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山海間》的最終定稿電子版收到后,燈光的映照下在電腦上閱讀,時間仿佛被靜止了一般,思緒和精力全被文字所箍住,走進了詩人構織的世界里。
當讀完“雪下了一夜,萬物耷拉著眼皮/掃雪人像清晨的一個盲點/有個聲音說:你走,雖然你/不知深淺,用的/也不是今生的第一行腳印”(《雪的吟哦(二)》)時,內(nèi)心被一陣擊痛。久久望著電腦屏幕,心里在尋思為什么會這樣?是這些詩歌蘊含的能量讓我內(nèi)心引發(fā)了觸動,很久沒有被詩歌感動過,但這次是一個例外。我想《山海間》這本詩集是近十多年里,西藏高原收獲的最好的一本詩集,也是今年中國詩壇的一個重要驚喜。
一個海邊出生、長大,中年時選擇到西藏高原來,且一待就是九年援藏,住在西藏海拔最高之一的申扎縣,精神與肉體需要承受的不僅是嚴寒與海拔的高度,更有與親人分離的種種苦楚。但陳人杰心里裝著對詩歌的愛,在這樣嚴酷的環(huán)境里,將自己的身心全部投入進去,嘗試著走進西藏文化的內(nèi)核里,在江南與高原自然環(huán)境之間發(fā)現(xiàn)詩性的美和生命的真諦。正因這種鍥而不舍的努力與探索,使他的詩歌有了很強的個人標簽,詩歌的內(nèi)蘊也顯得更加地豐沛和有張力。后來,詩人因熱愛這片高天厚土,把自己的組織關系轉(zhuǎn)到了西藏,留在了這里。他用詩歌抒發(fā)對這片土地的無限熱愛。他行走在西藏曠遠的羌塘草原上,穿梭在藏東紅山脈之間,彳亍于雪山林深的尼洋河畔,飛奔在青稞飄香的雅魯藏布江畔,久久佇立在荒蕪蒼涼的阿里三圍,在這片蒼茫的天地間尋覓詩性與神性,叩問生命的真諦,讓自己從一名外來者,蛻變成為“原住民”。這種轉(zhuǎn)變歷時十多年,他也從他者變成了高原上的一員。
令我驚喜的是,《山海間》這部詩集的編排可謂獨具匠心,它的卷一是從青藏高原寫起,將西藏廣袤大地上的山川、湖泊、草原囊括進去,化成了詩人筆下的一行行詩句,這是從世界最高的海拔入手,也既詩集名字里的“山”;“間”寫的是動態(tài)的當下和詩人與妻子、兒女之間的情感糾葛。這動態(tài)正是當下西藏高原上正在發(fā)生的那些深刻變化,與時代緊密相連,將怒江邊小村莊的嬗變刻成了詩行,讓過去與現(xiàn)在存活在音律里;詩人在《與妻書》里深切地表達了夫妻分居多年,遙相思念,當他滿懷理想、使命、責任時,卻同生活倫理中的忠孝、盡責、義務之間產(chǎn)生矛盾和沖突。那份對妻子的愛、愧疚、自責在字里行間流淌,更有作為男兒志在四方的豪情和宏偉遠景,如:“在高處所得的月光更多/卻無一縷送你/請原諒,這白銀的皎潔/由風雪煉制,讓你承受凋零”,或“噢,我一直不知道有另外的旅車/另外的顛簸。在那里/甚或到老,我用掉了一位女子/一生的光陰……”這是多么徹肺心痛的詩句啊,也是他深沉情感的表達。他既然選擇了理想,只能堅守初心,勇往直前,“啊,風把我吹向世界之巔/生活,則沖向事件深處/但那時,只是想一雙手捧來星辰/尚不明白高處的洶涌、和它/無邊、沉緩的心/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這雖然是他的個人情感的宣泄,又何嘗不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歷屆援藏干部們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這個卷二承載著整部詩歌最強大的生命力,也是這部詩歌的最高音部分,它的蘊含最為豐饒,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卷三的內(nèi)容是關于“?!钡膬?nèi)容,是關于故鄉(xiāng)、親人的敘事,是一種喃喃的細語,真情、傷感卻不乏溫情。整本書的詩歌內(nèi)容編排是從最高處,漸次轉(zhuǎn)遞到海平面的最低處,最后這山與海融為一體,將祖國的最西南邊疆與最東邊的大海相連,完成了一幅大中華的版圖,窺見到了詩人內(nèi)心的那份摯愛與至純,讓人閱讀完印象極其深刻。
關于藏地的敘事,詩人總是很隱忍,卷一中的63首詩,寫得都極短。初讀時容易一眼掠過去,文字底下掩藏的情感與內(nèi)蘊卻埋藏得很深。只有第二次、第三次地讀,你才能體會到詩人的那份熾烈,詩歌文字的張力與魅惑這時才顯現(xiàn)無遺,詩歌的美學也可能就在于此吧,讓人越嚼越有味道。如《月亮郵戳》:“玉麥,九戶人家的小鎮(zhèn)/扎日神山下,隆子、卓嘎、央宗姐妹∥九戶人家,九支搖曲/九個良宵,九座雪峰是快樂的孩子/大經(jīng)輪葉片轉(zhuǎn)動/九個星座是感恩的泉涌∥春風吹開雪蓮花的時候/我給你寫信/信封像雪一樣白/上面蓋著月亮郵戳”。誰能讀懂這首詩背后的深刻蘊含呢?我們閱讀這首詩時,會被這首詩的文字與意境、意象所牽動,卻忘記了這是西藏歷史上一個最重要的時刻,將會被載入到史冊里。2017年10月初,西藏山南隆子縣玉麥鄉(xiāng)的卓嘎和央宗兩姐妹給習總書記寫信,28日他們便收到了習總書記從北京寄來的回信,這封回信不僅震動了整個西藏,在全國也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家是玉麥,國是中國,放牧守邊是職責”響徹整個西藏高原。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一個叫桑杰曲巴的老人和他的兩個女兒央宗、卓嘎,為祖國堅守玉麥3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這里平均海拔3600多米,交通閉塞,有半年的時間是在大雪封山中,與外界隔絕著。但他們懷著滿腔對黨對祖國的愛,在這里癡癡地守疆固土了50多年,“三人鄉(xiāng)”成為了一個佳話。詩人的高明在于,并沒有直沖主題,而是按照詩歌的規(guī)律,從小處入手,呈現(xiàn)重大的歷史事件,在含蓄與委婉中,讓我們一次次重溫這件重大事件,以及它的深遠意義。詩歌太直白了,便失去它的韻律與美感,詩歌寫得隱而不發(fā),卻能營造出無盡的想象,迸發(fā)出巨大的力量,九戶人家、隆子、央宗、卓嘎,足以把這件事情表達清楚;又如《崗巴》,“藏西南,高原上的高山/金絲黃貢菊,艽野,冷凝的庇護/彈性的乳房∥雀姆亞青,父山;雀姆雍青,母山/干城章嘉,是遠走錫金的子山/藍天上嬌嗔欲滴的雪乳/供晚歸的崗巴羊吸吮,嬌酣半邊雪域銀輪”。陳人杰本來可以把歷史事件拿出來作為詩歌的素材,可他卻故意避開這些,從崗巴的海拔、特產(chǎn)寫起,將落定的塵埃不再掀開。但崗巴作為標題時,詩人的腦海里一定激蕩著一百多年前藏人第一次抗英的隆土山之戰(zhàn),以及后來榮赫鵬帶著現(xiàn)代化的槍炮,率領英軍從錫金進入,侵占崗巴宗達半年之久,逼迫清政府和噶廈地方政府簽訂不平等條約,劫掠眾多牦牛和羊子,這些重大事件詩人卻選擇了沉默。這種緘默并不意味著忘卻,雀姆亞青,父山、雀姆雍青,母山、干城章嘉,昭示著那段被蹂躪被踐踏的時光。詩人用一種輕盈的詩句,將沉重掩埋深藏。寫到這里,我想起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露出海平面的只是冰山的那一部分小角,龐大的、深沉的卻一直被掩埋在大海之下。再如《石頭在吃草》,“石頭在天上吃草/草,要吃掉石頭剩在人間的山脊∥申扎的早晨是光線的神殿/一群牦牛來到草場/來到神留下的大廳”。初讀我們會被這首詩綺麗的想象所折服,被一種畫面感動容。其實在申扎縣待了九年多的詩人,對那里的歷史文化爛熟于心,他卻再一次選擇了幾個意象來表現(xiàn)申扎。“光線的神殿”暗指的是古老象雄文明中,申扎的那倉部落所擁有的地位。在藏族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兩個文明,古象雄文明和雅礱文明,象雄的文明中心在阿里三圍和申扎、文部、丁青(昌都)一帶,這個文明時間久遠,并產(chǎn)生了苯教,申扎就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地方。后來,這塊地方又出現(xiàn)了一個叫昆氏的家族,這個家族經(jīng)過榮辱興衰,后來遷往西藏的西部,這些后裔當中的昆貢覺杰布建立了一種教派叫薩迦派,傳遞到他的第四位教主薩迦班智達貢嘎堅參時卻完成了西藏納入元朝版圖的壯舉,從此西藏成為了中華民族的一部分。詩人沒有明著寫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卻讓我們在短短的五行詩里,若有若無地觸碰到了這些歷史的脈絡,讓我們再次感懷時光的荏苒,歷史的滄桑。《吉隆溝》是尼泊爾公主從那里入藏,嫁給吐蕃國王松贊干布的,詩人卻只用了吉隆溝,一道冰涼的水墨,留下了許多咀嚼的東西。還有《慈覺林》《亞東》《曲登尼瑪》等都有一個很深沉的故事,在這里不再一一贅述。這部詩集里也有許多關于西藏的山與湖的詩,只要是藏族人都知道每座山每個湖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詩人卻不再沉溺于這些故事當中,而是用當下詩歌所追求的意象來化成詩行,從而讓這些藏地元素的詩歌躍升到了一種新的高度和境界。
卷二中的《山海間》《光的譜系》寫的正好是駐村搞脫貧攻堅和易地搬遷,這樣的內(nèi)容詩,容易落入頌歌或離開故土之后愁緒的敘述窠臼里,令我們欣慰的是,詩人避開了這種俗套,而探尋到了一種新的表達方式,這種經(jīng)驗對于其他詩人是非常有裨益的,它符合詩歌本質(zhì),又不失正能量的傳遞。
我不知道是西藏成就了詩人,還是詩人成就了西藏,或者是相互成就吧。詩人留在西藏,其間他的詩歌內(nèi)容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在國內(nèi)詩壇聲名鵲起。是西藏的山川和正在發(fā)生的巨變給了他靈感,使他的詩泉蓬勃欲出。
《山海間》這本詩集在詩歌的意境、語言、畫面感等方面都做了許多有益的嘗試和努力,達到了較高的文學成就,更期待詩人行吟在蒼茫的天地間,引領西藏詩歌走向更大的輝煌,讓西藏的詩歌在中國詩壇閃耀。
責任編輯:趙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