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醬
“嘆漢室多不幸權(quán)奸當(dāng)?shù)?,卓莽誅又逢下國賊曹肆,賞罰擅生殺不向朕告,殺國舅弒貴妃兇焰日高……”
外公背著我,在雪地里踩得深一腳淺一腳,我聽不懂他在唱些什么,只覺得威猛極了,伸出凍紅的小手給他鼓掌,他笑了笑,把我的手塞回絨線手套里,加快了腳步。眼前映入裊裊的炊煙,鼻腔聞到厚重的葷香,我想,是快要到家了。
腳還沒落地呢,大姨就割了塊肉塞進(jìn)我嘴里,拿油手摸了摸我凍紅的小鼻頭,催我趕緊進(jìn)屋上炕。電視機(jī)還是老式的,在播著國際新聞,有時(shí)候卡著不動(dòng)了,外婆就不緊不慢地上去拍拍;小貓咪怕冷,在火爐前伸個(gè)懶腰,舔舔爪爪,眼睛越瞇越小,終于只剩一條縫了,腦袋往后一仰,四仰八叉地睡著了。我乖乖地縮在被窩兒里,聽著電視里的新聞,慢慢地,慢慢地,也睡過去了。
是被外公的胡子扎醒的,他的下巴在我的臉上蹭呀蹭,我一邊笑著一邊摸他的臉,他說:“要吃飯嘍!欣欣今天要把菜都吃光!”我氣勢(shì)洶洶地在空中揮舞著小勺:“好哦!”
吃完飯,天已經(jīng)紅透了,大片的霞光照在雪地上,恍惚間以為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大叫著跑過去,可無論跑多遠(yuǎn),我都永遠(yuǎn)夠不到那一片看似觸手可及的湖。累壞了,就往地上一躺,陷在軟軟的雪堆里,絨線帽和針織圍巾實(shí)在是太笨重了,趁媽媽不注意偷偷丟在雪地里,我就這么趴著,看那片艷麗極了的火燒云。
快過年了,村里商量著殺豬,到日子的那一天,外公背著我,外婆拿著兩只小板凳,慢悠悠地走到村囗。好家伙!那么大!三四只肥豬上足了膘,綁上了蹄子,在草從里不住地哀鳴,我窩在外婆的懷里,緊張又興奮,小手捂住眼睛,又忍不住從手指縫處偷偷地看。一刀下去,血就濺出來了,在場的人都小小地驚叫了一聲。殺豬,放血,燒毛,割肉,我看得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無聊了,就趴在小板凳上,等著外公外婆拿完肉回家。
舅舅買魚,大姨買糖,小叔炒花生,二哥放煙花。大煙花留著過年放,我們只有小玩意兒解解讒,雖然冒出來的花火還沒我的個(gè)子高,但對(duì)一堆小屁孩兒來說,也足夠緊張刺激了。
終于,要過年了。
我?guī)筒涣耸裁疵?,含了片雪花在嘴巴里嘗滋味,看大姑和面二姑調(diào)餡兒,三姑捏劑子三叔包餃子,端著小碗等著第一個(gè)出鍋的大肉餃子。姐姐在嗑花生,拿著白生生的花生仁逗我張嘴,然后再趁機(jī)把花生殼塞我嘴里。我瞪著她手里的花生,非常有骨氣地拒絕了她的二次投食。
雪越下越大,昨天才鏟出來的路又被蓋了一層大棉被,被蒸汽融化的雪水流到屋檐下結(jié)成一排冰溜子,我看著有點(diǎn)兒眼讒,想嘗嘗是什么滋味兒,又害怕他們突然掉下來腦袋遭殃,還是咽了咽口水默默遠(yuǎn)離了。
天黑下來了,星星先是派了個(gè)小個(gè)兒打頭陣,隨后便越來越多,整片天都要被鋪滿了。
冷得厲害,于是急哄哄地沖進(jìn)屋喝甜湯,我躺在炕上剝瓜子,數(shù)到一百顆,結(jié)果被哥哥一張大嘴全嚼了,我眨巴著眼,金豆兒就要掉下來了,一張嘴還沒開始嚎呢,一塊奶糖就扔嘴巴里了,我咂摸著滋味兒,漸漸安靜下來了。
吃菜喝酒放煙花,伸出小手捂住耳朵看那一簇簇飛上云霄的煙火,看它與雪花相遇,融化,然后煙消云散。
雪下得很大,我這輩子沒見過那么大的雪,來勢(shì)洶洶,快把老核桃樹壓彎了,我記憶中的雪,還有菜香,還有那片艷麗至極的火燒云,在我的腦海中環(huán)繞了好久好久,不能忘懷。
后來我知道那場雪是場災(zāi)難。
我長大了,沒再回過陜西老家,只知道外公老得唱不了秦腔,外婆病得下不了床,門口的老核桃樹還是結(jié)著果兒,只是沒人收了。
我的心越來越熱,越來越濁,把那片雪燙得融化了。
我想我是長大了。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