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
泉眼無聲。
像滾雪球一樣,一汩水追逐著另一汩,在山川和平地上,流成一條臍帶。
人們逐水而居,屋舍如春筍般拔地而起。
汲水的人燃起炊煙,幫助河流在日落之前完成分娩。
水流千里,或依山,或墜崖。
每一種選擇,都是一門哲學——水無常形。
流水沒有盡頭,也不能回頭。作為一支地質之箭,它只能從一而終地奔赴生活的靶心。巨大的張力,來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也是無限的繁殖力。流水途經的地方,總有新的生命誕生。
沒有固定的流速,沒有確切的流向,也沒有駐足的歸宿。流水潺潺,或浩浩湯湯,所到之處即為正確選擇。
一滴水,是一程流水的一個切片。無論是落在干涸的土地里,還是落在干渴的舌尖上,它都能讓所有基因迅速表達——
變成生命之源。
流水帶來浣衣聲。嬉戲,也帶著一種古韻。用溪水漿洗的粗布衣,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更加耐穿、耐磨。
此中原因,一半還歸功于從黑黢黢的皮膚中滲透出來的鹽水——
身體里淌出的韌性。
小溪是從高山上扔下的一條繩索,平時隱匿于荊棘叢中,只有在漲水的時候,才能看得分明一些。
直達山巔的捷徑,要靠雙腳踩著這條繩子,一步一步向上攀緣。
這個過程,像在攀爬天梯。睡夢中,跋涉的人將再次回顧一番兒時跳崖的騰空感。那時候,人類的基因鏈接到了遠古之前作為飛鳥的滑翔技能。
溪流帶不來什么,也沖不走什么。
村莊依舊在高于流水的地方靜默著,它們保持著同樣的心跳,但只有彼此才能聽到。
流水溫柔,從未吞噬過小山村的任何事物。它橫斜著流淌,像一條綬帶,掛在每一縷炊煙之上。
從未干涸過,流水一直眷顧小山村。它的流動,讓稻香和蛙鳴在水田里吟誦成詩。
滔天。
我堅信,上善的水是在某種力量的裹挾或者綁架之下席卷而來的。
否則,它不會放棄自己一直堅守的底線。
河中漂浮著木椽、牲畜和莫名的驚恐。水還在漲,小溪、小溝、小渠中的水,如收到集結的命令一樣向河中匯聚。
泥沙染黃了流水,被人們命名為洪。
比猛獸的攻擊力更強。它的獸性,除了大自然,誰也抵擋不了。一退再退的,除了警戒線,還有人們內心的防線。
退往高處的人,一邊慶幸撤退及時,一邊數(shù)落著洪水的種種罪行。河流是無辜的,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它解釋說,那是山河的血與淚。
而洶涌聲,是一種嘶聲力竭的控訴。
洪水退卻后,有人上山種樹。
或許,他曾在惶恐中懺悔過自己曾經砍伐的罪行。像一個虔誠的信眾,往后,他將把“種樹與水土保持”作為一個愿來還。
有些水,流著流著就消失了。
哦,氣象學或者物理學告訴你,它們依舊在流動,只是改變了形態(tài)。
汽化后,水是無形、無色,又無味的。風速,就是它們的流速。
水在參禪悟道嗎?
空中的云,也是流水的另一種形式。水窮處,正是云起時。古人早已把水的變化與人生,揉進一首絕句里。
每一塊云彩下面,都有雨。雨落的時候,流水如麥芒,如細絲。如果世間真有輪回,流水的變化或許就能稱為前世與今生。
下雨天,流水的徑流量最大。從天而降的水滴,滋潤天地萬物,也能滋潤一顆好奇心。
流水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
翻開書,句子是流水;合上書,記憶是流水;黑夜,繁星是流水;白晝,云朵是流水;生前,生活如流水;死后,悼念如流水……
正如此刻,你的文字是流水,從筆尖流出,在白紙上,漫無目的地流動著。
去處不明。
噴發(fā),是另一種流水的宿命。否則,它就將永遠沉寂,直至徹底消亡。
炙熱與高溫,在地表流淌出一條別樣的河床。冷卻后,流水如同一塊巨大的冰,停在原地,成為某種僅供觀瞻的遺跡。
世間再也沒有足夠高的溫度,將其解凍。
如同深夜從喉嚨處涌出的肺腑之言,在噴薄之后,就會陷入長時間的緘默。耳蝸是一條容量有限的河床,流水過多地涌入,不但不會增加運載力,反而會引發(fā)決堤。
世界上最為壯觀的流水,或者稱之為地球最滾燙的眼淚。作為長期隱忍后的宣泄,火山噴發(fā)是至誠、至情的傾訴。
其實,這種流水,是大自然豢養(yǎng)的寵物,并不能人為地引走或使用。
當然,也無法用來灌溉莊稼。它們流經的地方,徒生災難、生靈涂炭。
有人說,這流水曾被人用惡語詛咒過。
流水流不動了,屬于它的心跳和律動就被時間嫁接到了其他事物身上。
比如遇見一座死火山時,內心的種種活動。
流經身體的五臟六腑。
也可以說,它是藏在體內的暗河。我至今沒能弄清楚它的發(fā)源地。
河網(wǎng)密布。
流水連通著我的器官,縱橫交錯,構成一個水上世界。面對一些年久失修的房屋,需要用藥物做舟楫,駛入體內,進行修繕。
沸點太低,無論以什么事物做柴火,都能將其加熱、煮沸。
這并非熱血男兒的特征,真正的血性是鐵血柔情。
鮮紅的流水,在河道中循環(huán)往復。它靜水流深,維持著一個生命的律動。它的溫熱,決定了它不能流出體外,正如某些事物,一旦離開原有的環(huán)境就會失活。
其實,每個人都有這樣一條大河。
流水途經的地方,死灰可以復燃,老舊的機器也能重新共鳴著,駛向下一個春天。
有時,兩個河床都干涸無水;有時,流水湍急,又會決堤。
身體里的暗河很多,淚腺是其中之一。
動情的事物像一個水泵,將流水從暗河中汲取出來,傾倒于眼眶中。淚眼婆娑,是這個世間極致的抒情。
臉頰上的痕跡,是新開鑿的河道。流水滴落在地上,催生一些感性的花。
以淚洗面,就是一次洪水泛濫成災。往后,生活不再允許流水輕易途經此地。大聲號啕或低聲啜泣,都將被視作逢場作戲。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流水的存在,即是一種真實的象征或寫照。
不相信生活的人,一定不曾熱淚盈眶過。這樣的流水中,藏著某種情感上的共振和共鳴。
當井中再也打不上流水,當故事再也不動情,當耳朵再也聽不進心聲,當世道人心就此干涸、荒蕪,最終成為一片沙漠……
那時候,去哪兒尋找到一片流水的綠洲?
置身于車水馬龍中,一個人是那么渺小。像一滴水融入河流,再難分辨出哪一個是自己。
在車站、碼頭、機場……
大包、小包為彼此的物主命名為流動人口。
區(qū)別于流浪,他們有一個相對固定的遠方要奔赴,有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要追求,有一個相對理想的未來要拼搏。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水分子或者小水滴,當他們因為生活在一個地方聚集,就會形成一汩流水。
所謂“萍水相逢”,莫不如此。
列車是流水,輪船是流水,飛機也是流水。它們將一些水滴運送到另一個地方,如一些水利工程,調節(jié)著資源分布的不均。
每次啟程或抵達,我都將自己當成是一滴水。為了夢想而負重前行,我只奉行水到渠成的信念。
既然是流水的一部分,就不要害怕流血、流汗。只要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傷與痛都會被體內新生的血汗治愈。
一條流水線上,人流如織。
浩浩湯湯的大河,或者激昂奔放的史詩。水流中,有滄海橫流,也有英雄本色。
從古流到今,從未出現(xiàn)過干涸。幾千年的歷程,就這樣奔騰而來。不管是靜水流深,還是湍流洶涌,這條河流都未曾有過變道。
流水清澈見底。
有人臨水照鏡,可正衣冠,也可知興替。
仿佛,掬手可飲。只可惜,這流水的酒精濃度太高,一滴入喉就是一場酩酊宿醉。
流水委身于古籍之中,開卷的人,總能引來天上之水。
于是,知識與文化的荒漠,都可以引用這流水來灌溉。筆墨間刀耕火種一番,就能獲得一些持續(xù)有效的肥料。
此后,一個人的精神土壤不再貧瘠,也不再荒涼。
流水送落花,這是它特有的使命。當時代向前行進的時候,這流水就急忙打一個回旋,順帶著激起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