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俊竹[山東理工大學(xué),山東 淄博 255000]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出走”的沖動。出走,去尋找、去解密?!秾ふ音~王》里的小小少年,帶著父母的期盼,就這樣毅然邁出家門,踏上了尋找“魚王”的奇幻旅程。出門遠行,是一個走向廣闊世界和堅定內(nèi)心的雙向過程。在尋找的過程中,少年對自己所處的深山“野地”、如精神圖騰一般的“魚”、作為根底的水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精神碰撞與成長都有了更為深刻的體認。同時,他在漫長的追尋之路上實現(xiàn)了對世界及自我的內(nèi)在探索與超越。
在原始社會,自然的力量對原始人來說是如此強大,于是他們逐漸形成了對大自然的崇拜。而有著相似居住環(huán)境的同氏族人選擇某一種動物或植物等當作自己同源的親人祖先,以求建立的這種聯(lián)系能夠讓自己得到庇護。因而可知,圖騰一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親屬和象征的意義,后來逐漸演變成為一個被人格化了的崇拜對象,具有更多精神層面的意義。在作品《尋找魚王》中,“魚”實際上就是作為一種精神圖騰存在的。
張煒的作品總是帶有濃濃的“魚”味,學(xué)者趙月斌曾經(jīng)專門撰寫相關(guān)論文論及張煒筆下的各種“魚”。而在《尋找魚王》中,小說的主人公之一就是“魚”,把握“魚”的內(nèi)在也就意味著捕捉到了作品的要義。從民俗意義上來看,許多地方尤其是沿海地區(qū)選用魚來祭祀,對祭祀的魚的種類更是大有講究;平常百姓在重要節(jié)日時將珍貴的魚做成一道“看菜”,為的是求一個來年美滿生活的好兆頭?!棒~是怎樣獲得這種象征意義的呢?在上古,‘魚’和多余之‘余’聲韻近同,魚屬疑母魚部,余屬余母魚部,這種讀音的接近,并非偶然?!~’和‘余’是一對聲近義同的同源字。也就是說,它們讀音的接近,是因為它們意義上的某種聯(lián)系造成的。”①這種意義的聯(lián)系,即為前面所說的富余、富足。此外,魚的繁殖能力極強,較之陸地上的動植物,魚可以說是取之不盡又食之不竭。因而,“魚”又象征著強勁的生命力。在小說中,對于久居深山里的老百姓來說,他們不可能輕易捕獲到魚,更不可能在平日里將其做成美味佳肴來享用。因此他們一直懷揣對“魚”,其實也就是對擁有強大生命力量和美好生活的渴望。另一方面,在民間傳說中,魚的意象也頻頻出現(xiàn)。在這些充滿奇幻色彩的寓言故事中,它們早已不是普通的水生生物,而是作為一種象征著獲得某種超自然力量的神秘之物。小說中,成為謎團的“混沌”即為這樣的一條大魚。如同張煒所說:“童年的魚是多么神奇的一個存在。它是在水中游動的生命,是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完全不被我們所理解的異樣的生命。這種突兀闖入少年經(jīng)驗中的水族,它構(gòu)成的刺激有時甚至是不可抵御的?!雹谙笳髦篮?、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又帶有神秘色彩的“魚”,帶給少年的“我”以極大震撼,作品背后的意蘊也因此變得更加豐富。
究竟何為“魚王”?就是這個問題,開啟了少年的精神之旅。久居深山中卻能夠經(jīng)常捉到魚的人,自然有著不同尋常的本領(lǐng),必然受到他人的尊敬。但在少年父親的口中,“魚王”變成了那神秘莫測的絕世高人,擁有無法匹敵的能力。在父親看來,“魚王”已然成為一種身份地位和物質(zhì)條件的象征。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少年在心中不斷勾勒那位英雄披荊斬棘的雄姿。“魚王”就這樣成為在少年成長過程中擁有掌控世間萬物的能力的最佳象征。于是,追隨已著“我”心中之色彩的“魚王”,他歷經(jīng)艱難,終于找到隱居世間的“魚王”。在和他進一步相處的過程中,夢想與現(xiàn)實碰撞,少年看到神化了的“魚王”也有常人的喜怒哀樂,同樣面臨過抉擇的兩難境地,而成為“魚王”所擁有的一切美好之物的背后意味著需要付出更多。在這里,“魚王”終于不再是一個抽象的符號,而是灌注了血肉的實體。
少年找到“魚王”,故事沒有戛然而止。一路上,沿著尋找“魚王”而出走——“旱手魚王”——“水手魚王”——“魚王”的脈絡(luò),一步步解謎,少年不斷更新自己的認知?!八麤]有把‘尋找魚王’寫成不屈不撓、百煉成鋼的通關(guān)游戲,而是把‘尋找魚王’寫成了‘解構(gòu)魚王’——‘我’的‘魚王夢’非但沒有實現(xiàn),反而越來越顯輕佻,最后終被徹底拋棄:‘我’不再偏執(zhí)于捉大魚、做‘魚王’,而是丟掉了舍我其誰、唯我獨尊的妄念,成了與魚為鄰、與魚為善的愛魚人、護魚人。”③作為尋找的對象,“魚王”卻變得越來越虛無縹緲,無不是在引導(dǎo)人們回歸到對自身的解密與認知。少年從“我”出發(fā),不斷追尋“魚王”,然而走到最后,一切又都指向回歸“我”自身,這是一種更為內(nèi)在的存在,由此完成了自己螺旋上升式的精神旅行歷程,進而感受到自然世界的神秘莫測與強大生命力、人類的無知與渺小。
張煒愛魚,也愛水。在他的作品中,水亦是主角,水的身影可以說是隨處可見。水乃萬物之本,有了水,人類才能生存,世界才會生機盎然、豐富多彩。水,包容、滋養(yǎng)著萬物,是生命的源泉。面對書中各種形態(tài)、樣式的水,我們的心不免隨之起伏,進而身在其中去思考、去品悟水背后蘊含的哲思。
水的意象十分豐富,在《尋找魚王》中,張煒抓住了水最為本質(zhì)的特點——大愛與大智。水最主要的功能特征是滋養(yǎng),水乃生命之源?!吧仙迫羲?,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雹芩笳髦髳壑?。正如小說中,魚有善惡之分,人也有好壞兩面。然而水孕育生命,滋潤山川大地,賦予人們稀有之物,深刻體現(xiàn)出水的大愛無私。
水涵養(yǎng)萬物,更浸潤心靈。書中的兩位“魚王”,透過水去體悟人生百態(tài),而后返歸自身。這種生命的自在、自為狀態(tài)讓他們最終選擇棲居于山水之間,守護這片山水之地。在這里,水早已化成一種精神之根。既然水是一切的起點,人們就不能去掠奪、去占有。而一心想要做“魚王”的少年,經(jīng)兩位智者的提點和在水下混沌之物所帶來的沖擊之下,終于悟出真正的“魚王”不是人,而是天地山水,是自然本身。少年早已找到世人口中相傳的“魚王”,但是他們誰也不承認自己就是“魚王”。這并不是在謙虛:他們所擁有的能力,僅僅是捕魚,也就是一味地索取,而并不是如水一般,擁有涵養(yǎng)一切的大愛,因此他們并不是真正的“魚王”。無論是魚還是水,它們都孕育一方生命,是生命之根,它們才是世間萬物的“王”。
在這部作品中,少年的尋找并沒有走向終點。因為尋找只有起點,并且永遠沒有終點。無論是少年、曾經(jīng)的“魚王”,還是少年的父母,他們都在山水之間獲得了一種向內(nèi)的力量,找到了精神寄托。于是,他們都從立志成為身份至高無上的“魚王”轉(zhuǎn)變成要守護“魚王”、守護大水之根的人,成為大自然的探索者和守衛(wèi)者。因此,“魚”“魚王”“水”最終指向的,都是要回到自身,回歸以自然為生命、精神的原點,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抵達人與自然的和諧狀態(tài)。
非寧靜無以致遠,我們要在水的內(nèi)涵中,去把握自我,回歸自我,抓住精神之根。尋根,是去追尋生命所系之根,而根將永遠存于大自然中。正如美國自然文學(xué)作家亨利·貝斯頓在其作品《遙遠的房屋》中所描述的,在科德角海灘上,貝斯頓靜居在一座遙遠的房屋中,選擇與大海相伴、相守一生,看四季變幻,聽潮起潮落。敬畏生命,敬畏自然,返回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回歸心靈深處,即為這兩部作品的共同旨歸。
在這場尋找之旅中,人與人之間雙向互動性的精神碰撞和自我的成長同樣值得關(guān)注。學(xué)者朱自強在《兒童文學(xué)概論》中鮮明地強調(diào)了兒童與成人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即為兒童文學(xué)作品中最為根本的問題。在書中,他以乘法的形式來向我們表明這三者關(guān)系的密不可分,意指兒童、成人、文學(xué)三者相互融合所具有的巨大能量。在兒童文學(xué)作品《尋找魚王》中,少年的“我”與成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作品中很重要的內(nèi)容。關(guān)心呵護、用心陪伴“我”的父母,向“我”教授捕魚技術(shù)與做人道理、助“我”成長的兩位“魚王”師傅,以及少年與成年“我”的遙相呼應(yīng)等,在這些雙向互動的關(guān)系之中,彼此都獲得了成長。
這種精神的碰撞與成長首先體現(xiàn)在“我”與父母呈現(xiàn)出的一種良性的親子關(guān)系上。父母始終是以一種相對平等的姿態(tài)來與少年進行對話的。冬天里,他們圍坐在火爐邊耐心地給“我”講“魚王”的故事,給予“我”鼓勵,讓大山里的少年擁有了最初的夢想,從而能夠勇敢地邁出家門奔赴遠方。正是在父母熱切的期盼和真摯的祝福之下,“我”的出走之路才會走得如此堅定,“我”才想要真正去認識這個世界、走向這個世界,他們是“我”開啟尋找“魚王”之旅的引路人。其實,少年的“魚王”夢,也正是父母少年時未能完成的夢想。于是在一開始的尋找之路上,父親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找到“魚王”,得以向他們拜師學(xué)藝。父親是“我”的護夢者,而我又成為實現(xiàn)他們埋藏心底夢想的圓夢者。而“我”在領(lǐng)略到自然真正的奧義之后,成功說服父母南遷,一家人隨“水手魚王”臨水而居,守護那片大水之“根”。正是在“我”的影響下,他們才能夠逐漸放下成為“魚王”的執(zhí)念,明白了怎樣才是尊重自然、真正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我”與兩位“魚王”之間心靈的雙向成長,可謂小說的重頭戲。跟隨兩位“魚王”學(xué)習(xí),少年才得以明白,“魚王”就是在觀察與掌握一定規(guī)律的前提下,熟練地利用規(guī)律來進行捕獲。他們攀山越嶺帶“我”了解自己身處的大山世界,真正認識自然、把握規(guī)律。他們都是捉魚的好手,卻從來沒有濫用這項技能。他們不只傳授給“我”捕魚技巧,更讓“我”得以觸及他們內(nèi)在的心靈經(jīng)驗。在“旱手魚王”那里,少年學(xué)會了不動聲色卻浸潤人心的陪伴,明白一個人的死亡不是悲痛的哭泣,而是靜靜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而“水手魚王”教給少年的卻是如何拿得起、放得下,讓少年親手揭開真正“魚王”的神秘面紗,領(lǐng)略生命真諦。他們從不承認自己是“魚王”,而是選擇寓居山水做起了隱者,找尋真正的自我,讓“我”實現(xiàn)了從征服自然到敬畏自然、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巨大精神轉(zhuǎn)變。與此同時,“我”又溫暖了這兩位老人的心靈。“我”與他們相伴,敲開了他們曾經(jīng)緊鎖的心門,讓他們道出曾經(jīng)說不出口的愛恨、憂愁與思念。兩位“魚王”,旱手與水手,兩世的羈絆與仇恨最終消泯,終于明白自己傳承技藝的重任所在。盡管生命已經(jīng)走進暮年,他們的成長雖然遲到,卻沒有缺席。懷揣對未知漫漫前路的好奇與向往的“我”,與重新點燃了那滄桑舊時光里熱情的他們一道,赤子與長者的成長一同前行。
從文本整體來看,小說中少年的“我”與成人的“我”之間的成長對話同樣值得我們注意。在作品開頭的楔子部分,傳出了一位歷經(jīng)世事的老者之音:“我年紀大了,記憶力還好。在這段時間里,回憶自己的少年時代,講述八十多年前的故事,已經(jīng)成為我最愿意做的事情?!雹葸@不到六十字的篇幅一下子讓整部小說產(chǎn)生了悠長不絕的回聲。文中“旱手魚王”曾有過這樣的一句話:“長輩人牽手走三里,自己走七里。一輩子十里?!雹薅秾ふ音~王》正文中講的只是前面的“三里”,后面的“七里”如何,只有“過來人”自己才能知道。于是,即將走完自己剩下“七里”的老人的滄桑之音,一下子就賦予這個故事以時間的厚重與綿密,獲得了時間的實證。小說楔子部分中,“我”回憶自己的尋找歷程,就像是在進行一場只屬于自己的跨越時空的對話,老人的這種超脫淡然與正文中充滿童心與激情洋溢的“我”得以相互碰撞、融合。
最終,《尋找魚王》響起了“魚王”久久不絕的“咚咚”聲,少年、父母、“旱手魚王”與“水手魚王”,甚至跨越時空之下的“我”,都獲得了成長,那是精神的碰撞與成長,那才是尋找之旅的真正意義所在。
在漫漫追尋路上,少年完成了對“魚王”一詞的結(jié)構(gòu)與解構(gòu)?!秾ふ音~王》不僅僅是在寫一個少年的成長史,更是在寫我們的成長史、精神尋根史,這是由外在逐漸溯及內(nèi)心的。作品表面上尋的是捕魚技巧、謀生之道,實際上是在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只有堅守住自己的精神之根,一如“旱手魚王”隱居大山,“水手魚王”守護那片水之根,萬物才能如水一般涓涓細流潤澤大地,守得一方安寧。大道至簡,透過張煒那些充滿著童心、童趣的精致文字,我們得以走進他的內(nèi)心,得以理解他與兒童文學(xué)極為契合的返璞歸真、扎根大地與回歸自然的創(chuàng)作理念,得以諦聽他對世間生命與自然的美妙頌歌。
① 潘莉:《魚意象的文化內(nèi)蘊》,《江海學(xué)刊》2000年第6期,第157頁。
②⑤⑥ 張煒:《尋找魚王》,明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頁,第3頁,第151頁。
③ 趙月斌:《論〈尋找魚王〉及張煒之精神源流》,《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6年第4期,第59頁—60頁。
④ 老子:《道德經(jīng)》,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