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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櫥中人的對話》中的殘障書寫

2022-01-03 14:05:59吳蘭香
閱江學刊 2022年6期
關鍵詞:伊恩

摘要:當代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短篇小說《與櫥中人的對話》以第一人稱口吻,講述了一個“老嬰兒”的悲劇故事。從殘障研究的視角來看,他的不幸并非源于先天缺陷,而是家庭和社會共同影響的結(jié)果。就家庭層面而言,母親一手營造的封閉性成長環(huán)境造成敘述者的“言語信息”和“態(tài)度”兩種認知能力嚴重受損,產(chǎn)生心理障礙。就社會層面而言,在工作場所遭遇的“態(tài)度性”阻礙打擊了他融入社會的信心,導致他更加畏懼人際交往,不敢正常參與社會生活。因為被社會邊緣化,缺乏安全感,渴望變回嬰兒的敘述者最后躲進衣櫥不愿出來,成為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從“老嬰兒”到“稻草人”再到“櫥中人”,小說揭示了殘障背后的非個人因素,揭示了殘障人士受限制、被排斥的社會境遇。

關鍵詞:伊恩·麥克尤恩;《與櫥中人的對話》;殘障研究;邊緣型人格障礙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21)06012608

基金項目:2017年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伊恩·麥克尤恩小說中的都市邊緣人研究”(17WWB004)

作者簡介:吳蘭香,博士,東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一、引言

在當代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有多個關于兒童或青少年的故事。《與櫥中人的對話》即是其中一篇。故事的敘述者是一個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老嬰兒”。在出生后的17年里,他母親一直把他關在家里,把他當小嬰兒養(yǎng)育,不給他成長的機會。離開母親后,他曾進過收容所,在餐館打過工,在監(jiān)獄里住了一段時間,最后躲進房間的衣櫥再也不愿出來,成了一個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無論在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家庭環(huán)境里,還是在離開母親后的社會空間中,敘述者一直游離于正常社會生活之外。從殘障研究近些年來,殘障研究(Disability Studies)在國內(nèi)學術界逐漸受到重視。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殘障與發(fā)展系列譯叢”第一批項目包含五本譯著,分別是2015年出版的《〈殘疾人權(quán)利公約〉研究:海外視角(2014)》《殘障:一個生命歷程的進路》《殘障人士社會工作》,2017年出版的《探索殘障:一個社會學引論》和《殘障與損傷:同兒童和家庭一起工作》。就英文單詞Disability的譯法而言,有學者譯成“殘障”,也有學者譯成“殘疾”。一字之差,指向性卻大不相同?!皻堈稀睆娬{(diào)的是社會對一個群體的限制性影響,而“殘疾”則有明顯的醫(yī)學意味,突出受到損傷者的個人不幸。本文參照“殘障與發(fā)展系列譯叢”的稱謂,采用“殘障研究”這一譯法。的角度來分析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在成年之前,長期的嬰兒式養(yǎng)育導致敘述者認知能力受損;進入社會之后,排斥性的生存環(huán)境讓他對人際交往心生畏懼,并最終走向自我封閉。

殘障研究始于20世紀60年代末。在2018年推出的第三版《諾頓理論與批評選集》中,“殘障研究”出現(xiàn)在“21世紀理論導圖”中,作為“生命政治學”的一個子項,被列為新興研究熱點。該研究源于殘障人士爭取同等權(quán)利、同等機會和社會包容的訴求,“其目的是確保自己做人的尊嚴和受尊重的權(quán)利,其途徑是把基本人權(quán)和具體的目標如享受教育、就業(yè)、住房和交通權(quán)等聯(lián)系起來?!盇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in 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Keywords for Disability Studies,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1.20世紀80年代,殘障研究的社會模式在英國學術界興起,并很快傳到世界各國。在社會模式出現(xiàn)之前,對殘障的研究主要局限于醫(yī)療模式,強調(diào)病理治療,“認為殘障是內(nèi)在現(xiàn)象,因此,有缺陷的人需要修復?!盧ogers C,Intellectual Disability and Being Human: A Care Ethics Model, London: Routledge, 2016, p.27.換言之,在先前的認知中,殘障人士被看作有缺陷的人,身體或心理都不如正常人,或者說不屬于完整意義上的人。隨著研究的進一步推進,從事殘障研究的學者們“開始把殘障視為一種體現(xiàn)差異的形式,以便像研究種族、性別、民族和性一樣進行研究?!盇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21.就醫(yī)學界常用的術語“精神障礙”而言,普萊斯認為,應該用“心理/社會殘障”來代替“精神殘障”,因為前者突出了社會環(huán)境的作用和影響?!靶睦?社會殘障”這個說法“不僅包括瘋癲狀態(tài),而且包含各種認知障礙和智力障礙”。Price M, “Defining mental disability”, in Davis L J,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2013, p.305.就《與櫥中人的對話》中的敘述者而言,他的心理問題不是“由于個體在病理學上的異常或‘缺了什么東西’”,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p.21-22.而是受家庭、社會影響的結(jié)果。本文將從殘障研究的角度,對主人公的經(jīng)歷進行分析,以揭示殘障人士在當代社會的遭遇和困境。

二、認知能力受損的“老嬰兒”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在身體上已經(jīng)成年,但在心理上仍然停留在嬰兒階段的悲劇性人物。他在單親家庭長大,父親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為了讓兒子永遠依賴自己,順從自己,永遠做一個柔弱的兒童,敘述者的母親強行中斷了他的自然成長過程。她人為地讓他“一再重復生命中的頭兩年”,讓他做了17年的“老嬰兒”。[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潘帕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125-126頁。顯然,他的母親沒有把自己的孩子看作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視其為滿足自己育兒欲望的對象,為他的人生悲劇埋下了種子。這種把孩子看成附屬物,剝奪其決定權(quán)的做法類似于西方歷史上早期的親子關系。在古羅馬時期,兒童被視為家長的私有財產(chǎn)。當時,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權(quán)力很大。他擁有對自己兒孫的絕對控制權(quán),只要他在世,不僅他的兒子要聽他的話,他的孫子乃至孫子的后代都要按照他的旨意辦事。這一時期的父親“不僅有權(quán)享受兒子提供的所有服務,名正言順地獲得兒子的所有財物,就好像那些東西是來自奴隸的供奉一樣,而且對他的人身自由具有絕對的控制權(quán)。他可以把任何一種殘酷的刑法加在他的身上,可以用正式的賣身契像賣奴隸一樣把他賣掉?!辈粌H如此,古羅馬時期,父親甚至可以隨時奪取自己孩子的性命,而不用擔心受到任何懲罰。當時的普遍看法是,“殺死自己的孩子不是謀殺,不是犯罪行為,只是父親在行使自己享有的法律權(quán)利”。Hadley J, Wheeler A, Baldwin S, Introduction to Roman Law,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73, pp.119-120.可以說,在當時的社會,孩子只是父親的私有財產(chǎn),完全仰仗于他,任憑他處置。在當代西方社會,雖然沒有一個國家的法律會允許父母以這種方式傷害自己的孩子,但在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中,不顧及孩子的自身特點,不尊重孩子的成長規(guī)律,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塑造孩子甚至管控孩子,這樣的家長為數(shù)不少。在長達17年的時間里,敘述者一直待在家中,被母親當作嬰兒來養(yǎng)育,這使他的認知能力受到了損害,原本可以正常長大的孩子變成了殘障兒童。

美國心理學家加涅把認知能力分為五種:智慧技能、言語信息、認知策略、動作技能和態(tài)度。智慧技能指向程序性知識,以回憶從前習得的技能為基礎;言語信息指向陳述性知識,需要學習者具備一些基本的言語技能;認知策略涉及學習者的注意力、學習、記憶及思維過程;動作技能涉及對子程序和整體動作的記憶,主要依靠重復練習來實現(xiàn);態(tài)度則指向改變個體行為選擇的內(nèi)部狀態(tài),模仿是最可靠的方式。[美]加涅:《學習的條件和教學論》,皮連生、王映學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5-66頁。對于故事中的敘述者而言,他的這五種能力都異于普通人,在言語信息和態(tài)度兩個方面受損最為明顯。

一方面,長期的嬰兒生活嚴重影響了敘述者的語言習得和表達能力,他不僅無法獲得陳述性知識,而且無法與周圍的人正常交流和溝通。在故事中,敘述者告訴前來探望的社工,“我到18歲才學會正常說話。我沒上過學,她讓我待家里,因為學校是個野地方?!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24頁。18歲之前,家庭是他唯一的生存環(huán)境,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使他喪失了表達自己的能力?!盞och C M, “When you have no voice, you don’t exist? Envisioning disability in David Smalls stitches”, in Foss C, Gray J W, Whalen Z, Disability in Comic Books and Graphic Narrative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32.對于這個既不會思考又不會表達的巨嬰來說,與人交流遠遠超過了他的能力范圍。就像他對社工說的那樣,他“更愿意躺在地板上,自顧自地咿咿呀呀”,[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25頁。而不是和別人正常交流。所以,在坐牢期間,他愿意和又啞又聾的獄中室友相處。只有在這個說不了話也聽不見他說話的聾啞人面前,他才能自由地展現(xiàn)自己,把自己嬰兒般的話語一股腦地傾瀉出來,以表達情感。他非常清楚,自己說的所有一切,都不會被這位聾啞人笑話。

另一方面,敘述者的母親努力阻止他長大,使他無法接觸外面的世界,也沒有機會通過模仿他人、向他人學習來改變自己的行為和狀態(tài)?!皨雰盒枰h(huán)境來塑造他們的感覺處理過程,但他們也需要通過與其他人的互動來發(fā)展主體間性能力”。Savarese R J, “Cognition”, in 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Keywords for Disability Studies,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26.但敘述者自從出生之日起就沒怎么出過門。生活在一個封閉空間中,他無法與他人互動;除了自己的母親,他也沒有其他的模仿對象。遇到變故時,他不知道如何應對,本能的反應是重復以前的動作,也就是嬰兒特有的行為方式。17歲那年,母親突然在晚上頻繁外出,與修車行老板約會,把他一個人留在家中。他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我開始犯頭痛病。然后就是那一次次抽風,特別是她準備好要出門的那些夜晚。我的腿和胳膊完全不聽使喚,舌頭也自作主張,像是長在別人身上。真是一場噩夢。一切都變得像地獄一樣黑暗。醒來時,媽媽已經(jīng)走了,我一身屎尿躺在黑屋子里?!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26-127頁。他企圖以嬰幼兒般的無助讓母親回頭,用軟弱、病痛來賺取關注和同情。但事與愿違,他這么做的后果只是換來母親更加強烈的厭惡。

兒童階段在個體的認知能力培養(yǎng)過程中非常重要。美國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埃里克森指出,學習各種技能“既能讓兒童體驗身體技能和文化意義,又能讓他們感受功能愉悅和他人尊重,人生中的諸多環(huán)節(jié)在每一步都有助于兒童形成更為現(xiàn)實的自我認知。這樣的自我認知會慢慢變成一種信念,即,每一步卓有成效的學習都將導向一個可觸可摸的未來,而且,在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條件下,將成為一個具有清晰輪廓的自我。在每一步,成長中的兒童一定會獲得一種深刻的現(xiàn)實感,一定會意識到,他那獨一無二的掌控體驗(他的自我形成過程)是集體身份當中的一個成功變體,是與其所處的時空和生命周期相一致的。”Erikson E H, Childhood and Society, London: Paladin Grafton Books, 1987, pp.211-212.也就是說,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學習,不斷獲得肯定,從一個小進步走向另一個進步,這些對于兒童的自我認知及后來的融入社會非常重要。在故事中,敘述者的母親不僅沒有為自己的孩子提供學習的機會,讓他在人際交往和互動中學會融入社會,反而人為隔斷他與周圍人的聯(lián)系,阻止他學習各種技能,導致他的認知能力受到嚴重損害。

缺乏社會交往,在高度同質(zhì)化的環(huán)境中長大,敘述者逐漸對開放空間產(chǎn)生畏懼,對封閉空間產(chǎn)生隱形依戀。如倫理學家諾丁斯所言,當一個人(Human Being)與周圍所有人切斷聯(lián)系后,這個人活得既不像人(Human),也談不上什么存在(Being)。這也是敘述者對自己生活狀態(tài)的總結(jié)。當社工詢問他如何長成大人時,他坦率地回答:“我從來沒學會過。我得偽裝。所有你感到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卻必須刻意去做。每時每刻我都在盤算,仿佛置身于舞臺。”[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25頁??梢钥闯?,敘述者的認知能力嚴重受損,他從來沒有像一個普通成年人那樣活過。雖說他被母親逼著在兩個月里快速成長,但這種畸形的催長注定導致他異常懷念嬰兒生活。表面上,他擁有成人的面孔,內(nèi)心卻始終停留在嬰兒狀態(tài)。

三、被關進烤爐的“稻草人”

聯(lián)合國于2008年頒布的《殘疾人權(quán)利公約》進一步明確了殘障的社會維度。公約提到,殘障是“殘障個體與態(tài)度性和環(huán)境性阻礙之間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這些阻礙限制了他們與其他人一起在平等的基礎上,充分且有效地參與社會生活?!盇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37.“態(tài)度性”指向周圍人與殘障個體打交道的方式,“環(huán)境性”強調(diào)社會習俗、社會制度和環(huán)境結(jié)構(gòu)等因素在殘障人士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在《與櫥中人的對話》這個故事中,“態(tài)度性”阻礙成了打擊敘述者的自尊和自信,妨礙他參與社會生活的主要原因。

母親再婚三個月之后,敘述者被送到了一個類似收容所的地方。這個收容所代表了一個容納差異的理想社會。在這里,負責人史密斯先生教他識字,跟他一起讀《霍比特人》;糾正他的發(fā)音,讓他跟著音樂跳舞;還教他畫畫,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來畫。這個微型社會讓他感覺安心、開心,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希望。在這里,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個群體,因為“一個公正的、充滿愛意的、重視倫理的社會不會排斥任何人,不會邊緣化任何人,也不會壓迫任何人?!盧ogers C,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and Being Human: A Care Ethics Model, p.42.遺憾的是,他不能一直待在那里。按照收容所的規(guī)定,所有的孩子到了21歲都必須離開。離開收容所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真正進入社會之后,敘述者真真切切地體驗了“態(tài)度性”阻礙。

在西方人的觀念中,自主(Autonomy)是道德行為的起點,為個體享受“廣泛的政治權(quán)利、法律權(quán)利、公民權(quán)和人權(quán)提供了廣泛的基礎,并為個體抵抗外部勢力或權(quán)力機構(gòu)對其生活的強制性干預提供了哲學基礎?!盇gich G J, Dependence and Autonomy in Old Age: An Ethical Framework for Long-Term Ca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然而,這種對自主狀態(tài)的理想化追求導致了可悲的政治后果。如果用自主作為準繩來衡量一切,“但凡不符合自立、智性、有思想、理性、客觀、普遍、可控、公共、公正、有經(jīng)濟能力等標準的人,都被認為是不同的,是偏離常規(guī)的。其后果便是邊緣化,便會被信奉共同美德的眾人排斥在外。”在社會生活中,無論是因為身體狀況而無法正常工作,還是因為認知能力或者智力水平而顯得與眾不同,殘障人士常?!氨徽J為與理想中的自治自立的人相差甚遠,或者偏離常規(guī),其結(jié)果便是他們的被污名化。”Malmsten K, “Basic care, bodily knowledge and feminist ethics”, Medicine and Law, vol.19, no.3(2000), pp.619-620.這也是故事中敘述者的遭遇。

敘述者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倫敦的一家酒店做清洗工。在這里,他受到了酒店大廚的欺壓。這個大廚不叫他的名字,只稱他為“稻草人”,還故意克扣他的工錢?!暗静萑恕边@個稱呼隱含著對他人智商的蔑視、對他人人格的侮辱。在大廚眼中,敘述者是個胸中無貨、徒有外表、一擊就倒的可憐蟲,一個沒有能力、任人擺布的擺設。在一個習慣了以智力高低來評判他人的社會中,“智力水平?jīng)]達到一定標準的人不被看作完整的人”。Gabbard D C, “From changelings to libtards: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nd beyond”, in Hall A,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Disability, London: Routledge, 2020, p.100.把敘述者叫作“稻草人”,便是明顯的劃界行為,在以大廚為首的“正常人”與敘述者這個“稻草人”之間劃出了清晰的界限,從而把敘述者從普通人的行列中驅(qū)逐出去。

如果說用蔑視的口吻把敘述者稱為“稻草人”是不尊重其人格的歧視行為,那么,接下來的身體虐待則是明確無誤的暴力傷害和排斥行為。因為敘述者不愿隨波逐流,不愿跟別人一樣附和大廚,更不愿接受“稻草人”這個稱呼,于是,這個“被認為有智力缺陷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降到了社會的最底層”。Gabbard D C, “From changelings to libtards: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nd beyond”, p.100.他被逼著干廚房里所有的臟活,被逼著把所有的鍋都刷上三遍。當這些懲罰仍不足以讓敘述者對大廚俯首帖耳時,大廚直接把敘述者關進了烤爐。第一天他把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關在烤爐之中長達五個小時;第二天又把他關在里面六個小時,而且還把烤爐開到了最低擋。被關在里面的敘述者飽受折磨,他“感到炙烤的火熱穿透我的鞋,燒到臉上,直沖鼻孔。汗水淋漓而下,每一口空氣都灼痛喉嚨。我沒法捶打爐壁,因為燙得不能碰。我想尖叫卻不敢吸氣。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因為我知道膿包臉能把我生烤了。下午很晚的時候他把我放出來。我?guī)缀醪皇∪耸??!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4頁。大廚如此殘忍地折磨敘述者,顯然沒有把后者當作享有充分自主權(quán)、值得尊重的人來看待。這種“活烤”他人的行為既顯示出他對殘障人士的惡意與兇殘,也突出了他作為健全人凌駕于殘障人士之上作威作福的霸凌心態(tài)。從語言傷害到身體折磨,大廚從一開始就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善意。作為一個“起碼”的“正常人”,[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2頁。他以取笑、欺負和傷害敘述者為樂,他的態(tài)度阻礙了敘述者“與其他人一起在平等的基礎上,充分且有效地參與社會生活?!盇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37.

烤爐事件之后,敘述者離開了酒店,開始另找工作。但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那么躊躇滿志了?!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5頁。他覺得自己越來越難以忍受倫敦。每天早晨,他都不愿起床,只想縮在被子里,什么也不干。他開始懷念從前那種被安排的生活,幻想著延續(xù)從前那種嬰兒般的生活。酒店的工作經(jīng)歷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他“不想見任何人,再被叫成稻草人”。[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8頁。此時的他處于一種非常脆弱的心理狀態(tài)。在私人空間里,他覺得很放松;在公眾場合,他緊張不安,怕被人瞧不起,怕受到排斥。正如普萊斯所言,“心理/社會殘障在社會環(huán)境中可能表現(xiàn)得很明顯,有時甚至以難以預料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盤rice M, “Defining mental disability”, p.304.正常情況下,出去工作都要和人打交道。如果同事不夠?qū)捜?,不夠友好,那么對于敘述者這樣在人際交往方面存在問題的人來說,他人的歧視或者謾罵可能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更深地陷入自我封閉中。因為害怕在工作中再次受到侮辱和傷害,他對外出工作心生畏懼,只得靠小偷小摸勉強度日。多次被抓后,他被判了三個月的監(jiān)禁。

除了在收容所學到的一點皮毛,敘述者幾乎沒什么生存技能。沒有人教他如何應對生活中的不如意,也沒有人告訴他,一個人的適應能力是在不斷地經(jīng)歷痛苦中磨煉出來的。當他的自信心在第一次工作中遭到重創(chuàng)后,他變得像雷姆茨瑪所說的那樣:“人喪失心靈的堅韌感,他崩潰,被擊得粉碎。這樣說來,自我形成過程被否認。人又成為他所曾是,回到了他過去試圖逃避的狀態(tài),人成了一種沒有中心的生命,毫無抵抗能力地面對外部世界的險惡現(xiàn)象。”[德]雷姆茨瑪:《信任與暴力:試論現(xiàn)代一種特殊的局面》,趙蕾蓮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44頁。剛從收容所出來時,他曾滿懷希望,準備迎接不同的人生??緺t事件之后,他又縮了回去。在內(nèi)心深處,他一直希望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能夠像嬰兒一樣受到庇護,不用面對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

四、躲在衣櫥里的殘障人士

出獄之后,敘述者在別人的幫助下在工廠里找了個工作,然后就住進了閣樓。雖然工作地點噪音大,他不需要和任何人說話,但是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渴望回到和母親共處的安靜的家。慢慢地,他躲進了衣柜。“自從經(jīng)歷過烤爐后,我就想要被包納起來,我想要變小。我不要這樣的噪音和周圍所有這些人,我想要擺脫這一切,在黑暗里。”有一天,他甚至從嬰兒車里偷了一塊毯子,為的是要和那個嬰幼兒的世界“建立某種聯(lián)系,來感覺自己并非完全與之隔絕?!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42-143頁。一個人躲在衣櫥里,他可以把現(xiàn)實世界擋在外面,可以盡情重溫嬰幼兒階段的美好時光。況且,衣櫥這樣一個“再現(xiàn)子宮那種幽閉黑暗環(huán)境”Sumera A, “Woman and authority in Ian McEwans ‘Conversation with a Cupboard Man’ and its film adaptation”, Text Matters, vol.1, no.1(2011), p.128.的處所可以讓他體驗身處母親子宮的感覺——黑暗但溫暖,不必擔心受到外界的傷害。在櫥柜中放入偷來的嬰兒毯子,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更是起到了強化氛圍的作用,讓他覺得自己真正回到了渴望已久的生活環(huán)境,讓他相信自己仍是一個小嬰兒。這種自我封閉和自我監(jiān)禁的行為“代表了他的一種不可避免的沖動,那就是把自己推進子宮般的、能把他包裹起來的安全地帶,來逃避因為更多的被犧牲、被拒絕和被貶低所帶來的沮喪?!盡oghadam N S, Termizi A A, “The grotesque body in Ian McEwans short stories”, Nordic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 vol.16, no.3(2017), p.49.敘述者的這種反應,在一些臨床精神病學者看來,正是邊緣型人格障礙的臨床表現(xiàn)。這種人格障礙的病理特征是退縮到一種強烈的曾在兒時體驗過的情緒狀態(tài)中。具體來說,這種病癥屬于“虐待和遺棄兒童”模式。這類患者往往在小時候經(jīng)歷過遺棄和虐待,他們對人際關系的理解是“別人都心懷惡意,不能被信任。他們會拋棄你或懲罰你,尤其是當你和他們關系親近后?!盇rntz A, Klokman J, Sieswerda S, “An experimental test of the schema mode model of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Journal of Behavior Therapy and Experimental Psychiatry, vol.36, no. 3(2005), p.227.就像故事中的敘述者一樣,這類病人生活在不安和絕望之中。他們內(nèi)心渴望安慰,渴望獲得友誼的滋養(yǎng),但他們又十分害怕跟別人接觸。

因為認知能力受損,因為缺少關心、引導和支持,敘述者在經(jīng)歷了種種挫折之后,開始了自我放逐之旅,一心只想爬回兒時的搖床。應該說,短暫的成人之旅讓他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同,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挫折感和羞恥感。這種感覺讓他更難融入社會,更難與別人溝通和交往。他想回到嬰兒狀態(tài),甚至退回母親的子宮里。他不愿面對現(xiàn)實,只想藏起來,渴望“回到與媽媽的共生聯(lián)合體中,渴望回到媽媽的子宮中,回到這個隱蔽的安全地帶?!彼是笠环N嬰兒般的被保護感,渴望再次體會與媽媽合二為一的美好狀態(tài),因為“媽媽代表著不見光亮的洞穴,里面包含著意識存在之前的所有一切?!盇yers M Y, Mother-Infant Attachment and Psychoanalysis: The Eyes of Shame, London: Routledge, 2003, p.82.這就是為什么他在第一次被大廚關進烤爐后,竟然心里盼望著能再次被關進去,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在坐牢期間竟然喜歡監(jiān)獄生活。

第一次被關進烤爐之后,密閉的烤爐讓他想起了以前那個被愛包裹的家;而在烤爐里感受到的溫暖與窒息的感覺,讓他想起了媽媽營造的溫暖而窒息的家。第二次被關進烤爐時所受到的折磨,那種幾乎不能呼吸的痛,似乎在提醒他被媽媽拋棄后的痛不欲生的感覺。在解釋烤爐與家庭的關系時,敘述者直言:“我第二次進去清理爐子時,其實內(nèi)心里盼著被關起來。我如此期盼卻不自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想要受挫。我想要待在一個出不去的地方。這種想法藏在我心底?!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7頁。如他自己所言,這是他“內(nèi)心的需要”。[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7頁。長期生活在烤爐一樣的密閉空間里,他難以接觸外界的新鮮空氣,對于空氣中可能損害身體健康的雜質(zhì),他也失去了免疫力。對他來說,烤爐是一種誘惑,又是恨意萌生之處,就像那個回不去的家一樣。這樣的空間既吸引他,又讓他從心底里憎惡。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監(jiān)獄是個很可怕的地方。但是在敘述者看來,監(jiān)獄是個“有意思的地方”。[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39頁。對于習慣了被長期封閉的主人公來說,牢獄生活讓他感覺熟悉、安心。當很多正常人都為失去自由而感到痛苦的時候,他卻覺得在監(jiān)獄里的三個月是他“離家以來最美好的時光?!彼矚g這種簡單卻有規(guī)律的生活,享受這樣一種“安全感帶來的深層愉悅”。住在監(jiān)獄里,他不需要計劃自己的行動,不需要擔心一日三餐,不需要因為無錢交房租而發(fā)愁。這段時間讓他感到又回到了不用為自己的衣食住行而操心的嬰兒時期——“時間為我停滯,像是浮在湖面?!盵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第141頁。別的入獄之人急于回到外面的世界,他卻一心想留下來,繼續(xù)這種被別人安排和管控的狀態(tài)。

敘述者終究沒能融入社會。他不愿出去工作,不想和他人接觸,不要和外部世界有任何關聯(lián)。在數(shù)次受挫后,他躲進衣櫥中,試圖回到嬰兒狀態(tài)。埃里克森指出,“如果成人在性格中明顯表現(xiàn)出習慣性的自我封閉和抑郁狀態(tài),那就意味著基本信任的不夠強大對成人產(chǎn)生了終生的潛在影響?!盓rikson E H, Childhood and Society, p.223.如果說17歲時被母親拋棄這件事重重打擊了他,讓他產(chǎn)生了不信任感,讓他陷于焦慮、不安甚至絕望之中,被大廚虐待則加劇了他對社會的不信任、懷疑和恐懼。當他所處的環(huán)境不能滿足他對“關愛、教育、自尊、活動和友誼的需求”,轉(zhuǎn)引自Rogers C,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and Being Human: A Care Ethics Model, p.42.他便把自己關在黑暗的衣櫥里,為自己營造一個可信任的小天地。

五、結(jié)語

“我們生活在由各種規(guī)范組成的世界里。我們每個人都竭力顯得正常,或者刻意顯得非比尋常?!盌avis L J, “Introduction: Normality, power, and culture”, in Davis L J, 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在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偏離了某一個標準就意味著自己的與眾不同,意味著一種不安全感。生活在母親身邊時,因為沒有比較,敘述者察覺不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因此,他不會有不安全感,也不會為人際交往而煩惱。但在酒店工作時,他的自尊受到了重創(chuàng),他參與社會生活的熱情幾乎被澆滅。因為母親阻礙了他的正常成長,他成了一個認知能力受損的殘障人士;因為在社會中不被接納,他成了被邊緣化被排斥的非正常人。這些經(jīng)歷讓他一步步進入自造的嬰兒世界中,并在其中越陷越深。

和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一樣,麥克尤恩傾向于把兒童問題置于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下,通過兒童的視角來呈現(xiàn)社會狀況,反映社會問題?!杜c櫥中人的對話》用虛構(gòu)的形式、夸張的情節(jié)讓讀者注意到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特殊人群。通過刻畫那些被傷害、被扭曲的兒童或青少年個體,成人的不負責任和自我中心被放到聚光燈下展示出來;通過聚焦那些被邊緣化、難以融入社會的殘障人士,患病者的被污名化、社會環(huán)境的不友好、關心和支持的匱乏等一系列問題暴露了出來。就這一點而言,《與櫥中人的對話》不僅反映了家庭在育兒問題上的誤區(qū),而且揭示出社會對特殊人群的不寬容和不友好。

〔責任編輯:沈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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