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發(fā)筆

（江蘇警官學院基礎課教研部，江蘇南京210031）

一、引言

前史體裁電影《黃克功案件》于2014 年第一個國家“憲法日”在國內上映。影片根據(jù)真實歷史事件改編。1937 年10 月，全面抗戰(zhàn)之際，抗日軍政大學黃克功因逼婚而槍殺投奔延安的16 歲革命青年劉茜。黃克功是戰(zhàn)斗功臣，與毛澤東等領導人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如何審判黃克功在當時引發(fā)了較多關注。電影正是以陜甘寧邊區(qū)的這一審判為主線，實現(xiàn)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傳播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正如導演王興東、王浙濱所言：“電影《黃克功案件》在第一個國家‘憲法日’里首映，成為普及憲法難忘的記憶。為創(chuàng)作這部電影我們歷時9 年，終于在這個神圣的日子，表達了我們對全面依法治國的堅定信心?！盵1]影片充分考慮到當時陜北農民的文化背景，即他們認同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人命關天”“殺人償命”“弱勢同情”等思想觀念，而這些又與我黨在特定時期重視人的法律權利和強調實事求是的審判程序相一致，在此基礎上，藝術再現(xiàn)精彩的審判過程，彰顯法律傳播效應，顯示出當代價值。其效應與價值，以傳播儀式觀加以考察，則更見其深度與廣度。

二、儀式、信仰與傳播儀式觀

儀式（Rite）的本初語義指的是某種典禮的形式，含有宗教的、祭祀的、神圣的內容并帶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解釋人類學大師克利福德·格爾茲認為“儀式是一種文化表演”，他把宗教儀式看作是宗教表演，并從儀式的表演角度解釋了儀式表現(xiàn)宗教和塑造信仰的實質[2]。

信仰和儀式，作為宗教的兩個基本范疇，有密切的相關性。如果沒有儀式，則信仰傳播失去基本的外在形式與內容載體，反之，如果沒有信仰，則儀式失去神圣的、約束人們心理的力量。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科技的進步，傳統(tǒng)的群體性儀式相對式微，而新的儀式——媒介儀式越來越流行。媒介儀式的產(chǎn)生既擴展了儀式的傳播場域，又延長了儀式的傳播時間，從而逐漸獲得現(xiàn)當代社會的“重磅儀式”地位。英國傳播學者柯爾迪曾概括了媒介儀式的三種形式：“媒介主要以記錄者的角色展現(xiàn)原始的儀式程序、儀式內容、儀式氛圍；媒介通過策劃儀式性節(jié)目，繼承和傳播儀式的神圣性；媒介本身成為儀式與慶典?！盵3-4]因此，信仰不再僅僅依賴于儀式，更多的是依賴于媒介儀式而宣傳、確立和鞏固。

漢語中，現(xiàn)代傳播學中的“傳播”一詞譯自英語“communication”，其含義主要指對信息的傳遞、接受和反饋，其中信息的傳遞是根本目的。大眾傳播時代，哈羅德·拉斯韋爾、西多尼·羅杰森等經(jīng)典的“魔彈論”越來越受到挑戰(zhàn)，受眾的主體性地位不得不引起傳播者的高度重視。美國文化研究家、傳播學研究家詹姆斯·凱瑞受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傳播思想和理論的深刻啟發(fā)，將傳播區(qū)分為傳播傳遞觀和傳播儀式觀兩類。傳播傳遞觀的核心在于強調對信息的傳遞（或傳輸、發(fā)送）、交流和分享（或共享），側重于信息在空間上的擴散和對一定距離內的人的控制。傳播儀式觀由凱瑞于1975年在《傳播的文化研究取向》一文中首次提出，它不同于傳統(tǒng)的傳播傳遞觀，也不同于儀式傳播（側重于關注儀式本身的表達和傳播及其展演過程中的交流與互動），傳播儀式觀的實質是一種儀式化的傳播，即將儀式作為媒介傳播的隱喻，它雖與儀式傳播有所聯(lián)系，但亦有頗多相異。其核心在于共性、共享信仰、團體、聯(lián)合等語義，側重于信息在時間上對一個社會的維系，其本質是把媒介作為一種儀式活動?；蛘哒f，“傳播的儀式觀強調的是在‘共同的場域’內，受眾經(jīng)由集體參與而共享信仰、體驗情感的歷時性模式”[5]。凱瑞認為，作為“傳播的起源及最高境界”的儀式觀，“并不是指智力信息的傳遞，而是建構并維系一個有秩序、有意義、能夠用來支配和容納人類行為的文化世界”[6]7。

傳播儀式觀“是一種看待和研究傳播的視角和出發(fā)點，是以歷史的文化的視覺（角）研究人類的傳播行為，……凱瑞以‘儀式’為隱喻為傳播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文化視野，在更為本質的意義上揭示了傳播的本質”[7]。在儀式傳播觀看來，訊息的接收者和傳播者共處于一種“主體間性”的平等地位，訊息不再是僅僅通過單方的傳遞來連接，而是通過雙方的共同參與、體驗來判斷、建構、解釋和認同。傳播儀式觀下的傳播，其意旨并不在于信息本身及其傳遞、獲取與反饋，而在于通過把訊息轉換成一種具有神圣典禮性質的媒介儀式，以一種特定的“團體或共同的身份”把受眾凝聚起來，以與受眾共同享用某種信仰、信念、價值觀或文化追求。

三、傳播儀式觀下《黃克功案件》的法律傳播效應

（一）法律信仰傳播的共同體構建

黃克功案件發(fā)生后，邊區(qū)高等法院代理院長、審判庭庭長雷經(jīng)天決定進行民主公開審判，并組成由五人參加的代表不同團體的合議庭，把審判作為一個儀式。而影片所展示的則很顯然已不是原儀式，而是儀式化了的鏡頭，目的不是再現(xiàn)當時的場景，而是借此表達一種法律信仰，影片實際完成的是法律信仰傳播共同體的構建?！皞鞑サ膬x式觀中的傳播不是指一種信息或者影響的行為，而是共同信仰的創(chuàng)造、表征和慶典?！盵6]28

（二）法律信仰傳播場域的設定

將黃克功案件交給邊區(qū)法院審理，而不是由部隊來處理，本身就是對法律信仰的表達。公開審判黃克功的場所設在陜北公學的操場上，作為一種大眾儀式，為法律信仰的表達與共享提供了一個神圣場域。這種場域“將境遇、背景各不相同的個體和家庭結合在一個結合體中，在這個集體中，人們形成了強烈的相互認同，獲取基本的意義，并找到了情感的滿足”[8]。在這一場域中，不僅黃克功本人、法官、檢察官，而且還有延安的一些婦女、老人、戰(zhàn)士一同參與，當然影片更重要的目的是要觀眾也一同參與進去，共同關注、分析、判斷、裁決。合議庭最后一致通過了黃克功的死刑判決,給觀眾以震撼，即傳遞給觀眾法律神圣、平等的理念以及一個政黨對法律的基本態(tài)度，表達出對法律信仰的共識。

（三）“青天”文化的認同與弘揚

“鐵面無私”是中國歷代百姓對清官的希冀和贊揚，清官往往被譽為“青天”。雷經(jīng)天通過先判自己三次死刑而按手印同意判處黃克功死刑：放棄優(yōu)待紅軍高人一等的舊法令，即是判處自己想維護紅軍榮譽狹隘偏見的死刑；判自己救命恩人死刑，就是判自己感情用事的死刑；解除等待上司意見、唯上而定惟命是從的思想，即是判處自己不愿獨立審判，怕承擔責任的死刑。判自己三次死刑，實質是對“鐵面無私”精神的傳播與認同，是對“青天”文化的認同與弘揚，意在進行文化傳播。

四、《黃克功案件》儀式化法律傳播的當代價值

（一）情理法沖突、權衡與取舍的正態(tài)文化傳播

影片中存在情理法的較量。于情，黃克功救過雷經(jīng)天的命，是雷經(jīng)天的救命恩人，是陪審員之一的劉興國的戰(zhàn)友。于理，黃克功十六歲跟著毛主席、賀子珍上井岡山，然后從井岡山到瑞金，從長征到延安，十年的老革命，滿身都是傷疤，戰(zhàn)功赫赫。他本人要求不要死在法庭上，而要死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士們也有呼聲：“戴罪立功，戰(zhàn)場殺敵?！倍?，在戰(zhàn)爭時期像黃克功這樣的曾經(jīng)勇冠三軍的將領可能會獲得特赦，這些都指向了寬大處理，雷經(jīng)天為黃克功準備了一匹快馬就是信號。但影片表現(xiàn)的是，功過不能相抵，法大于情、大于理。但影片又并非不講情，雷經(jīng)天用姜湯為黃克功搓澡，劉興國為黃克功據(jù)理力爭，講的都是戰(zhàn)友情。也并非不講理，讓操場上的人們充分發(fā)表意見，就是要聽大家心中的理。當然，最大的理，可以從毛澤東同志給雷經(jīng)天的信看出：“黃克功過去斗爭歷史是光榮的，今天處以極刑，我及黨中央的同志都是為之惋惜的。但他犯了不容赦免的大罪，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紅軍干部而有如此卑鄙的，殘忍的，失掉黨的立場的，失掉革命立場的，失掉人的立場的行為，如為赦免，便無以教育黨，無以教育紅軍，無以教育革命者，并無以教育做一個普通的人，……共產(chǎn)黨與紅軍，對于自己的黨員與紅軍成員不能不執(zhí)行比較一般平民更加嚴格的紀律。當此國家危急革命緊張之時，黃克功卑鄙無恥殘忍自私至如此程度，他之處死，是他的自己行為決定的。一切共產(chǎn)黨員，一切紅軍指戰(zhàn)員，一切革命分子，都要以黃克功為前車之戒……”影片在情理法沖突中，進行權衡與取舍，突顯法律的神圣、威嚴與公平，最終法律戰(zhàn)勝了情理，實現(xiàn)了正態(tài)文化傳播，表現(xiàn)人們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徇私情的“青天”文化的認同。

（二）法治意識的傳播

1.證據(jù)意識的傳播。黃克功稱自己是槍走火誤殺了劉茜，法庭調查的中心問題是，黃克功的槍是怎么走火打死劉茜的？正如雷經(jīng)天所言：“不要分析，要證據(jù)。”但從目前的尸體化驗結果和彈道分析無法證明黃克功是有意殺害劉茜的。檢察官胡耀邦堅持法律面前只講事實、證據(jù)，于是在河邊尋找出證據(jù)：一是發(fā)現(xiàn)黃克功的口琴，這是黃克功在場的證明；二是發(fā)現(xiàn)第二枚彈殼，這是黃克功開了第二槍而不是槍走火的證明。劉茜兩處中槍，其中頭上致命的一槍是第二槍。這與今天重證據(jù)不輕信口供的法律要求完全吻合（在公審大會上，也詢問黃克功本人是否承認槍殺劉茜的事實，獲得了黃克功承認的口供），亦與當前破除以前的“偵查中心主義”的弊端，力避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只是對公安機關證據(jù)的確認而不是審查的傾向，確立“以審判為中心”（重證據(jù)，便合法取證）的理念完全吻合。

2.判刑的法律依據(jù)傳播。劉興國之所以不同意判黃克功死刑，不僅是因為黃克功是他的戰(zhàn)友，而且他認為，按1934 年4 月8 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三十四條“工農分子犯罪比有同等犯罪行為者的地主資產(chǎn)階級分子應酌情減輕處罰。凡對蘇維埃有功績的人，其犯罪行為應照此條令的各項規(guī)定減輕處罰”，應當對黃克功減輕處罰。但當時正處國共合作期間，共產(chǎn)黨所面對的不僅僅是自己，而是全中國全世界，陜甘寧邊區(qū)是我黨的一個嶄新的舞臺，如何處理這一案件，世界在關注，國民黨在刻意關注，并想借此大加宣傳。美國記者安娜建議毛澤東將此案交給共產(chǎn)國際處理，毛澤東說：“現(xiàn)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我們既然可以對付外強，也可以善處自己，既然國民黨想宣傳這件事情，我們就一定奉陪到底，我也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人，是如何依法審理自己犯了錯誤的黨員?！彼?，對于舊法，特別是存在一些在特定背景下規(guī)定的優(yōu)待紅軍的舊法，理當不予采納。而按中華民國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條“殺人者處以死刑”，按1932年的中國工農紅軍刑法草案以故殺同志罪判以死刑。當前，依法治國的基本要求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其中有法可依是基本前提。影片傳播的法治文化價值是，一方面要加快立法、立良法的步伐，另一方面，要強化按法辦事的意識。

3.法律程序傳播。在當時的延安這一特定環(huán)境下，我黨從稚嫩走向成熟并從局部執(zhí)政轉到全國執(zhí)政，其重要標志是有一套嚴肅的司法系統(tǒng)和嚴格的審判程序，實事求是，公平公正。公正、平等的法律意義在今天也成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毛澤東不參加公審大會，實施了回避，而且不包庇、不特赦，也再次體現(xiàn)了平等、公正。雷經(jīng)天作為“民主、愛國、平等”的代言人，最終完成了“民主、愛國、平等”的價值觀傳播。黃克功被執(zhí)行死刑以后，毛澤東在一次抗大的聚會上評論道：“這叫做否定之否定。黃克功一顆子彈否定了劉茜，違反了政策，破壞了群眾影響，我們一顆子彈，又否定了黃克功，堅持了政策，挽回了群眾影響?！泵珴蓶|所說的“政策”，很大程度上指的是司法公正和審判程序公正，影片正是傳播了這種公正，這是贏得老百姓支持、擁護的基礎。這對于當今建構從“偵查中心主義”到“審判中心主義”下的訴審關系，具有啟發(fā)意義和支持作用。

（三）時代價值觀的傳播與確認

1.充分尊重人權的價值觀傳播。影片中雷經(jīng)天兩次提到，作為法庭庭長“不是一碗水端平，而是兩碗水都要端平”，強調對雙方人權的尊重。當毛澤東問及“為什么要把黃克功的信交給我？”雷經(jīng)天回答：“軍人有申請?zhí)厣獾臋嗬?，?zhàn)爭期間，軍事統(tǒng)帥有特赦權?！笔聦嵣希Y介石便特赦了殺死自己老婆的大將張鐘麟（后改名為張靈甫），黃克功本人也要求特赦，以使他能夠上前線抗日殺敵，他也表達了寧愿死在前線的立場和態(tài)度。當檢察官問及為什么要把黃克功的信交給主席，把主席也牽連進來時，雷經(jīng)天再次強調說：“黃克功是軍人，戰(zhàn)爭期間申請赦免是他的權利?！辈⒃诠珜徢耙惶旄嬖V黃克功：“明天公審你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法律將最終決定你自己的命運?！崩捉?jīng)天作為當事人權利的代言人，傳播并強調了尊重每個人的權利的民主政治的基本價值觀。

2.民主、愛國、平等、公正的價值觀傳播。儀式的作用并非提供信息本身，而是一種確認與強化，儀式化傳播的作用也并非僅僅交流與反饋信息，而是重在展示與加強特定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影片說明了之所以采取民主公審的原因在于，當時，邊區(qū)的法院剛成立不久，法律不健全，所以有必要廣泛聽取各方面的意見，這實際上是傳播了“民主”的價值觀。代表部隊一方的劉興國最終也由當初不同意判處黃克功死刑轉變?yōu)橥獠戳耸钟?，這是因為他認同了共產(chǎn)黨不搞“官貴民賤”，否則，“將來年輕人誰會來參加革命，不判黃克功死刑，就是判了我們未來的死刑”的立場，認可了“不能讓老百姓像罵國民黨特權腐敗一樣罵我們”的理性觀點。顯然這是個人感情服從了國家大局，黨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國家的利益高于個人一切，這是對“愛國”這一核心價值的確認。面對“劉茜的命抵得上黃克功的命嗎？黃克功殺了多少敵人？將來能殺多少敵人？在這方面，十個、二十個劉茜恐怕也不能比”的發(fā)問，雷經(jīng)天堅決認為：“許多方面的確無法平等，但在法律這架天平上必須平等，這就是人民法律的意義?！?/p>

五、結語

黃克功案件的判決在陜北公學操場上構成特定的傳播場域，將不同方面的人組合在一起，展現(xiàn)公眾的意見（包括毛澤東同志的意見），形成共識，完成法律信仰傳播的共同體構建。黃克功不僅手段殘忍，情節(jié)嚴重，影響惡劣，而且欺騙組織，隱瞞故意槍殺劉茜的事實，判處其死刑，不僅符合當時人們的心理需求和絕大多數(shù)人的意愿，也符合當代人的心理需求和時代發(fā)展需要。既符合傳統(tǒng)的殺人償命的傳統(tǒng)邏輯，也符合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與新法律完善、發(fā)展的趨勢。顯然影片的旨趣并非商業(yè)功利，而是一種莊嚴神圣肅穆的宣誓和信仰的宣稱及價值觀的確認，實現(xiàn)共享信仰、傳播法治文化和時代價值觀的目的。

從傳播儀式觀視角來看，影片主旨不在于傳遞當時的法律理念，而在于引發(fā)觀眾對當下的法治、文化和價值觀的思考。在當前全面從嚴治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大背景下，必須立良法，達到有法可依，實現(xiàn)司法公正，“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的基本原則必須在司法實踐中得以貫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