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 童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法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慎刑”作為我國古代重要法律理念之一包括了兩層含義:第一為慎用刑,即不可隨意構人以罪;第二則為慎行刑,其重要表現(xiàn)即為憫囚。憫囚觀念在周代已出現(xiàn),《周禮》曰:“凡圜土之刑人也,不虧體;其罰人也,不虧財?!盵1]即使以重刑著稱的秦代也有憫囚制度。自儒家思想在中國確立統(tǒng)治地位后憫囚更成為帝王展示仁政的方式而得到了較為完備的發(fā)展。清代在司法與獄政管理中對憫囚已經(jīng)有了系統(tǒng)的規(guī)制。學界對于清代憫囚制度的立法已經(jīng)有了相當研究成果①,然而對這些制度在基層司法實踐中的運作的研究還比較缺乏。清代檔案,尤其是地方檔案,較為真實地反映了清代憫囚制度實施的側重點與法律效果。本文將主要以清代地方檔案為依托,對司法實踐中的清代憫囚制度加以分析。
清代地方檔案中可見的憫囚手段大致可分為四類:第一,通過使囚犯脫離在監(jiān)狀態(tài)而免除囚犯痛苦;第二,保障不滿足離監(jiān)條件的囚犯的基本生活待遇,使其饑有食、寒有衣、病有醫(yī);第三,刑具雖然是監(jiān)獄管理的必需品,但盡可能將其的使用限制在人道范圍內;第四,對于特殊情況的特殊處理。以下也將從這四方面進行分析說明。
“無訟”與“獄空”一直是儒家追尋的理想司法狀態(tài)。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2]《周易·旅》:象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3]。如果說無訟著眼于避免對抗性訴訟對社會關系的破壞,獄空就是對司法層面上社會治理最佳狀態(tài)的描述,因此客觀上是憫囚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追求獄空必須及時疏決獄囚,清代主要采取了以下幾種方式進行疏決:
1.定期錄囚
錄囚是相對高效、大規(guī)模的疏決獄囚的方式。清代定期的錄囚中秋審因規(guī)模最大、涉及面最廣,因而工作會持續(xù)整年,且程序較為嚴格。根據(jù)冕寧檔案所載,通常每年正月中央即通飭地方將應納入當年秋審新舊斬絞各犯逐一查明,將其年歲籍貫匯造清冊,并逐名登敘前年秋審后病故人犯病故月日,同時還需出具并無遺漏印結,并以專差行式馳送上級以憑匯轉[4]。其他凡有涉及秋審相關事宜,無論是秋審囚犯囚糧給予、押解刑具,還是秋審遞回人犯,秋審行刑人犯均需單獨奏報并制清冊以便監(jiān)管。秋審后獄囚或者及時執(zhí)行死刑,或者減免刑罰,相當部分的獄囚可以擺脫相對痛苦的在監(jiān)狀態(tài)以及刑罰未定的心理壓力。即使刑罰未定而繼續(xù)在監(jiān)的秋審人犯,因是來年秋審的對象,他們仍處于秋審嚴格的執(zhí)行、監(jiān)管程序之中,因此也能保證有相對良好的生存狀態(tài)。
2.保釋制度
清代法律規(guī)定對社會危害性較小的輕罪犯一般應由地保保釋。但司法實踐中的保狀責任者范圍遠超地保。只要是在當?shù)赜幸欢⒌匚坏娜?,或者地方頭目,甚至是做生意的商家,以及其他官府認可的正當人都可以作保[5]。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獄囚通??捎勺鍍阮^人出具保狀。病而無人作保的囚犯甚至可以由衙吏保釋以在外治病。如果是在押證人或犯罪嫌疑人,親屬即可為其出具保狀,且他們的可保釋理由也更多樣,地方司法機關甚至會考慮其所承擔的養(yǎng)家糊口責任。另外,雖然保釋從制度設計上來講應當是一案一議,但因受農(nóng)為國本思想的影響,在春季農(nóng)耕時節(jié)地方政府也會允許獄囚批量取保省釋以重農(nóng)務事[6]。
3.赦免
清代的赦免較為頻繁。除全國通行的大赦等外,其余赦免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為以地域為單位的赦免,主要是因災恤刑赦獄比較頻繁,乾隆年間平均每2.1年即因災清理刑獄一次[7]。但因災恤刑作為赦免的一種應當是因情勢產(chǎn)生的特例,也應由中央政府主動把控。但由冕寧縣檔案乾隆七年某檔可見它已經(jīng)不再是特例,而是形成一種制度,地方督撫在所轄境內如遇災生月之年即可將須清理刑獄之處上報請旨清理刑獄[8]。一類為對特定刑罰的赦免,例如軍流刑。乾隆初年曾有規(guī)定如果罪犯不是罪行嚴重或免死減等,并且已經(jīng)在配所服役三年且真心悔過則可以赦免,后來可赦免的服役年限延長至十年。嘉慶年間的赦典仍規(guī)定是三年,且以三年為一屆,即充軍地須將充軍滿三年者名冊上報至中央,由中央批準是否釋回,若未批準,則充軍者須待三年方可再次上報,更便于軍流犯的考察和管理[9]。一類為針對個別人犯的赦免。如因違逆父母而遭軍流刑的犯罪人由其父母請求釋回,或軍流犯因父病故嫡母請求釋回,也可予以釋回。另外還有一種針對個案、在實際上也可稱之為赦免,且更為常見的情況。以清咸豐九年水瓶頭莊保證林悔南等為夫役挾怨唆陷良民案僉請赦罪以安善類事為例,這類案件多為民間糾紛,通常由地保莊正提請赦免并充當保人后,由行政長官做以:“著吊取具甘保結狀繳(案,以)憑摘釋,如虛并究”的決定結案[10]。 其實質是以息訟為目的,由地方長官赦免全部或部分涉案人員的刑事責任的行為。這種赦免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迅速解決糾紛,避免犯罪人刑獄之苦。但這種方式也有明顯的劣勢,首先,雖然檔案可見的相關案件都是民間細故,但是地方官員對該類案件可免除刑事責任的限度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再加上以結狀結案意味著案件很難受到監(jiān)管,這就為官員營私舞弊留下空間。另一方面,或由于缺乏責任心,或出于避免超審限的司法責任等原因,檔案中可以看到地方官在部分案件中沒有妥善地調解各方矛盾,而是強壓各方以結狀結案。結狀中具結雙方仍各持己見,確實是勉強結得該案。但此后雙方往往會因原事由或者它事再生糾紛,甚至形成拉鋸反復相互控告。
盡管采取多重手段,但是實質上實現(xiàn)“獄空”十分困難,而且僅可能是地方性的“獄空”。清代有記載的獄空僅有五次,分別是順治八年的潮州、順治十六年建寧縣、雍乾之間的瀘州、乾隆十八年的山西廣靈縣和道光三年晉江縣[11]。因此更為實際的憫囚做法必然是保障囚犯的在監(jiān)待遇。清代地方檔案中地方采取的保障囚犯在監(jiān)生活待遇的措施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1.保障囚衣囚糧供給
在清代以前獄囚衣糧都是由囚犯自行解決,只有在囚犯無力自給時官府才予承擔。清代獄囚衣糧統(tǒng)一由國家配給,這可以說是古代憫囚制度的一大進步。
清代對于囚糧的發(fā)放有嚴格規(guī)定,從買米到打飯,以至餐具都有定制?!皾M、漢提牢各覓老靠米鋪一二家……秋后要米?!薄吧垥r用圓木一根,飭官人每杓量平?!薄懊磕旮鞅O(jiān)添買大碗一百三十個,價銀一兩九錢五分,呈堂付庫支領?!盵12]226-227所有囚糧支出均須制清冊以報。囚糧冊內記載詳細,需載明人犯身份、所犯何罪、何時領糧、領糧何數(shù)。囚糧冊分類細致,既有年報,又有季報,既有針對某類案件,亦有針對個犯。囚糧用錢之支出,知縣也必須出具結狀留存查證,以保證囚糧確實到位。另外,原則上囚犯囚糧由本地供給,但遞解軍流招審人犯囚糧在乾隆晚期經(jīng)歷了一個由來省供給到沿途供給的轉變過程,且過往軍流犯口糧也是由其所經(jīng)地供給。這種供給方式可以避免因路途遙遠時間較長所導致的日給不濟的情況,保障了軍流犯的生存需要。然“惟囚糧為大宗,業(yè)弊亦惟囚糧最深?!盵12]204除去克扣,囚糧供給最大問題在于囚糧用錢不能及時到位,因而在實踐中為保障囚糧供應先由獄官墊支相應費用而后再行撥付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形成定制。“其無莊州不敷支給,已有獄官墊給,其應否于司庫存公銀內動撥給還之處?!瓰榇?,仰縣官吏查照牌內憲行事理,即便遵照。嗣后請領,墊給囚糧并油薪等項錢文俱實備具文領申來府查核,轉來臬憲衙門核明應領銀錢是否確數(shù),移送藩臺,照數(shù)給發(fā)承領,毋母再仍混投?!盵13]189在冕寧檔案中也可見大量有關墊發(fā)各犯口糧錢文清冊和牒呈。
囚衣則主要指棉衣,冕寧檔案中未見置辦春夏衣物的相關文獻,但棉衣的置辦、提供皆有定制,一般每年一次,大致在農(nóng)歷十一月至十二月,由囚犯所在地提供。程序也十分嚴格,所用衣料或銀錢應由領受人出具領狀,知縣應出具發(fā)放衣料銀錢結狀。而且對于所用衣料、銀錢同樣須造冊以報。
2.對于病囚的衿憫
清律規(guī)定凡囚犯染病均應給醫(yī)用藥?!巴阶镆韵氯朔富疾≌?,獄官報明承審官,即行赴監(jiān)驗看是實,行令該佐領、驍騎校、地方官,取具的保,保出調治,俟病痊即送監(jiān)審結。其外解人犯,無人保出者,令其散處外監(jiān),加意調治。如獄官不即呈報,及承審官不即驗看保釋者,俱照淹禁律治罪?!盵14]567這個程序是較為嚴格的。以淡新檔案林逢春因病身死事為例,林逢春因變賣礦油浸漁事于光緒十年五月十四日到案,后因差稟報其又復犯病,交差帶外醫(yī)治。于光緒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病重,光緒十二年四月十三日死亡。自其病重起至亡故,先后有文書八件對該事進行跟蹤。前三件為稟文分別為光緒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十二年四月十一日,均系林逢春管帶快投役梁鴻稟縣正堂方,可見病囚應由專役專管。不僅如此,稟文對林逢春病癥和醫(yī)治狀況乃至家屬探視狀況都有較為詳細的描述:“該犯患病,經(jīng)蒙飭醫(yī)在案,不意該犯服藥無效,現(xiàn)周身腹肚膨腫,頭目昏迷……查無親屬探視……”[15]“是日來,周身腹肚膨腫更重……”[16]“為舊病復重,危在旦夕,……經(jīng)蒙飭醫(yī)……勢必待時而已?!盵17]而正堂批示也能看出,對囚犯病重須先得驗看,確有病癥,即使并無好轉,也須持續(xù)給醫(yī)。第四件亦系梁鴻稟文,說明林逢春死亡時間,請派仵作驗看。由此件可知,囚犯死亡須及時稟報(本案為當日即稟),同時必須通知囚犯親屬驗看尸身。親屬如有異議,官府還需另行調查②。囚犯因病身死,除仵作驗看出具勘驗筆錄外,還需由為囚犯診病醫(yī)生出具囚犯實系因病不治身亡甘結。此二者均須由知縣詳報督撫查核,同時還需將其情錄入相應清冊。督撫也應將死亡囚犯情況與縣報來清冊核實并予以記錄,由督撫或按察使查驗無異后送奏送通政司并附揭帖存檔[18]。因此,每一個囚犯的死亡記錄都完整并得到層層監(jiān)管。比如本案中林逢春保外就醫(yī)未列入新竹縣月報冊,因此署理臺北府候補府正堂雷則立即札新竹縣要求其補報林逢春檔案。至道光時期,法律對死亡囚犯的管理規(guī)定得更為嚴格。官府應為自己管轄的每個身亡監(jiān)犯制備獨立的詳折詳冊以對其案情及死亡相應文件進行匯總管理。另外,據(jù)冕寧縣檔案載,囚犯死亡而沒有親屬認領尸身的,縣還需備棺木以葬。即使有親屬認領,官府也可以恩賜棺木以示憫囚。當然,并不是所有病囚都會死亡,在延醫(yī)診治痊愈后,保外就醫(yī)囚犯也應及時歸獄納入正常管理之中,而其醫(yī)治記錄也須留存,醫(yī)生及保戶同樣須出具印結為證[19]。
除對病囚應予醫(yī)治以外,維護囚犯健康,預防疾病的政策也是清代憫囚的重要組成部分?!版i鈕要常須洗滌,席薦常須鋪置。冬設暖床,夏備涼漿?!盵12]219清代地方檔案也常見憫囚信牌,要求各地修葺監(jiān)獄、打掃監(jiān)房,逢夏季,則要求監(jiān)獄制備藥丸以防疫病。
無論怎樣保證囚犯的在監(jiān)待遇,都不可否認監(jiān)獄設定的目的是對犯罪人進行隔離和懲罰。因此“不管是對犯罪者進行逮捕、拘禁, 還是從一地押赴另一地,不管是對未決犯、已決正待執(zhí)行或正在服刑的犯人,都需要限制其行動自由,防止其脫逃或從事破壞監(jiān)所或打擊管理人員的活動。僅僅有監(jiān)獄是不能實現(xiàn)這個目的的,斷手刖足又不能對所有犯人使用,所以,要給犯人加帶限制其行動自由的戒具”[20]。而在這之上的憫囚也就只能是保證獄具的相對人道和使用合規(guī)。
《大清律例》卷首著有獄具圖,對于獄具的種類、材質、形制有明確的規(guī)定,其規(guī)格整體比明代略為短小、偏輕,可見清廷憫囚之心。另外《大清律例》對獄具適用方法和適用條件也有明確規(guī)定,對于重刑具,如杻,“死罪重囚用之,輕罪及婦人不用”[14]63。法律禁止使用非法刑具,也禁止法外用刑。然而朝廷也深知管獄官、刑房書吏、獄卒、禁子等為謀取私利而在獄具上做手腳,尤其是管獄官、獄卒在如何使用獄具上有很大的任意權[21],因而一面經(jīng)常性發(fā)文要求州縣檢視刑具的規(guī)格和使用是否合法——在有關憫囚的信牌和札文中常見相關內容;另一面則對獄具適用規(guī)定越發(fā)細致,地方州縣甚至會結合當?shù)貙嶋H情況針對個案提出獄具使用措施。例如四川寧遠府西昌縣正堂陳出具的一份押解人犯移會中,因考慮川地多山路,對被押解人犯來講其所負刑具較重導致行路艱難,所以特規(guī)定:“……速將該犯陳明光扭鎖灌鉛堅固,加木套扭腳鐐,日問遇有山路難行之處,令解役暫除去腳鐐,……若遇平坦大路,照常加以扭鎖?!盵13]21
在以上相對制度性、類別化的措施之外,清代也常根據(jù)囚犯管理、行刑中的現(xiàn)實問題提出憫囚舉措,比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兩類:
1.清理濫禁囚犯
清代對于刑事案件的偵查和審理皆有明確的時限。一般來講,偵察時限從案件訴至官府之日開始計算,超限捕役汛兵和捕盜官均會受到處罰,但對逾限的處罰要在三個月的追緝期滿后才會進行。因此只要最后能夠捕獲案犯,捕盜官員自然可以通過將受案時間相應延后的方式來規(guī)避這樣的處罰[22]。對于審理期限,雍正時間規(guī)定為命案限六個月、盜案限一年。此后經(jīng)漸次修訂,嘉慶五年奏準為尋常命案,統(tǒng)限六個月完結;盜案及斬、絞立決命案并一切搶劫雜案,統(tǒng)限四個月完結。皆以人犯到案之日起限[23]?!叭绨竷日讣耙C未獲,或在監(jiān)患病,準其展限或扣限。若隔屬提人及行查者,以人文到日起限。”但“例雖嚴,而巧于規(guī)避者,蓋自若也?!盵24]實質性的超期時有發(fā)生。又鑒于原、被告和人證均屬于可羈押范疇,所以導致濫禁的普遍存在。延長偵察或者審理期限對解決濫禁無意義。限縮羈押范圍既不合傳統(tǒng),在清代的物質技術條件下也不利于案件解決。因此朝廷只能采取憫囚的手段,不時命令州縣清理積案,并下文要求州縣嚴格遵守審限,甚至要求對于輕案,“一切戶婚里錢債斗毆細事以及干連人等均不得違例濫禁……應保釋者即行保釋”[25]。
2.衿憫遣犯及其家屬
清代的憫囚措施不僅涉及囚犯本身,在特定情況下也會惠及囚犯妻女。這種特定情況主要是指發(fā)遣犯。因部分發(fā)遣目的,如東北地區(qū)、新疆,冬季氣候惡劣,遣犯多有凍死凍傷者,清廷自康熙九年就開始實行隆冬盛暑停遣遣犯的政策。另外因罪犯只身到配,無所顧忌,容易逃跑,為防止脫逃,清廷規(guī)定了僉妻之制,強制部分遣犯發(fā)遣須隨帶妻子兒女。多數(shù)遣犯最終出路是落戶發(fā)遣地為民,隨帶妻女也有助于社會的穩(wěn)定和邊疆的開發(fā),所以清廷對于不須隨帶而妻子兒女愿意隨同者也一律加以同意。但前往發(fā)遣地本須路費,兼且發(fā)遣地山高水遠、路途崎嶇,清廷對于遣犯尚有衿憫之心,由此擴展,同時也出于鼓勵攜帶家屬之目的,規(guī)定“發(fā)遣罪犯有家口者按六名給車一輛,遣犯內有老幼男婦病廢之人即一、二名亦給予車輛至陸路無車及不能行車之處,每車一輛拆夫四名?!倍鴮τ谔厥馇闆r的,也予以變通:“官為咨送川省地方山路崎嶇,不便行車且亦無可雇,今酌擬每口雇覓牲口一匹咨其前進,所需腳價可否照川省議定陸路運銅之例每站每頭匹準給銀一錢……為此仰縣官吏查照來牌內奉行事理即便遵照辦理?!盵26]不僅充分體現(xiàn)了憫囚之意,同時也體現(xiàn)了憫囚政策的靈活性。
由檔案可見,清代憫囚制度涉及范圍廣泛,在時間跨度上兼顧囚犯生前身后,在空間跨度上兼顧囚犯本身及其親屬。其監(jiān)管嚴格,對于監(jiān)獄管理,人、物均有記錄,事事皆需上報;對于監(jiān)獄官吏,職責明確,凡有違反即有相應行政、刑事責任。然而制度雖相對完備,實踐情況卻并不理想。雖然這種相對縝密的制度的產(chǎn)生,既有前代立法、司法經(jīng)驗之繼承,也有立法者本身的仁者之心,但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清代本身獄政管理的混亂促進了清代憫囚制度的發(fā)展,或者說清代監(jiān)獄之現(xiàn)實綁架了清代的憫囚制度。
雖然清代對監(jiān)獄管理制定了詳細的制度,對州縣官吏違法凌虐囚犯的行為施以重罰,但事實上清代的監(jiān)獄仍然黑暗而殘酷,主要原因在于相關司法官吏的勒索克扣。比如獄卒。清代的獄卒地位極低,而且他們雖有工食銀兩可領,卻數(shù)目極低,不及知縣百分之一。于是盤剝犯人既是其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也是其奉迎巴結的資本。因而獄卒除對入獄人犯百般勒索,收取“見面錢、收人錢、門上錢、貼監(jiān)錢、燈油錢、燒紙錢、草薦錢、睡場錢、免捎錢、送飯錢,甚至有買命錢”外[27],當然也要盤剝囚犯囚糧、囚衣費用。導致囚糧常有短缺且質量參差,囚衣“棉薄幅小,不料紕疏,數(shù)日即破”[12]241。監(jiān)獄內衛(wèi)生與疾病等情況則更為惡劣,清代文人的作品乃至外國人的著作中都有描述③。另外,除了對合法獄具的非法使用外獄卒還創(chuàng)制了各種非法獄具,如平遙縣衙藏的木驢、拶指、老虎床、釘床等。濫禁更是屢禁不止,監(jiān)內原被告甚至有數(shù)年不得面官的可能。與此相對應的是,清代地方檔案中有關憫囚的大量自上而下的行政性文件都是針對以上現(xiàn)象。以憫囚信牌或札文為例,它們幾乎都具有同樣的格式化的用語和內容:“監(jiān)內打掃潔凈,勿使穢氣熏蒸”、“所有罪犯水薪油米按時照數(shù)給發(fā)……應給衣褲照例備給”、 “偶有疾病速即撥醫(yī)調治”、“婚姻錢債斗毆等項細事以及干連人等一概不許濫禁,文到逐案清察”、“獄官每晚須親自查點鐐銬”。即使是針對個案的文件,內容幾乎也都在此范圍內。而根據(jù)清代法典與條例,清代尚有其他憫囚舉措,如探視制度,但筆者在檔案中未查到相應的探視囚犯清冊或下行的督促文件。由此可知,清代監(jiān)獄亂象決定了清代憫囚的重心。其憫囚手段在出于仁政之心外,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抑制清代混亂的獄政。雖然清代法律規(guī)定了縝密到近乎苛刻的監(jiān)獄管理制度和嚴厲的對于獄官凌虐囚犯行為的懲罰,但這些法律在司法實踐中難以推行,不得不迫使清廷采用憫囚的方式來加以彌補。
清代州縣官員大多缺乏充分的法律知識,不得不任用胥吏來審理案件。從地方檔案看司法文件一般也出于胥吏之手??梢哉f清代的胥吏實際操縱了清代的司法與政治,州縣官員司法權旁落。但胥吏中相當部分不在州縣的行政編制之中,沒有薪俸,“俱靠案活”、“全賴辦案滋養(yǎng)”。倘無案可辦,便會“合房絕糧”[28]。于是他們便會從司法全過程盤剝涉案人員,比如涉案人員如不賄賂他們,便會遭到不應監(jiān)禁而監(jiān)禁,或者超期監(jiān)禁的對待。而且如前文所述,獄卒也同樣經(jīng)濟困難,并且實際上還存在大量不在編制之內的獄卒。因此胥吏又難免勾結獄卒,共同盤剝獄囚。這些都導致了清代獄政的混亂,迫使清廷不得不采用大量憫囚手段以改善獄政。但是胥吏和獄卒也是大多數(shù)憫囚措施的實際執(zhí)行人,他們有極便利的條件從朝廷所撥憫囚銀兩中進行克扣,或者虛報、瞞報憫囚措施的執(zhí)行情況,導致清廷憫囚措施的難以落實、司法目的不能實現(xiàn),所以不得不持續(xù)不斷地發(fā)文進行憫囚。
清廷本身所支憫囚銀兩也不充足。據(jù)《提牢備考》所記,即使在囚犯數(shù)較前少于數(shù)倍的情況下,其燒飯所用煤錢工部所能撥給也不敷甚多,署庫津貼亦不能及時發(fā)放[12]206。除墊支囚糧外(冕寧檔案囚糧冊中常見墊支囚糧清冊,尤其是遞解招審遣犯和遞解過往遣犯時往往采用墊支形式,制備墊支清冊)在某些情況下,提牢還需募捐以籌措囚糧。囚糧尚且如此,其余憫囚措施用錢艱難可見一斑。即使財政撥款充足,按照清朝的司法狀況,經(jīng)歷層層盤剝后能真正用于憫囚的撥款恐怕也難以滿足實際需要,更何況財政支持不足,憫囚政策推進艱難可以說是必然的。
對于獄政混亂的現(xiàn)實和財政、司法的困境,清廷也并非全無認識,表現(xiàn)出來的即為對不同憫囚措施的有所側重。
在采取憫囚手段時,首要考慮減少囚犯數(shù)量。減少囚犯數(shù)量一方面能夠減少獄政混亂的破壞范圍,另一方面也可以減輕監(jiān)獄運作的財政壓力,為更好保障囚犯生存質量提供條件。減少囚犯數(shù)量中的大多數(shù)手段,如減輕刑罰、赦免、錄囚乃至允許大規(guī)模的保釋,都可以通過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在相對較短時間內完成,對比憫囚的其他三種手段胥吏和獄卒在其中的作為空間也最小,因而其實際效果和輿論效果都最佳。所以從地方檔案來看有關這類手段的表現(xiàn)方式最為多樣,既有由中央政府下令的規(guī)律性、非規(guī)律性的錄囚,非規(guī)律性但批量性的保釋、減刑或者赦免;也有地方政府申請、中央批準進行的批量性保釋;還有地方政府對個案特情允許保釋或做出免于刑事處罰的判決。同時,越至獄政惡化的清后期,赦免作為最能體現(xiàn)仁政的減少囚犯數(shù)量手段適用范圍越廣、力度也越大,如光緒二年兩宮皇太后懿旨:“除十惡不赦外,犯法婦人盡行赦免。”[29]這樣不加區(qū)別的大規(guī)模赦免是此前比較少見的。
其次是保障囚犯生活待遇。正如前文所述,實現(xiàn)獄空是困難的,同時清廷也必須考慮盲目釋放囚犯所帶來的社會風險,因此保障囚犯在監(jiān)生活待遇實際上是憫囚的最恰當,惠及范圍最廣的手段,而且由于它也是監(jiān)獄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在與憫囚相關的地方檔案中這類檔案數(shù)量最多,其出現(xiàn)也有相應的規(guī)律性。但這一手段的實施一方面需要有力的財政支持,另一方面需要胥吏與獄卒的有效執(zhí)行,二者缺一不可。事實卻是這兩方面條件均不具備,因此相關的措施難免流于形式。如對于病囚應給醫(yī)藥一項,咸豐八年傅國升病重事中,報備其病懇請撥醫(yī)調治與報備其死亡、報備尸體勘驗結果三文件落款竟為同一日[30],存在事后偽造嫌疑。在其他囚犯生病案件中,囚犯所患“急癥”而亡的事件出現(xiàn)頻率極高,而在監(jiān)囚犯患病治愈之檔幾不可見。由此可知病囚治愈率之低,矜憫病囚的措施的實踐效果不佳。
再次是謹慎使用獄具。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所持的復仇和報復刑理論,普通人乃至皇帝都認可這樣一個邏輯:有過錯就無理可言,有罪就可以隨意處置,雖死不足惜[31]。犯罪人理當受到肉體上的、精神上的懲罰。獄具不僅是限制囚犯人身自由的工具,也是其刑罰的組成部分。當然,也存在獄具使用對財政影響相對微弱的原因??傊瑱n案中與獄具相關的憫囚措施使用較前兩者少。該類措施一般也不獨立發(fā)文,而是附于其他憫囚文件之中,要求也是監(jiān)獄應謹慎、合法的使用刑具,較少有減免之說。
最后,除了濫禁問題因為其廣泛存在而使相關憫囚措施在地方檔案中反復被提及,呈現(xiàn)出一定的普遍性和規(guī)律性外,其他憫囚措施因是根據(jù)個案或者一地特殊情況而做出,或者因為適用范圍較窄,或者因為要付出相對高昂的經(jīng)濟成本,因此在地方檔案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低。但仍然可以說明,清廷對憫囚的關注已經(jīng)及至細節(jié)。
從清代地方檔案中所載有關清代獄政管理的相關材料可以看出,清廷力圖建立起一個符合仁政標準的監(jiān)獄系統(tǒng),在制度制定層面上也確實有所突破。然而沒有一套有效的監(jiān)管體系、缺乏可以真正推行政策的基層專業(yè)人才,卻寄希望于通過大量使用本應屬于輔助手段的憫囚來實現(xiàn)其目的,必然不能成功。同時,如果沒有充分的財政支持,憫囚政策也難免落為空談。但是任何時代的財政和司法資源都是有限的,清政府對有限的財政資金和司法資源下,靈活分配資源,采取多種憫囚政策、從面到點全方位進行憫囚的努力還是值得當今肯定和反思。
注釋:
① 對于清代的憫囚制度,學界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探討,如常杰的《明清州縣監(jiān)獄獄囚的生活處遇制度研究》(天津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柏樺的《明清州縣監(jiān)獄督查制度》(《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曹新強的《清代監(jiān)獄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等等。尤其是《清代監(jiān)獄研究》對清代的憫囚制度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闡述。然而這些對于憫囚的研究大多只是其對清代獄政研究中的一小部分,且多是從立法的角度出發(fā),將清代憫囚制度視作一種平面化的制度,列舉清代憫囚的不同手段。而實際上從清代檔案可以看出,清代的憫囚制度在司法實踐中有其內在邏輯和側重。
② 淡新檔案中有一供狀,該供狀為囚犯鄭修之兄與鄭修看役高樣二人所供。鄭修在監(jiān)亡故,親屬驗看尸身有異,請求官府查明鄭修是否遭看役凌虐,因此官府進行調查并記錄了此二人的供狀。參見淡新檔案:檔案名稱:ntul-od-th17404_027 [A]. 臺北:臺灣大學圖書館,1854(咸豐四年).
③ 如方苞的《獄中雜記》中記載:“獄中老監(jiān),除中央禁卒居住室以外,其他四室全無窗戶,空氣污濁。而系囚常二百余,矢溺皆閉其中,加之隆冬貧者席地而臥,春氣動起鮮不疫矣。若是夜中疫病囚死,生人與死者并踵頂而臥,無可旋避,此所以染者眾也。獄囚死者日多,每天約三、四人,多至日十數(shù)人?!庇秩缑绹翁炀羲墩嬲闹袊小?光明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中所述: “幾乎所有我們所能想象得到的各種恐怖虐待,殘害生靈的現(xiàn)象,在這些‘死亡之屋’中都可以被找到。曾有一位當?shù)氐谋本┤藢蓚€漢字‘地獄’寫在北京某監(jiān)獄的大門上。但這兩個字所表達的內容同監(jiān)獄內的實際豐富內容相比,還是溫和和蒼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