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兩個新春
需要陽歷、陰歷兩個新春,
反復(fù)確認冬天的消失,
像同居后進入婚姻。
只有一個新春,會顯得失真。
需要兩個新春,敦促少年
加倍生長,美好,
穿新鞋,走一條新路,
抵達父輩們陌生的新世界。
需要兩個新春,安慰老人:
心臟如果動力不足,
發(fā)動兩次,還是能將自己
開回早年愛過的地方——
讓滿身的老年斑和皺紋,
轉(zhuǎn)變成云團,柳絲紛飛。
一頭白發(fā)作為山頂積雪
潺潺消融,澆灌麥田……
獻花
趁新春夜色,把菊花獻給亡靈,
讓天堂多一束火焰
不再擔(dān)心人間的孤冷。
把玫瑰獻給一天天老去的情人,
那芳香來自枝條折斷時的
一陣陣疼痛。
把塑料花獻給偽君子,
為真誠與真理提供參照,
珍惜赤子的土腥氣與凋零。
把牽牛花獻給壯大的牛年,
讓一頭牛、一脈群山跟隨我們,
阻擋牛尾巴般的寒流。
獻花的人,都有修辭大師的氣質(zhì)。
我從沒有為誰獻過花朵,
一首詩如何避免平庸和黯淡?
春游記
去樓下春游半小時。
玉蘭的酒杯已制造完成,
春風(fēng)調(diào)酒師開始斟酌各色美酒?
柳絲挑逗:“上來呀,別坐電梯,
上來呀,證明你的愛和生機!”
我看看肥膩自身,一聲嘆息。
池塘微波蕩漾,像空白的宣紙
即將寫出蓮藕、魚、星空。
春天是一個讓詩人羞愧的大師。
坐在涼亭欄桿上發(fā)呆。
一個騎童車的孩子歪頭看我
像擔(dān)心一片枯葉從枝條上落下來?
暗含梅花的人
想起若干姓名含梅的人
比如我母親,一朵衰老的梅花——
父親在長眠中能夢見她嗎?
血液能遺傳梅香和月色?
敦促骨頭,在寒意中高傲
成為梅花所喜愛的巖石和懸崖。
節(jié)食,跑步,警惕肥膩與渙散,
我試圖像梅花那樣沿著修遠的枝條
跑進藍天里——
這是決定性的一刻,像一行詩
在一張白紙大約十公頃的深雪里
孤絕處,凌空綻放。
梅雨
陣雨像暴富者撒出一把銀子。
微雨,像窮人,一分一分數(shù)著零錢。
在雨季,須隨身攜帶雨傘
以應(yīng)對突然而至的雷聲和天問。
衣物與食品極易生出霉菌,
像身體上的點點老年斑——
內(nèi)心深處的水果店貼滿過期標簽?
舊事酸澀,前歡腐爛。
當一抹陽光像側(cè)光燈射向
小舞臺般的咖啡桌,交談中的男女
心情會突然掀起波瀾——
在江南,要把握梅雨的節(jié)奏與機遇。
梅雨后大暑,像初戀進入熱戀。
但暑天短暫像壯年,
裸背揮扇,心生寒意,須及早
為冬至和生死戀積攢木炭、烈酒。
秋日
秋日就是暮年——
一年年演習(xí),讓每個人
最終坦然接受徹底的喪失,
并對春天般的再生抱持信心。
落葉紛飛,風(fēng)急天高,
這是里爾克和杜甫承受過的一切。
我豎起衣領(lǐng)像走進戰(zhàn)壕,
白發(fā)滿頭不宜視為一面白旗。
筆與紙,這古老的矛與盾
讓一個寫作者自我征伐——
書桌是廣闊的戰(zhàn)場、墓地、搖籃。
所謂勝利,就是認領(lǐng)失敗。
在長江下游的上海生活,
杜甫于我而言更洶涌深沉。
在相鄰的兩百年間呼吸,
里爾克于我而言更尖銳致命。
而秋風(fēng)是他們共同的啞嗓子——
是時候了,催促刀尺與暮砧亦即
縫紉機與洗衣機、打字機與印刷機,
為冬天的到來制備寒衣。
寒露記
在黃浦江東岸穿行一下午。
灌木林、溪流、野草、云……
計步器顯示十五公里
露水的寒意加深十五公里。
“寒露到霜降,種麥莫慌張。
霜降到立冬,種麥莫放松。”
用這一中原農(nóng)謠練習(xí)從容與緊迫感
是我深秋亦即晚年的功課。
我有一個種麥子的祖父
我對面食的熱愛勝過稻米。
沿江而行,看江水拐彎
像一個弧度巨大的耕犁在閃光。
在咖啡館,讀手機中某詩人
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理由:
“以樸素的美使個體存在獲得普遍性?!?/p>
眼前就升起一棵中原麥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