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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的撒哈拉

2022-01-01 02:23:02梅贊峰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避風(fēng)港毛毛沙子

梅贊峰

避風(fēng)港新來的租客是一名設(shè)計師。

他沒有挨著我們住,而是租下了海堤岸邊上一間單獨的雜物房。晚飯后,我靠近向里頭瞟了一眼,瘦削的黃木拼湊成的兩個書架、筆記本電腦、折疊的小沙發(fā)、風(fēng)扇。門前一個大扁頭的孩子,指甲縫里黑乎乎的,四歲的模樣還穿著開襠褲,腹股溝長有些許小濕疹。他不停地將沙子裝進小貨車,隨后又倒了出來。

我彎下腰問,老板呢?孩子起身提了提開襠褲,小手指了指避風(fēng)港里一個瘦男人,此時他正雙手握著數(shù)碼相機對準落日。西邊的遠海金紅一片,起伏的水波像在沸騰,一陣陣悶熱的海風(fēng)裹著咸魚味飄來。我喊了一聲老板,他移開相機看了我一眼后又端了起來。等等,等我拍完,他說。我轉(zhuǎn)過身,蹲下來與孩子玩起沙,他抓住小貨車往后壓了壓,隨即沖向我便翻了車,方才裝滿的沙子撒了一地。

嗚嗚嗚。

男孩哭了起來,設(shè)計師循聲爬上岸。我尷尬地指了指翻倒的小貨車,一時說不上什么。設(shè)計師張著一口黃牙連說沒事,就抱起男孩回到了屋內(nèi)。我隨他進門,狹窄的空間被他在南墻上掛起了幕布,黑的、紅的、藍的。我說,你這可以拍證件照?他點了點頭后又撫摸起男孩的后背。我在小沙發(fā)上稍稍坐了下來,雙手搓著膝蓋環(huán)顧四周,飲水機被貼上奧特曼和豬豬俠的貼紙,書架底下擺滿了父子倆的鞋,悶熱的屋子把鞋臭味烘得更濃。倒數(shù)第二層則用幾個收納箱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玩具,一只塑料駱駝歪著頭。

天熱,喝點水。

謝謝。

我接過設(shè)計師的紙杯,上面居然還印著“避風(fēng)港設(shè)計室”六個字。我說,準備上大學(xué),想拍一組照片,藍底和白底,一寸和二寸的都要。毛毛下來吧,他說。毛毛自覺地順著設(shè)計師的毛腿滑了下來,離開前還在腳背上調(diào)皮地蹭了蹭,隨后又提了提開襠褲跑到門前,將沙子重新鏟進貨車里。設(shè)計師將藍布掛到了第一層,我就著門后的一張小鏡子扣完了紐扣,狗啃的劉海盡量地撥到側(cè)邊。

來,一、二、三,笑。

可以了,他說。我這才活動一下脖子。他跟我說,后天來吧,我?guī)湍憔?。我謝過后和他說,不急,我就住前面。他沒有理會,從電腦桌下搬出電磁爐放在一張小木桌上,晾在房子外西邊的一口小鍋就著水龍頭沖了沖。毛毛繼續(xù)擺弄著小貨車,蹲累了就坐在門檻上,一對蛋蛋微微顯露出來。

我沿著避風(fēng)港繞了一圈,回來時已是深夜。平靜的水面上沒有浪潮,休漁期的船只一艘挨著一艘,船上的漁燈似乎要與兩岸的燈火爭個高下,燈火通明得連成一片。一個系著長辮子的女人跨船串門,沒多久就回到自己的船上。悶熱的深夜里,一些男人光著膀子在船上喝酒。岸上的路燈暗淡了許多,一個戴著眼鏡佝僂著背的男人在堤岸上抽著煙。我認得出是那個設(shè)計師,我走上去問,那么晚還不睡嗎?他搖了搖頭,推了推眼鏡后抽了一口煙。我借著路燈瞧見他青黑色的眼窩更深了,牙齒也更黃了,仔細一嗅似乎還有煙味和菜味。

我繼續(xù)走著,瞥見屋子里筆記本電腦上精修著的是一個年輕的美女,單眼皮,高鼻梁,小巧的嘴。沙發(fā)展開成了一張小床,毛毛繼續(xù)穿著開襠褲酣睡著,一塊應(yīng)該裹肚子的小被子被他蹬到了地上,地面還散落著一些小米粒。黑黢黢的路面,我無意踩到了小貨車,毛毛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動了動身子,我連忙跑回了家中拴起了門。

躺在老宅的鴛鴦床上,我關(guān)了燈,不斷思索著為何設(shè)計師此時一個人站在堤岸上抽著悶煙,電腦上精修的對象不是自己。銀色的月光透過木窗淌了進來,像一堆綿密細軟的白沙子。沒多久,避風(fēng)港傳來久違的孩子哭鬧聲。自從高考完回到老家居住,已經(jīng)許久沒聽過孩子的哭鬧聲,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不禁爬到窗前看起四周,微弱的路燈也沒有消減那間雜物房傳來的動靜。過了一會兒,設(shè)計師抱起毛毛走出來用力拍打著,毛毛雙手抱緊他的腰身,手里的小貨車摔在地上。

別打了,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我特地壓低了聲,向外吼道。當設(shè)計師正要看過來時,我壓低了頭屏住呼吸。次日,當我經(jīng)過雜物房時,又瞥見設(shè)計師在修著那個美女。毛毛說,你踩到我的駱駝了。我這才意識到,踉蹌了幾步。設(shè)計師轉(zhuǎn)頭瞥了一眼,我低下頭灰溜溜地離開。

后天一早,我來到他門前徘徊許久?!爸ㄑ健币宦暎O(shè)計師緩緩地推開了門。我說,你好,今天來拿相片。他戴上眼鏡推了推,一邊抽著煙一邊在電腦上輸入一串密碼。我半坐在沙發(fā)上,毛毛側(cè)身睡著,嘟著小嘴,懷里抱著那輛小貨車。我說,真不好意思,這么早打擾你。沒事,他說。他將打印出來的相片放到閘刀下,手指有點顫抖。我湊近一瞧,發(fā)現(xiàn)十二宮格的相片里有個女人混在其中。我認得出是那個被精修過的女人。他抬頭問,少收你一列的錢,可以嗎?我想了想便答應(yīng)他。他將那張肖像夾進了錢包里,另一側(cè)放著一張沙漠圖。

我說,去吃早飯嗎,我沒吃。他愣了一下后笑了笑,說,行。毛毛仍在熟睡,設(shè)計師鎖上了鐵門后將煙頭扔進海里。海面上金燦燦的初升太陽被煙頭砸碎,大小的漣漪像是涌動的沙丘。我們決定爬上避風(fēng)港里一艘小船,那是專賣小吃的。船尾浮動幾下后平靜了下來,一張小木桌油膩膩的,醬油、北海辣椒醬、檸檬醬、沙蟹醬擺在中央。我要了一份三拼的越南卷粉,設(shè)計師則要一碗蟹仔粉和一個雞蛋。他嫻熟地拿來一對味碟,舀出一勺辣椒醬后滴了三滴醬油。這樣就甜,他說。我笑了笑。他看向東邊的海岸線又抽起一根煙來,又轉(zhuǎn)過半個身子瞧了瞧身后的雜物房。我說,要不要帶毛毛出來?他轉(zhuǎn)回來推了推眼鏡說,不用。

三拼的卷粉端上來,我刮了刮木筷的毛刺,再夾上一條用力浸了浸醋湯。木耳肉末流了出來,我說,你吃點嗎?他夾起煙搖了搖頭,說,某使(不用),我常吃。我笑了笑,小心地嗦起卷粉。他說,你倒是蘸點辣椒醬呀。我順勢點了點,繼續(xù)嗦著。他又抽了一口扭過頭呼出煙來,隨即瞥了我一眼說,你是本地人某(嗎)?我常被別人質(zhì)疑,今天又碰到了這個話題,隨即一口咽下。我說,是的,本地人,只不過高考完才回老房子這里住。

你住哪?

我本想精準地指向那幢爬滿三角梅的老宅,但一想起前晚的動靜就怯了下來。我抬頭向岸上皺了皺眉,喏,那就是。我埋頭又吃起另一條胡蘿卜肉絲卷粉,不銹鋼碗里的肉末變得更多了。你想讀么嘢(什么)專業(yè)?他說。說完,他舀上一勺滿滿的蟹黃嘬了一口。我說,還沒想好,無論什么專業(yè),可能出來都不一定干本行。我蘸了蘸辣椒醬,似乎這樣底氣更足。那你想做滴么嘢(干點什么)?他看著我說。寫作、旅游,我說。他繼續(xù)說,是挺文藝的。說完,他哈哈笑了出來,黃牙上還殘留著方才的蟹黃。我說,我喜歡去旅游,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首先是首都,然后是國內(nèi)的新疆、青海、西藏、四川和云南,出國第一站是越南、泰國、俄羅斯,還有撒哈拉大沙漠!他聽完后沒有接話,埋頭一口氣嗦完了一整碗蟹仔粉。

上岸時,我看著水面上的那個男人臉色暗沉了下來,與水一樣青黑,熱風(fēng)持續(xù)刮著。毛毛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等著我們歸來,設(shè)計師進門后抱起他,還塞了雞蛋。毛毛從書架上拖出一箱的玩具,我?guī)退麚炱鹇湓诘厣系鸟橊?。我在一旁臭椿樹下的網(wǎng)床上躺了下來,熱風(fēng)吹著樹冠僵硬地搖擺,毛毛在烈日下一邊擦著汗一邊繼續(xù)用小貨車運送沙子。我說,嘿,毛毛,來樹下玩,這里不曬。

他瞪了我一眼說:“撒哈拉沙漠沒有一棵樹!”

我聳了聳肩,把左腿搭到右腿上獨自晃動網(wǎng)床,瞇著眼幻想起自己畢業(yè)后會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背著一個相機走天下。可能在新疆有一場艷遇,和心愛的她同居一段時間后就一直南下到麗江。她的肚子大了起來,卻總是嚷著要出國,我?guī)云鹫诘脑侥暇矸邸⑻﹪亩幑?,還有路邊的飛天空心菜,最后一定要去撒哈拉大沙漠走一走。

爸爸,沒有沙子了。

我這才睜開眼,以為夢里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毛毛指了指遠處的一幢新樓房,工人已將沙子清掉。設(shè)計師走出門,右手拿起小貨車稍稍掩起烈日徑直走去,我從網(wǎng)床上坐了起來向毛毛招了招手。他慢慢地扭著屁股走來,撓了撓潮紅的腹股溝,里面爬滿了濕疹。我說,毛毛,你媽媽呢?毛毛又抓起大扁頭的那撮毛說,在大沙漠里。我說,她不回來嗎?毛毛回頭看了看遠去的設(shè)計師爸爸,轉(zhuǎn)回頭搖了搖。我隨后側(cè)身看起避風(fēng)港,一只大黃狗叼著狗仔越過了幾艘船,狗仔不小心墜入了海里大力撲騰著。

毛毛想要走下海堤,設(shè)計師一手抓住了他的小胳膊。設(shè)計師在烈日下又像前晚扇起毛毛的屁股,毛毛哭鬧幾聲后安靜地咬住小嘴唇,眼珠子直勾勾地瞅著我。我似乎有些慚愧,又無可奈何。設(shè)計師鼓著腮幫子繼續(xù)用力打著。我像泄了氣的氣球,癱在網(wǎng)床上。毛毛的單眼皮微泛著淚珠,小門牙緊緊咬住蓮藕般的小胳膊。

設(shè)計師回到屋里工作,我把老宅的香爐倒出一些干凈的白沙,細細的,綿密的。我裝了一小袋來到臭椿樹下,毛毛看了一眼后,嘴角耷拉著撓了撓腹股溝。我起身望了望屋里忙著的設(shè)計師,便向毛毛招了招手,小聲喚著,毛毛。說完,我還捧起手中的塑料袋掂了掂。毛毛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兩眼冒起金光,伸出小腦袋看了看屋里便躡手躡腳地來到我跟前。他咧起嘴,伸出的雙手像是討要糖果。我抓了少許放到他掌心,他那對單眼皮似乎要被撐開來,于是我又特地加了一些。他流著口水說了一聲謝謝,隨后雙手合上扭著小屁股回到了門前,將白沙與地面上的黃沙混合攪拌幾下后,用小貨車裝起沙子從門前運到了屋里。

我說了多少遍,別帶沙子進屋里。

屋里傳出這一聲嘶吼,我連忙躲到臭椿樹后觀望。幾個響亮的巴掌后,毛毛連忙跑出來一邊揪起開襠褲,一邊揉著單眼皮嗚咽著,小小的身子不停地抽著。隨后,他張開小胳膊喊著,爸爸,不要。設(shè)計師穿著人字拖大步走了出來,一腳將沙子盡可能地都踢了出去,黃牙還啐了一口。我像做了賊,心里撲通撲通地狂跳,臉頰像被烈日燙傷,火辣辣地疼。熱風(fēng)襲來,船上的彩旗微微揚起,樹冠抖著,海面上的沙子終于一聲不吭地沉了下去。

從學(xué)校領(lǐng)回錄取通知書,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家人,騎著自行車駛回坑洼的石子路上,心情與避風(fēng)港的海面一樣異常地平靜。毛毛又蹲在門前玩沙子,我停下車一看,有海沙、金沙、銀沙,還有我前段時間送他的一些細軟的白沙。我說,喲呵,毛毛又有那么多沙子了。毛毛起身提了提開襠褲,抓了一把走上前來給我。我趁著設(shè)計師不注意捏了捏他的小臉蛋,整個人被曬得像黑炭,只有那口牙還算白凈,不黑也不黃。我將自行車停在樹旁,叩了叩門。哎,你怎么來了,設(shè)計師轉(zhuǎn)頭推了推眼鏡說。我說,給你看樣?xùn)|西。說完,我從書包里掏出金燦燦的通知書遞到他面前。他抖著小腿,開心地露出大黃牙,說,喲,咱們還是校友呢!

校友?

對,我也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

平靜的我稍稍蕩起一層漣漪,重新打量起這個有點吊兒郎當?shù)脑O(shè)計師,想不到他竟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還是自己的校友。我說,校友,真的?他起身讓我坐下,主動地拿過我的通知書小心地翻了又翻,嘴里說著,真是我學(xué)校。隨后還小聲地念著通知書的內(nèi)容,念完又抽出印著字樣的紙杯遞上了水。我簡單地抿了一口,不禁用手扇起風(fēng)來,設(shè)計師尷尬地說著,是有點熱。說完,他特地將電風(fēng)扇對準了我。

你和家里人說了嗎?

還沒。

快說,他們會很開心的。

家人并不喜歡我學(xué)醫(yī)。

設(shè)計師沒有說話,蹺起了二郎腿,腿毛似乎在淌著汗。我說,師兄。他愣了一下后笑出了聲,電腦椅都在搖動著。我說,師兄,我請你喝杯奶茶。不不不,他擺了擺手。接著他又說,應(yīng)該是我請你,是你考上了大學(xué)。毛毛見狀,趴在門上探出大扁頭瞧了瞧設(shè)計師,說,爸爸還沒請我呢,今天是我的生日。設(shè)計師笑得飛出兩三滴唾液,緩了過來說,今日也是毛毛的生日,要不你今晚來我這做客吧。我握著通知書說,真的假的?他說,真的,不信你問毛毛,毛毛,是不?毛毛抱著小貨車點完頭后,又跑到門前裝起了沙子。設(shè)計師起身來到門檻上,看著陽光下認真玩沙子的毛毛,低聲說:“真是雙喜臨門呀?!?/p>

我將家里后院的一些油柴都搬來了樹下,設(shè)計師摸著堤墻來到淺海找來幾塊還算平整的磚石。我接過手,簡單地圍了起來。設(shè)計師掰斷幾根小樹枝放在一旁,毛毛用小貨車運來少許的沙子。設(shè)計師將晾在屋外的砧板沖了沖水后直接放在堤岸上,我們在碼頭買來一些花蟹、彈蝦、生蠔和扇貝。我說,今晚是海鮮宴了。毛毛聽后,赤著腳跑過來瞧了瞧花蟹,隨后伸出小手指被蟹鉗猛地鉗住,毛毛痛叫了起來,小胳膊揮舞著。設(shè)計師擰斷了蟹鉗,一些汁水濺到了毛毛的嘴邊,于是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后沖著我笑。

天逐漸暗了下來,設(shè)計師從屋里拉出一條插排,小小的白熾燈沒多久就引來幾只大水蟻。毛毛坐在中間只吃扇貝,我在味碟上擠了幾個小青橘。毛毛繼續(xù)蘸著味碟,設(shè)計師在一旁沉默地切起番茄,涼拌著吃。我先夾了一片后猛地啐了一口,說,嘿,這可不是糖,這是沙,白沙。設(shè)計師推了推眼鏡一看,果然是白沙。毛毛的單眼皮掃了一眼,伸出小腳悄悄地將小貨車踢進了木桌下。

設(shè)計師將切好的番茄倒掉后,重新切片涼拌,放白糖前還特地嘗了嘗。我說,師兄,坐下來吃吧??炝?,快了,他說。說完,他掀了掀鍋蓋,一股熱騰騰的水汽直接淹沒了眼鏡?!芭椤保瑳]等他拿穩(wěn),整個高銻桶倒了下來,里頭的生蠔滾出了不少,我連忙上前扶起來,瞧見他的小腿立馬生出幾個大水泡。我擰開水龍頭讓水直流沖刷,設(shè)計師整個身子倚著我,大黃牙咬緊嘴唇,嘴邊還有“嘶嘶”的聲響。

爸爸。

哎。

爸爸,疼嗎?

不疼。

毛毛握著一個裹滿了沙子的生蠔,單眼皮瞇得更小了,淌出了兩行淚。設(shè)計師說,毛毛,你哭什么呢,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哥哥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好日子。毛毛放下手中的生蠔,提了提開襠褲跑過來,雙手接住了一些水繼續(xù)給設(shè)計師的腿上澆著,“嘩啦啦”。設(shè)計師擰上了水龍頭,暴躁地說著,夠了,夠了,節(jié)約用水。說完,他讓我們都回到座位上,拿出一個小碟端起方才掉在地上的生蠔重新沖了一遍。微弱的燈光反而把他佝僂的背照得愈發(fā)嶙峋,腫起的一塊富貴包也更加突兀。他順著水流,小聲地說,沖沖就好。

毛毛吃得最快,我與設(shè)計師一直吃到了深夜,小木桌上都是成堆的殼。毛毛伸出小手拿走一塊貝殼,又從桌底下拿回那輛小貨車。設(shè)計師推了推眼鏡盯著毛毛,毛毛扭著小屁股迅速地跑到門前。過了許久,設(shè)計師猛地拍了頭,說,丟,我忘記了一件大事!我不敢再抽煙,一瓶啤酒也懸在手中,我說,么嘢供(什么事那么)緊張?設(shè)計師叼著煙跑到門前抱起了毛毛,毛毛被憋紅了臉,手里的一枚貝殼顫抖著。我走過去拍了拍設(shè)計師的肩膀,他說,我忙這忙那的,就是忘記給毛毛準備蛋糕了。蛋糕,蛋糕,門前的毛毛學(xué)著設(shè)計師重復(fù)著說。我看了看前后,說,我們這的避風(fēng)港就海鮮多,蛋糕店需要上坡直走再拐個彎,不過生日蛋糕似乎需要預(yù)定。設(shè)計師沉默了一會兒,和毛毛說,毛毛,你想吃蛋糕嗎?

不想。

毛毛看了看設(shè)計師小腿上的大水泡就低下了頭。我說,某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想吃,哥哥就去買。毛毛耷拉起小嘴說,不要。設(shè)計師推了推眼鏡,拿起毛毛手里的貝殼一點點地收攏起沙子,還倒上一些水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再用貝殼一點點地砌成了一個蛋糕模樣。毛毛起身提了提開襠褲后又蹲下來,指了指問,蠟燭呢?于是我折斷了一小根細枝,設(shè)計師就著打起了火機,“啪”的一聲,整個門前都亮了起來,小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細煙引誘著鄰居圍了過來。

這是爸爸給我做的撒哈拉沙漠蛋糕。

毛毛又撓起了腹股溝,設(shè)計師把他的小手拉開,說,沒有禮貌。毛毛嘟起小嘴,眼珠子濕濕的。我說,毛毛,快許個愿吧。毛毛這才眨了眨單眼皮,瞇著一條細縫雙手合十地許起愿來。我說,不能偷看,偷看就不靈了。

我將蛋糕拍了下來,連同錄取通知書發(fā)了朋友圈。

去學(xué)校的前一周,接連幾天不見毛毛的身影,雜物房門前的沙子被設(shè)計師掃到了樹下。半夜里,我躺在鴛鴦床上睡不著,甚至渴望能再聽見毛毛的哭鬧聲。我爬到窗邊借著微弱的路燈觀察那間雜物房,樹下的沙子所剩不多,網(wǎng)床隨風(fēng)擺動著。窗外的天一亮,總會聽見熟悉的鐵門聲,我爬到窗前瞇眼看見設(shè)計師早早地出了門,左手還懷揣著那臺筆記本電腦。隨后,他來到那艘船上要了兩份卷粉和一枚雞蛋,上岸后快步遠去。

我趁著人少,偷偷摸摸地來到那間雜物房前,“避風(fēng)港設(shè)計室”的塑料招牌掉了色,隔著鐵門可以瞧見小沙發(fā)上的小枕頭和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小貨車和駱駝被裝進了收納箱里。我來到樹下在網(wǎng)床上睡了下來,右腳將地面上的散沙踢了又踢。有別于往日里的悶熱,一股涼風(fēng)吹過,整個手臂的汗毛立了起來,我似乎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但又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撫平了汗毛,長舒一口氣后來到避風(fēng)港的那艘小吃船上。

“靚仔,吃點么嘢(什么)?”

“剛才那個男的是要卷粉嗎?”

“是的,兩袋卷粉和一個雞蛋?!?/p>

“那我要一份卷粉就好?!?/p>

“還吃點什么嗎?”

“不用了,我還想和他一起吃早餐呢?!?/p>

“誰?”

“就剛剛那個男的。”

“哦,他呀,一直幫襯我的生意?!?/p>

“你知道他的小孩去哪了嗎?”

“住院了。”

我“哦”了一聲,在船尾坐了下來。海風(fēng)似乎又將岸上僅剩的沙子全都吹了下來,浸到醋湯中,我一粒粒地撇出來,再嚼上一口卷粉似乎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我最后沒有吃完就上了岸,向前走著,心想訂一個生日蛋糕等毛毛回來可以直接吃上。我將零花錢重新盤算,最后攥住手機快步直走,來到十字路口后拐了彎。

“你好,歡迎光臨?!?/p>

“我想訂制生日蛋糕?!?/p>

“可以的,請問您想要什么樣的呢?”

“撒哈拉沙漠蛋糕。”

“這……我們沒聽說過?!?/p>

“是的,是別人原創(chuàng)的?!?/p>

“請問,有照片可以給到我們參考嗎?”

我打開手機相冊,終于找出那晚無意拍下的一張照片,沙子砌成了圓柱形,一根細枝丫插在其中,火焰獨自燃燒。店員皺著眉,似懂非懂地答應(yīng)了。當我回來時,看見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停在了雜物房前,我快步走去,設(shè)計師把書架搬了出來當場拆掉,飲水機也搬上了車。他拿出那包印著標簽的紙杯遞給了我,說,你要某(嗎)?我接過后沒有謝他,走進屋里看見小屋一夜之間變了模樣,三張幕布捆綁了起來,相機與玩具放進了收納箱里,旁邊的收納箱疊在了一起,筆記本電腦的桌面是撒哈拉大沙漠,路由器和電線窩在角落里,被子和枕頭堆在了沙發(fā)上。

你要搬家?

設(shè)計師點了點頭,還帶我來到屋外掛著鍋和鏟的西墻前。上面噴了一個大紅字,“拆”。我湊近一瞧,黏糊糊的,噴漆似乎未干,一股臭味讓人惡心。他還將一張通知單遞到了我手上,我讀后顫顫地歸還給了他。我說,那毛毛呢?他說,在醫(yī)院。我說,你打算搬去哪?南寧吧,那里有大醫(yī)院,他說。

我點了點頭,與他一同來到海堤邊上抽起煙來。我說,我訂了蛋糕,今晚讓毛毛出來吃吧。他吐出一口煙,手指彈了彈煙灰。

夜沉下來后,撒哈拉沙漠蛋糕擺在了堤岸上,通體土黃,表面上還有模仿沙子的粗糙感,一根仙女棒插在正中央。我說,毛毛,這回許愿要閉緊眼,這樣才會靈驗。他點了點頭快速地皺著眉頭,擠出了三道小小的抬頭紋。臨近九月的夜風(fēng)仍是悶熱,我們沁著大汗大口吃了起來。次日,天蒙蒙亮,我站在窗前看設(shè)計師收拾完行李后背著毛毛離開,背影愈來愈小。

半個小時后,一臺挖掘機鏟平了那間雜物房。我走近一看,那只塑料駱駝佇立在廢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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