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去東西村干活了,東西山深林的家里,就只剩下月妹一個人。
別看月妹小,能做的事可多了,洗鍋、掏灶膛、擦洗地,幫媽媽漿洗頭帕和圍裙。她喜歡干完活,坐在門檻上,邊吃野橘,邊看著山林。
她不喜歡霧天——山林會變得昏昏暗暗,讓人害怕。
這天,偏巧就是一個大霧天。
爸爸去山外賣山貨,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算一算,早該回來。眼見著天變冷,他走時卻還穿著秋天的衣服,真讓人擔心。家里的米啊面啊,也不多了,若不趕在下雪前再備點,這個冬天會很難熬呢。媽媽就是為這才去山下的村里幫人紡紗、織布。
月妹也想跟著去。
可都走了,圈里的雞怎么辦?林里的黃鼠狼啊狐貍啊,可不是吃素的。廚房的缸里放了采秋時摘的野梨野橘野蘋果,也得防防兔啊刺猬來偷呢。
月妹只好留下。
月妹將剝下的橘皮,晾曬在窗臺,干了后,可和甘草熬水喝,酸甜酸甜的,一家人都喜歡。
然后,她又去看雞。
一、二、三、四、五,五只雞都好好的。月妹一打開圈門,它們就都沖去林里覓食。月妹低著頭,背著手,學著爸爸想問題時的樣子,在房前踱過去又踱過來。然后,又學著媽媽,將手往小圍裙上揩一揩,嘟囔出幾句自己也聽不清的歌。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該去采一束野花,養(yǎng)在窗臺。從屋旁拐過一道彎,就可以看到斜坡上開著許多野菊花??墒恰墒牵瑡寢屨f只準在屋里和門前玩,最遠最遠——不能跑過門前那棵古柏樹。
哦,那還是算了吧。
抱出一個野金瓜,當金瓜大王?取下墻上的鍋子,當鍋子大嬸?還有紅薯,當一個賣紅薯的人?可這些一個人已經(jīng)玩過很多次了——沒意思。
要不,還是去摘野菊花?月妹緊一緊鞋子,走了出去。
濃霧中,金燦燦的野菊花,瞧得人心窩窩都亮。那味道,嗯,帶著一股草藥味兒呢。月妹可喜歡這味兒了,聞了一下又一下。
“沒有野薔薇香!”一個聲音突然說道。
抬頭看,是一個戴著頭巾、臉尖尖的婦人。月妹從沒見過她。
“一個人在家嗎?”不等月妹說話,婦人又問。
好奇怪!但月妹不由得點了點頭。
“我陪你玩吧?!?/p>
啊?
“不過,”婦人笑笑說,“不能白陪哦?!?/p>
想要什么嗎?
“你們昨晚做的糍粑還沒吃完吧?”婦人邊問邊吞口水。
糍粑啊,還剩下一小碗,是月妹的中飯呢。
“冷了的糍粑,用火烤了才好吃,我?guī)湍憧景??!?/p>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分上了,月妹只好又點點頭。
兩人快活地摘了一大把野菊花,抱回了家。
婦人要月妹叫她青嬸。
“我也有過一個小女孩呢?!鼻鄫疬吔淘旅镁幓ōh(huán),邊講道。
“那她現(xiàn)在去哪了?”
“被一場大風雪帶走了。”
哦——這林里,每年都會有鳥兒、小獸被它帶走呢。一想到如果寒冬來臨前,爸爸沒趕回來,家里沒備好足夠的糧食,月妹就哆嗦了一下。
野菊花的花環(huán)掛在屋檐下、窗框上,再放一束在竹筒,原本灰灰的木屋,變得金燦燦。
月妹踮腳,從碗櫥端出一小碗糍粑,放在柴火上烤。嗞嗞嗞,糍粑很快烤得黃酥酥,香噴噴的味兒直往鼻子里鉆。一個人吃都不夠,還要兩人分,但已經(jīng)答應了,所以就你一塊我一塊,和青嬸分吃了。
“明天還一個人在家嗎?”
月妹點點頭。
“那我?guī)剿巵?,和月妹一起烤著吃。?/p>
“好啊?!痹旅酶吲d地講。
吃完后,能做的事有很多,唱拍手歌,梳辮子玩。
“我變一個戲法給你看吧。”玩得高興,青嬸撿起一截枯枝講。
什么戲法呀?月妹瞪大了眼。
呀,那枯枝在青嬸手中,生出了芽苞,長成了花骨朵,綻放成一枝粉嘟嘟的桃花了。月妹拍手叫好。
“一天只能變一個戲法?!鼻鄫鹬v。
一個呀,月妹已經(jīng)很知足了。
“明天等你來哦?!痹旅弥v。
“那不能告訴媽媽?!?/p>
一個人在家太無聊了,不告訴就不告訴。
晚上,媽媽回家了。
“今天怎么樣啊?”疲憊的媽媽撐著額頭問。
“挺好的。”月妹說。
“一個人不害怕嗎?”
“不害怕……嗯,一開始有點害怕,后來就不怕了?!?/p>
“會覺得孤單吧?”
“嗯,但……有雞,還看到了小松鼠和兔子?!?/p>
“呀,這么多菊花,你跑去山坡那邊啦?”
“我跑得快快的,摘了就回來的。”
“下次不能去了。”
……
那時候,東西村和東西山,還沒有月亮呢。娘倆將油燈一熄,整個林子就像掉進一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里了。
媽媽輕輕嘆了口氣。
月妹知道她在擔心爸爸。這樣的夜里,如果趕路,該有多冷多危險呀。
第二天,媽媽去山下時,青嬸又來了。她和青嬸將媽媽留的青菜粥分吃了,又燒了火,煨山藥。一邊烤火,一邊剝香甜的山藥吃,你唱一首歌,我講一個故事,再偶爾抬頭看看薄霧彌漫的山林,還真是不錯。
“今天想要看什么樣的戲法呢?”準備離開時,青嬸回頭問。
這個——想看的戲法很多啊。每年冬天,哪都不能去時,爸爸媽媽就會講起曾見過的各種各樣的戲法:酒壺里的酒總也倒不盡啊,撿到的針能自己縫衣服啊,院旁的草地突然開滿野花呀……
“都是這林里的家伙們干的呢?!眿寢屨f。
青嬸……也是林里的家伙吧?
“還沒想好嗎?”青嬸笑著問。
不,早想好了,昨晚看著黑咕隆咚的外面,想著爸爸時就想好了。
“想要一個亮亮的東西,照得晚上和白天一樣?!?/p>
“這個……有點難呢?!?/p>
“那就算了,我只是說說?!痹旅妹u手。
好像怕她失望,青嬸朝指尖吹一下,從那兒冒出一小簇火焰,紅彤彤的,像一小朵紅色的花。月妹高興起來,將那花看了又看。
……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林中的楓葉、橡葉、槭葉,都掉光了,爸爸還沒回來。媽媽的嘆氣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多,晚上睡著睡著,也會嘆氣。月妹不敢嘆氣,只瞪著黑咕隆咚的屋子發(fā)呆。
媽媽比平時起得更早,回家更晚,米買了,面還沒買,還有鹽巴、油……
這一天,下雨了,先是淅淅瀝瀝,漸漸越下越大。天黑壓壓的,像一個大鍋蓋罩住山林。油燈弱弱的光,不時被風吹熄。
月妹真怕啊。
她踡縮在被窩里,想著爸爸媽媽,想著山林中有狼有熊——篤篤篤,門突然被敲響。
是青嬸。
說了天氣變冷,就很難再來陪月妹了,可又來了呢。
“擔心你害怕。”青嬸擰著濕透的衣服、濕透的頭發(fā),笑著講。
月妹忙架起火,幫她烘衣服、烘頭發(fā)?;鹨煌?,害怕就消失了,卻更擔心爸爸媽媽了。在這樣黑黑的夜里走路,該多危險呀。
“我?guī)Я思舻秮怼!鼻鄫鹫f。
哦?
“等雨停了,就可以剪了。”
剪什么呀?
過了一會兒,雨停了,青嬸掏出一張金黃的紙,咔嚓咔嚓,剪出一個又大又圓的東西。
“這紙是用太陽的金絲漿成的,只有山大人才有?!鼻鄫鹦Φ?。
月妹嚇一跳。山大人的東西,誰敢輕易拿呀。
“沒事,我是他干女兒?!鼻鄫鹫0椭劬φf道。她吹一口氣,那又大又圓的東西,變得又鼓又圓又軟又亮,并慢慢朝屋外飛去,飛過柵欄,飛過屋頂,飛上樹梢,飛上了天。
“那是什么?”
“嗯……月亮,就像你眼睛一樣亮亮的,就叫月亮吧?!?/p>
月亮可真好看,像是一張笑臉。月亮真慷慨,給整座山林都披上柔軟的光。月妹仰著頭,一直傻傻地看。
媽媽很晚才到家。她說,幸虧天上突然有了光,才讓她沒摔下山崖。
“那是什么呢?怎么突然就有了呢?”媽媽嘀咕。月妹很想告訴她,那是青嬸的戲法。
戲法,很快就會不見,就像那枯枝上盛開的桃花,那簇指尖的火焰——月妹真害怕眨眨眼,月亮也不見。
黎明時,月亮果然不見了。太陽出來了。
媽媽一離開,月妹就跑去第一次遇見青嬸的地方,等她。天很冷了,青嬸穿著花布襖,戴著花頭帕,從一棵古柏后轉(zhuǎn)出來。
“還有金紙噢。”青嬸歡喜地舉著手中一張薄薄的、金色的紙。月妹也歡喜。
可……又是山大人的嗎?爸爸講過,山大人住在山肚肚里,管著整座山,是個脾氣古怪的家伙呢。
“怎么啦,不喜歡嗎?”
才不是,喜歡得很,可那是山大人的東西呀。
“沒事沒事,我可是山大人的干女兒,這東西他有很多?!鼻鄫鹎瞥鲈旅迷谙胧裁矗参康?。
“真的嗎?”月妹看著她的眼睛。
“真的,當然——我偶爾也會幫他干點活,他才會送我?!?/p>
是這樣啊。月妹有些心疼地看著青嬸那雙柔弱的手。她真不想要她再剪月亮,可是……
“沒事的,干的都是輕松活?!鼻鄫疬肿煨?,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
青嬸咔嚓咔嚓剪,又一輪圓月亮掛在了天上。接下來的十多天,青嬸都會趕在媽媽回家前,給月妹剪月亮。只是不知是金紙越來越少,還是別的原因,剪出的月亮慢慢沒有那么大那么圓,而逐漸變得彎彎的、尖尖的了。
月妹不讓她再剪。
“你越來越瘦,還冷得那么厲害?!痹旅眯奶鄣刂v,找出自己的手套、棉襖,想要將她冰冷的雙手捂得暖暖的。
“不要緊,只是這么冷的天,我原本該待在山肚肚里的。”青嬸笑笑地講。
月妹把剪刀藏了。她雖然仍害怕黑夜,擔心夜行的爸爸媽媽,但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么怕了。
一天,青嬸突然說:“你爸爸就要回來了,我春天時再來找你玩吧?!?/p>
“你是狐貍吧?”月妹問。
青嬸沒承認,也沒否認。月妹將家里的糍粑全烤了,讓她帶回了家。
過了幾天,爸爸果然回來了,給媽媽帶回了新棉襖,給月妹帶了好看的小棉鞋,還買了糕點和針頭線腦。他們可以過一個溫暖的冬天了。而且,這個冬天,因為夜晚總有月亮的緣故,山林也沒有過去那么可怕了。
那些月亮,都是青嬸剪的,月妹很想告訴爸爸媽媽,但她答應過誰都不講。她只盼著春天,能早點學會做糍粑,烤了給青嬸。
發(fā)稿/沙群
祝愿《少年文藝》的讀者們:在新的一年,和自然多親近,和經(jīng)典書籍多擁抱。
——廖小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