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
各位朋友:上午好!感謝賀照田帶領的創(chuàng)新小組邀請我來參加這個會。剛才薩支山已經說了,上次柳青研討會也邀請過我,但是開會前幾天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暈厥,好幾分鐘不省人事,就沒參加成。小薩也說了,他是蔡翔的“粉絲”,其實我也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上海、北京的一幫年輕學者、批評家,如上海的陳思和、王曉明、吳亮、蔡翔、許子東、程德培等,我都認真讀過他們的書,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那個時候是知識更新的一個時期,今天能跟蔡翔一起開會很高興。會議論文,我已經提交了,就是《秦兆陽在1956》。這篇文章其實不是為這次會議準備的,而且寫得有點辛苦,中間曾三次想放棄,覺得并沒有什么學術含量,我的書里,也處理過相關的資料。不過,最后還是完成了。其中的動力,主要是過去在讀材料的過程中,有一些情感上的積累無法釋放,總覺得應該為秦兆陽寫點什么。有點像是欠債,感情上的債,應該償還。文章水分很大,不像論文的樣子。大家已經讀過,我就不再重復了。我換個題目講,就是《我們如何面對挫折》。電話里賀照田問我講什么,我隨口這么說出來。后來覺得這個題目不大合適,口氣太大,好像我要開藥方一樣。哪有這樣的能力?我們每個人在生活里都會遇到很多挫折,特別是在投身時代激流中、追隨革命中,會遭遇許多挫折。但是不同的人的反應方式是不一樣的,我們不可能有一致的方式。所以,這個題目應該是《丸山昇先生是怎么面對挫折的》,這樣可能比較實際。這是今天我要談的一點。
另外一點是,我們今天開會是在北京東南邊左安門外的龍爪樹。龍爪樹這個地方對我來說不陌生,50多年前我在這里待了將近7個月。1965年10月下旬,我跟北京大學中文系1963級的學生一起,作為“四清”工作隊成員來到這里,住在老鄉(xiāng)家里,同吃同住。我在肖村大隊,離龍爪樹也就幾里路,它們都屬于小紅門公社。上個世紀60年代那個時候,北京出了永定門、左安門走不多遠,就是農村,就是菜田?,F在這里是馬路、樓房,沒有一草一木可以讓我聯想起過去,過去的那些痕跡好像都已經擦抹干凈了。這當然是飛速發(fā)展的成果。這個變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有時候我也說不清楚。我記得15年前和吳曉東、錢理群、吳福輝、趙園老師去俄國旅游,在圣彼得堡走在碎石鋪的街道上的時候,導游有點開玩笑說:“大家注意了,我們說不定會碰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蔽覀兌贾?,拉斯柯爾尼科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主人公。這位年輕的俄國女導游很有趣,她頻繁提到彼得大帝的時候,總是用既親切又尊敬的口吻說“我們彼得”?!拔覀儽说谩边@個稱呼不大可能出現在莫斯科。說我們在21世紀初的圣彼得堡可能邂逅19世紀的人物,這是有點膽量,也有想象力的話,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圣彼得堡城市風貌,街道,涅瓦河上晚上12點就吊起好讓大噸位輪船通過的橋梁,還基本保留著一百多年前的樣子。但是,我們現在的北京,在西直門、西四東單,我們有膽量說可能遇到祥子、遇到虎妞嗎?這幾十年,中國的變化太快太大了,很多歷史痕跡都見不到了。
就是“四清”這個運動,也有點恍如隔世?!八那濉本烤故恰扒濉笔裁?,一時也想不起來。后來查資料,才明白開始在農村是“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清工分”,主要就是經濟方面的考慮。后來擴展到城市,包括北京大學也搞過“四清”,名字成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內容也變化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我在肖村大隊當監(jiān)察組長,就是牽涉干部的“四不清”問題的。為什么要在這里待六七個月,都干了些什么?回想起來也有點模糊,好像主要是發(fā)動群眾,提供線索。查干部的“四不清”,最后成果是查出來一筆購買農資的瞞報款,三十幾塊錢吧。記得還到北京北郊的昌平沙河、河北永清和山東德州的農村那邊去“外調”。和工廠開卡車的一個師傅——也是工作隊成員,從北京南郊騎自行車到北郊的沙河,一天中往返兩次穿過整個北京城,記得當天還刮著大北風。那時候年輕,有力氣,有“革命干勁”。我們經常講革命這個事情。1961年底我畢業(yè)參加工作到1980年代,經常會填履歷表,里面有一項是“何時參加革命工作”。“參加革命”?開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應該怎樣填,問過系里的人事干部?,F在回想起來,大概參加“四清”運動,也就是參加“革命”了。
接著我談這個“挫折”的題目。丸山先生我是熟悉的,也有很多見面、向他請教的機會。他是日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著名學者,日本左翼革命者。1950年代初,他就讀東京大學時,因參加反對美國占領日本的學生示威運動而兩次入獄。1991年到1993年,我在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上課,教養(yǎng)學部在目黑區(qū)的駒場,和在本鄉(xiāng)的東京大學本部不在一起。當時,丸山是東京大學中國文學科主任。但是兩年中,我去文學部拜訪他只有一次,就是1991年底,東京大學在本鄉(xiāng)的山上會館舉行外籍教師招待會,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村田雄一郎教授帶我去拜訪丸山先生。那次見面我們的談話大概不超過20句,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刻鐘。其實,丸山先生平易近人,和藹親切,只是我有一種陌生人的恐懼癥。
2005年秋天,北京大學的20世紀文化研究中心舉辦了“左翼的文學世界”研討會,會議主題是討論中國的1930年代文學,探索左翼文學遺產的現實意義,也慶祝丸山先生論著中文譯本《魯迅·革命·歷史》的出版。丸山和另外幾位日本學者都出席了。我也是這個“中心”的成員,卻沒有去參加。主要是當時沒有寫出會議論文,加上丸山先生的著作中譯本剛出版,還沒有來得及讀。后來聽說會議很成功,論文和討論質量都很高。最后半天是丸山先生著作出版座談,結束時,與會的不少學者上臺一起高唱《國際歌》,場面熱烈感人。我沒有親歷其境,有些后悔。為了彌補這個損失,便認真讀了《魯迅·革命·歷史》這本書,讀得很仔細,而且非常感動。我覺得那十幾年里頭,讀到的理論書里最受感動的就是丸山先生的這本書。中譯者是王俊文——也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他說,在這本書里面,能夠真切感到“那似乎瑣細的材料考證背后的熱誠”(《魯迅·革命·歷史》譯后記)。確實是這樣。丸山先生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得了急性腎炎,沒有能治好,到了1976年需要開始做人工透析。在當時的醫(yī)學條件下普遍認為,即使透析也只能維持四五年的生命。在這本書的《后記》里面,丸山寫道,得知這一情況,“我最先想到的是,我怎么能就這樣連一趟中國都沒有去過就死呢。其次想到的是,在中國承認‘文革’是一場錯誤那一天之前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死”。讀到這里,真的有點讀不下去,以致流下眼淚。因為即使是我這樣經歷“文革”的中國人,好像也沒有這樣強烈的情感——這樣要徹底弄清真相的強烈欲望。因此,我寫了題目是《批評的尊嚴》的讀后感。2007年1月,我請東京大學的尾崎文昭教授將文章轉給丸山先生,得到的回復是:他已經在2006年12月26日離世。我的敬意竟然未能向他表達。
丸山昇、木山英雄、伊藤虎丸是一代的日本中國現代文學學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的專業(yè)工作,是建立在一種深切的歷史關懷上面的。丸山說,他1950年代初選擇研究中國現代文學,是由于對“現實中中國革命的進展”的關注,他試圖將日本近代史進程與中國現代史進行對比,從中尋求日本批判的立足點。木山英雄先生也說過同樣的話,說他們的學術,“乃是先于學術專業(yè)與同時代人之關懷直接聯系在一起的”(《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三聯書店,2016年版)。這是個重要的思想情感基點,是他們選擇論題、確定視角和方法的出發(fā)點和依據。
在上世紀50年代初,丸山他們是將中國革命和新成立的共和國,當作自己憧憬的對象的,在上面寄托他們的熱情。但是,在歷史展開的過程中,現實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大幅度”超出當初的想象,甚至發(fā)生如丸山所說的“震撼性”打擊。這是他們遇到的嚴重挫折。外部發(fā)生的這些事變,在丸山心中留下陰影,也提出了讓他困惑的問題。
我們常說20世紀是革命、戰(zhàn)爭的世紀。這個世紀的特征是歷史不斷出現激烈的變革、轉折和斷裂,給“時代弄潮者”帶來考驗。他們都要面對這樣的復雜情境,這個情況是無法回避的。在中國、日本,還有西方的左翼知識分子,都經歷過這樣的考驗,也分別作出了不同的反應。這些反應,留下了很多的文字記錄。比如說茅盾的小說《蝕》,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羅曼·羅蘭的日記,阿拉貢、加洛蒂上世紀60年代的文章,美國左翼作家法斯特的退出美國共產黨的聲明,馮雪峰反右運動中的檢討書,韋君宜的《思痛錄》,鄭超麟、李銳、揚帆、潘漢年、胡風等五六十年代的舊體詩……在座的賀照田的文章《當革命遭遇危機》,就是研究、討論這個問題的,里面重點討論臺灣的陳映真的生活道路。我們都知道,陳映真、尉天驄、劉大任開始是同一個斗爭陣營的好友,后來也發(fā)生分化。遭遇“挫折”的回應,也可以說是一個“20世紀現象”。
丸山先生屬于這樣的情況:中國的反右運動和“文革”的發(fā)生,給他原先對中國的“尊敬而憧憬蒙上了陰影”。對于胡風、丁玲、馮雪峰、蕭乾、周揚這些人成為“敵人”,成為“反革命”,可以說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力。但是,他也沒有就放棄那個“蒙上了陰影”的“憧憬”,完全修改他的“初衷”。他選擇的是要以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一切,要盡力去探求“歷史真相”,弄清楚發(fā)生這樣的歷史錯謬,其根源在哪里。
這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為了這個可能難以實現的目標,丸山在他的書里,提出了一些值得我們關注、也值得我們思考的命題。比如說,他提出要有敏銳的“時間感”,要重視聯結思想和現實的“中間項”,提出個體和時代之間建立“最具主體性的結合方式”。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認真討論。我覺得他提出的這些命題,是指向兩個方面:一個指向是發(fā)生這些讓“憧憬蒙上陰影”的事件在思想層面上的根源,另一個指向是那些想探求“歷史真相”的人的“思想構造”問題。丸山說的“中間項”,不能簡單理解成是指事情的“過程”。他說,在中國和日本,都存在這樣一種情況:比起將思想當成包含從終極目標到其現實聯結點的多重“中間項”的整體,人們往往只重視終極目標的層次,而忽視圍繞它產生的特定條件,忽視參與其中的個體的差異性,忽視那些很難看清楚的涉及個體的細微部分。只重視路線、派別,并簡單地將所有的人分配在對立的路線和派別之中,而沒有意識到即使有“路線”存在,也是由許多活生生的人來承擔,況且,現實中的人的無數實踐,有許多其實是“無法全部還原為路線”的。
我覺得丸山先生提出“中間項”的命題和重要性,不僅在回顧歷史上有意義,而且也有現實價值。在這個問題上,讓我聯想起阿拉貢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寫的一篇文章。阿拉貢是法國著名作家,也是法共黨員,也經歷了面對蘇共20大之后的重大事件的考驗。上個世紀60年代初他寫了一篇文章,叫《在有夢的地方做夢,或敵人……》,中譯刊登在內部出版的刊物上,應該是《現代文藝理論譯叢》。題目有點怪,為了弄清它的含義和寫作背景,我曾經請教過北京大學比較文學所研究法國文學的車槿山教授。但是車老師說沒有查到。我想,阿拉貢想說的是,在“有夢的地方”還是要做夢,即使有嚴重的挫折,也還是有可以信賴的理想;不過也要認識到研究“敵人”也是很重要的,何況“夢”與“敵人”之間并不總是有清晰的界線。也就是丸山說的,有時候,歷史中的人、事是無法還原為“路線”的。阿拉貢同樣認為,不應該將概念、終極目標作為“宗教律令”看待;他在談到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時說,要從“叫什么,就是什么”,轉移到“是什么,就是什么”上,從對概念的崇拜,轉到對事實的尊重上來?!笆鞘裁?,就是什么”這個短語,來自阿拉貢1959年出版的一本書,名字叫《我攤牌》,“是什么,就是什么”是書中一章的標題。
丸山還進一步討論“思維構造”的問題。他的提問是,投入時代“洪流”的人是否應該建構自身的“主體性”,還是應該全部被“洪流”所淹沒而失去“主體性”?這也是中國當代提出的尖銳問題。丸山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堅持認為,具有左翼立場、視角和行動意志的人,并不意味著要失去個體的“主體性”,而“主體性”的建立,需要通過轉化引起他共鳴的思想資源來實現。這些資源,不僅僅是革命的、無產階級的,也包括那些“非革命”、“非無產階級”的部分,這樣,才能建構個體與時代之間的“最具主體性”的結合方式(《魯迅和〈宣言一篇〉》),在多層的參照中,也才能有效防止概念、范疇的固化,防止將概念、范疇的作用無限放大,避免陷入“理論的自我運動”的陷阱之中。
為了說明這一點,丸山舉了魯迅的例子。魯迅在丸山那里,屬于思想“原點”的人物。他說,在革命文學論爭與左聯時期,魯迅對于像日本的廚川白村、武者小路實篤、有島武郎這樣的作家,就不是從陣營、路線出發(fā)將他們作為要超越的、毫無用處的“遺留物”來對待。這些作家當然不是無產階級的,他們有的是自然主義、純文學的提倡者、守護者。但是,魯迅從他們那里發(fā)現了引起“共鳴”的東西:這些作家的文學要“忠于自己”,要發(fā)自“本心”,要有作家人格的充實,要有內在生命等。這些資源,支持魯迅確立了這樣的信念:革命文學“作為文學”,“只能是作家主體的存在狀態(tài),決不放過將文學的存在根據委托給‘政治’的”“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在魯迅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上,在把握世界、把握文學的方式的形成上,丸山說,這些作家所起的作用“遠超出我們今天的預料”(《魯迅和〈宣言一篇〉》)。這也是上面提到的阿拉貢的看法:“為了洞察一個時期的現實,為了理解它,神秘主義者或銀行家的觀點,工人或熟讀經過審定的教科書的好學生的觀點,對我來說是同樣必要的。”(《在有夢的地方做夢,或敵人……》)
人們通常說,有了時間距離,有了時間的淘洗和過濾,對歷史的理解和判斷會變得準確,變得清晰。這當然有道理。在這樣的理解上,當代人對同時代的歷史敘述常被詬病。但是歷史距離也有可能失去丸山強調的“時間感”。思想、觀念、人、陣線等等,總是由不同的具體條件所支撐,聰明的后來者在這一點上有時也容易失誤,導致不同程度失去說明、處理歷史現象的能力。失去時間敏感的后來者對歷史的觀察,有時會出現阿拉貢描述的這種情況,“即便一個反布爾什維克分子,今天也會嘲笑一個1917年的人——不管他是立憲民主黨人、孟什維克或社會革命黨人——可能有的想法”,因為他們“以為自己現在更懂得一切”,他們對歷史作了“簡化”的處理(《在有夢的地方做夢,或敵人……》)。這種“簡化”經常發(fā)生?!拔母铩逼陂g,1930年代周揚、李初梨、成仿吾、錢杏邨他們被批判為“右翼投降主義”,受到無情打擊,魯迅則被構造為他們的對立面,是“正確路線”的代表。這個時候,丸山的論述表現了對這種歷史“簡化”的抵抗。他說:
如同一開始碰到怎樣的大課題時閃濺的火花:馬克思主義如何接受魯迅,或者馬克思主義是否具有足夠的框架和宏大來容納魯迅這樣的思想家、文學家提出的問題?不論是成仿吾、李初梨,還是錢杏邨,今天想起來,他們都碰到這個棘手的難題,所以我現在不如說對他們感到一種親切和同情(《“革命文學論戰(zhàn)”中的魯迅》)。
這種不拋棄“時間”維度的,設身處地的中肯、平實之論,和當時厭棄、激烈的流行論調形成對照。丸山還說:
如果今天重新將1930年代作為問題還有意義的話,那么盡管它有那么多弱點和缺陷,當時中國最優(yōu)秀的青年中至少相當一部分(關于這一點我的認識到現在依然不變)還是被這場運動所吸引,他們真的甘愿為此不惜自己的生命,這是為什么、是什么從內心驅動他們?果真不過是幻想嗎?如果說是幻想,那不是幻想的又能是什么?(《魯迅的“第三種人”觀》)
上面我談了丸山昇先生在探求“歷史真相”上的勇敢、執(zhí)著。不過,我覺得他好像也有一些困惑,甚至有一些悲觀。這是個推測,不知道是不是這樣。這種“悲觀”是隱晦的,不是容易察覺的那種。如果我的感覺有道理,那么,這個因素也是次要的。王俊文在《譯后記》里用了“熱誠”這個詞,很恰切。不是“熱情”,而是“熱誠”。“熱”是熱情,“誠”是誠實和誠懇:誠實面對自己的問題和困惑。雖然說悲觀等是“次要”的因素,也很難排除、“降解”。一方面是自然規(guī)律,來自晚年體力、精神、生命活力無法逆轉的衰減。他說已經沒有力氣跟蹤、把握中國文學現狀,為自己沒有多大長進,而且文章不斷地重復過去講過的事情,他感到了自我厭煩。這一點我特別能夠理解,能引起共鳴。70歲之后,我也常常有“自我厭煩”的情緒。沒有新鮮的話可說,詞也就那幾個詞,也不能再到各處走走,即使去一個新的地方,也難以有發(fā)現、有新的感受……
不過也不能說這個就一定是老年人的必然現象,比如錢理群老師就絕對不是這樣,他總有不能窮盡的精力,每天都有新的發(fā)現和新的計劃。開個玩笑,這就是前面說的不同個體,不能都歸于同一個“路線”。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現當代文學的,有幾位老師都出生在1930年代。樂黛云、謝冕、嚴家炎老師在1930年代的頭——1931年到1933年;孫玉石老師是中間;我和錢理群老師是末尾,1939年,我們可以說都是“同時代人”,確實也有一些相同的特點,但是“不同”也是有的。拿和“革命”的關系說,1930年代頭幾年的他們和末幾年的我們就不同。樂老師在1948年曾經參加北京大學學生地下運動,散發(fā)過傳單。謝老師參軍,在部隊一直到1955年考大學。嚴老師也進過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參加過土改。我和錢老師對這些“革命”經歷,大概更多是一種想象。不過我說過,都是1930年代尾巴也不是一個“路線”:大家都說我是消極浪漫主義,錢理群是積極浪漫主義。這是高遠東總結的,他總結得很到位。錢老師對未來、對自己工作的意義和效果,一直非常有信心的。
回到丸山先生的困惑、悲觀上來,除了年齡、精力因素之外,還有一個不同時代的人的感受,他們的思想情感、精神志向,是否能為他人、為隔代的人理解、共享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丸山先生可能有點疑惑。這個疑惑,在他的一句話里無意泄露出來——他說,“希望大家替我們將以我這一輩人的感覺無法感知的問題一個個弄清楚”。這當然是一種殷切、執(zhí)著的期望,但似乎也有一種隱隱的無奈,而且可能也有對這個囑托是否能夠實現的憂慮。
這個無奈和困惑,在他的朋友木山英雄那里,則以預測自己的書的讀者的方式表現出來。他在《人歌人哭大旗前》這本書的序言中,很例外地使用了一個有幾層限定語的、一口氣念不完的長句,說這本討論“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寫作的書,在日本,他預設的讀者是“不至于完全忘記自古以來就成為日本文學素養(yǎng)之一部分的古典漢文‘訓讀’法所特有的文體和對毛澤東革命的深刻印象的,也便是如我自己一樣的即將走向消滅的那一代同胞”。這些讀者有這樣的三重身份,一個是對中國古典詩文熟悉,一個是對中國革命的密切關注,還有就是年已古稀。木山先生生于1934年,年長我?guī)讱q。記得2016年10月15日,在北京大學文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舉辦的《人歌人哭大旗前》研討會上,汪暉先生的發(fā)言就是討論思想精神能否為不同世代、不同生活經歷的人共享的問題。他根據木山這本書的中譯本在三聯書店出版后熱銷,一兩個月中就多次重印的現象,得出了樂觀的結論。這當然是有說服力的。但或許也可以解釋為個例。這次研討會,木山先生就在座,聽了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他會改變自己的想法嗎?我們不得而知。
最后,我讀一首詩來結束這個已經超過規(guī)定時間的發(fā)言。今年(2021年)的4月30日,有家單位在杭州的一所大學組織了一次現當代文學青年教師的教學研討班,他們請了華東師范大學陳子善、杭州大學吳秀明教授講現代文學的史料問題,也讓我講一課。我講的題目是《當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的關系》。當時我就感覺到這次講課的失敗。聽講的老師大多漠然,沒有什么反應,互動階段也沒有人發(fā)言、提問。主持人張雅秋是我的學生,怕我下不來臺,就說,洪老師也累了,我們讓他早點休息。講課不成功有多種原因,如內容不充實、表達方式方面的缺點等等,但也有這里說到的那種不同世代的隔閡。過了半個月,主辦方轉來一位學員寫給我的詩,寫到他在聽課時感知到的那種困惑和悲觀。作者的姓名和任職的學校,我現在仍然不知道。詩有點長,我摘錄一段讀給大家聽:
我感到他的寂寞
一個人坐在時間的彼岸
而白色的時光囚牢
在頭頂窺視講臺
那么遙遠 而
他決然返回了那青年時代
他清楚臺下的
小耳朵們與講臺 與擴音器
隔著大半個世紀的距離
他遲疑而又執(zhí)拗
讓一個人的寂寞 和愉悅
臥在那巨大的耳廓里
溫和地燃燒
冷清 無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