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小林尚禮 譯/烏尼爾
1991年1月,中日友好聯(lián)合登山隊17名隊員在云南梅里雪山遭遇雪崩,全部遇難。這是人類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難。搜救隊伍中一位名叫小林尚禮(本文作者)的日本登山隊員,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一再深入梅里雪山,成功找到了16具遺體。他以紀錄片式平實而細膩的文字,記錄了令人心碎的山難,艱辛的搜尋,梅里雪山的神秘風貌以及山腳下人們的樸素生活。
卡瓦格峰(梅里雪山主峰)的整個夏天都是雨季。從6月開始一直到10月,山里幾乎無一日天晴。松茸就生長在卡瓦格博的森林里。
2001年夏天,為了看看松茸自然生長的樣貌,我又一次來到了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明永村。8月中旬的一個清晨,云青欲雨。我和村長扎西二人上山了。翻上巖壁,我看到扎西正踩著一棵樹的根,在尋找著什么。
“找到了!”他如獲至寶,笑著轉回頭,在落葉層下面有朵松茸探出了小小的光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然生長中的松茸,鼻子湊近聞了聞,一股獨特的清香彌漫開來。扎西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將它挖了出來,是個蘑菇丁,菌傘還尚未打開。
我問扎西:“上哪兒才能看到更多的松茸呢?”最近明永村采松茸的人少了很多?!澳堑玫接瓯来?,那里的山上開闊地多,松茸長得好,采松茸的人也多?!甭犓@么一說,我當即決定去雨崩村。
大山深處的村落
雨崩村,是卡瓦格博東側山麓位置最靠里的村子。海拔3200米,大約有一百五十人生活在這里。走進村子里,立刻就能感受到一種來自土地的張力。緬茨姆和吉娃仁安等高峰環(huán)抱下的這個山村,似乎時刻都由這些山神庇護著。
藏語里,雨崩村叫作“些·雨崩”?!靶笔菛|的意思,“雨崩”則是村莊的名字。村子的中央有一塊據(jù)說是從天而降的巨石,這塊巨石的名字就成了村莊的名字??ㄍ吒癫┲車鷤髡f有四處圣地,雨崩是其中之一。
最初踏足雨崩,是在1996年參加第二支梅里雪山登山隊。那時候,我們的到來遭到村里人的激烈反對,被困在村子里整整5天,最后決定放棄登山。
夏天的雨崩村,目光所及處翠色欲滴。田地里有馬達聲傳來,我頗為驚訝地回頭看,是位老熟人——斯那通如正開著拖拉機往這邊過來。
“哈!你不是那個日本人小林嗎?什么時候來的?”
“剛到,你這拖拉機是怎么回事?”
“買的二手車,便宜。不說這個,去家里喝酥油茶吧,就住我家嘛。”
斯那通如的弟弟阿亞今年34歲。和兄長相比,他體格纖瘦,看起來有點病懨懨的。但是在山里,他絕對是個可靠的向導,我們商量好一起去采松茸。到雨崩的第二天,我就和阿亞走進了到處纏掛著松蘿的林子里。這片林子雖然很適合松茸生長,但似乎已有人捷足先登,我們只找到了一朵。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村口時正好遇見很多村民圍著松茸販子。松茸販子腳下堆放著當天雨崩村人采的所有松茸,裝了滿滿一筐,里面還有拳頭大小的。
村里開始進入青稞收割的農(nóng)忙期,阿亞也需要每天去地里干活。在等待他能閑下來的這段時間里,我去了趟藏語叫作“茄協(xié)”的神瀑。冰川融水從數(shù)百米高的巖壁上落下,巨大的沖擊力能將人壓垮。
到達瀑布的當晚,斯那通如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這是我小時候聽爺爺講的。一百多年前,有個白人到雨崩村來。這個白人天天爬村子周邊的山,采摘收集花草和樹木的皮。等這白人走后,山上的植物全都枯萎了。從那之后,村里人就決定再也不許外人進來了?!泵饔来逡灿邢嗨频恼f法。據(jù)說過去明永冰川的冰線比現(xiàn)在要低很多。有一次英國人來到村里,在冰川底下架起大篝火,還往里面投擲藏族人極為珍視的酥油。從那以后,明永冰川就一直在不斷地往后退。
百年后的今天,人們依然相信這樣的傳說。這就是我們的登山隊被仇視的原因。人們相信在登山隊撤離之后發(fā)生的天災、家畜死亡事件等等,都是卡瓦格博神對人類降下的懲罰。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自然之神一直與這片土地同在。
不過,現(xiàn)代社會的故事并沒有就此結束。在我參加第二支登山隊時,登山裝備被盜事件頻發(fā)。冰川上面的基地里也丟過帳篷。我向斯那通如問起這事,他悄悄地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那個帳篷是那家的男人們偷的,被他們拿到德欽市場上賣掉了,聽說價格不低呢?!敝v這些時,斯那通如的臉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得意神色,看起來對我們也并沒有感到抱歉的意思。那是因為他覺得試圖攀登神山的人們,比那些偷東西的人要壞得多吧。
斯那通如繼續(xù)說道:“每年冰雪融化時,總有人跑到冰川上你們原來的基地位置,去找登山隊留下來的東西。我也上去過好幾回。登山裝備能賣很多錢,種地干活的時候用著也很順手。以前我還有一個朋友,在冰川崩裂時被卷進去死掉了。”
“你說什么?”
怎么會這樣啊?村里人居然冒著生命危險去拿我們留在山上的東西,我痛感登山隊給這個地方帶來的影響之大。說一句“太危險,不要再去了”并不難,但是這樣的勸告他們也不會聽吧?面對斯那通如,我無言以對。
松茸的清香
到雨崩已經(jīng)10天,8月也已接近尾聲。天空每天還是陰郁的老樣子。我和一位叫巴桑的男子一起出發(fā)進行第三次松茸之旅。他從鄰村來雨崩采松茸,據(jù)說采一個夏天能賺不少錢。
我倆剛走進櫟樹林里,巴桑就指著路邊的蘑菇說:“看,在那兒。”從遠處看只是一片白,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一瞧果然是松茸。沒想到這么快就能遇到。再往里走,巴桑不斷地有新發(fā)現(xiàn)。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松茸,這回竟像是被火眼金睛盯住了,一瞅一個準。我又跟著他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朵已經(jīng)開傘的。這是我靠自己的眼睛找到的第一棵松茸。我有點不太確定地湊近聞了聞,果然是松茸的清香。我興奮地大聲喊:“找到啦!”
巴桑也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松茸。我看著他小心地撥開旁邊的泥土,向他說出一直以來的困惑?!鞍蜕?,松茸的香味和森林的香味很像,是嗎?”走在林子里,這個想法一直揮之不去。針葉樹的松香、泥土和落葉混合后濕潤的味道、苔蘚微不足道的氣味……森林里彌漫著各種各樣的味道,似乎所有這些味道又融合在一起,凝縮成了松茸的味道。
“我也那么覺得。”巴?;卮鸬寐唤?jīng)心,似乎我說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眼睛卻并沒有離開松茸。他的這種淡漠反倒讓我特別開心,覺得自己和當?shù)厝藫碛辛讼嗤陌l(fā)現(xiàn)。
那一天,我們在林子里轉了半天,找到了二十朵左右的松茸??上Ф己苄?,松茸販子只給了10元(約150日元)。
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很滿意。親眼見到自然生長的松茸,又一次切身感受到了卡瓦格博的豐饒?;厝サ穆飞衔一匚吨扇椎那逑悖接谔镩g小路。環(huán)顧四周,青稞已經(jīng)收割完了,各家屋頂上都曬滿了金黃的麥穗。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