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君
乾隆自稱創(chuàng)造并延續(xù)了中國的盛世,但他臨死時,卻把自己的兒子、大清帝國皇位繼承人愛新覺羅·颙琰(即嘉慶皇帝),按在了火藥桶上。
坐在火藥桶上的嘉慶,面對帝國事故頻發(fā),一刻不得消停。好不容易,隱忍了3年,終于扳倒巨貪和珅,誰知川楚白蓮教起義,一觸即發(fā),釀成了清朝中期最大的一次內部戰(zhàn)亂。期間,在紫禁城內,遭遇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刺殺,差點兒連命都丟了。不僅如此,來自帝國邊疆——華南的海上力量,同樣讓這個帶有悲劇性宿命的皇帝,顯得十分焦灼。
海盜聯(lián)盟
一切都得從縱橫華南海疆的海盜聯(lián)盟說起。
19世紀的第一個10年,是乾隆死后嘉慶親政的探索10年,也是延續(xù)了300年的明清海盜最后的黃金10年。當時沒有人想到,帝國與海盜的這場終極較量,將深刻改寫這個國家的近代宿命。
嘉慶開始親政時,國家已經(jīng)有100多年沒有出現(xiàn)能與朝廷對抗的大海盜了。但他沒有料到,帝國海疆貌似風平浪靜,其實深流暗涌。中國海盜黃金時代的第三次高潮,醞釀其中。
按照史學家的劃分,大約從明朝中期1520年起,中國海盜經(jīng)歷了長達300年的黃金時代。而這300年間,形成了海盜發(fā)展的三次高潮。
第一次高潮,出現(xiàn)在明朝中期,特別是嘉靖年間,被認為是海盜騰飛的時期。這一時期北起山東、南至廣東的漫長海岸線上,海盜人數(shù)激增,并組織起強大的海盜集團。在官方的定義里,這些海盜都被稱為“倭寇”,但實際上,“倭寇”除了少數(shù)的真倭(日本人),大部分是中國東南沿海的漁民與海商。
由于明朝實行海禁政策,這些海盜大多亦商亦盜,游走在違法外貿的邊緣,期望得到朝廷的接納。最著名的大海商非汪直莫屬,汪直擁眾十余萬,旗下大小船只無數(shù),自稱“凈海王”,鼎盛時期是東南海域、乃至日本海一帶的海上一哥。他在1559年被朝廷誘捕,隨后處死。
第二次高潮,出現(xiàn)在明清易代之際。東南海盜經(jīng)過約半個世紀的沉寂之后,在明末重新崛起。這時候的代表人物,是鄭芝龍、鄭成功家族。鄭氏父子倆建起了龐大的海上帝國,在福建、臺灣一帶,沒有鄭氏的批準,任何船只都不得出海。
清朝入主中原后,感受到鄭氏集團的極大威脅。從清初就頒行了一系列嚴厲的遷海政策,強迫福建、廣東的大部分沿海居民內遷30里~50里,摧毀所有的房屋和財產,堅壁清野,切斷海盜的陸上供給。這些政策給沿海居民帶來沉重的災難,也使得清朝與海上世界劃上了一條再難彌合的裂縫,但鄭氏家族的海上勢力幾乎未受影響。直到1684年,康熙發(fā)動戰(zhàn)爭收復臺灣,才算徹底掃清了鄭氏勢力。
嘉慶對于海氛寧靜的錯覺,正是源于曾祖父的這次強力行動,使得東南沿海在此后的100年里,無風無浪。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海上大盜,似乎銷聲匿跡了。
不僅嘉慶這樣想,他的父親乾隆,在晚年還曾得意地說,“廣東現(xiàn)無緊要事件,其海洋盜匪,節(jié)經(jīng)??蛋菜涯谜D,漸已斂跡。”乾隆說這話時,是1793年。僅僅數(shù)年后,中國海盜就迎來了第三次黃金時代。廣東海盜甚至喊出了“紅旗飄飄,好漢任招,海外天子,不怕天朝”的口號。
雙重身份
在皇帝眼里小打小鬧的海盜,怎么突然間就崛起為危及帝國海疆的強大勢力呢?
曾任兩廣總督的倭什布說過,乾隆五十四年(1789)以前,廣東無大海盜,也未發(fā)生海盜膽敢與官兵對抗的事,有的只是沿海的貧窮漁民和疍戶,幾個人糾合起來,伺機對過往商船進行搶劫而已。
也就是說,當時的海盜還未職業(yè)化,他們大多生活在良民的邊緣,具有雙重身份,時而漁民,時而海盜,通常只是為了貼補家用才鋌而走險。
1790年以前,海盜雖然只是小打小鬧,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卻越來越多。一個根本原因是,乾隆三十四年(1769)以后的40多年內,廣東人口激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1769年,廣東人口約683萬,到1812年,飆升到了1890萬,40余年間增加了1200多萬人。
人口激增導致人地關系緊張,歷史學家梁方仲測算,嘉慶年間廣東人均耕地面積約1.6畝。這是什么概念?清代學者洪亮吉說,人均4畝地才能維持生計。廣東的人均耕地,遠遠達不到這個數(shù),導致省內三大族群為了爭奪土地,關系日趨激化。
生存斗爭的結果,是把更多人往水上趕——靠海為生。這些人被迫離開土地后,只能世代以船為生,而且往往兼具雙重身份:漁民和海盜。據(jù)統(tǒng)計,清朝中期,單是廣州附近水面,就生活著大約8萬名船上居民。
廣東漫長的海岸線,眾多天然的海港,無數(shù)的大小島嶼,這些都是海盜的最佳藏身之處。位于大清欽州防城和越南萬寧州之間,有一個叫“江坪”的邊境小鎮(zhèn)(1885年后劃歸中國)。因為遠離兩國行政中心,江坪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聚集了大量的來自廣東和越南的商人、漁民和逃犯,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海盜。中越兩國水師在緝捕過程中,擔心產生越界問題,使得江坪更加淪為無法無天者的樂土。
就是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成為滋生華南海盜最大的巢穴。用歷史學者穆黛安的話來說,中國人去江坪時是漁民,出來時便成了海盜。
海盜職業(yè)化
僅僅這些因素,還不足以使大量的小股海盜有能力對抗政府官兵。當時的廣東官員在反思華南海盜驟然坐大的原因時,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越南一場歷時30年的動亂——西山農民起義。
從1770年開始,越南爆發(fā)了以阮文惠兄弟為首的西山農民起義。到1787年,西山軍攻入河內,阮文惠得國,乾隆封其為安南國王,并改名阮光中。不過,西山政權建立后,越南政局并未穩(wěn)定,南方的阮福映在法國人的支持下,與西山軍進行了長達十幾年的戰(zhàn)爭。
在這場漫長的戰(zhàn)爭中,西山政權國用匱乏,遂獎勵海賊,四出劫掠。棲居江坪的華南海盜與西山政權結成利益共同體,通過向西山軍提供劫掠來的物資,把西山政權變成他們銷贓的大客戶;另一方面,海盜開始作為海上軍事力量,加入西山軍,共同戰(zhàn)斗。中國海盜后來幾乎參加了西山軍所有的海戰(zhàn)。
作為回報,西山政權阮光中向海盜首領提供船只和武器,并賜予他們招兵買馬時封官許愿的權力,給他們頒發(fā)了一堆通行證和印信。這樣,長期活躍在華南海域的海盜,一夜之間就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他們返回中國,完成劫掠后,來到越南,向阮光中繳納戰(zhàn)利品,而阮光中則向他們提供安全的庇護港和可觀的分紅。
在18世紀的最后10年,曾經(jīng)小打小鬧的華南海盜,無論是船只、武器裝備,還是規(guī)模、組織結構,都上了一個新臺階,海盜甚至開始主動挑釁官府。
根據(jù)地方志記載,1801年9月,海盜傳奇人物鄭七,聯(lián)合另一名海盜魁首,對廣東粵西吳川縣的一個要塞發(fā)起突然襲擊,差點占領了該要塞。幸好一名把總命令手下啟用大炮,才抵擋住了海盜的進攻。但隨后,海盜佯裝成村民,從要塞的背面突入,并在戰(zhàn)斗中殺死了那名把總。
此次官方的失利,在時任兩廣總督吉慶寫給嘉慶皇帝的匯報奏折中,卻變成海盜在海面上劫掠商船,被吳川縣要塞士兵發(fā)現(xiàn)后,把總召集眾人劃艇出海與海盜火拼。戰(zhàn)斗中,海盜被殺多人后撤退,該名把總也犧牲了。
同一個事件,出現(xiàn)了不同版本。關鍵的區(qū)別是,戰(zhàn)斗到底是在海上還是陸上進行。海上是海盜的勢力范圍,官兵出海作戰(zhàn),表達了一種進擊的姿態(tài);而陸上是官府要確保安全的地方,如果讓海盜打上來,那就丟死人了。歷史學者穆黛安推測,此戰(zhàn)十有八九是在陸上進行,兩廣總督向皇帝隱瞞事實,是因為如果此類事件發(fā)生在他所管轄的陸上,就難免要受到朝廷的斥責。由此事也可以看出,地方官府已經(jīng)對日漸壯大的海盜勢力產生了懼怕心理。
這幫依托于越南西山政權坐大的華南海盜,最終在1802年與阮福映軍的一場海戰(zhàn)中徹底落敗。阮福映不僅將俘獲的3名海盜魁首獻給清廷處置,而且一舉摧毀了海盜巢穴江坪,將最難對付的海盜巨魁鄭七俘獲并斬首。
經(jīng)此變故,在越南失去靠山和根據(jù)地的華南海盜,縱之歸海,重新殺回了廣東沿海。中國東南曲折漫長的海岸線,又將迎來風起云涌的一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