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君,本名李小軍,1972年6月生,現(xiàn)為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199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個南方鄉(xiāng)鎮(zhèn)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等。
中國經(jīng)驗
溫德姆花園酒店,緊挨著南昌新華圖書廣場。與書店隔一條馬路的,以前是南昌會展中心,分ABCD四個區(qū),簡而言之,其實就是四個大盒型建筑,經(jīng)常舉辦車展、商貿(mào)交易、藝術(shù)展以及配合一些政策的展會(如生態(tài)文化節(jié)、世界VR大會之類)。每到此時,全南昌的人似乎都涌到這里來了,好像傳統(tǒng)社會逛廟會、看燈彩一般,往往給交通和環(huán)境造成很大壓力。比平時多出數(shù)十倍的警察在烈日下指揮(為什么這些活動總選在夏天?)??雌饋聿]有很好地疏解,反而在制造更大的混亂。到處是興奮而疲憊的人們丟下的塑料袋、海報紙、空礦泉水瓶,音樂響聲震天,會展廣場彩旗飄飄,至于人們看到什么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缺席這樣一個節(jié)日般的聚會,沒有留下遺憾。這成為我們時代的特征之一,我們消費飽和但無用的資訊,同時被它消費。我看到草地上停放著橫七豎八的汽車,淚流滿面的娃娃以及還在訓斥的怒氣沖沖的家長,打著傘在路邊徒勞地招呼的士的人們—想到我也是這其中一個,不禁覺得好笑。但又不會錯過下一次展會。會展中心幾年前被夷為了平地,現(xiàn)在矗立起來的是在建的酒店和商住房。
那次我陪梁曉聲老師在新華圖書廣場舉辦長篇小說《人世間》讀者分享會。陪同梁老師前來的,還有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李師東老師。梁曉聲是著名作家,他以知青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北大荒系列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年輪》等,深受讀者喜愛,其中一些小說還被改編成影視劇。在那個激動人心的年代,我們這些少年,通過這些小說,看到比眼前更廣闊的世界,見識到人生的豐富性—當時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情景,轉(zhuǎn)眼就留在記憶中。我們這個時代變化太快,人們接受的信息如浪潮一波一波地涌來,未及消化,就又被裹挾在新一波的浪潮中。昨天中午,我在新華圖書廣場隔壁的影院觀看了劉浩執(zhí)導,宋佳、朱亞文主演的電影《詩人》,仿佛又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場景中—那種詩歌改變命運以及生活貧困但精神活躍的年代。只有三個人在看這電影—我們,在這黑暗和光影制造的虛幻空間內(nèi),像三個輸光了資產(chǎn)夜晚偷偷還鄉(xiāng)的人,有一些羞怯、緊張和憂傷。為什么要刻意逼真地還原那個年代的細節(jié)?它看起來越真實,仿佛離我們就越遙遠。詩人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無限溫柔、美麗、母愛充盈的女人,他們身邊更多是和他們一樣抽煙、喝酒、裝瘋賣癲的女子,抑或虛榮、膚淺的崇拜者,以及一個控制狂、跟蹤者或被侮辱與被損害者。電影中詩人李五的妻子仿佛一個被詩人集體幻想出來的形象,一個不存在者,和一個精神世界崩塌后庸碌世界的幻影。當梁曉聲攜著新書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時,我有種惘然如夢的錯愕感,仿佛一種生活經(jīng)驗的倒影通過時空之河,那么不真實地鋪陳在眼前。我們也許習慣了眼前的這個世界,對那并不久遠的過去,在加倍地遺忘。如同我看《詩人》時,預想中的激動和流淚并未出現(xiàn),有的只是陌生和看舞臺劇般的感受。
差不多同時,我看到塞壬發(fā)表在《天涯》雜志的散文《無塵車間》。塞壬自認識以來,見過幾回。去年冬天,在鄱陽湖邊,她采訪了最后一個馴鳥人。當時,我們都在車上準備去鄱陽湖看草地,得知她一個人留在酒店采訪那個家族數(shù)代以鸕鶿捕魚的漁民。晚餐時,我們笑嘻嘻地與她再次在餐廳相遇,只聽到她說了一句:采訪了一個有意思的人,下次有機會還要深入地采訪他。塞壬來自湖北黃岡,據(jù)她說,祖上來自江西修水,族譜上記載為北宋大名鼎鼎的黃庭堅后裔?!稛o塵車間》很特別,作家塞壬,在二〇二〇年“新冠”疫情之后,為了對抗虛無和自我精神的頹喪,用本名黃紅艷在生活的城市—東莞,一家日資工廠流水線上打工一個月,以此重新喚起內(nèi)心的沉睡和精神的活力。打工,這個詞包括其意義本身,我們太熟悉了,打工作為一個時代,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二三十年。但是,當黃紅艷穿上蛙式連體無塵服,出現(xiàn)在無塵車間,面對冰冷的機器和環(huán)境對人吞噬的窒息中,文字帶來的力量還是觸痛了我們的眼睛。這篇文章很有反響。塞壬,仿佛一個將自己惡狠狠地逼近殘酷現(xiàn)實的地主,驅(qū)策另一仆人身份的自我,去睜大眼睛趴在田野上拾穗。從另一角度來看,塞壬描寫的工廠—潔凈無塵的車間、被廣泛使用的電子元件、規(guī)模龐大的工人群體,正是中國現(xiàn)代制造的一部分,其輻射的廣度,不僅僅東莞,也包括中國大地的城市、鄉(xiāng)村,并與世界經(jīng)濟一體相連。
我和塞壬在《無塵車間》里提及的鄭小瓊也見過一兩回。小瓊來自四川,她與塞壬在東莞是好友,與塞壬突發(fā)奇想—去工廠體驗打工生活不同(她自來到廣東后在圖書館工作),鄭小瓊對流水線非常熟悉,那是她早年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她詩歌經(jīng)驗的重要現(xiàn)場。雖然她也早已離開工廠,但意外地,這個詩人卻拋出了一篇小說《深夜去海邊》,寫了兩個離異的年紀不輕的打工女性與兩個同樣來自工廠的男人驅(qū)車去深夜的海邊的故事。如此真實,如此不堪,帶著苦澀的無奈,整篇小說彌漫著的頹敗感和無力感,與塞壬的《無塵車間》構(gòu)成了一種松弛與緊張、鈍重與尖銳、游戲與專肅、游移與深潛的關(guān)系。鄭小瓊著意刻畫的那些二三十年前建的廠房、宿舍,隨著生產(chǎn)線轉(zhuǎn)移到南亞,以及世界經(jīng)濟影響下的蕭條與衰敗,過時的建筑瓷磚、雜草叢生的圍墻、低矮陳舊的房屋、豁口的窗玻璃,與人物內(nèi)心的風景相呼應,十六七歲來到南方打工,將近二十年過去,鄉(xiāng)村回不去,城市依然是觸目驚心的陌生,而婚姻和感情更是心中永遠的痛—鄭小瓊對這樣一個數(shù)目龐大群體的刻畫,真實而坦率。
我不認為梁曉聲在新華圖書廣場的分享會上找到了真正的讀者。那個書店,包括參加這次活動的讀者,都太年輕。書店—這應該算是家旗艦店,隨著城市開發(fā),它隨同周圍的酒店、辦公大樓、住宅,駐扎在這里。其實它的前身倒是很有歷史感的—位于八一廣場我單位附近的新華書店,成為幾代南昌人共同的記憶,不知何故,現(xiàn)在除了幾個大字還鐫刻在已經(jīng)矗立在過去遺址之上的一棟陌生大樓的墻面—這棟樓已經(jīng)不再作為書店存在了,里面空洞、黑暗、大門緊閉。作為資產(chǎn)而非文化設施意義上的大樓,正處在糾紛中,閑置在那里,等待裁決。出現(xiàn)在新華圖書廣場的讀者們,現(xiàn)在以九〇后居多,他們中大部分人對梁曉聲感到陌生。他筆下的東北故事,那些年代感太強、如同電影《詩人》中呈現(xiàn)的標本意義上的情節(jié),成為他們父輩故事的遙遠背景?!度耸篱g》當然與《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不同,它反映了近五十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變遷。但是,一代作家有一代讀者,時代發(fā)展太快,現(xiàn)在年輕讀者的關(guān)注點和興奮點,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年輕人是截然不同的。這是可以理解的。非此,反而不正常。
梁曉聲被邀請到南昌一家企業(yè)舉行講座。這是南昌最大的一家國企,其業(yè)務范圍涉及水、氣、路、電、出行諸多關(guān)乎民生的領(lǐng)域,員工數(shù)萬人。讓我稍感意外的是,講座非常成功,受到了從企業(yè)負責人到普通員工的普遍認同?;蛟S他的小說,深深扎入過他們的記憶,在這些工人群體當中有著深切的共鳴。明顯地,梁曉聲顯得比在書店時精神好些,餐敘時,他仿佛又置身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爆炸時的場景中。
梁曉聲老師住的酒店就在摩天輪邊上的贛江新天地。這是一條沿江的飲食、娛樂一條街,曾經(jīng)火紅一時。貴人富豪出入其中,仿佛南昌“上流”人士的打卡地。此一時,彼一時。后來關(guān)停了不少,重新恢復的,也多為一些連鎖的價格親民的餐館。全中國最大的摩天輪,以及贛江新天地曾制造的虛幻與腐敗,談笑間,亦成為相去不遠的過去。一切像這身邊的流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去,但又有新的流水出現(xiàn)在前一分、前一秒的位置。
去樂清
D先生,有些像博爾赫斯所說的:“我們寫作,既不為少數(shù)人,也不為多數(shù)人,也不為公眾。我們以寫作自娛,也是為了讓我們的朋友們愉快?;蛘呶覀儗懽鳎彩且驗槲覀冃枰虬l(fā)掉某些想法?!盌先生給你的印象就是如此。他的寫作—既不取悅讀者,也不諂媚少數(shù)掌握話語權(quán)的專家。他有時活在一個古人的世界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與古為徒”,但有時又像個先鋒藝術(shù)家,以一種卡夫卡式的聲音,來揭示一種存在、一種境況,塑造了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學形象。你承認,這聲音是小眾的,但同時是迷人的。喜歡的人會很欣賞,在通常情況下,確是不為多數(shù)人所理解。
在你的朋友圈里,這樣的人并非僅有,但絕對是異數(shù)。因為D先生的存在,你對樂清—甚至在他文字里偶爾出現(xiàn)的“柳市”,一直有一種想造訪的暗暗期許。這份期待,埋藏在心里,已經(jīng)十多年了。這期間,身邊的世界發(fā)生著疾速的變化,有時讓人無所適從。你與D先生偶爾聯(lián)系,平均一年不到一次。這樣的節(jié)奏,讓你想起曾經(jīng)在京城,與他有過近半年的相處。你們經(jīng)常在一個有著耀眼太陽反光的玻璃門大廳內(nèi)揮拍,切磋球技,他的節(jié)奏也是悠緩的,黃色PVC球體在空中往返,相當于一個網(wǎng)球來回的時間—這啟發(fā)了你,將內(nèi)心的節(jié)奏慢下來,不必事事急躁。你從D先生身上受益最多的就是文火慢燉,為文處事不要太著急,放慢節(jié)奏,并不意味著放棄堅持,而是將樂趣延長。
十數(shù)年來,你對D先生的沉靜、淡定充滿信心。但有時也心生疑竇—溫州人,號稱中國的猶太人,滿世界地做生意,在一片插滿個私企業(yè)、民營經(jīng)濟旗幟的土地上,他如何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將老學究式的生活過到底?
完全出于偶然—主要得益于杭州陸春祥兄的邀約,這個暮春時節(jié),你坐上了開往瑞安的高鐵。
在瑞安的所見并未削減你對樂清的想象。相反,你對樂清的向往似乎變得更為強烈。說起來,你居住的城市,到樂清之間,有高鐵通達,應該說很方便,見上一面似乎不難。自上次滬上見面—他將書畫的愛好演繹為一場“行為藝術(shù)”,煞有介事地舉辦了一個準專業(yè)展覽—你們有十二年未見了。對于敏感的寫作者來說,時間意味著什么?它一再地阻滯著敘舊的腳步,使它變得沉重。同樣地,江西對于鄰省的D先生來說,也完全陌生,他甚至從未踏足這片土地。
京華清談的情景還在記憶中,你們自詡有點魏晉人特質(zhì)—淡泊,灑脫,無拘無束。只是他更文人氣一些,你的農(nóng)業(yè)背景以及這些年對世俗深度的介入,使得鄉(xiāng)土和小公務員習氣不經(jīng)意間便抖露出來。寫作于你們而言是一種自我塑造的形式,它內(nèi)含著價值—像一棵隱秘生長的樹,有著更為私性和自我的泉流將它澆灌。江南的風土、濕潤的氣候、飲食和強大的傳統(tǒng),也吹拂著紙上的文字。
瑞安的朋友開車將你和來自吉林的任兄送去樂清。車上了沈海高速。這是浙南一條繁忙的道路,也是華東臨海的自古繁華之地。在你的臆想中,溫州是更北的城市,其實這里的緯度比你生活的城市更低。太陽在大羅山灑下清輝,過去的鄉(xiāng)野,隨著城鎮(zhèn)化已成為記憶—一路上都是由工廠、高樓、商住房、道路組成的城鎮(zhèn)。D先生小說中的鄉(xiāng)野,就像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拳師一樣蹤跡難覓。城市的邊界已經(jīng)模糊。再也沒有自然的田塍、山梁、河流來區(qū)隔不同的縣域。甌江依然在溫州大橋下流淌,它從青田而來,經(jīng)溫溪、橋頭、山福、橋下數(shù)個鄉(xiāng)鎮(zhèn),又經(jīng)鹿城、龍灣兩個城區(qū),一路往東,由山澗的瘦細、湍急,逐漸變得開闊、緩慢,像一把巨大的鉗子,由東海反向伸向內(nèi)陸。這是一片被江南文明、海洋文明、客家文明滋養(yǎng)的土地。溫州歷史上有不少來自福建的移民,閩越方言與甌越方言在這里交匯,形成了獨特(但也特別難懂)的溫州話。車且行且停,一路堵車。這是必然的,長江下游的東部始終是中國經(jīng)濟最活躍的部分。
將近午時,你們的車到達柳市鎮(zhèn)中學—那是D先生事先微信發(fā)來的位置。他并不在這里上班,但居住在學校附近。從后來的聊天中,知道他一年有一個學期在溫大教課,其余時間在家寫作?,F(xiàn)在,你看到他站在陽光底下,瞇著眼在右前方迎候—他還是那樣,時間在他身上幾乎沒有留下刻痕,只是頭發(fā)比印象中長,穿著打扮一如從前,牛仔褲,棉外套,“安靜的先生”—他看到你,狡黠的笑意依然在眼里蕩漾。這條街,相對比較靜謐,柳市已是一個喧鬧的都市—D先生說,從前這里可以看到河流、田野,現(xiàn)在已完全消失了。D先生引你們來到家中(任兄今晚將在樂清過夜,他已將機票改簽到明天,而你傍晚就將踏上回贛的火車)。這是愉快的造訪,但你心里還是有些許不安。當一個作家愿意將他的私密生活暴露你眼前,這份坦誠和坦然,對于你們這種內(nèi)心敏感的人來說,是需要勇氣的。在D先生看來,卻像他筆下的小行書一樣自然、輕松。一如你的想象。就像你曾經(jīng)來過這里。你和任兄感到放松。你們在書房喝茶,陽光靜謐地灑在桌案、地板上,筆記本、小說,以及其他讀物,暫時安靜地待在桌上。每一個寫作者都應該有一個理想的書房—D先生書房符合他的性情、審美,就像應該是那個樣子。你覺得很美好。
“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蹦阆肫鹆簩嵡锏纳⑽摹稌俊?,他看過的考究的書房首推宋春舫建于青島山頭的褐木廬,所有的書都是精裝,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fā)亮,書多為法文戲劇,說是書房,其實更像是藏書樓。周作人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苦雨齋有兩明一暗三間,最里那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處,外兩間被中西兼?zhèn)涞氖畟€八個書柜占據(jù)。聞一多的書房,與書桌一樣充實、有趣而亂。潘光旦喜歡用書槴將書夾起來,每套書有竹制的別致的書簽—D先生的書房可算得上清雅,書多而不亂,喜歡書法的他,并未另辟一處寫字的桌案,想來那些氣息高古的小楷、行書,就在寫作的書案上完成。
D先生的待客之道,隨意而輕松。事后回憶起來,他領(lǐng)你們?nèi)ネ娴膸讉€地方,以及所見之人,與他的文字、脾性高度吻合,這一切,拼接出一個有好古之情而不拘不滯、心境澹泊、自適自洽的形象來。他興沖沖地領(lǐng)你們?nèi)チ颂覉@書院。他笑瞇瞇地說,主人是他結(jié)義的一個兄弟??磥頃海〞辏┑拿Q已經(jīng)暗含了這樣一種情結(jié)在里面—在樂清,D先生的金蘭之好大約有八九位。你想,溫州雖市聲喧嚷,但他在精神上并不會孤獨。主人介紹說,書院是一九九九年創(chuàng)辦的,隨著商品大潮對實體書店的沖擊,兩位合伙人相繼退出,“我因生性散淡,出于內(nèi)心對圖書的熱愛,就這樣堅持下來了?!敝魅伺cD先生在精神情趣上有太多相通之處。這是一個很大的書店,他從做教輔起家,發(fā)展到主營文史哲、古舊書和藝術(shù)品。你對這樣的書店以及經(jīng)營者充滿敬意,某種程度上,它們(他們)的存在,是寫作能夠繼續(xù)下去的理由。墻上掛滿了本地書畫家以及過訪的文化名流字畫,通透的玻璃窗,琳瑯滿目的書籍,寬敞的閱讀空間,幾個閑淡的人—D先生一一介紹你們認識。一位近年來以一手充滿魏晉氣息的章草而聲名漸起的青年書法家—陳明之,你曾經(jīng)在一些展覽和網(wǎng)絡上見過他的字,留下較深的印象。居然在這里碰到了。他,書院主人,以及D先生都是樂清一個生活圈中的人。你和陳明之先生談起了一個共同的朋友—龍友(也是一位出色的書法家)。明之甚至給龍友撥通了電話,在與剛從清華大學博士后出站的龍友通話時,你恍惚有種空間上的錯位感—仿佛這里是南昌的某個書店,你正坐在朋友中間,清談甚歡。這旁逸斜出的一切,正是你喜歡的。
這些年,略知D先生辦“白鷺雅集”,曾邀臺灣詩人鄭愁予等名流前來講座。雅集之地在一座叫“可樓”的西式老宅(它的主人系清末民初鄉(xiāng)紳徐之騏),新中國成立后,曾為縣糧食局機關(guān),至新世紀,漸至圮廢。D先生為創(chuàng)辦白鷺書院故,尋到這里,走到“徐宅”二樓,看到對面屏墻上一個鏤著“東”字的花窗,心里“咯噔”,正是它了。書院作為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和公益文化平臺,開辦以來,做過不少活動。明代高攀龍作有《可樓記》,曰:“凡人之大患,生于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無所不可焉,斯無所不足矣,斯無所不樂矣?!薄@份淡泊和知足,想來同D先生心意相通??蓸抢锍3鰶]的有詩人、作家、琴師、攝影家,D先生和他的朋友們致力于營造一個清爽的文化氛圍,以使樂清的文脈流傳。而他自己,這些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面孔》《拾夢錄》《異人小傳》《卡夫卡家的訪客》,也如可樓一樣,讓人印象深刻,顯得與眾不同。
你家鄉(xiāng)吉安,有一個很有名的書院—白鷺洲書院,為南宋知州江萬里創(chuàng)辦,是江西四大古書院之一。曾從這里走出文天祥等人物。世間定然有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比如,D先生因可樓“東”字花窗結(jié)緣于此,你則從少年讀書之地“白鷺洲書院”邊的師范學校,開始做文學夢,年近半百之時,來到D先生數(shù)年前創(chuàng)辦的白鷺書院……
這棟帶有濃郁民國風的院落,安靜地坐落在中和巷—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樂清文風昌盛的明證。這個下午,有不少時間在這里打發(fā)。也許是周一的緣故,書院閉館,只有你們幾個人,時間寂靜,灰白的墻面暗影斑駁,綠植在微風中抖瑟,陽光和陰影將幾何形建筑切割成明亮與深藍的圖案,外面市聲喧嚷,這里像一泓安靜的池水,你們沉默地坐在圈椅里,交談似乎變得多余—這里是樂清,你第一次來到這里,對它依然一無所知,卻又似乎深諳了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