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偉萍 牛雪蓮
書法之所以成為中國藝術的核心,體現(xiàn)中國文化的高端境界,與它以漢字作為載體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旅程不可分離,與它作為傳統(tǒng)教育起點和歸結對國人品格的塑造緊密相連。蔣彝先生總結,在中國,任何可以稱為藝術作品的東西,都或多或少與書法有某些聯(lián)系?!拔簳x以后,中國人的書法,成為中國人最標準的藝術。書法的受人重視,超乎一切藝術之上?!盵1]錢穆先生的立論,高度概括了書法的價值和特質(zhì)。中國書法是中國美學的靈魂,展示中國藝術最瀟灑最靈動的自由精神,所以必須以文化提升拓展書法傳播水平和范圍。學人手筆也好,書卷清氣也罷,“我之為我,字有我在”,中國書法作為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代表,符號表意,其中的可能、應當以及實現(xiàn)的意義種種,與世界藝術具有共通性,是中國特色文化與世界契合的重要載體。
一、域外傳播優(yōu)勢何在
1.書法與其他藝術形式共榮競輝
遍尋西方流行的《藝術概論》《藝術通史》,很難找到中國書法的蹤影。但其精神的契合、理論上的映照卻是多有感應的,藝術到高峰時是相通的,藝術規(guī)律可以跨越東西方文化代溝。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述及形式感應能力,使用了迅速又細致、清醒而可靠兩組關鍵詞,完全切中書法創(chuàng)作規(guī)律。吳冠中就想造一座東方西方、人民專家、具象抽象之間的橋,老來種塊兒自留地,嘗試其心目中的“書法畫”。中世紀里的手抄書時代曾創(chuàng)造、保存了燦爛卓越的文化,與之相伴的書法藝術也大放光芒。隨著印刷活字版的出現(xiàn)和普及,大量附著于字母文字的書法相繼消亡。少數(shù)如中國書法這樣生命力長達的活化石,顯得尤為可貴。潘伯鷹談到中國書法時,首先提及“書畫同源”,“象形文字的‘形,實際上就是一種圖畫?!盵2]古代的字都是從圖畫里漸漸蛻化而來,這一史實對于我們書法學習的藝術觀念異常重要。2014年第59屆貝爾格萊德國際書展,中國作為主賓國在展區(qū)內(nèi)與觀眾互動,書法家現(xiàn)場為當?shù)厝擞妹P在彩紙上寫出中文名字,大受歡迎。長長的“求名大隊”排在展臺前,人們興致勃勃地等候著這份獨一無二的禮物。漢字的形意風范、穿透力不可謂不強。
中文書法喚起人們多方面的審美通感,如繪畫如音樂如舞蹈,訴諸空間,在時間中展開,隨著節(jié)奏動態(tài)起伏,多元融合。首都師范大學趙宏的音樂書法在美國博物館、大學、世界銀行總部等處巡演,琵琶、古箏伴奏,把晚會演出、書法講座演示與學術交流融于一體。臺灣林懷民在舞蹈中呈現(xiàn)書寫狀態(tài),成為云門舞集的重要支撐。美國現(xiàn)代舞蹈家歐哈德·納哈林1986年根據(jù)王方宇書法創(chuàng)作的《墨舞》,展示了中西合璧、跨界藝術形式聯(lián)姻的可能性。啟功先生將毛筆文化與筷子文化聯(lián)系起來考察,看取中國周邊國家和地區(qū),凡用筷子吃飯的地方,都有過用毛筆寫字歷史。相同或相近的文化背景、歷史淵源,提示我們飲食與書法文化的互動,諸如此類的跨界共生,足見書法藝術感應力、依附力之強大。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把詩、書、畫歸為同一境界層,其根基在于中國民族基本哲學,“中國畫以書法為骨干,以詩境為靈魂?!敝腥兆宰髟姇ń涣髡?,成為常年堅持的項目。法國漢學家謝和耐教授注意到了詩書畫之間的互相銜接,甚至道出了中國人以此修行的過程和意義。“大多數(shù)作家都會熟練地使用毛筆,可以用具有審美價值的書法來書寫他們的詩作,而這種書法又能夠使內(nèi)行看出作者在韻致、想象力、秩序和均衡方面達到了多高的造詣?!痹谥袊盍?2年的傳教士丁韙良描述我們對文字的崇尚,“用毛筆來寫書法,并推書法為最高形式的美術;他們用精雕細琢的碑銘來裝飾自己的房屋和敬神的廟宇,還發(fā)揮聰明才智,創(chuàng)造出了上百種的書法體式和正字法。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這種對文字近乎偶像般的崇拜,其實是從祖先那兒傳承下來的最大天賦。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文字的書寫形式能產(chǎn)生如此動人的繪畫效果?!盵3]
早在1935年底到1936年初,倫敦迎來“中國藝術國際博覽會”,從中國運來700多件書畫、青銅、瓷器等國寶,其他2000多件來自世界各地,“使西方人士得見中國藝術之偉美”。展覽會執(zhí)行主任大維德爵士對中國人于書寫方式的近乎宗教式膜拜印象深刻,“因著文字的永恒性以及她固有的美與活力,書寫一直在中國受到極大的尊崇。偉大的書家同時也會是集政治、哲學、信仰、詩人等各種學識于一身的偉人。他們的手跡被珍藏和臨摹;那些線條被人們一遍遍地重復著,遠遠要比一道皇家法令流傳得久遠?!盵4]每一筆都能體現(xiàn)出生命的律動,每一個漢字形象都具有整體的生命感,生命元氣貫注,收藏、展覽、教育、拍賣,書法的境外傳播培養(yǎng)出東方審美經(jīng)驗,同時也使書法跳出廬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宜忌長短。
2.規(guī)范標準使其易于跨時空傳播
作為東方奇觀,書法集表意、實用和藝術于一身。熊秉明先生在法國講書法、寫書法,其倡導的書技—書藝—書道的培訓,從書法理論和歷史講起,然后是書法造型的原則,習者實際操練,體會妙處,喜歡書法的法國學生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受到這一不同于西方、阿拉伯文化的中國魅力。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5],不是引入歧途的大話空話,境外有識之士也逐漸認可熊秉明的觀點。語言教學研究的進展,包括傳統(tǒng)辭書出版、現(xiàn)代技術應用,往往是境外學者和外語教學領先,書法傳播也證明了這一點。中日青少年友好交流年活動中,雙方嘉賓都出席了其中的書法交流。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國際機構將中國書法列入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目錄等榮譽榜,我們在傳承弘揚過程中切切不可忘記各少數(shù)民族文字的書法藝術,如藏文、蒙古文、彝文、傣文、東巴文等,都是書法藝術大家庭中的重要成員。
將書法推廣與境外漢字、漢語國際教育銜接有序,對外敞開胸懷,對內(nèi)才會更加繁榮。漢字在海外的生存、發(fā)展能力,是國家語言能力之重要組成,是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的支撐點之一,書法魅力足可以充當先行者。2005年北京召開首屆世界漢語大會,會上發(fā)現(xiàn)海外約100個國家2500余所大學教授中文,僅德國就有20多所大學開設了漢學專業(yè)。全球?qū)ν鉂h語教材大概有10000余種,如何在書本和課堂上發(fā)揮好書法教育的功能,由淺入深,既著眼大眾娛樂,也吸引精英關注,讓更多人從“胡寫亂畫”中步入正軌,由通俗直觀感受再意會抽象之美,繼而漸臻佳境,于“方塊字”中接受我們的表述系統(tǒng),沉潛陶醉于中華文明。許多嘗試已取得了顯著效果,如香港作者編纂的《中國書法小百科》由意大利IL CASTELLO 出版,前面簡介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品和歷代名帖不同時期書法代表作,然后占主體部分的是生活中常用、常見詞匯,標注發(fā)音、筆劃,逐一寫出,從起筆到完成,易懂易學,中意文對照,配圖附索引,反復強化印象,如父親、母親都是20劃,一同記憶、書寫,收效甚佳。廣東教育出版社推出的八冊《書法練習指導》,已出售印尼、越南文版權,并開始進入其他主流市場。舒同、啟功等當代書壇代表人物,其字體被電腦開發(fā)為舒體、啟體而風行一時,如同印刷時代字模的整理和創(chuàng)寫一樣,由刻字技工、書法篆刻家、美術編輯等共同攻關,研究、刻寫而成的標準、規(guī)范印刷字體,成為復興漢字、壯大漢語、弘揚中華文化的里程碑。即使是最抽象、最浪漫、表情達意最為個性張揚的草書字體,篆隸為本,“作草如真”,其快寫、簡化、省略、連帶等方式也漸成規(guī)律,各種對比、變化亦須有度而不可故意夸張或收斂,最終走向平衡和諧。
繼承創(chuàng)新古代書論,并積極投射藝術話語的全球化建設,中西元素對接,書法創(chuàng)作的繁榮自不待言,以1988年徐冰用“發(fā)明”“裝置”形式創(chuàng)作的“天書”為例,手工刻在木板上,作為文本印刷在書中,覆蓋在一卷未切割的完整紙上,幾乎創(chuàng)作了4年,十幾年后又發(fā)布了“地書”,在國內(nèi)外多次展覽。1994年在紐約訪問時,徐冰又開始創(chuàng)造“英文方塊字”,不是從線條層面,而是試圖發(fā)現(xiàn)超越實用或不實用之上的文化基因,把英文字母解構、變異,改造成類似中文的偏旁部首,再重新結構。外形上讓觀者“誤解”為中文的方塊字,從中使人產(chǎn)生會心的游戲趣味。[6]書法的當代性和世界意義,被眾多實驗者賦予了多重內(nèi)容。胡河清在《徐冰的“天書”與新潮書法》中,稱徐冰《析世鑒》“以兩千多個假漢字的巨型組合式建構重現(xiàn)了一個東方小宇宙,而這正是中國書法的美學極境”[7]。牛津大學學者比較“天書”與喬伊斯《芬尼根守靈夜》,邀請徐冰去做展覽。高士明在《書是書非——關于現(xiàn)代書法的札記》中,由書法與現(xiàn)代藝術相互滲透結合產(chǎn)生的形形色色視覺眾生相入手,指出“現(xiàn)代書法的根源半中半西,亦古亦今,而其理想的語境也與傳統(tǒng)書家大異,現(xiàn)代書法希望面對的是當代藝術世界,欲建立書法的‘國際視野”。[8]書法的傳統(tǒng)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晚清金石學家吳大澂,喜歡仿效古體字做奇字、怪字,同時又在筆法上吸收了古文字的趣味。當代藝術家宋堅在畫字過程中使傳統(tǒng)文字出現(xiàn)光和影的效果,在立體、透視中產(chǎn)生某種新的空間意趣。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健康和良性,創(chuàng)新與嘗試的開放和多元,正是書法藝術蓬勃生機之所在。
3.深厚內(nèi)蘊引發(fā)中外交流與認知、合作
國際化的書法活動愈發(fā)豐富多彩,不拘一格。中日韓之間的名家交流展,已成書界常態(tài)。文字作為文化最為具體的象征符號,寫得一手好字,成為體現(xiàn)文化水平的一種方式。同時也被廣泛視作一種顯露個人道德素養(yǎng)的文化修為,甚至被附著上某種神秘色彩。日本的漢字書法傳統(tǒng)歷史悠久,地位特殊,很早即被賦予極高的文化價值。晉永和九年(353)3月3日在會稽蘭亭舉行的詩宴,通過《蘭亭集序》凝聚時空、駐足永恒?!疤炖蕷馇?,惠風和暢”,“極視聽之娛”的氛圍,直至今日,仍是日本打造“旅游大國”心向往之的一道風景。“一些觀光勝地和寺院每年舉辦的‘曲水之宴,不僅是古代一個盛大文化節(jié)目的再現(xiàn),而且注入了相當多的現(xiàn)代娛樂文化的要素?!比毡緯夜殴壬n韻的漢字書法被大家推重,“我愿意用書法把日本人的性格和情操表達出來,以此去聯(lián)結不同膚色之間的友誼。”其心聲和志愿可謂踏實地、存高遠。日本經(jīng)常組織由學者、書家聯(lián)袂而來的代表團,訪問中國同行。以西川寧為團長的日本書法代表團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六七年里多次到杭州訪問,與陸維釗、沙孟海等切磋交流。普通的日本人,尤其是在兒童啟蒙教育中,習字具備特有功效,與閱讀、作文齊頭并進,認為是提高理解能力的最佳方式。[9]韓國也有蘭亭筆會,中文與韓文書法并列而行,甚至舉辦過世界書法藝術節(jié)。唐初流行的王羲之行書的寫經(jīng)體已經(jīng)被朝鮮半島的新羅吸收,新羅統(tǒng)一百濟、高句麗后,書風上直接汲取中國書法文化,并開始流行中國的顏真卿、歐陽詢體。1999年,“蘭亭序國際學術研討會”在蘇州舉行,來自中國、美國、法國、日本等國家和地區(qū)的50多位代表出席會議,提交論文20余篇。2018年,康有為書學國際研討會暨首屆青島國際書法雙年展同時舉辦,來自14個國家、地區(qū)的100多位學者、書家出席,包括韓國書法藝術院院長、新加坡蘭亭筆會會長、法國書協(xié)名譽主席,比利時、美國的漢學家史蒙年、郭德夫等。
多樣化的聯(lián)展、研討、出版物,使得書法的國際之路漸成大道。20世紀90年代每兩年召開一次中國書法史論國際研討會,“現(xiàn)代中國書法藝術大展”在境外盛大舉行,邱振中教授《中國書法166個練習》等針對境外受眾圖書的撰寫發(fā)行,分析技法,著眼訓練,日本二玄社擴為五個分冊,都帶來較大反響。文物出版社與講談社等推出中日合作《中國書法大觀》,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印行《日藏中國墨寶展》,搜羅了諸多名帖摹本。日本二玄社出版的《書跡名品叢刊》,將每種字帖分為兩冊:字跡圖版一冊是16開本,每頁書跡附有釋文;解題一冊是32開,以“二爨”解題部分為例,印有兩碑整拓本書影,前勒口印有南朝地圖。再加上由專家撰寫的幾篇文章,分別介紹本碑概說、爨氏命運、書法造型特點、書法魅力個性,以及碑文的標點與訓讀。外文出版社與耶魯大學出版社共同編輯出版的《中國書法藝術卷》,由歐陽中石教授主編,集納了十幾位書法界知名專家的稿件,在編譯過程中,為了拉近讀者和圖書的距離,采取了幾個變通手段:一是增加注解、圖表和其他方法,吸引域外受眾理解和閱讀的興趣;二是針對國外關注的問題,突出圖書的時代感;三是向他們介紹就近看得到、摸得著的中國書法藝術作品,使讀者從當?shù)匮芯?、收藏、展出、出版的作品中,直接感受作品的魅?四是減少閱讀困難,省略某些無關宏旨的細節(jié),如書法家鮮為人知的字號等。此書英文版2008年出版,第二年即獲得了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評選的2008年度人文學科卓越杰出圖書獎與最佳藝術和藝術史圖書獎。精細化的深入解讀書法的書藝、詩性、天賦、法度,結合劉驍純提出的“書象”概念,以及法國漢學家汪德邁稱之的“文藝美術”表現(xiàn)力,都為中國書法再添絢爛外衣,讓書法藝術的堂奧日益為全球矚目。
二、域外傳播要津所系
1. 借助教學、科研機構及博物館帶入情境
中國書法逐漸在美國高校成為一門正式選修課,有的歸入東亞系或語言文學系,有的歸入視覺藝術系。美國大學里正式開設中國書法課程的有20多所,如芝加哥大學、普渡大學等。1998年,馬里蘭大學晉聰教授倡導組織的首屆漢字書法教學國際研討會,來自全球的200多位學者及書法藝術家聚集一堂,交流探討書法教學的方法、規(guī)律、心理和文化意義。后來相繼在加州大學長堤分校、日本京都、北京師范大學、臺灣臺中市舉辦了七屆?,F(xiàn)在日本開設書道專業(yè)的國立、縣立和私立大學有近20所,如筑波大學書道學部開設十幾門課程,畢業(yè)生進入美術館、博物館、出版社或成為教師和專業(yè)書道家、篆刻家。專業(yè)書道團體十幾家,經(jīng)常舉辦展覽會、講習會等。20世紀70年代,海德堡大學謝愷教授主持“東亞書寫藝術叢刊”,推出多部專著。如雷德侯博士先后在德、美出版了《清代篆書》《米芾與中國書法的古典傳統(tǒng)》等圖書。
文化部“十三五”規(guī)劃報告顯示,到2020年,境外的中國文化中心建成50家。除常設漢語、武術、書畫等課程外,每年50多場文化活動讓雙方的豐富文化資源得以呈現(xiàn),產(chǎn)業(yè)、交流方面的合作前景廣闊。在境外開設擁有更多內(nèi)涵,內(nèi)容更加豐富的、開放的中國文化中心,提高文化產(chǎn)品水準,讓各階層、各年齡段人們都能了解、欣賞中國文化的魅力。位于莫斯科阿爾巴特大街的中國主題書店——尚斯博庫書城,在銷售圖書的同時,經(jīng)常免費舉辦漢語、書法、太極、圍棋培訓等服務項目,成為當?shù)厝搜壑械闹袊幕行摹N幕涣饔质冀K貫穿著雙向性,如中國現(xiàn)代書法的探索,既有內(nèi)生動力,也受到了歐美現(xiàn)代藝術以及日本前衛(wèi)書法的影響。晚年趙無極造出一些古體字,意在以符號施加給外國觀眾“東方想象”,其探索值得嘉許。
美國南卡大學孔子學院院長葉坦認為中國書法目前對美國大眾來說,過于新鮮,五花八門的書法教材乏善可陳,只有蔣彝的《中國書法》和郭大衛(wèi)所著由多佛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書法與繪畫的筆墨》可用。以克萊恩為首的藝術家把中國書法既奉為師范又不墨守成規(guī),克萊恩甚至堂而皇之把自己的作品叫作“書法式的藝術”(calligraphic art)。如果說龐德發(fā)現(xiàn)了中國詩,似乎可以說克萊恩等人發(fā)現(xiàn)了中國書法。世界對書法的回應,建立在彼此想象的共同體之下。歐美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的一個理論支點即借助于東方書法藝術,西方人看出了筆畫,對書法感受更加敏銳了,比附書法功能,為個人藝術實踐找到了意義。英國藝術史家蘇利文探究象形表意和純粹抽象間的書法奧妙,“抽象表現(xiàn)主義與書法藝術之間建立的聯(lián)系一直經(jīng)久不衰。通過象形表意文字表達出來的形式和內(nèi)涵之間的美學,一直是現(xiàn)代美學關注的焦點。”[10]“他們的東西在我們眼里有些生疏,卻又是那么美麗。他們的妙處也許恰在似與不似之間。”金克木先生1990年時生發(fā)感慨,“講中國書法美學,若參照外國的種種抽象畫理論,也許可以有新意。用中國書畫理論講外國畫也會同樣,難在化為現(xiàn)代語言,更為費力。例如可試用‘六法解《蒙娜麗莎》?!盵11]在美國所有的藝術館中,中國書法、繪畫的展出都是不分開的,把書法歸為美術,把書法當作美術來教學,正叩中了我們最先樹立的書畫同源理念。美國人從中國書法及其背后的美學中所借鑒的,也許正是我們傳統(tǒng)中最基本的東西。日本20世紀中葉向歐美輸出其書法時,巡回展出中伴隨著禪畫展、水墨畫展,甚至行為藝術,協(xié)同增效,彼此合流。即使不認識漢字,對中國文化知之不多,靠天真的直覺感知,也不妨礙其欣賞書法藝術。認漢字、寫漢字、用漢字,逐漸入室登堂,解其堂奧。
書法走向世界,如何遵循鑒賞機構、經(jīng)紀公司、拍賣行等業(yè)界國際慣例,怎樣與展覽業(yè)、印刷公司和知名版權代理有效銜接,擴大外語專業(yè)網(wǎng)站的覆蓋面,在數(shù)字化平臺建設和復合型人才培養(yǎng)上煥發(fā)全新的生命力,還面臨著許多課題。根據(jù)歐洲藝術品基金會發(fā)布的《TEFAF全球藝術品市場報告2014》,2013年中國占全球藝術品市場銷售總額的24%,美國占38%,英國占20%。中國藝術品市場最重要的板塊依然為中國書畫,占市場總額的56%。如何由更多的內(nèi)部銷售轉(zhuǎn)向國際市場,吸引境外藏家買家的關注,需要更深的探索之舉。如遼寧人民出版社與遼寧省博物館和雅昌集團等合作多年,將楊仁愷先生當年與謝稚柳、徐邦達、啟功、劉九庵等7人組成的中國書畫巡回鑒定小組,在境內(nèi)外歷時8年進行鑒定工作所作的筆記整理編纂,出版9卷本、200多萬字、涉及6萬多件作品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筆記》,本身已成為弘揚書法繪畫歷史精粹,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視覺圖像完美大觀的宏偉工程。書法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和產(chǎn)業(yè)化發(fā)展,可期可待。
2.代表性人物的推廣是走向世界的通途
以日本來說,平安時代初期,出現(xiàn)了具有日本人自己風味的書法。而之前則全面模仿唐朝。在唐朝體流行中,逐漸形成日本體,空海堪稱日本自己第一位書法家,成為日本書法的范例。當然,日本體的源淵是王羲之的法書,因其適合日本人的口味,與溫和的風土相契相合。[12]日本學藝大學名譽教授的總結合乎中日書法交流實情。啟功自20世紀80年代始,在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多次舉辦書作展,與日韓等書法家聯(lián)合辦展,日本村上三島、小林斗庵等9位書法大家都各出作品陪展,以示崇敬和尊重。舉薦當時的青年才俊如蘇士澍等與日方同行交流,并組織中央文史館館員書畫作品赴外展出,啟功《論書絕句》也由日本二玄社翻譯出版。早在1935年,中國學者獨立主辦的英文刊物《天下》在上海創(chuàng)刊,第1卷第5期發(fā)表了林語堂英文論文《中國書法美學》,向西方介紹書法的節(jié)奏美、線條美和結構美。流寓海外40余年,先后在倫敦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講授中國書畫和東亞語言文化的蔣彝,在境外出版了25部自己插圖的書,第一部是《中國人的字畫鑒賞》,接著是1938年出版的《中國書法》,30多年里重印8次,又多次修訂。他以毛筆勾勒英美風景,將圖畫、詩詞、書法魅力集于一身,以“文化易位”的新鮮感讓英美人為之欣喜不已。英國作家里德作品《中國書法》修訂本后由哈佛大學1973年出版,先后印刷30多次。浙江美術學院書法專業(yè)從1980年起招收外籍學生,十幾年間接納專修書法的留學生50余名。王冬齡1984年就曾帶領9位留學生,到北師大向啟功討教書藝。章祖安、陳振濂等書法教師,都曾赴日方大學講授書法一年。在美、法、日等國教授過多年書法的中國美術學院王冬齡教授潛心揣摩巨幅大字創(chuàng)作20多年,他用自信的巨幅狂草大字揮灑出藝術家力量、情感和生命體驗,打通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脈絡。觀看其1987年創(chuàng)作的《儒道佛聯(lián)屏》,12幅作品內(nèi)容、風格各異,組成265cm×208cm的整體,傳達出中國文化和而不同的深厚內(nèi)蘊,前人心中皆有而筆下全無的境界由此創(chuàng)造出來。邱振中教授多次參加國外書法展覽,在日本任教,緊貼傳統(tǒng)審美感受,探索現(xiàn)代書法。王方宇教授20世紀70年代成為美國大學教授中國書法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1989年古干《現(xiàn)代書法三步》由胡允恒譯成英文,首先出版一個好譯本,再彼此轉(zhuǎn)換就容易了,之后此書又推出了德、法、日、韓等版本。
瑞典漢學家林西莉從20世紀50年代追隨高本漢學習漢語,深深迷上了漢字。她由300個左右漢字來尋蹤造型源流,闡釋華夏形象之美的《漢字王國》一書,寫了8年,外文譯本出了十幾種。法國漢學家沙畹、伯希和、謝閣蘭、戴密微等人搜羅的碑帖拓本藏于亞洲學會、遠東學院等處,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所長戴仁先生等諸位漢學家,邀請中方專家、故宮博物院施安昌共同整理這些碑帖,耗時十幾年,完成所藏拓本編目約7000件。書法傳統(tǒng)賦予中國文化一種深刻的特質(zhì),這可以稱之為一種介于人人都具備的言語與視覺文化之間的“中介語匯”,西方?jīng)]有,或曰缺乏這樣一個語言與視覺藝術在其中可以共存的有機統(tǒng)一的思維模式。[13]英國藝術史學家的領悟,具有導航功能。日本漢學家岡村繁熱愛中國文化,對古典文學、漢詩、書法涉獵廣、建樹深,堪稱域外介紹書法的有影響力代表。美國葛浩文開始學習漢語時,特別喜歡中文字,臨摹知名書法家手筆,寫中文文章,齊頭并進。耶魯大學中文老師蘇煒帶領國際大學生中文辯論賽冠軍獲得者、兩位洋學生,入室跟九旬張充和習字學詩,《顏勤禮碑》幾乎臨摹了一年,深深浸淫于中國文化之中?!耙煌巳恕钡臅?,是印象的藝術,也是形象的藝術,還是抽象的藝術。多種美的化身,有可解處,也有不可解不必解之道,不理解往往也是一種解釋,無需拘泥其跡執(zhí)迷不化。美的藝術需要想象力、悟性、精神和鑒賞力,在鑒賞力基礎上,前三者得以結合,康德的判斷,同樣適宜于中國書法。
書法藝術融入國際交流之中,讓世界愛我、識我、懂我書法境界,感受東方文明脈動,培育書法審美修養(yǎng),書法藝術的美好未來需要全球參與。由文字到文學,從文化到文創(chuàng),書法可以為之提供不竭的源泉和動力。正如吳冠中所暢想,中國書法獨特的藝術體系能夠多向發(fā)展,從獨有走向共有。幾千年中國書法史生命長青,“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浸淫其中,其樂無窮。宋代文豪歐陽修一語最中肯,續(xù)寫世界篇章的重任在肩,以當代智慧融匯古今,尋找共通,發(fā)現(xiàn)一致,躋身其他民族文化之林,讓書法藝術走向域外、再生新意,中華文化堪自豪,筆墨通神倍逍遙。中國的美學范式,中國的人文傳統(tǒng),中國的文化身份,離不開書法藝術的支撐和推進。
〔本文系遼寧社科基金項目“英漢翻譯與比較文學相關性研究”(L17BWW00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閻偉萍:遼寧人民出版社副編審。
牛雪蓮:渤海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注釋:
[1]錢穆:《中國文化導論》,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88頁。
[2]潘伯鷹:《中國書法簡論》,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
[3]〔美〕丁韙良:《漢學菁華: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及其影響力》,沈泓等譯,世界圖書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版,第69頁。
[4]姜節(jié)泓:《第一次遠征》,深圳水墨畫雙年展組委會編:《第二屆深圳水墨論壇——國際視野中的中國藝術論文集》,2005年版,第351頁。
[5]熊秉明語,引自錢林森:《和而不同:中法文化對話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222頁。
[6]馬戎戎:《“再序蘭亭”:跨越文化邊界的雅集》,《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9年第44期。
[7]胡河清:《胡河清文存》,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233頁。
[8]高士明:《一切致命的事物都難以言說:中國當代藝術家個案解讀》,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12年版,第236頁。
[9]譚建川:《日本文化傳承的歷史透視:明治前啟蒙教材研究》,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00頁。
[10]〔英〕蘇利文:《東西方藝術的交會》,趙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0頁。
[11]金克木:《書讀完了》,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57頁。
[12]〔日〕伊東參州:《中國書法的影響》,《書法研究》第2輯,吳樹文譯,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95、99頁。
[13]〔英〕巴克森德爾:《意圖的模式》,曹意強等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168頁。
(責任編輯 劉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