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華
那一年,莊上來了個私塾先生,全莊幾十戶人家的后生,都斷斷續(xù)續(xù)讀過書,其中還有一名女子。
那讀過私塾的女子,就是我的姥姥。
我姥姥就住在京西的一道山梁下,那里山高林密,溪流淙淙,夜不閉戶。但不幸的是,這樣的一處莊子,卻被一伙山匪瞄見了。
一時間,南街北巷,人們搖頭嘆息,開始了高壘墻深挖洞。
那天,姥姥家被搶了兩只羊,更讓太姥爺揪心的是,我姥姥正從外面一瘸一拐地進院。
那年,我姥姥才十六歲,害怕得直往后躲。倆蟊賊剛靠過來,老匪說話了:別動。
老匪問:她腿咋了?
太姥爺說:摔了。
什么時候摔的?
上個月。
那老匪竟向我姥姥一拱手,含混地說了三個字“徐夫人”,便一聲唿哨,揚長而去。
老匪的話,家人們難以猜度。午后,太姥爺請來村上很有名望的五爺。五爺自言自語:徐夫人?看來匪首姓徐呀。唉,你咋不說“小時候”摔的呢!看著吧,下個月他們還得來。
太姥爺說:對對,我太愚了!到時還是裝瘸吧。
五爺說: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呀。
太姥爺說:那得趕快把她嫁出去呀!
五爺說:這倒是個主意,可要嫁本地,不論誰家,還得被掠走。
太姥爺說:那咋辦,咱也不認識外面的人呀。
五爺說:還有點兒時間,我想想。
兩天后,五爺騎著毛驢,經(jīng)京西古道進了城。幾天后,五爺回來了,后面還跟了個穿長衫、戴眼鏡的年輕人。
五爺說:這是白老師,城里大學(xué)堂的。太姥爺卻犯了嘀咕,這么斯斯文文的瘦身子,能降得住一窩子山匪?
年輕人安排五爺大張旗鼓地豎牌子、整房子、置辦桌凳。他說他要辦學(xué)了。
太姥爺把五爺拉到一邊:山匪才是眼下的急茬呀!
五爺說:我就是這么跟他說的,可白老師說試試吧,就這樣子了。我想了,白老師既然來了,就算治不了山匪,起碼能給孩子們講學(xué),先安頓下再說吧。
這白老師也不客氣:學(xué)堂太小了不行,大家擠一擠,多騰幾間房子,把各家值些錢的牲畜、物件,也放學(xué)堂來吧。
村人們弄不清咋回事,但五爺默許了,想必就有些道理,也就稀里糊涂地照辦了。
十天后,一口大鐵鐘往學(xué)堂前的老榆樹上一掛,私塾開學(xué)了。
由于學(xué)堂就開在太姥爺家,燒茶,掃地,收拾屋子,我姥姥自然就有的忙了。但兩天后,白老師跟她說:這些你不用管,如果你愿意,就來跟著聽課吧。
我姥姥說:我是女人,能成?
白老師說:女人就更該學(xué)點文化了。就這樣,我姥姥成了莊上第一個進過學(xué)堂的女人。
一個月后,那伙子山匪真的又來了,這次領(lǐng)頭的是個白面書生。
此時,學(xué)堂里正上課,我姥姥就坐在第一排。那個山匪進屋時,正趕上我姥姥在背誦國文。那匪撿了個座位坐下,靜聽了大半堂課,然后就悄悄地退出課堂,回山了。當(dāng)然,他們什么也沒搶。
五爺嘖嘖稱奇,去找了白老師。白老師說,這個姓徐的是書香門第,叫徐梁。此人極好學(xué),據(jù)他老師,當(dāng)然也是我的老師講,鬼子攻打鎮(zhèn)子時,他家被炸平了。他從學(xué)?;鸺被鹆勤s回,怒殺了兩個鬼子,卻也被他們逼到了墻角。正危急時,被山里來“做活”的一伙山匪救走了。由于他能文善武,沒兩年,就成了山上的第二把手。聽說去年大當(dāng)家死于日本人之手,他就成了大當(dāng)家。
五爺問:那他帶人來了咋沒搶啥呢?
白老師說:其實我也是賭一把,賭他愛惜文化,不會驚擾學(xué)堂。
可那伙子人早晚也是隱患呀,怎么趕走呢?
不用趕走,還要招來。
招來?引賊入室?
白老師笑了:賊?人家也是“老師”呢!
五爺暈了:老師?啥老師?
白老師說:其實,他們這伙子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只是缺乏整飭。這個徐梁當(dāng)家后,竟辦起識字班。除了找機會殺鬼子,其余時間基本用于教課。他還不許人叫他大當(dāng)家,一律要叫“徐老師”。我受平西游擊隊的派遣來這里,就是想收編他們,以壯大我京西的抗日力量。
后來,“那賊”就真的時常帶人來蹭課,且越帶越多。
半年后,在莊子西口的小河邊,一溜四排木板房悄然而起。一支既學(xué)文化又練刀槍的隊伍,扛起了抗日的大旗。周邊莊上的不少青壯年,在五爺和白老師白政委的召喚下,也進了隊伍。
后來,那支隊伍里,就出了個既能講學(xué)又會使槍的女教官,有的人背后叫她“徐夫人”。后來,那個身落三處槍眼,名冠京西,威震敵膽的徐梁徐隊長,就成了我的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