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藝術因其突出的“群眾文化”特點，能夠更為真實地體現(xiàn)和反映社會發(fā)展進程，同時參與社會變革。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70余載歲月中，工業(yè)題材歌曲在“誰在唱”“唱什么”“如何唱”“因何唱”“傳唱者”等維度上，清晰可見不同時代的精神風貌與審美特點。這里的“工業(yè)題材歌曲”泛指與工業(yè)、工廠、工人有關的創(chuàng)作歌曲。本文擬從創(chuàng)作主體維度、語言形式維度、社會語境維度、藝術體制維度加以考察，在回望歷史中探尋當下工業(yè)題材歌曲創(chuàng)作失落與有待重構的原因及啟示。

一、言說主體：“我們”的現(xiàn)在與過往

一般而言，歌曲創(chuàng)作與其他藝術門類一樣，有一個“隱含的讀者”（聽眾），歌曲總是要唱給別人聽的，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歌曲藝術另有一個獨特之處，那就是它有明確的言說主體“我”登臺亮相。傳統(tǒng)工業(yè)多為集體性重體力勞動，像軋鋼、開礦、鋪路、架橋、伐木等，使得工業(yè)題材歌曲中的這個“我”多以“我們”出現(xiàn)，比如鏗鏘有力的“咱們工人有力量”（《咱們工人有力量》，馬可詞曲）;和著勞動節(jié)奏頓挫有序的“在那高高的山上，咳！我們采伐忙”（《采伐歌》，劉佩詩詞、鄭律成曲）;情緒高昂的“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富饒的礦藏”（《勘探隊之歌》，佟志賢詞、曉河曲）;氣氛熱烈的“我們的力量移山倒海，勞動的熱情無比高漲”（《我們要和時間賽跑》，袁水拍詞、矍希賢曲）等，創(chuàng)作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歌曲大多如此。這一方面由題材本身的特點決定，另一方面，則是高揚集體意志的時代精神表征。這其中比較特殊的是《我為祖國獻石油》（薛國柱詞、秦詠誠曲），抒情主人公以個體之“我”出現(xiàn)，但這里的“我”實則是中國石油工人的代稱，表達的是石油工人的共同情感，在鏗鏘豪邁的旋律中，抒情個體等同于群體?！拔覀儭本褪枪と藗?，歌聲就是工人們心聲的真切表達，是工人們在唱，唱給工人們聽。

這種“我們”唱給“我們”聽的交流結構到了20世紀80年代發(fā)生變化：詠唱對象不再集中于普遍意義上的工人群體，出現(xiàn)女礦工、工人妻子或戀人等個體性形象;以往以工人立場、為工人代言的詞曲作者，轉而以旁觀者目光打量，歌曲的敘述性加強。如《頂水姑娘》（高楓詞、安英勛曲），講述一位被問得“羞紅了臉低下了頭”，要為鉆井隊小伙子洗衣服的頂水姑娘;《美麗的沙拉干追》（李忠凱詞、李玉良曲）描畫一位被“礦工的信念礦工的理想叩開心扉”的美麗姑娘;《礦工妻子的深情》（謝大禹詞、初曙曲）述說一位“愿變作一朵小花，開放在他那彩色的夢境”“愿變做一顆小星，去照亮他那夢中的路程”的多情妻子;《蘆花》（熊資杰詞，郭言敏、孫鳳舉曲）寫一位每日經(jīng)過花間小路去巡井的姑娘“要在這里安家”，要“采一束蘆花捎給朋友帶給媽媽”等。隨著詠唱對象與視角的轉變，歌曲風格從陽剛豪邁的抒情吶喊轉向嫵媚舒展的情深訴說。這些改變正是崇尚新思想新觀念的時代精神在歌曲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不僅工業(yè)題材歌曲，在整個歌曲世界，涌現(xiàn)出大量彰顯個性化色彩的作品，匯入喚醒自我意識、體現(xiàn)個體價值的時代浪潮中。

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與其他題材歌曲大多延續(xù)個性化色彩不同，在工業(yè)題材歌曲中前述兩種情況都存在，既有工人群體的“齊唱”，也有其他身份人的“獨唱”。這種多主體共存現(xiàn)象與國企改制深入推行有關。1997年9月，黨的“十五大”對國有企業(yè)改革進一步作出重大部署，少數(shù)大型國有企業(yè)保留下來，而另有大批國有企業(yè)職工下崗、轉崗。這一重大體制機制轉變反映在工業(yè)題材歌曲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是依然作為工廠主人的工人們在高唱“我們”，如《我蘸鋼水描新圖》（鄔大為詞、馬登第曲），《我的名字叫鞍鋼》（鄔大為詞、馬登第曲），但這些歌曲卻難以復制以往工業(yè)題材歌曲廣受歡迎的熱度，也無以展現(xiàn)當年“工人老大哥”的熾熱情懷與高遠理想;另一方面則是懷戀、紀念曾經(jīng)的光榮歲月以勵當下，如《從頭再來》（陳濤詞、王曉鋒曲），《有一支歌》（胡宏偉詞、范哲明曲），《爺爺?shù)墓S》（高楓詞、劉繼軍曲），顯然抒情主體已變得復雜，不再是作為工人群體的“我們”，而是下崗再就業(yè)的職工個體及其晚輩和后代。

特別是《從頭再來》，作為中央電視臺的公益廣告歌曲，由著名歌手劉歡演唱，播出后流傳廣泛，打動人心：“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我不能隨波浮沉，為了我摯愛的親人，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眼神?！笨梢哉f這首歌是非常勵志的，從歌詞到曲調，既有無奈和憂傷，也有拼搏奮進的希望和夢想，真正發(fā)揮了激勵下崗職工和弱勢群體重樹信心、再次創(chuàng)業(yè)的良好社會效益：“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p>

下崗再就業(yè)題材的歌曲大多淹沒于街頭巷尾五光十色、異態(tài)紛呈的流行歌曲里，實際上，其中不乏上乘之作，雖然沒有廣泛流傳，但就精神本色來說，還是具有很高的情感認知和文化記憶的價值。如2010年遼寧春晚上歌手火風演唱的《小城板的》（孫秀華、孫浩、魁深詞，孫秀華曲），歌詞真切直白，曲調樸素通俗，唱出以蹬板的為業(yè)謀生者的“心里話”，要知道這群人中很多是當年下崗的工人?！拔业虐宓?，我蹬板的，孩子交學費，老婆買新衣”，“不去坑不去騙，咱靠賣力氣”，“趕火車的我就快點蹬，懷孕的婦女我就慢點騎”，工人樸實、善良、吃苦耐勞的精神品質被真實體現(xiàn)出來，尤其那句“做夢也想不到我蹬了板的”，寫盡曾經(jīng)的“工人老大哥”身份地位轉換后的復雜心境。而“我的板的攆不上捷達，我的板的跑不過夏利”，“吃不起烤大蝦，咱煎條小黃魚”，更是東北人樂天知命、苦中作樂的性格與心態(tài)寫照，歌中的“我”唱出曾經(jīng)的“我們”在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與精神面貌。

從集體性話語到個體性言說，再到多主體并置，從高唱共同理想到歌詠個體情懷，再到情緒情感的多重走向，工業(yè)題材歌曲記錄了一個社會群體由高峰到低谷的命運轉換。

二、語言形式：時代精神的風格顯現(xiàn)

從藝術風格上看，工業(yè)題材歌曲的時代風格特征鮮明。在新中國成立最初的日子里，藝術家們懷著為“工農兵”寫歌的熱望，以“俗化”“大眾化”為出發(fā)點及方向，歌曲風格大多自然樸素、親切真實，突出表現(xiàn)在歌詞語言日?；?、口語化，尤其是隨情而致的語氣詞、擬聲詞的融入，加強語氣，渲染情緒，而深受廣大群眾的喜愛。像《咱們工人有力量》中的“咱們”，是北方人稱謂，多用在交流雙方?jīng)]有區(qū)隔的情況下，唱起來拉近心與心的距離因而感覺親切;“咱們的汗珠往下淌”“咱們的臉上發(fā)紅光”，幾乎不加修飾的言辭樸素直白、形象生動。在音樂上，進行曲體裁、中國風格的大調式，使歌曲堅定有力，極具鼓動性;口語化旋律、號子般一唱眾和的演唱形式，使作品簡單易學，易于傳唱。在當時有一種“表演唱”的藝術形式很受歡迎，用口頭化的語言、生活化的內容、故事性的情節(jié)，來敘事、抒情、言志。如《老司機》（劉中詞、先程曲）：“男：五十歲的老司機我笑臉揚啊/拉起了手風琴咱們嘮嘮家常/想當年我十八就學會了開汽車啊/擺弄那外國車呀我是個老內行啊/女：可就是啊/沒見過/中國車啥模樣啊/男：盼星星盼月亮啊/合：直盼那國產(chǎn)汽車真就出了廠吆吼嘿嘿……”歌詞如同生活實景再現(xiàn)，音樂則是“唱中帶說”，旋律幾近“說中帶唱”，大量借用單出頭、二人轉的曲調元素，以一字一音為主，這些創(chuàng)作手法使得這首為慶祝國產(chǎn)第一輛汽車出廠而創(chuàng)作的歌曲質樸親切，人們喜聽樂唱。歌曲在寫作上追求現(xiàn)實性，因而帶來體驗的真實性，令人感受到鮮明的真摯樸素的風格特點。

《滿懷深情望北京》是電影《創(chuàng)業(yè)》的插曲，創(chuàng)作于1974年。歌詞延續(xù)集體情感的主體地位，所不同的是表現(xiàn)情緒高熱，“畫面”色彩高亮，如“石油工人心向黨/滿懷深情望北京”“用我大吊鉗推著地球轉/揮手起風雷頑石要打穿”。音樂上采用頗具東北風格的混合了商調式的羽調式，優(yōu)美中蘊含力量，豪邁中透著悲壯。在詞與曲結合上，改變了一字一音的特點，用較多的音符裝飾字詞，預示著下一個風格明麗時代的到來。

改革開放后，社會經(jīng)濟、文化逐漸回暖，在“雅化”“藝術化”思潮下，歌曲創(chuàng)作回歸美學追求與審美體驗，并呈現(xiàn)出新的時代特點：言說主體對自身個體性的確認，但又未與集體性脫離，如同“附麗與美麗的統(tǒng)一”;較少直接抒情言志，多為托物寄情，洋溢清新浪漫的格調，流動詩性光彩。如《礦工妻子的深情》：“星光撫摸著小院的身影，垂柳挑逗著飛舞的流瑩，我心上的人兒睡著了，眉梢露出礦工的深情。啊，我愿變做一朵小花，開放在他那彩色的夢境。晚風輕吻著小屋的窗欞，蛐蛐唱出那美妙的歌聲，我心上的人兒睡著了，明天好去煤海里穿行。啊，我愿變做一顆小星，去照亮他那夢中的路程。”這首歌以礦工妻子對丈夫的深情言說礦工群體對工作崗位的深情;以“星光”“垂柳”“小花”“晚風”等寄寓美好生活與甜蜜愛情。還有《假如你要認識我》（湯昭智詞、施光南曲）以歡快活潑的曲風，唱出“我”等青年工人奮發(fā)進取的精神風貌和對美好愛情的大膽追求;《美麗的心靈》（陳雪帆詞、金鳳浩曲）以詠嘆調般的旋律贊美清潔女工，歌聲以及歌唱的內容繪就城市里的一道美麗風景;《清晨，我們踏上小道》（韓先杰詞、谷建芬曲），如同上班路上的情景素描，以詩的語言、歡快的曲調，展現(xiàn)從事架線、伐樹、探寶等工作的一眾勞動者以及改革開放事業(yè)的蓬勃朝氣與青春圖景。

從新中國成立之初的質樸風格，演變至60—70年代的高亮曲風，再到80年代的明麗風尚，工業(yè)題材歌曲的藝術風格真實地反映了時代精神的走向，并以其獨特的方式參與社會變革。然而，到了新世紀之交，當一眾優(yōu)秀詞曲作者突破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與地域等觀念壁壘，站在一個清新的起點上，創(chuàng)作出許多情懷樸素、眼界高遠、根底深厚、風格清朗的歌曲作品時，工業(yè)題材歌曲卻漸趨冷寂?！稜敔?shù)墓S》仿佛一塊路標：工業(yè)題材歌曲獨領風騷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過去。

三、社會語境：娛樂與教化雙重功能的融匯與顯隱

藝術—音樂—歌曲具有怎樣的社會功用，這早已不是新問題，所謂“夫樂者，樂也”，“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1]這是中國古人在2000多年前就給出的回答。藝術的娛樂性及實用性功能隨同藝術相伴而生，在時光荏苒中，呈現(xiàn)出兩者彼此融匯又各自時顯時隱的不同景觀。

新中國成立以來，人民群眾當家作主的幸福喜悅與建設國家的壯志豪情在歌曲中得以充分表達，中國大地仿佛是歌聲的海洋，無論廠礦、田間，還是軍營、校園，幾乎無處不飛歌。在那個百業(yè)待興、百廢待舉的歲月里，那些優(yōu)秀歌曲成為廣大人民群眾日常生活的精神食糧，成為建設社會主義的精神力量。它的質樸風格源于社會大眾的需要，基于國家建設的需要，也是實現(xiàn)“政治整合”[2]的需要，其實用—教化功能顯而易見;在文化生活比較單一的時境下，歌曲尤其承載愉悅身心的使命。工業(yè)題材歌曲如同工業(yè)生產(chǎn)在新中國建設中的“火車頭”地位，在社會生活中也是獨領風騷，廣為傳唱。

如今，數(shù)字技術給音樂藝術的形式、內容、生產(chǎn)、營銷與傳播等都帶來巨大改變，“低門檻的數(shù)字音樂制作和分享技術幫助大眾充分參與創(chuàng)作、享受和交流音樂的過程”，[3]人們以“數(shù)字時代的大眾音樂狂歡”為之命名。如果說“十七年”里的工業(yè)題材歌曲借以煥發(fā)工人群體以及全體勞動人民的熱情與干勁，那么今日“大眾音樂狂歡”則多是在歌聲里自我沉潛。前者是在歌聲中高揚集體意志，為了實現(xiàn)共同理想而加油鼓勁，后者則是在歌聲中找尋自我、撫慰自我，期求獲得個人情感抑或審美趣味的歸屬與滿足;前者偏重實用教化，后者偏重娛樂消遣。對此，我們大可不必抑古揚今，抑或以古諷今。在不同的社會語境里人們對歌曲必然有著不同的寄望與需求。需要注意的是，在“大眾音樂狂歡”中，工業(yè)題材歌曲幾近退場。何以如此？

市場化浪潮的洗禮與高科技的革命性淘汰，使得曾經(jīng)在一個時代被稱為“老大哥”的工人社會地位發(fā)生轉變，進而全社會對工業(yè)題材歌曲熱情消減?！俺鞘写蚬ぷ濉钡某霈F(xiàn)、新興工業(yè)對專業(yè)技術要求的提高，改變了我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人隊伍的構成，“新成員”與“舊歌曲”（題材、體裁、風格、形態(tài)）無以共情。此外，無論是工人話語的失落與消解，還是工人隊伍結構的模糊與待重建，抑或是市場經(jīng)濟的連鎖反應，這些導致如今為工人寫歌的優(yōu)秀詞曲作者少了，選擇演唱此類歌曲的著名歌手少了，發(fā)表、唱響工業(yè)題材歌曲的刊物、舞臺等平臺少了。還應看到，在“大眾音樂狂歡”的隊伍中，工人群體不乏其中一員。在泛娛樂化時代，話語失落的群體更易消失在鋪天蓋地的流量歌曲里。有些“農民工”歌曲雖然在該群體中有一定程度的流傳，但其藝術價值與社會意義有待提升。換言之，曾經(jīng)工人為自己寫歌，寫自己的歌，寫出真情懷的佳作如今難覓蹤影。[4]而新創(chuàng)作的為數(shù)不多的工業(yè)題材歌曲中，大多是在特殊時間節(jié)點上為命題而作文，往往由于生活體驗不深，抑或承襲以往工業(yè)題材歌曲的情感基調及語言特點，甚至過度張揚“宣教式”腔調，而難以在工人群體中唱響，更遑論在社會上廣泛傳唱。

就藝術功能而言，娛樂消遣與實用教化本就是和諧共生，甚至是水乳交融的。荀子說，“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易，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因此要“美善相樂”。[5]賀拉斯說：“寓教于樂，既勸諭讀者，又使他喜愛，才能符合眾望。”[6]可以就此推論，在放飛自我、追逐時尚的當下，既需要歌曲的教化功能，以凝心聚力共創(chuàng)美好生活;同時也需要歌曲愉悅身心，滋養(yǎng)每一個生命。就工業(yè)題材歌曲而言，一方面，要體現(xiàn)時代精神，高歌當代工人的主旋律;另一方面，要動聽，要有沁人心脾的審美力量。在兩者的關系上，一如魯迅所說，固然文藝是一種宣傳，但并非所有的宣傳都是文藝，文藝之為文藝，必然是有宣傳無法達到的功用和目的。[7]從藝術形式上看，工業(yè)題材歌曲既可以是頌歌體裁，也可以是流行曲風，可以是陽光下的心花怒放，也可以是細雨中的淡淡憂傷。當然，還可以創(chuàng)作高深一些的大型作品，如歌劇、清唱劇、交響曲、管弦樂曲等，以滿足新時代工人群體以及廣大勞動者不斷提高的精神文化需求，抑或是作為審美視野與美學境界的引領。推而廣之，在我們提倡主旋律藝術的同時，對于其他題材類型、風格樣式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要鼓勵并欣賞。

縱觀歷史，那些久唱不衰的經(jīng)典歌曲往往具有美善相樂、雅俗共賞的特點。當前，我們尤其需要這樣的工業(yè)題材歌曲。

四、藝術體制：精英意識與底層聲音

“藝術是存在于一個結構性的藝術體制之內的，正是某一時期的特定藝術體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何為藝術和藝術如何被人們理解和接受?！盵8]依據(jù)“藝術體制”理論，當代中國藝術體制結構主要由國家藝術組織、藝術市場體系、藝術產(chǎn)業(yè)與藝術傳媒、藝術批評體系、藝術學科體制等構成。[9]顯而易見，要破解當前工業(yè)題材歌曲的困境，單純依靠主流媒體發(fā)起征歌、評獎等倡導性活動是遠遠不夠的。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需要藝術體制整體發(fā)力。進一步看，當前工業(yè)題材歌曲出現(xiàn)的問題關乎全社會尤其藝術家等所謂精英群體對于底層群眾的思想認知與情感態(tài)度等深層原因。

“底層”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意大利馬克思主義思想家葛蘭西的《獄中札記》中，意指歐洲社會里那些從屬的、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社會群體。[10]在我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底層”一直是人文學者高度關注的研究對象，在業(yè)已問世的著述中，可見對90年代以來中國底層社會的演變狀況的深度梳理，對底層群體的生存境遇和對貧富分化日益明顯的社會結構的深度研判。在文學藝術領域，小說、影視劇等對于底層社會都有一定的真實反映，如小說《應春玉蘭》以及后來被改編為電視劇的《裝臺》等。在工業(yè)題材歌曲的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作為傳統(tǒng)工業(yè)主力軍的工人，還是現(xiàn)如今的制造業(yè)工人、文化產(chǎn)業(yè)工人以及其他進城打工者等這些新時代的工人，他們的生存境遇大多處在社會底層，但他們是社會發(fā)展、國家強大、民族復興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更是與所謂的精英階層生命價值平等的個體存在。他們同樣有精神文化需要，尤其需要熟悉并喜愛的歌曲，開口即唱，抒懷苦樂生活。是否愿意為工人、農民等底層群體寫歌，能否寫出優(yōu)秀作品，何嘗不是詞曲作家這些社會精英的人文情懷與藝術水平的一份展露。

有這樣一首歌，歌名叫《有這樣一個名字》（賈錚詞、關黎曲），歌中唱道：

總想和你親近親近，一雙大手是那樣結實有勁，握著你久久不愿松開，讓人感覺那樣踏實沉穩(wěn)。總想見你憨厚的笑容，一雙眼睛是那樣誠實透明，看得我真想為你付出一切，再平靜的心也會深深感動。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自豪依然自豪的人，是這樣一群人，一群曾經(jīng)輝煌再創(chuàng)輝煌的人。人們都叫他工人，他便昂起頭來，把自己的名字，站得從從容容。

總想走近你的心靈，不知能否讀懂你的豪邁人生，當出爐的鐘聲驟然想起，我看你的目光那樣凝重?？傁霝槟銓懸恢Ц?，不知怎樣的旋律你最愛聽，當汗花與鋼花交相揮映，有什么能比得上這完美奏鳴。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默默工作甘于寂寞的人，是這樣一群人，一群創(chuàng)造財富甘于清貧的人。人們都叫他工人，他便昂起頭來，把自己的名字，站得端端正正。

顯然，這首歌詠唱的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人群體，但歌詞情感深摯，視角獨特，于細節(jié)見整體，于形象見品格，如同立起一座雕像，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寫出了在浮夸、急躁、逐利的世風下，工人群體與眾不同的精神氣質以及難能可貴的道德品質，反映出詞作者對工人群體深刻的思想認識與深厚的情感態(tài)度。當然，詞曲作者完成的只是一度創(chuàng)作，接下來有沒有人唱響、有沒有平臺展示、有沒有機構組織傳播，則是另外的問題。但無論如何，我們對工業(yè)題材歌曲的未來還是應該報以樂觀的心態(tài)并充滿信心，借用美國詩人惠特曼的一句話，最強有力和最美妙的歌還沒有被唱出來。[11]隨著我國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全面振興，工業(yè)題材歌曲也必將出現(xiàn)新的經(jīng)典之作，以新的風格和面貌為新時代譜寫出新的旋律。

五、結語

當代工業(yè)題材歌曲創(chuàng)作伴隨新中國工業(yè)發(fā)展一路走來，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精神與審美特點，既塑造了時代，也被時代所塑造，溫暖、鼓舞了幾代人。當下工業(yè)題材歌曲的失語，反映出傳統(tǒng)工業(yè)里工人身份及其社會地位的失落。要重構新時代工業(yè)題材歌曲景觀，前提是重新認識新時代工人的群體結構，以及社會不同階層間的平等公正關系。而這種重構的核心與關鍵就是要尊重勞動的價值，突出勞動的主題。

實際上，工廠和工業(yè)并不是僅有機器轟鳴、鋼鐵鏗鏘，更重要的是勞動與人、勞動與美的交響。勞動創(chuàng)造美，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命題。回顧當代工業(yè)題材歌曲中的那些典范和成功之作，可以說勞動之美與對新時代、新生活的謳歌構成了主旋律，而勞動光榮、勞工神圣的價值觀和工人階級的偉大貢獻也隨著這些歌曲的傳播而深入人心。毫無疑問的是，工業(yè)題材歌曲作為當代歌曲創(chuàng)作的一個方面，在表現(xiàn)時代特征、展示群體風貌的前提下，必須貼近當代工人的真情實感，可以表現(xiàn)歡樂的勞動、豪邁的創(chuàng)造，也可以表現(xiàn)個體的失落、憂傷及對美好生活的期待與向往?！叭嗣癫皇浅橄蟮姆?，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的集合，每個人都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都有內心的沖突和憂傷?！盵12]關注具體的人，表現(xiàn)工業(yè)深處的普通勞動者，對工業(yè)題材歌曲的創(chuàng)作來說更具有特殊的意義。如何發(fā)揮歌曲藝術的傳播優(yōu)勢與審美空間，真正為當代工人代言，傳達普通勞動者的心聲，應該是廣大詞曲作者和研究者的共同課題。

【作者簡介】軒小楊：沈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注釋：

[1][5]方勇、李波譯注：《荀子·樂論》，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25、327頁，第325、329頁。

[2]王一川：《文學理論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頁。

[3]編寫組：《藝術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64頁。

[4]羅忠镕：《漫談工人同志的歌曲創(chuàng)作》，《人民音樂》1958年第8期。

[6]伍蠡甫、胡經(jīng)之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頁。

[7][8][9]王一川編：《藝術學原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3頁，第59頁，第68-79頁。

[10]劉旭：《底層敘述：現(xiàn)代性話語的裂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頁。

[11]〔美〕惠特曼：《過去歷程的回顧——〈十一月的樹枝〉序言》，《草葉集》，楚圖南、李野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268頁。

[12]習近平：《在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6年12月1日。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