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銳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 津南 300350)
自20世紀90年代起,亞馬孫雨林的生態(tài)危機引起中國知識界的持續(xù)關注,其作為“地球之肺”的文化形象得到學界坊間的廣泛接受。但“地球之肺”不過是當代社會的觀念產(chǎn)物,中國人對亞馬孫的認知并非一直如此。在17世紀初傳教士利瑪竇與明朝官員李之藻共同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中,“亞馬孫河”被稱作“馬良溫河”。晚清時期,徐繼畬在其名著《瀛寰志略》中記有“江河多而長,最大者約亞馬孫,自西而東,口門似?!薄U憬瓕W子王恭壽在“中國創(chuàng)設海軍議”一文中指出“大河之口鹹味益減,如亞馬孫河口一千里”??梢娒髑逯?,國人對“亞馬孫”的認知僅限于一條河流,對雨林中的風土人情不曾知曉,甚至還存在最基本的地理知識錯誤,認為中美洲的危地馬拉與亞馬孫雨林相連。而至民國時,亞馬孫的資源稟賦已得到國人的相當重視,其舉足輕重的軍事經(jīng)濟地位更引起知識界的討論。不過,目前學界從文化視角對該地區(qū)進行研究的成果尚不多見。因此,本文在爬梳民國書籍報刊的基礎上,力圖勾勒出這一時期亞馬孫雨林在中國的文化形象,以期有助于探討中國與拉丁美洲的早期文化聯(lián)系,加深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領悟理解。
民國時期較早論及亞馬孫雨林的書籍是1914年史禮綬教授編著的《世界地理教科書》。該書設有“疴勒諾哥及亞馬孫兩流域”一節(jié),用短短幾筆概述出該地區(qū)的地理特征,“疴勒諾哥及亞馬孫兩流域凡分二國,曰委內(nèi)瑞辣,曰巴西,一殖民地曰圭亞那”,“有廣闊之平原,氣候炎熱,空氣濕潤”[1]。1924年出版的《中外地名辭典》已收納關于亞馬孫的專門詞條:“亞馬孫【河名】源出南美安達斯山脈東麓,東流挾諸諸川入大西洋,長三千里。河口廣五十里,深二百尺。流域之廣,水量之大,全球無匹”;“亞馬索拿斯【地方名】在南美洲巴西國之中部,位于亞馬孫河之南,即為亞馬孫河流域之稱,其南北部皆為大林原[2]?!焙骶幹摹妒澜缃?jīng)濟地理講座》列舉了亞馬孫河的水文細節(jié),“就流域的面積說(七百萬平方公里)及就滿水量說,是世界第一條河流”,“亞馬孫河的平均水流,達到了五里闊,在河口開始以前,它擴大到二十公里,在河口本身達到了八十公里”[3]。1919年君豪的《亞馬孫河之概況》提到“亞馬孫之支流流過群山,其積幾并歐洲諸川而超過之”,這是民國報紙中較早介紹該河的文章[4]。
由滕柱翻譯的人文地理專著《新大陸人生地理》內(nèi)設“亞馬孫與橡皮”一章。該書指出亞馬孫的植被類型屬于“赤道的雨水森林”,樹木如千百根柱子一樣粗大筆直,“總是燥熱而潮濕,氣悶而黑暗”[5]。書中還生動描述亞馬孫河海水倒灌的自然景象,奔涌的大潮能吞沒整個蘇格蘭那么大的地方,“一派如墻的水頭高至五尺到十二尺,以每小時十到十二英里的速率向前進行”[5]。胡先嘯譯訂的《世界植物地理》認為亞馬孫叢林密布與河水泛濫的原因在于“終年終日溫度約華氏八十度”,“一年有二雨量極多之雨季”,從而“使植物得有極高不間斷之生長率”,“此大河之支流利于灌溉而不宜于疏洩”更起加劇之效。該書將亞馬孫的植被分為“沼澤林”、“雨林”、“較薄之森林”與“公園式區(qū)域”等四類,而其中前兩者最具代表性。“沼澤林”多以“棕櫚樹為主,少花類植物”,“在黏軟之泥中發(fā)生極茂盛之林木,上被虬蔓之大藤本,成一極陰暗之頂,不能通人”?!坝炅帧鄙L在較干燥堅固的土地,較“沼澤林”高大許多,“樹當極偉大”,代表樹種為“巴西栗”。在“雨林”中生存的居民采取刀耕火種的原始方法,但很快會長出灌木與下層植物組成的“極茂密之業(yè)莽”,以致“難于采伐”[6]。王勤堉所譯的《世界氣候志》指出,信風于圭亞那高地和巴西東部之間的寬闊通道吹入亞馬孫盆地,在赤道低氣壓影響下被迫上升,又因安第斯山脈擋住其去路,遂造成該地區(qū)極大的降水量[7]。
與以上側重論述亞馬孫自然知識的書籍不同,《世界的大河與文化》提供了該區(qū)域歷史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資料,尤其是其他書籍很少交代亞馬孫河名稱的由來,該作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書中第二章“亞馬孫河”對西班牙殖民者“發(fā)現(xiàn)”該河的始末,歐洲人在雨林深處搜尋黃金國,洪堡、華萊士以及阿加西等學者的科學研究都進行了介紹。作者指出,西班牙船長“得奧累拉諾”將該河取名為“亞馬孫”,“是因為他在途中時,來襲擊他的許多印第安人,草帽、草裙服裝有些像婦人”,使他聯(lián)想到古希臘神話中的女戰(zhàn)士[8]。作者認為1867年巴西政府開放亞馬孫河的通航權,會對整個南美大有裨益,但雨水、疾病、濕氣和酷熱又限制了該處的商業(yè)發(fā)展。關于該地區(qū)重要城市的介紹則為本書的另一大特色:1616年建立的“帕拉”,“有許多美麗的建筑、船務、堆?!?,“與利物浦、漢堡等同為現(xiàn)代的都市”;位于亞馬孫河與內(nèi)革羅河匯合處的“馬拿斯”,被譽為“巴西最快活的城市”,從亞馬孫河口航行五日即可到達,“有二百余萬元的經(jīng)費所建筑的戲園”;“伊岐托斯”是秘魯在安第斯山區(qū)的“實業(yè)中心”,海船能夠上溯亞馬孫河航行的終點,“歐洲人的商店,在這里臨近都有分號”。作者對該地區(qū)的未來發(fā)展相當樂觀,“在亞馬孫河流域內(nèi)設立殖民地,現(xiàn)在雖然是不可能,但是約在四百年之后,亞馬孫河的影響將成為南美洲發(fā)達的真正原動力[8]?!?/p>
除純粹的文字描述外,民國雜志中出現(xiàn)了能夠直接呈現(xiàn)亞馬孫雨林的圖像資料?!犊茖W畫報》刊登的《南美的大森林》特意配上兩幅亞馬孫河的航拍照片,大河蜿蜒與綠色森林交相輝映,充分展現(xiàn)出雨林的波瀾壯闊。在照片的佐證下,作者對亞馬孫的溢美之詞便信而有征,“亞馬遜森林和亞馬遜河,在世界上足以稱是兩個自然界的怪杰”,“這個繁殖在南美的大森林,占據(jù)了數(shù)千萬里面積的地面,事實上,確可以稱霸世界了[9]?!痹谄渌恍┛破瘴恼轮?,由于自身的獨特性,亞馬孫雨林也經(jīng)常被提及?!渡峙c旱災之關系(續(xù))》援引亞馬孫為例,“森林變化溫度之力,莫著于熱帶及熱帶附近之地,如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其氣候溫和適人,為世界所稱道”[10]?!冻毕芬晃闹赋鰜嗰R孫河與世界其他大河一樣,“其河口皆作漏斗狀,是以潮汐較大”[11]。
通過這些論述亞馬孫雨林地理、氣候、開發(fā)歷史的著作,民國時期國人對它的認知,已從明清之季的“一條大河”逐漸擴展到這是一塊包含復雜自然環(huán)境的地理區(qū)域,其獨特的水文、植被、景觀在世界首屈一指。同時,地緣政治的觀念因素也加入到亞馬孫雨林的文化形象中,它并非“無主荒野”,而是早已成為巴西、秘魯、玻利維亞等民族國家的合法領土。
除了壯麗的自然景觀,亞馬孫雨林作為奇妙動植物的棲息地和原始土著人的家園,充滿著驚喜與神秘,引起當時國人濃厚的興趣和求知欲。《少年》雜志、《大公晚報》都報道了惡名遠揚的亞馬孫食人魚[12-13]。江微松的《亞馬孫河中的吃人魚》一文更具科普價值,作者指出該魚學名“齒魚”,英文名為“poranha”,由兩個圖皮印第安人字“pira”(魚)和“anha”(齒)組成,“它的口內(nèi)有兩排如鮫的銳齒,排列適宜”。“齒魚”在亞馬孫河成群繁殖,體格不超過十寸,能侵食任何熱血動物,許多受攻擊的土著只剩下骸骨[14]?!峨婘X和雷達》則講述亞馬孫河電鰻的生活習性,其“能發(fā)射一種大量而且快速的電流,如同雷達一般,以試探周圍的情形”,“當旱季時節(jié),電鱔多游息于亞馬遜河的上游,為河內(nèi)生畜和其他野生動物的威脅,直到雨季來臨,河水高漲,則不知去向”[15]。瘦梅的《世界動物界之特色》介紹亞馬孫螞蟻可長至二寸一分至二寸五分,“其大實為世界蟻類第一”[16]。
論及亞馬孫雨林的植物,“王蓮”的美麗為世人熟知,歐洲人將其譽為“維多利亞花”。老辛的《巨型的生物海外奇談》詳細介紹這種世界“顯花植物”中最大的楯形葉品種,其花“艷麗無匹,有幾百個花瓣,中心鮮紅如火,周邊雪白,花的直徑二尺”,其葉“像大盆一樣,直徑六尺,周圍十八尺,上面可坐兩個小孩”[17]?!洞筌椭蟆穭t描述一種名叫“大芡”的水中植物,“葉片連續(xù)達數(shù)英里,極為美觀”,“其花放鳳梨似的甜香”[18]。高劍晨的《可可與朱古律(續(xù))》指出可可樹的起源地就在亞馬孫河與疴勒諾哥河流域[19]。《巴拿馬草帽》則介紹當時這種風靡全球的草帽是以一種生長在亞馬孫河上游與太平洋沿岸濕地的常綠樹的葉片為原料,“土人們將這種樹葉割成細條,用熱水浸后曬干,再用含果汁的熱水漂白,然后用以編制草帽”[20]。而最受國人關注的毫無疑問是亞馬孫的橡膠。心君的《從天然橡膠說到人造橡膠》對哥倫布發(fā)現(xiàn)土著人橡膠球的傳說、早期科學家對橡膠的研究以及英國商人偷走橡膠種子的故事都有詳細論述,對國內(nèi)讀者了解亞馬孫橡膠的發(fā)展歷史很有幫助。作者指出亞馬孫“有溫濕的氣候,有松潤的土壤,有適當?shù)母叨?最高不過一千五百英尺),在每年不超過七十英寸的雨量,這都是橡膠樹滋長所必須的條件”,并配以“亞馬孫下游的土人用柴煙熏橡膠”等數(shù)幅照片,展現(xiàn)真實的橡膠生產(chǎn)與交易場景[21]。唐夢如的《橡皮說略》指出橡膠品種“以亞馬遜河流域一帶之海維亞種為最佳[22]?!备邉r(nóng)的《橡膠(續(xù))》重點介紹割膠工人,“採橡膠的人,葡萄牙人叫做Seringueros,大概集中在瑪瑙斯城—就是雄踞在亞馬孫河與內(nèi)革維河交匯點的那繁華的瑪瑙斯城附近一帶”[23]。中央大學教授黃國璋對橡膠生產(chǎn)從巴西到馬來半島的傳播過程也作了簡述,借此強調(diào)我國海南島具有低緯度氣候,必然也能從事橡膠種植[24]。
另一方面,雨林中的原始土著人也逐漸走入國人的視野,他們迥異的生活習俗令人瞠目。王益崖認為亞馬孫土著人即“亞馬孫群”,屬于美洲“阿美利加種人”的“南派”,包括亞拉華克人、加勒比人、班諾人、他波耶人、卡利利熱人和都比人[25]。他還提出,亞馬孫土著人的信仰是“異教”,即“未開化種族之宗教”[26]。當時知識界普遍認為,亞馬孫雨林生存條件惡劣,“惟印第安土人始能遨游于陰森可畏之森林中”,并“極疾視外來之僑民,度其渾噩之生活”[26]。克定的《安達斯·亞馬孫探險隊》指出亞馬孫多半未經(jīng)人跡,可謂“深邃幽秘”,其中“薩白拉種”土人“最不開化”,是土著中僅剩的仍未同“白人”接觸過的人種,甚至其他印第安人都稱之為“Anka”(野人)[27]。另一支“茹瓦羅民族”也是“兇悍摯猛”,其生性好斗,“所攜武器始終不去其身”,對于接觸的白種人或紅種人“無不加以毀滅”。該族保留著一種兇殘的習俗,械斗中的勝者會割取敗者的頭顱并制成“干臘”,謂之“桑薩斯”,任何成年男子必須擁有一具“桑薩斯”,否則終身不得結婚[28]。《卡奔德世界游記》記有著名的“曼豆魯克斯族”,這一族土人嗜好文身,“一個人要沒有完全把身體劃遍是沒有資格結婚的”,青年男子必須使用暴力搶奪新婚妻子,而寡婦則需改嫁亡夫的兄弟。該書作者引用里約博物館的藏品證明,亞馬孫河上游生活著食人部落,會吃掉同族中的老弱,甚至“把敵人的手掌和腳底和貘一同煎熬稱為極味”[29]。
不過,也有文章宣揚土著人高超的醫(yī)術和狩獵技巧,贊賞他們的聰明才智。朱海瀾摘錄美國“亞馬孫職務調(diào)查團”的考察報告,展示秘魯亞馬孫印第安人使用螞蟻和草藥治療外科創(chuàng)傷的方法:他們利用一種牙齒堅韌的螞蟻,“將皮肉分裂之處,咬而相合,待此螞蟻之牙牀合緊,則將螞蟻之身體摘斷,而其頭部,留于皮上,迨創(chuàng)愈后,方始脫落”,有時一連使用六七只螞蟻;當印第安戰(zhàn)士在種族械斗身負重傷后,本族婦女首先用水洗凈其創(chuàng)口,然后涂以姜汁,再以“山塔馬利亞草”之漿制成的膏藥貼于創(chuàng)口,最后用干香蕉葉束緊,經(jīng)過一段時間即可全愈[30]。為抵御敵人與獵殺禽獸,印第安人研制出精良的管形毒箭,“尖銳如針,毒就在箭頭或其附近,入血立死,但其肉仍可食”。他們還使用毒汁與野獸牙齒來強化竹矛和木棒的殺傷力[29]。
奇妙的動植物與原始的土著人為雨林增添了濃厚的神秘色彩,亞馬孫成為尋求冒險刺激與進行科學探索的理想樂園,激發(fā)起遠在大洋彼岸的國人的求知欲。盡管土著民族的某些風俗傳統(tǒng)讓人心生畏懼,但國人至少了解到亞馬孫雨林也是人類生息繁衍的場所,擴大了對自身種族的認識。
隨著亞馬孫的資源稟賦得到世界范圍的公認,其在軍事與經(jīng)濟上得天獨厚的戰(zhàn)略地位也迅速上升。1933年初,哥倫比亞與秘魯圍繞兩國在亞馬孫河的邊界問題爆發(fā)武裝沖突,一時間雨林深處戰(zhàn)云密布,民國新聞界對此給予了充分關注[31-32]。2月16日,《申報》最先對雙方?jīng)_突進行報道:“萊的細亞埠之爭奪城市戰(zhàn),業(yè)已開始,但據(jù)哥倫比亞軍隊司令電報,乃兩國交綏于巴西境內(nèi),秘魯飛機今日略過森林地帶,而向停泊萊的細亞埠下游亞馬孫河中之哥倫比亞軍艦,拋擲炸彈,哥倫比亞軍艦亦以飛機追擊,結果未詳。巴西會有大隊海軍駐亞馬孫河,保護境土[33]。”《大公報》亦稱“秘魯軍隊攻擊在亞馬孫河上游塔拉把加科軍,查秘魯占領科倫比亞(即哥倫比亞)之里提西亞后,科軍由亞馬孫河上游運送軍隊,占領秘魯之塔拉巴加”[34]。隨后,民國報界進一步追蹤事態(tài)發(fā)展,援引亞馬孫河上游巴西商人的最新消息,“秘魯已在亞馬孫河上流萊特西亞埠附近安置水雷,使哥倫比亞艦隊不能駛近”[35]。《申報》還試圖挖掘沖突的起因,即“萊的西亞埠隸屬問題”:該城為亞馬孫河濱小鎮(zhèn),人口不過一千,卻成為橡膠貿(mào)易的重要市場。1922年,秘魯將其讓與哥倫比亞。1932年,秘魯軍隊出于民族主義襲據(jù)該埠并增兵駐守,遂導致兩國不宣而戰(zhàn)[36]?!丁懊孛艿膰H”(續(xù))》一文更直指萊的西亞的重要地位,第一“蓋此地形勢險要,在軍略上大可控制亞馬孫河上流盆地,以及富于木材、礦產(chǎn)與橡樹之安達斯山東部山地”;第二“投資此帶地域,為盡量榨取,勢必興筑鐵路,發(fā)展各種運輸事業(yè),利之所在,爭端以起,戰(zhàn)爭遂于以爆發(fā)”[37]。這些關于哥秘兩國沖突的報道無疑會提升亞馬孫雨林在國人眼中的實用地位,而數(shù)年后二戰(zhàn)的爆發(fā)更讓國人充分理解該地區(qū)至關重要的戰(zhàn)略作用。
1940年8月,《申報》援引美國海軍部長諾克斯的觀點稱,英國一旦戰(zhàn)敗,美德沖突隨即開始。諾克斯預計德國將花費巨資在亞馬孫設立航空線以加強對拉美的控制,“該航線可使彼等自亞馬遜河上游于五小時內(nèi)到達巴拿馬運河故也[38]?!碑敃r美國尚未參加二戰(zhàn),但已憂心亞馬孫雨林落入德國的勢力范圍。1941年后日軍逐漸占領東南亞,盟軍亟需的橡膠資源十分缺乏。對此,丘藹達的《泛美會議在巴西舉行聲中 中南美資源供美問題檢討(五)》反映出中國知識界對時局的深刻分析。鑒于“目前中南美的樹膠出產(chǎn),絕難望短期間內(nèi)可代替南洋的地位”,作者提醒美國應深切注意西南太平洋的戰(zhàn)局變化,但無需驚慌,因為南美橡膠生產(chǎn)落后僅為“技術”問題,已存在兩大潛在利好。一方面,美國政府與資本家早在20世紀20年代便關注和投資亞馬孫雨林。1923年由美國駐巴西大使館商務參贊領銜的“樹膠生產(chǎn)調(diào)查團”深入亞馬孫進行勘探,“目的即在計劃利用這廣大的熱帶森林區(qū)謀樹膠的自給自足”。1929年起,亨利·福特曾兩次在巴西亞馬孫的波亞·維斯塔與貝爾特勒投資建設人工橡膠林,獲得一些經(jīng)驗。另一方面,據(jù)巴西外交部資料顯示,亞馬孫橡膠生產(chǎn)的潛能巨大,“該處現(xiàn)有三百四十萬株的廣大樹膠林,分布在一萬九千六百七十二英畝的地域上。種植栽培方法與南洋一帶無大異,兩年內(nèi)兩處合計最少有三百萬株已達採膠年齡,約可產(chǎn)品質(zhì)優(yōu)良的樹膠一萬二千噸[39]。”正如丘藹達所預料,1942年3月,為保障盟軍軍事原料的供給,美國與巴西達成一致,組織成立“亞馬孫河流域開發(fā)公司”,促進橡膠生產(chǎn)[40]。同年年底,美巴簽訂關于利用橡膠資源的重要協(xié)定,內(nèi)容包括:“(一)開發(fā)亞馬孫河一帶天然橡皮之經(jīng)費,根據(jù)武器租借法,由美巴兩國共同出資;(二)為開拓該地交通線,在沿途各地設置旅行基地;(三)在明年五月前,由巴西國內(nèi)各地募集五萬勞工送往亞馬孫地力,至明年年終前,再增加三萬人;(四)該地生產(chǎn)橡皮由美政府收買”[41]。憑借蘊藏豐富資源的優(yōu)勢,亞馬孫雨林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取得最終勝利的重要積極因素之一。
此外,幅員遼闊的亞馬孫雨林對跨國移民具有很強吸引力,而前往該地的日本僑民人數(shù)眾多,更引起了民國學者的警覺與憂慮。盧建業(yè)的《中日僑民之海外競爭》指出,在巴西的日僑往往無償獲得當?shù)卣剟畹拇笃恋兀?929年更有大石小作氏率領五百名日本青年移居亞馬孫雨林進行開墾[42]。黃國璋教授提出,1931年日本正式的海外移民已達七十萬人,其中七成“是由于日本政府多方的獎勵及南美洲巴西政府的優(yōu)待,到地廣人稀的亞馬遜河流域從事開墾事業(yè)的”。不過他也質(zhì)疑這些日僑的發(fā)展前景,“各位曉得亞馬遜河流域是一個如何不適于居住的熱帶森林地方,日本移民之不能在這里大大的發(fā)展,這是我們意料所及的[43]?!睂τ谌毡敬笈鷥S民在亞馬孫雨林的擴張動向,《大公報》同樣進行了披露,日本民間組織例如“海外興業(yè)會社”、“海外移住組合”、“南美拓殖會社”、“亞馬孫產(chǎn)業(yè)研究所”等大量購買土地,形成上規(guī)模的企業(yè)移民[44]。除了日本移民,有學者認為亞馬孫也將成為印度輸出人口的優(yōu)選地區(qū),“以后的印度移民問題,實在是不容易預言下什么解決的方案。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只有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了。這里不但能吸引日本人來,同時也可以容納許多的印度人”[45]。
亞馬孫雨林作為軍事與經(jīng)濟重鎮(zhèn)的文化形象,隨著這些時事報道和政論對策的廣泛宣傳,得到國人的了解和認可。換句話說,國人對亞馬孫的認知,已經(jīng)拓展到研究思考該地區(qū)同全球政治經(jīng)濟的宏觀趨勢之間的復雜聯(lián)系。
綜上所述,亞馬孫雨林在民國書籍報刊中的文化形象可以大致分成三種類型:首先,其作為囊括廣袤復雜自然環(huán)境的地理區(qū)域,擁有獨特的氣候、水文和景觀;其次,亞馬孫生活著豐富奇特的動植物和風俗迥異的土著人,充滿冒險刺激與探求知識的吸引力;再次,它具備重要的軍事與經(jīng)濟價值,關系到周邊國家的興衰甚至是二戰(zhàn)的成敗。另一方面,從這些書籍期刊的種類和文章刊登的欄目來看,亞馬孫雨林最初被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或增長見識的趣聞,到后來出現(xiàn)國內(nèi)學者對其進行政治、經(jīng)濟、人口和自然科學層面的思考與研究,反映出這一時期國人對其認知的科學化和系統(tǒng)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