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威
《老子》中以水比喻道是很明顯的,這是老子為我們窺視道所開的一扇窗口,值得玩味。第八章說: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在這里,老子直接說水“幾于道”,這是說,水幾乎就是道了,但它還不是道。這里我們首先要問的是,水為什么接近于道?為什么水只是接近于道卻不是道?前者問的是水和道的相同點,后者問的是水和道的區(qū)別。下面對這兩個問題一一進(jìn)行剖析。
天地萬物不可勝數(shù),老子為什么獨稱水“幾于道”?也就是說,水和道有什么相同之處呢?在上引材料中,老子明確說水有兩個特點:一是“善利萬物”,二是“不爭”。
宋范應(yīng)元說:“(水)無定形而靡不通。故潤萬物者,莫潤乎水,乃善利也?!?熊鐵基、陳紅星主編:《老子集成》第四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400頁)就是說,水因為沒有確定的形狀,它“在天為霧露,在地為泉源”,所以可以進(jìn)入萬物之中,起到滋潤的作用,而其他東西卻不能像水一樣滋潤萬物,這里強調(diào)了水無所不通的特點?!吧评f物”表達(dá)了水的兩個特點:一是“利”的一面,即滋潤他者的意思;二是“靡不通”的一面,即無所不如、無所不及,通萬物的意思。水的滋潤作用不難理解,而水“靡不通”的一面就來源于它“無定形”的特點,天上地下無孔不入、無所不至。水的“利萬物”和“靡不通”的特點,恰恰是道的特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萬物從道中生,道包舉萬物。“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成功不名有”(三十四章),大道對萬物有滋生的作用,所以有“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yǎng)之覆之”(五十二章)。蘇軾早已看到這一點,他說:“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利,而水亦然。”說的就是水和道相似的這兩個特點。
范應(yīng)元說:“(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何爭之有?”(《老子集成》第四卷,第400頁)也就是說,水由于沒有形狀,反而可以適應(yīng)各種環(huán)境的要求和限制,遇到方的地方就成方形,遇到圓的地方就成圓形,無所不適。這是強調(diào)了水的適應(yīng)性,水擁有自然而然、完美地適應(yīng)一切境遇的能力。這不就是“道在天下,猶川谷與江海”嗎?(三十二章)道就像江河湖海無所不適,在天地各種環(huán)境中穿梭不已,應(yīng)物變化。庖丁因為是好道之人,所以為文惠君解牛的時候能做到“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莊子·養(yǎng)生主》),能夠“依乎天理”,達(d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這是道給與他的應(yīng)物無不合理的能力。
同時,水“處眾人之所惡”,所以同樣不與人爭。河上公說:“眾人惡卑濕垢濁,水獨靜流居之?!币簿褪钦f,人們都不喜歡處于低位、居于下首,但水總往下流,仿佛自甘于低位;人們也不喜歡污垢塵土堆積之所,但水卻毫不在意所流之處干凈與否,而且水所靜處的地方底部總是淤泥堆積,但它依然安之若素。這就是水“處眾人之所惡”的意思。人們都厭惡的東西,水反而處之泰然,自然“不爭”。但關(guān)鍵是水為什么能做到這一點呢?宋徽宗注說:“(水)善利萬物,萬物蒙其澤,受其施,而常處于柔弱不爭之地,納污受茍,不以自好,累乎其心,故于道為近。”(趙佶注、章安解義,萬曼璐點校:《宋徽宗道德真經(jīng)解義》,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32頁)章安解義說:“處不爭之地,而利即萬物,不知其所以為善。眾流之污,群物之垢,彼有心者之所惡,水之納污受垢,處眾人之所惡,而不知其所以為惡。善而不知其善,惡而不知其惡,故于道為近。”(《宋徽宗道德真經(jīng)解義》,第33頁)很明顯,趙佶和章安認(rèn)為,水接近于道最重要的是其無是非善惡之心,所以眾人認(rèn)為值得厭惡的它不認(rèn)為可惡,眾人認(rèn)為值得追求的它不認(rèn)為美好,所以是非善惡在它心中沒有區(qū)別,是非善惡也就不能“累乎其心”了。
趙、章二人的解釋可謂極具洞察力。道超越于萬物,是非標(biāo)準(zhǔn)在道面前都是片面的、膚淺的、無意義的。老子從正面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四章),這些銳利、紛爭就是是非善惡。老子主張:對于銳利,要銼磨之;對于紛爭,要消解之;要和光同塵,最終達(dá)到“玄同”之境。也就是說,老子主張消除是非善惡之別,定于“玄同”之“同”。老子又從反面說:“大道廢,有仁義?;壑浅觯写髠?。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十八章)有仁義便會有不仁義,有智慧就會有虛假,有孝慈就會有惡逆,有忠誠就會有背叛。這些是非善惡的出現(xiàn)就是因為沒有遵循大道。僅僅用仁義不能解決不仁義的存在,相反,不仁義的存在恰恰是因為仁義標(biāo)準(zhǔn)的設(shè)立,仁義是不仁義存在的依據(jù)。智慧和虛假、孝慈和惡逆、忠誠和背叛也是如此。所以,要想徹底決絕這些矛盾,唯有遵循大道,消泯是非善惡的分別,才是唯一可行的,才能做到不爭。而做到這一點的,就是水。
老子明確說水“幾于道”,“幾”是近的意思,就是說老子認(rèn)為水是接近于道的,但它終究不是道。那么,水和道的區(qū)別在哪里呢?
有注者認(rèn)為,主要是因為水是有形的,道是無形的;水是形而下的,道是形而上的。如王弼說:“道無水有,故曰‘幾’也?!蓖蹂龅慕忉屖菑乃坝猩跓o”的思想出發(fā)的。在他看來,無高于有,因為“有皆始于無”,有是從無中產(chǎn)生出來的,無形的道高于有形的水,水不是道。蘇軾也這樣認(rèn)為:“然既(水)已麗于形,則于道有間矣,故曰‘幾于道’?!?焦竑著,黃曙輝點校:《老子翼》,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9頁)蘇氏也是從有形無形來區(qū)別水和道的。以有形無形作為水和道的分別之所在,抓住了根本。因為道的特點就是“恍兮惚兮”“窈兮冥兮”“視之不足見”的,其原因就在于它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沒有形狀,超出我們?nèi)庋鬯娭秶?。而水雖然沒有固定的形狀,但它仍有形狀,我們?nèi)阅芸吹剿?、摸到它、嘗到它,水仍在我們的感官范圍之內(nèi)。所以,有形無形是水和道最大的不同之處。
還有一些注者聯(lián)系《周易》來解釋。宋呂惠卿說:“《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之繼,則以遠(yuǎn)離道而非道之體矣。”(《老子翼》,第19頁)呂氏在這里明確指出,從《周易》的生成論視角來看,繼承道的是善,而上善若水,也就是說水繼道而生,道先水后,故二者不一。先不論呂氏以《周易》解老是否準(zhǔn)確,但他提供的生成論視角值得借鑒?!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萬物從道中產(chǎn)生,水自然是萬物之一,所以水從道中產(chǎn)生,水自然不是道?!捌┑涝谔煜?,猶川谷與江海”(三十二章),這里,老子明顯區(qū)分了道和川流江海(即水)。一個“若”字表明,老子是使用“川谷江?!眮肀扔鞯赖?。所以,從生成論的思路來看,道先水后,二者不同。
上引第八章中,“幾于道”后緊接著的七個短語,即“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歷代許多注家都將這七個短語理解成進(jìn)一步形容水,如王弼、河上公、趙佶、蘇軾、呂惠卿等。宋林希逸慧眼獨具,認(rèn)為這七個短語其實是對有道之士治世的形容,并批評那些注者將七者看作“水之小善”的七個方面,是牽強的,“非老子本旨”(《老子集成》第四卷,第500頁)。這啟發(fā)我們,水之道和老子的政治思想是有聯(lián)系的。第七十八章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边@里的“攻”“勝”“國”“社稷”“天下”并稱,明顯表明水之道和治國密切相關(guān)。
第八十一章說:“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笔ト酥啦粻?,水之道亦不爭,看來圣人和水有關(guān)。第二十七章說:“是以圣人常善救人,而無棄人;常善救物,而無棄物?!笔ト松凭热?、善救物,而水善利萬物;第四十九章說:“圣人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無心,泯除善與不善、信與不信之區(qū)別,而水亦是消解是非善惡的代表。綜上,可以說,圣人就是行水之道的人,圣人是水之道的人格象征。
第五十七章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边@里,老子隱晦地表達(dá)出圣人如何運用水之道治國的政治思想?!凹芍M”“利器”“法物”均屬于是非善惡的內(nèi)容,圣人要像水一樣消除之,要像水一樣不爭,即安靜、無為、無欲,這樣就能治理好國家,甚至取得天下。老子通過圣人這一理想人格,將水之道付諸政治實踐,表達(dá)了自己的政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