李文亮
提筆寫下葡萄二字,便覺那紫衣綠肉,顆顆如珠的一串串葡萄,宛在自己面前。
據(jù)說,人類在走出叢林之前,頗有一段茹毛飲血的歲月,摘野果,狩獵物。這樣算來,似乎人類吃水果的歷史竟比吃糧食的歷史更為悠久。
有時,我便會暗自思索,遠(yuǎn)古那些洪荒的歲月里,神農(nóng)未出,軒轅氏的指南車尚未指南。有巢氏的巢穴里,燧人氏的火光中,我們百代之前那些尚處于饑渴與蒙昧之中的先民,射飛逐走之余,又會吃些什么水果以解腥膻呢。
現(xiàn)代人餐桌上常見的蘋果、桔子、香蕉、西瓜之類,想來多數(shù)不會出現(xiàn)在遠(yuǎn)古山洞里的篝火熊熊旁。再往后推,河出圖,洛出書,推位讓國的有虞陶唐,吊民伐罪的周發(fā)殷湯,就連“多識于草木鳥獸蟲魚之名”的《詩經(jīng)》里,思來想去,能算作水果也只有那么區(qū)區(qū)幾種:摽有梅,桃之夭夭,投我以桃報之以李,于嗟鳩兮無食桑葚。想來上古時代人群的生活不易,能吃飽肚子不至于輾轉(zhuǎn)溝壑就算幸事,奇珍異果蟠桃盛會,恐怕只能在神仙的故事里去尋罷。
葡萄,作為古詩文里出鏡率頗高的一款水果,釀酒則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入畫則是“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那一顆顆碧珠紫玉,勾惹出無數(shù)詩人的豪情與墨客的雅興。倘若有個詩壇水果排行榜的話,葡萄很有可能會打入前三甲。然而,葡萄美則美矣,卻未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里,比起桃李這些水果界元老,葡萄的資歷還是略遜一籌。
追本溯源,據(jù)說是漢朝時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的,“漢使采蒲陶、目宿種歸”。大宛國去長安一萬兩千五百五十里,這么遙遠(yuǎn)的路程,漢武帝竟然派遣李廣利連年征戰(zhàn),用兵十余萬,終于宛國屈服了。伴隨著漢家的馬隊,穿大漠,越峻嶺,那一顆顆如珍珠美玉般被呵護(hù)的葡萄種子,從遙遠(yuǎn)的西域逶迤而來,直至漢家宮闕?!疤熳右蕴祚R多,又外國使來眾,益種蒲陶、目宿離宮館旁,極望焉?!彪x宮館舍周圍那密織織的葡萄苜蓿,劉徹果真是喜歡葡萄的美味嗎;當(dāng)他向天下萬邦炫耀這來自西域的奇異果植時,他是否還記得那無定河邊骨那羌笛關(guān)山月那翻越不過玉門關(guān)的哀怨與哭聲。無怪乎唐人李頎滿腔悲憤:“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p>
其后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葡萄仍是達(dá)官貴族的觀賞之物。南北朝時,劉孝儀從北方出使歸來,“馬銜苜蓿,嘶立故墟;人獲蒲萄,歸種舊里”,名士之風(fēng),還鄉(xiāng)之喜,讀之如在眼前。此時,葡萄仍只是閃爍著異域光芒的符號,可遠(yuǎn)觀而不論品嘗焉。直到唐朝,它才遇到了真正的知音,唐高祖宴請臣下,將葡萄賜食于陳叔達(dá),陳叔達(dá)卻沒舍得吃掉。高祖詢問其原因,陳叔達(dá)回答:“臣母患口干,求之不能致,欲歸以遺母?!备咦媛牶螅叭涣魈?,“卿有母可遺乎!”
就這樣,葡萄完成了自己的華麗轉(zhuǎn)身,從“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的罪惡源頭,變成了孝子拳拳之心的見證。讀書至此,卻未覺得突兀,在葡萄西來之前,《左傳》里的潁考叔,便將君主賜的肉食留給母親,“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痹俸髞?,漢朝末年,六歲的陸績懷桔遺親,被后人收錄到二十四孝里,更是成為教科書式的孝子榜樣。
這樣的故事讀得多了,便有人會懷疑其動機(jī),那些葡萄桔子乃至悄悄藏起來的肉食,究竟是留給母親,還是演戲給上峰。無疑,在以孝治天下的世界里,潁考叔、陸績、陳叔達(dá)的行為是最大的政治正確,也是贏得美名的政治資本。但同樣不可否認(rèn)的是,那揣在懷里猶帶著體溫的葡萄,確實(shí)也是人性中最真摯情感的自然流露。看似笨拙的烏鴉尚且知道反哺母親,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類呢。
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因?yàn)橄∮?,所以珍貴;因?yàn)檎滟F,所以值得懷念。如今就很少聽說有人會把葡萄悄悄藏起留給親人了,畢竟物質(zhì)生活富貴了,葡萄也如王謝堂前之燕,飛入尋常的百姓之家了。甚至還出現(xiàn)了無籽葡萄,懶人們在解饞時便又省了一事。想想當(dāng)年,一粒葡萄拿在手里,剝皮摳籽,再放入口中慢慢含化。如今卻如何能尋到當(dāng)年的滋味?
莫說古代,就算筆者幼時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葡萄也不是常常可以吃到的水果。往往得等到中秋,家里買來那一串串紫紅圓潤的葡萄,先要供奉給皎潔清冷的明月,然后才輪到孩子們慢慢享用。
那年中秋后去奶奶家,我照例吃著剛供奉過的葡萄,突然好奇地問奶奶,這么好吃的水果你們怎么不吃。奶奶說,你們吃吧,我們上歲數(shù)了,不敢吃酸的。時光如流,轉(zhuǎn)眼便是新春。我們幾個孩子把壓歲錢湊在一起,去門市部買了葡萄干,大吃一番,再把剩下的少許帶了回來。奶奶一問價格,嘖嘖感慨:畢竟是孩子,這么貴的東西也舍得買。她隨后吃了幾粒,搖了搖頭,這東西,貴是貴,還真甜。
少年的記憶有時就像葡萄干一樣,風(fēng)干在茫茫的歲月里,偶爾翻檢出來,卻已失去了當(dāng)時的鮮活和水靈。秋風(fēng)起,又是葡萄成熟時。中元節(jié)回村上墳,將葡萄擺放在爺爺奶奶的墳前,我總覺得我欠了歲月什么,說不清楚,卻永遠(yuǎn)也還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