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那年深秋,我開長途車送一趟貨去武漢,因道路維修耽擱了,下午兩點多鐘才從皖南山區(qū)的石臺縣城關鎮(zhèn)出發(fā),緊趕慢趕,過江到安慶時,已經(jīng)下午五點多了。陰天天黑得早,為了確保第二天能把貨送到,我決定不在安慶停留,連夜從懷寧進大別山區(qū)——走山道,雖然路險,但距離短,能節(jié)省出時間來。
那年月,大別山區(qū)還沒高速公路,即便是省道和國道,也都年久失修。雖然著急,但為安全起見,我還是盡可能地把車速控制下來。
從懷寧進潛山和岳西,越走越逼近深山區(qū),路上車輛越來越少,加上群山深處不斷傳來鳥獸叫聲,更給這夜行增添了無限的恐慌。
司機都怕一個人走夜路,總希望有個人陪著嘮嘮嗑,一點兒也不敢打瞌睡,因為眨一下眼睛就可能讓車子撞上山巖,或是掉下懸崖。
那次出車,本來領導安排了同事跟我搭班,可同事臨時接到老家的電報,火急火燎地要趕回去。人出門在外,總有犯急的時候,我當然不好阻止。
就在我沿著崎嶇的山路行駛時,突然我的頭皮一下子緊了起來:借著遠燈的光圈,前方幾十米,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移動。我瞪大了眼睛,雙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等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青年騎著一輛山地車在艱難前行。我因為緊張,看得很仔細,這是一個騎行族,他整個身體繃成了一張弓,雖然看不清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驚恐。在我的貨車靠近他時,他和山地車一下子亂了章法,差點兒摔倒。
也難怪,在這么偏僻的深山,在這么荒涼的夜晚,在這么孤寂的道路上,一輛大貨車和一個單身騎行客相遇,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我的驚恐絲毫不比他少。青年的山地車每搖晃一下,我的貨車和我的心也都跟著搖晃一下。很快,我的貨車超過了他的山地車。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想起了小時候奶奶的叮囑,走夜路千萬不可回頭。
可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地想回頭。這時,我靈光一閃,幸好還有汽車后視鏡!
通過后視鏡,我發(fā)現(xiàn)青年掛在山地車車把上的手電筒,燈光越來越暗淡了,看來是電池的電快用光了。在這樣的山路上夜行,一旦沒有燈光,那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車速,我想是不是該等等青年,讓他能借助我的車燈的燈光騎行呢?
這時,正好是一段下坡路,我踩了剎車,車速自然又慢了下來。而身后的青年,正好借著山勢,毫不費力地從坡上追下來。
就這樣,我打著大燈在前面緩緩前行,青年騎車在后面一路追隨。我沒有勇氣載他一程,因為在這荒遠的山道上夜行,隨便去載一個陌生人,是司機的大忌,多少人因此命喪黃泉,我自然不能去冒這個險。何況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青年對我同樣充滿了戒備,只是遠遠地跟在車后。我們就這樣保持著一份默契,在車燈的光距里,保留著各自的空間,還有對彼此的尊重。走著走著,原來的驚恐似乎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里一點點兒積聚起來的安然。
每當繞過一個小山頭,我都會把車速降下來,等青年靠上來再繼續(xù)往前,好讓燈光盡可能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每當上坡下坡,我也都會照顧到他的速度,盡可能讓我的車燈為他照亮前路。每當從后視鏡中看到他仍在后方穩(wěn)穩(wěn)騎行時,我都從心里感到一份切實的溫暖,這一段夜行路也不再孤獨。
我們就這樣靠著車燈做掩護,彼此關照著,一路前行。
終于出了山區(qū),能看見前方開闊的原野了。在下一個坡時,青年突然加速,竟然超到了我的前頭,我正詫異呢,發(fā)現(xiàn)他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雖然疲憊卻飽含感激的臉,我將車子緩緩停下來,在前燈的光暈里,青年舉起右手向我敬了個軍禮,然后用手指了指前方不遠的村子,我這才明白,他到家了。
那一刻,有一股暖暖的氣流從下往上升騰。我隔著汽車的擋風玻璃,學著他的樣子,也舉起右手,回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我的車緩緩地駛了過去,青年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車越走越遠,我似乎仍然能夠看見,他一直站在路邊,一直注視著我和我的車……
選自《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