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佳

1

春日，陽光明媚。這樣的天氣適合野營，程月朗卻讓我來當他的苦力。

程月朗在一個廣場上舉辦了一場流浪狗領(lǐng)養(yǎng)活動。身為后勤人員的我需要時刻監(jiān)視今天來到現(xiàn)場的三條狗的一舉一動，還得及時清理它們的大小便。

就算我和程月朗已有十數(shù)年的交情， 這樣的苦差事我也是一萬個不愿意接。然而，程月朗找我?guī)兔r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不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很難狠下心來棄他而去。

只可惜，愛心人士并沒有程月朗想象中那么多。就在我有些泄氣時，帳篷外忽然傳來一個溫潤的男聲：“請問， 這些流浪狗都可以領(lǐng)養(yǎng)嗎？ ”

我和程月朗循聲看過去，只見一個身穿白襯衫的男生手里拿著臺相機，正看向我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趙楠，少年眉目清俊、唇紅齒白，他的出現(xiàn)就像雪中的火炭。

不過，趙楠并不是來領(lǐng)養(yǎng)小狗的，他是一名攝影愛好者，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

趙楠簡單地自我介紹后，對我們提議：我可以幫你們把這些狗狗拍下來，發(fā)到社交平臺，讓更多人了解你們的情況。

一向謹慎的程月朗一面欣喜， 一面又有些擔憂， 在他看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程月朗向趙楠道謝：“謝謝。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幫到你的地方，你盡管開口?！壁w楠微微一笑，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就先離開了。目送趙楠大步流星地走遠，我不由得暗自感慨：這樣自信優(yōu)秀的男生，就連離開的背影都那樣超凡脫俗。

程月朗捕捉到我沉醉的神情，他輕“嘖”一聲后，沖我搖頭：“徐千悅，你口水快流下來了！”

我回過神來，欲蓋彌彰地否認道：“我只是眺望遠方來放松一下?！?/p>

不久后，我和程月朗帶著三條小狗，踏著長長的影子回去。

我在程月朗家再次見到巨型犬“老黑”。

我和程月朗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都源于老黑年少時犯下的“罪行”。

那一年， 我和程月朗都還小，我們是小鎮(zhèn)上的鄰居，卻不曾和對方正面接觸。

因為母親常年在外工作，我每天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是個手藝人，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把自己關(guān)在作坊里，無休止地制作他的竹編制品。

而程月朗從小就在鎮(zhèn)上小有名氣。他成績優(yōu)異，被鎮(zhèn)上許多人稱為“小天才”。即便他的父母都由于工作原因不在他身邊，被爺爺奶奶帶大的他還是過得充滿樂趣，這其中的原因，約莫是他養(yǎng)了一條威風的大型犬。

我早就聽說程月朗的狗非常聰明，于是，帶著好奇，某個周末的傍晚，我悄悄地躲在程月朗家庭院外，想看看“神犬老黑”是不是真的那么有靈性。

誰知我在門外躲了沒多久，老黑就注意到了我，然后狂吠著沖出家門，緊追了我三條街。

程月朗追上我和老黑時，我正狼狽地坐在路邊。

彼時，日薄西山，站在我跟前的小小少年滿臉驚慌，他通透的眼眸中仿佛泛起一抹薄光。

2

有了趙楠幫忙宣傳，詢問流浪狗的人的確比之前多了不少。我以為人海茫茫， 不會再見，沒想到不久之后，我在學校遇見了他。

那一天，日麗風清，我正要找程月朗一起吃午飯，剛到女生宿舍樓下，見不遠處的石凳上坐著個略為熟悉的身影，細看了一會兒——果然是趙楠。

彼時，趙楠靜靜坐著，他的目光流連在幾個向他迎面走來的女孩身上。我注意到他嘴唇輕啟，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是什么也沒發(fā)生。

我大步走到趙楠身邊：“你怎么會在這兒？”

趙楠見我，也有些驚喜，他站起身來， 語氣卻似有心事：“我來看一個朋友。 ”

“ 那你見到人了嗎？ ” 我問。

他遲疑片刻，輕輕點頭。我這才察覺他眼中的異樣，又想起剛才那一幕，意識到了什么，佯裝神經(jīng)大條地對他說：“我請你吃飯吧，上次我和程月朗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

我和趙楠出現(xiàn)在程月朗跟前時，程月朗已經(jīng)等了我將近半小時。吃飯時，程月朗問及趙楠的來意。趙楠不再遮掩：“其實，我是來找一個學姐的。”

據(jù)他說，他喜歡這位學姐很多年了，卻從來沒有鼓起勇氣和學姐正面交談過。

程月朗聽完趙楠的話，若有所思，而我當即向他毛遂自薦：“我來幫你牽線搭橋?！?/p>

程月朗一聽我想攬活，一臉鄭重地對趙楠說：“就讓我和千悅一起完成這項光榮使命吧！”

趙楠沒有拒絕。

3

趙楠喜歡的學姐叫陸嘉雯，是我們學校研二的學生。陸嘉雯最近參與了學校的一場話劇表演，于是我和程月朗趁此機會，申請做了這場活動的后勤人員。

話劇表演當晚，我和程月朗在后臺給工作人員打下手，陸嘉雯也在這里化妝。

程月朗健談，在陸嘉雯化好妝準備上臺的時間里，他借著給陸嘉雯送水的由頭，和陸嘉雯暢談了一會兒?？梢源_定她還是單身。

我對程月朗拋去一個贊許的眼神：“任務完成得很出色，為了慶祝今晚的成就，待會兒你請我吃烤串吧！”

程月朗的表情似乎有些緊張： “ 你打算怎么跟趙楠說？

要不就說嘉雯學姐有喜歡的人了？”

我不解：“為什么？正好學姐是單身，你難道不想讓趙楠主動爭取一下嗎？”

“可這樣，你不就沒機會了嗎？”程月朗下意識地脫口道。

我這才明白程月朗這些天都在想些什么。我正想跟他解釋我對趙楠的感覺，整個禮堂突然間一片漆黑，是電路起火引發(fā)停電了。

現(xiàn)場亂成了一鍋粥。程月朗第一時間握住我的手，將我拉到他的身邊。短短幾秒的黑暗中，我聽見他說：“別害怕，我在你身邊?！?/p>

與程月朗的初次接觸，我剛蒙受了被老黑追趕的奇恥大辱，盡管他多次想向我道歉，我都因為太丟人了而排斥和他見面。

那時，學校成立了一個學習互助小組，讓年級里成績好的學生一對一輔導成績較差的學生。

大抵是冤家路窄，成績差的我居然成了程月朗的輔導對象。

然而我對他積怨已深，從來不肯認真聽他講題，還經(jīng)常早退。

某天，我聽父親說在外工作的母親那天會回家，于是下午提前從學校溜走，欣喜若狂地想要見一見久別的母親。

可惜我一回到家，得到的卻是父母決定徹底分開的消息。

小小年紀的我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扭頭而出，卻看見程月朗正站在我家門外。他見了我，神色有些慌張：“我……是來給你送筆記的?！?/p>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沒有對程月朗發(fā)脾氣。我接過筆記本，鼻尖泛酸，對面的少年忽然對我露出一抹笑容：“我請你吃烤串吧。 ”

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和程月朗成了朋友。

4

我和程月朗達成目的離開禮堂，程月朗給我買了一把羊肉串， 安慰我： “ 等你吃完就不會在意趙楠喜歡別人這件事啦！”

我告訴了他我的真實想法：“優(yōu)秀的男孩子確實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但這并不代表我喜歡他?！?/p>

言畢，我看見程月朗雙眼似乎亮了亮，他語氣輕快了許多：“那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做？ ”

我說： “ 陸嘉雯學姐是單身， 我認為趙楠可以爭取一下?！?/p>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和程月朗把陸嘉雯學姐的情感現(xiàn)狀如實告知了趙楠，并積極鼓勵他去勇敢表白。

趙楠依舊有些不自信，但還是同意了我和程月朗的提議。

我和程月朗一起為趙楠精心制造了一場和陸嘉雯學姐的浪漫邂逅。

這夜的月亮很圓，像極了許多年前，我初次去程月朗家的那個夜晚。

那日，我無法接受父母分開的消息，待程月朗請我吃完烤串后，便跟著程月朗去了他家，請他教我功課，等作業(yè)完成后，夜幕已經(jīng)降臨。

我因有心事， 依然不愿回家，于是和他一起做了個花燈，放進小溪里。

程月朗忽然開腔：“千悅，以后你不開心的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希望你每天都能快樂，這是我剛剛對花燈許的愿望。”

我沉重的心情緩緩變得輕松，佯裝不領(lǐng)情地嗔怪他：“真笨，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程月朗吐了吐舌頭。

從那一天起，程月朗果然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們一同長大成人。

高考結(jié)束后，程月朗打算填報一所遠方的大學。他的爺爺奶奶在一年前相繼過世，而他的父母依舊為了工作奔走各地，在家鄉(xiāng)，他除了老黑以外，似乎沒有其他的牽掛了。他想把老黑托付給值得信賴的朋友，然后徹底離開這里。

但我沒有程月朗這樣灑脫，我放不下孤單的父親，因此我填報了離家里近些的大學。

我沒想到程月朗會因為我的決定而改變自己的計劃，在大一開學那一天，他帶著行李和我一起出現(xiàn)在同一車站。

在我驚訝的目光里，他拉過我的行李箱：“我說過會在你不開心的時候陪著你，不可以食言的?！?/p>

我忍著眼中的熱氣，第一次對他說：“謝啦。”

5

趙楠的告白以失敗告終，他仿佛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并沒太過失落。

當晚，我和程月朗為了安慰趙楠，陪他在操場上走了很久，趙楠也第一次對我們說起他和陸嘉雯的過往。

“ 雖然被拒絕了， 但是我終于感覺輕松了， 也沒有遺憾啦?！壁w楠的笑容消散在闌珊夜色里，在微涼的夜風中，我們?nèi)硕几饔行氖隆?/p>

彼時， 程月朗仰頭望著天幕，語氣無比認真：“千悅，畢業(yè)之后，我們一起遠行吧？”

我大概能猜到這是程月朗的某種示意， 但我沒有正面回答他，我故作玩笑：“你說我是不是遺傳了我爸的性格，也不喜歡出遠門呢？”

話落，一陣涼風吹過我的耳朵，隨之一聲輕嘆響起，程月朗輕輕替我將耳畔的碎發(fā)別到耳后，終是沒再說什么。

幾天后，趙楠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和程月朗都沒再提起趙楠表白那晚的對話，一切似乎沒有發(fā)生過。

平淡的日子終結(jié)于老黑離開的那天，在我們大三這一年，老黑已經(jīng)活了13年。

某一天，被程月朗的親戚照看著的老黑忽然離家出走，我和程月朗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它。

在程月朗格外消沉的那段時間里，我正因?qū)嵙暪ぷ髅Φ媒诡^爛額，只能在空閑時間里，給他打個電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程月朗的語氣重新快活起來，忽然有一天，他告訴我，他也要離開了。

大四那年，程月朗加入了某動物保護協(xié)會，畢業(yè)之后，他將跟隨協(xié)會輾轉(zhuǎn)各地救助動物。

程月朗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們正在學校門口的大排檔吃烤串。

待到夜深，程月朗送我回宿舍的路上，他忽然低聲嘆息：“對不起，千悅，以后我不能在你不開心時陪著你了?！?/p>

我假裝不在乎：“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啦！”

程月朗頓住腳步，我斂去眼中悵然，與他對視。他沖我笑了笑，神情中似乎有些釋然的意味。

其實我不是不想陪他遠航，只是除了難以離開父親之外，我不知何時明白了程月朗遠行的意義。

童年時，我以為他是快樂的，卻不知他與我一樣，缺失一部分情感。后來他所念的人和事大多從小鎮(zhèn)消失，這個地方留給他最深刻的記憶，竟是失去與別離。

我也漸漸清楚，我們也許并不是對方永遠的救贖。

我們陪伴彼此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光，可我們也終須忘掉這段歲月，不回頭地走向遠方。

所以程月朗，你不要怪我懦弱，自始至終不敢將自己的心思說與你聽，我只是害怕等你我執(zhí)手前行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都難以忘記過往的酸楚，無法真正快樂。

你要原諒我無法告訴你，你是我在孤獨年月里， 唯一的煙火。

//摘自《花火》2021年7月B刊，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