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只要附近一帶有河,只要河上有冰,我們就絕不在土路上行走。
很想把那些土路稱為陸地,說我們不在陸地上行走,可是水不行,雖然冰面也有一兩丈兩三丈寬,可還是不能讓旁邊那些廣闊的土地被叫做陸地,我們就從來沒聽大人們那么說過。陸地?只在課本里有,從沒在實際生活里見過,要有也一定遠在天邊,不在我們這里。
從天快黑的時候開始,整整一個晚上,我們都坐在李有錢老漢的爐子前烤衣裳,主要是烤鞋和棉褲。自從河里結了冰以后,我們差不多每天都要濕一回,無數次在冰上摔倒或者直接滑進水里。一濕了就來這里烤,先不敢回家,什么時候差不多快烤干了才敢回去。黑麻麻的光線里,李有錢坐在炕上,背靠著他那卷早已很難看出本來面目的行李,不停地抽旱煙,我們被他嗆得又流淚又咳嗽。村里那么多人家,之所以選擇來他這里烤火,也就是因為他家里清靜,利索,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正常家庭那么多的麻煩。而且,李有錢老漢的家里,無論誰來了都行,不光是村里的人,甚至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甚至要飯的,天黑了沒地方去了,推開他的門,進來住一晚上,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經常能看見有生人猴一樣坐在他的炕上,有的生人會給他錢,一般知道行情的給兩三角錢,不知道行情的會給五角。
我們中間很有幾個善于撥弄火的,真正煽風點火的好手,除了用嘴吹,還能用衣襟把火煽得又紅又旺,為了把衣裳盡快烤干,從外面一進來就拿起立在爐子旁邊的火鉤子噌噌地捅火,往里面加炭。因為他那個爐子,不捅不行,不加炭也不行,說是有火,實際死氣沉沉,一點兒火苗也沒有,摸上去溫溫的,連手都不燙。那個時候,坐在炕上的李有錢就會大聲地叫喚,并阻止,說費了他的炭了。有人說火不旺了,只是捅了捅,再不捅就滅了,并沒有往里面加炭。其實是騙他的,不往里面加炭,不增加新鮮血液,火哪能旺起來。往往就在說話的過程中,一個孩子站在爐子的一邊,擋住李有錢的視線,另一個通通地往里面放上幾塊炭。不一會兒以后,屋里明顯就比剛才的時候熱多了,溫度一上來,爐子里的火光從爐圈中間映照出來,李有錢也很快反應過來,知道又上了這幾個孩子的當了,嘴里嘟嘟囔囔地罵一陣。
黑暗中,爐子里的火又紅又亮,我們坐在或者站在爐子前,把身上濕了的地方朝著爐子,有性急的直接挨住爐子,慢慢地烤著,聽見濕衣裳挨住爐子以后發(fā)出咝咝的響聲。有時候覺得暖融融的,很舒服,很讓人沉醉,烤著烤著,一不小心就睡著了,迷糊中又忽然被人打醒,看到衣服上的棉花冒出絲絲縷縷的火星,紅絲絲亮晶晶的火星,一閃一閃的,還冒著很難聞的煙,就是棉花點著以后的那種味道。李有錢在炕上也聞著覺得不對,鼻子一抽一抽的。
濕的地方還沒有烤干,現在又燒出了新的窟窿,這是我們最怕也最不想碰到的事情,因為燒了比濕了更麻煩。在那些無數個黑暗的夜晚里,濕衣服其實從來都不引人注意,更能蒙混過去,無論有多濕,也總會有它干的時候,只要你能忍住,不吭聲,家里的大人也沒顧上注意你,事情基本就算過去了。但是,燒出窟窿,露出里面的棉花,那就很難再遮掩了,總有被發(fā)現的那一天。鎖財的爹有一天無意中發(fā)現鎖財舉止怪異,一只手總是貼在腿上,一副做賊心虛,卻又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拿開他的那只手一看,才發(fā)現褲子上有一個窟窿,露出里面的棉花,才明白早就燒了,一回來就用手捂著。于是飛起一腳,鎖財被踢到門外。
所以,誰的衣裳不小心燒了,回家,對誰來說就會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麻煩和災難。
坐在黑洞洞的屋里,聽見外面臘月里的風在叫喚,有時候叫喚出來的是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嗚兒嗚兒的,有時又像是一群人哭一陣又笑一陣。一到冬天,差不多每天都是這樣的風。
李有錢老漢拒絕給我們點燈,堅決不點,說什么也不點。我們像三四個小鬼一樣坐在黑暗中,僅靠爐子里的火照亮。點燈會費油,這誰都知道,就連我們都知道,更不用說活了差不多一輩子的李有錢。他說他也不做別的,無非就是吃個煙,吃煙還用得著點燈么。不點就不點,就都黑糊糊地坐著。有時候,我們中間的誰會從口袋里摸出一截不知在哪里撿到的膠皮或者一塊樺皮,用爐子里的火點著了,屋里會暫時地亮一會兒。膠皮冒著黑煙,樺皮吱吱啦啦地響著。每逢那種時候,李有錢老漢也不說什么,也不在乎膠皮味難聞,有時候他還會借我們的這點亮,沾我們的光呢。比如,常常是我們一把樺皮點著,他就會直直地坐起來,也來了勁,趕緊脫下衣裳,趁亮捉個虱子什么的?;蛘叱脵C沒頭沒腦地在炕上翻騰,找個什么東西。有一次竟然讓景順打開他的那個又破又舊的黑柜子,給他從里面拿一個什么東西。
每當他借我們的亮,脫下衣裳捉虱子的時候,別的人不說他,只看他那個瘦骨嶙峋的老身體,只有景順說他,景順說我們不點,您也不捉,我們一把樺皮點著了,你就開始捉呀。
李有錢埋頭在衣裳的那些縫隙里,嘿嘿地笑著。
一塊樺皮燒完了的時候,屋里又重新黑暗了下來,這么一折騰,一對比,反倒比沒點樺皮以前還要黑暗,只有一股濃濃的樺皮味飄散在屋里,證明不久前剛剛點著過。李有錢也看不見了,沒法再繼續(xù)捉虱子了,一邊往身上穿衣裳,一邊很是惋惜地說,唉,本來想著捉夠一盤,炒一盤菜給你們,慰勞慰勞你們,這也捉不成了,也請不成了,只能等以后再說哇。
景順對他說,我們不吃,快過年了,您留著自己吃吧,三十黑夜放點辣椒花椒炒一炒。
我們就笑,黑暗中看見他又重新半躺在他那卷黑糊糊的破行李上。
我們來烤火,烤衣裳,從來沒有指望過李有錢能把屋里的燈點亮,點得亮堂堂的,能讓你隨便進來烤已經不錯了,不然穿著一身有冰碴子的濕衣裳又能到哪里去。事實上,我們更主要的還是怕他動不動就跟我們要糖吃,因為快要過年了,他理所當然地覺得每個孩子的身上都應該有糖,事實上他這種感覺并不對,不到真正過年的那一天,很多孩子的身上并沒有糖,即使有,最多也不過三兩塊,也不愿意給他。有膽小的,進門之前就已經提前吃光了。
我們當中年齡最大的景順對他說,你這老漢,經??偸莿硬粍泳透覀円牵粊砭鸵?,我們又不是供銷社的,又不是要結婚的新女婿,身上哪能經常有糖?我們自己還吃不上呢。
李有錢不信,說,我就不信,快過年了,誰家沒有幾塊糖呢。
景順就說,快過年了,您咋不買呢?留著錢要孵蛋呀?
李有錢說,我,一個人,不值得買。我要是也有一大家子人,肯定買,不買也不行。
大約是景順觸到了他的痛處,所以,他有些仇恨景順。坐在黑暗中,胡子一翹一翹的,對景順說,這里面數你最大,也數你最不要臉,每天都來,別人來的時候你肯定來;別人不來的時候,換一撥人,你還來,里面還有你。你以為我這里是店么?就算是住店,也沒有白住的。通過住店,又說到一個叫老傅的人,說在他這住了五天,走時給他留了兩塊錢。
景順說,我咋不要臉了?
李有錢老漢說,你還不不要臉?你還要咋不要臉?我問你,我凍在外面窗臺上的那塊凍豆腐哪去了?
景順說,我哪知道,我又沒見。
李有錢老漢說,你沒見,那就是狗吃了。
景順說,對,狗吃了。
李有錢老漢就說,你們看看,寧愿當狗,也不承認。
我們中間年齡最小的龍娃,奶聲奶氣地問,狗還吃凍豆腐?它能咬動?
李有錢老漢沒好氣地說,咬不動不會等消了再咬,消了就能咬動了。
龍娃眉頭緊鎖,眼睛忽閃,滿臉迷惑地看著李有錢老漢,能看出他還有問題要問,不過一直沒再問。他大概在想這樣一幅情景:狗守著一塊凍豆腐,耐心地等它消了,重新變軟。
李有錢老漢討厭景順,是有原因的,因為有一天半夜里,尿把他憋醒,下地拿起夜壺,剛把夜壺的蓋子打開,突然從里面跳出一只蛤蟆,李有錢老漢頓時就被嚇了一跳,也徹底嚇醒了。蛤蟆在里面憋了半天,也又驚嚇又慌亂,從里面蹦出來以后,懵頭懵腦,差一點跳到李有錢老漢的臉上,事實上他們兩個都嚇了一跳,李有錢老漢手一松,夜壺掉到地上,摔碎了。這以后好些天,李有錢老漢一直在做著破案的事,他在想是誰把那個蛤蟆放到了他的夜壺里,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個遍,最后把疑點落在了景順的身上,覺得景順最可疑,也最有可能,那個壞種,不是他還能是誰??墒枪馐菓岩?,又沒有證據,要問他,肯定不承認,不過在李有錢的心里已經認定是他了,他覺得除了景順,其他人誰也做不出那種事情來。
景順確也是個很隨便的人,先不說在別的地方,就說每次來李有錢老漢這里,別人都坐著,只有他到處亂走,十次有九次,會把正面墻下擺著的那個又黑又舊的柜子揭開,朝里面觀巡一頓。那個柜子,可能是李有錢老漢唯一覺得值錢和在意的東西,所以最怕也最反感有人把它揭開,每次只要一聽到柜子被揭開,不管正在做什么,都會立即停下來,朝地上大喝一聲,說不要揭我的柜,里面有錢呢,整整一億塊,丟了就叫你爹賠我。
景順說,一億?您咋不說十億呢?
李有錢說,沒那么多嘛,我這人實事求是慣了,有多少就說多少。
說完景順,又盯上了外號叫“小爐匠”的王富仁,問王富仁:
小雪那天,你們家殺羊了吧?別說沒殺,我可是看見了,一堆人吵吵鬧鬧的,光是那個羊尾巴,最少就有五斤多。
王富仁悲傷地說,殺是殺了,放在缸里,讓人偷走了。
李有錢照例不信,我們一齊出來作證,這才把王富仁洗刷干凈。
又問到殺豬的事,說總不能豬也讓偷了哇?
王富仁說我們家沒豬。
后來,烤干衣裳,回去的路上,景順對我們說,這個死老漢,實在是操蛋!
這個明顯地帶著外來色彩的罵人的詞,不是我們這一帶的詞匯,我們從來沒有說過,我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世上有那么一個詞,對于我們來說,它就是一個外來詞,外來語,從景順的嘴里說出來,除了讓我們覺得新鮮,同時更覺得景順這個人和外面的世界聯系很緊,甚至時常覺得他整個人一分為二,一半留在原地,另一半屬于外面的那個世界,每天一半一半地分頭出去活動,游蕩,晚上回家以后再組合在一起,合成一個人。當然,那些詞他也是從別人那里學來的,別人是誰呢,是外面來的司機,知識青年,士兵以及某些下鄉(xiāng)干部,一些新鮮的從沒聽說過的詞和語法也隨著他們一起到來,當然還有各種習慣和故事。比如沙發(fā),時間進入到冬至以后,我們已經聽說過“沙發(fā)”這個詞了,忘了是從哪兒聽說的,但也就是聽說而已,至于它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則完全不知道,腦子里也沒有任何概念,因為誰也沒見過,也沒有人關心,它的意義好像和“但是”“而且”一類的詞差不多,事實上卻遠不能和那些詞相比。比如,你能用“但是”和“而且”“又……又……”造句,你能用“沙發(fā)”造句么,肯定不能,老師也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東西,什么意思。從云崖灣來的一個孩子說他“感冒”了,我們就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直到看見他不住地打噴嚏,流鼻涕,臉通紅,才知道他是病了。也是通過直觀才看出來的,并不是通過別的渠道。我們就想,病了就病了,怎么說是感冒了呢,所以感冒這個詞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好像在這以前我們從來沒有感冒過一樣。我們原來要是咳嗽,發(fā)燒,就只知道是病了,從來沒有人會更細地劃分,單獨命名。
“感冒”以及類似的一些從外面打進來的穿著鮮艷、舉止怪異的詞,讓我們明白或知道很多事情還可以更細,更窄,而且應該各有各的名字,不能籠統(tǒng)地使用一個名字,比如一家人都姓王,我們就不能籠統(tǒng)地叫他們王或者王王,而應該是在王字下面各有各的名字,比如王三王四,王荷花,王玫瑰。對于我們來說,最好的參照物莫過于商店里貨物的擺放,糖放在這邊,煤油放在那邊,而布匹和鐮刀則在更靠里的地方,它們各有各的名字,不能一言以蔽之,都叫做貨,而以前,我們就是一直都把它們叫做貨的,就連賣貨的張財旺本人也這么叫,不然他又憑啥被叫做賣貨的呢。多少年了,就連張財旺本人,也從來沒有人把他細劃細分,把他單獨拎出來叫做賣糖的,賣布的,他出現在回家的路上,人們就說賣貨的回家吃飯去了,一定不會說賣糖的或者賣鞋的回家吃飯去了。張財旺代表很多東西,如果把他仔細劃分成若干份,分成若干個小格,我們一定就會看到商店里所有的那些東西。
可是,糖,布,煤油,鐮刀,它們難道不是貨嗎?
再可是,它們難道不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嗎?沒有名字,怎么稱呼?
你走進去,說給我拿一個貨。
賣貨的要是問,你是誰?
你說,我是人,我是一個人,一個買貨的人。能那樣說么?
龍娃上面有一群哥哥姐姐,他在他們家里是最小的,龍娃最像一根豆芽,又白又細皮嫩肉,感覺就連他說話的聲音也像豆芽一樣一掐就斷,還有水。如果考試出一道題,問你見過世界上最白的人是誰,我們一定會答是龍娃。我們在成年以前,就沒有見過比他更白的人。
龍娃的爹是一隊的隊長,有一天和幾個人在家里說話,說著說著,從他的嘴里忽然冒出一個詞:現在。在座的幾個人頓時就都呆住了,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我們像看一個生人一樣地在看著他。其實不能怨別人吃驚,就連他自己很可能也是第一次說這種話,相比普通社員,一個隊長距離外面的世界就要更近一些,就像一扇門,朝外的那一面一定比朝里的那一面看到的見識到的更多一些,當然,日曬雨淋的機會也更多,與此同時,是不是風化得也更快一些,朽壞得更早一些,那倒也不一定,有的人多年一直朝里,也早早就不行了。
凄厲的殺豬聲響徹云霄,一部分聲音濺到墻上,墻上也閃爍著凄厲的反光。聽到那金屬一樣的細高音尖利的鳴叫聲的時候,只要你不在現場,無論你在哪,那就都說明你已經誤了,它和一部電影,一場戲,已經演了大半是一個道理,即使再穿街過巷地跑過去也沒有意義了,看見的只能是事情正在結束,先前圍觀的人也大都走散,更有的時候甚至連豬也不見了。一切更像一個夢,夢醒,睜開眼,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所以,事先到達現場很重要。
天色陰暗,冷風吹著,有毛絮似的雪花飄著??匆娔菐讉€準備殺豬的人,搞陰謀詭計一樣在商量,就知道快了。豬像一個壞人一樣被捆起來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很多人都在說話,說什么的都有,卻又聽上去都說得差不多。有時候,說的又都是另外的一些話,與眼前的殺豬完全沒有任何關系,只是殺豬這個情景本身把一些人聚集到了一起,眼睛看著眼前的場景,說的卻是一些其他的話。被綁住的豬尖利地嚎叫著,它的脖子下面已經放好了一只空盆,盆子里面已經灑了鹽,還有一根棍子,準備接它的血,有人專門用那根棍子攪動。不過,它只顧嚎叫,并沒有看見它脖子下面的那個放了鹽和棍子的空盆,也沒有人在意它看沒看見。實際就算看見也沒用,并不能幫它逃脫。離豬最近的兩個人,說的卻是一個人深夜回家,遇到的一件怪事。還有人說著干草和炭的價格,生鐵一斤已經變成四分,銅還是兩塊多,和原先一樣。還有干草和白菜的價格。我們覺得奇怪而不耐煩,說這些做啥,這和殺豬有什么關系。
雖然豬還在嚎叫,但是聲音已經逐漸變小,越來越低,就像一個孩子哭累了,哭聲越來越小,慢慢地就不再哭了,雖然眼淚還掛在臉上;就像從一個高坡上一路下來,來到了平地上,又跌進洼地里,它的脖子那里已經破了一大塊,血已經出來了,染紅了周圍一部分豬毛,嘩嘩地往那個盆子里流著。有人用棍子在盆里攪動,有人拿著秤盤過來,秤砣晃蕩著,悠起來,差點砸到一個人臉上。高音喇叭里唱著“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
雪滿天下著,下到放豬血的盆子里以后,很快就不見了。每一個人都開始變白,由于穿得不好,絕大多數人的身上都有補丁,尤其是那些四五十歲五六十歲的人,有的身上還露出一處一處的棉花,所以很多人縮著脖子,彎著腰,抄著手,在臨近年底的雪里走著,棉帽子上的狗毛既不茂盛,也不光滑,而是干瘦貧瘠地趴著,橫豎不分地互相扭結著,糾纏著,更有人帽子上的狗毛純粹就像泥巴一樣。這個年齡的男人,一般過年也不穿新衣裳,比如狗子他爹,只換一根新褲帶,而且還是那種最便宜的紅褲帶,褲帶系在里面,誰能看見,更何況那種東西看見了也不能說明什么,所以在這些人的身上,根本看不出過年的新氣象。迎接過年,他們自身最大的改變就是剃剃頭,刮刮胡子,雖然這兩樣改變是過年前必做的事情之一,但是確確實實它們又不能說明什么,代表什么,更絲毫顯示不出這特別的氣象。頭發(fā)和胡子,平時不也要剃也要刮么,難道那時候也在過年,所以他們還是舊樣子。雪落到他們的身上,一身都白花花的,原來露出的棉花得到了很好的掩護,事實上露出的那些棉花并不是白的,而是灰黑色的,板結的,如果有一縷掉出來,掉到地上,沒有人會以為是一縷棉花,因為單從形狀上來看,更像是一只凍死的耗子躺在地上。
白茫茫的雪景里,已經能零星地聽見有鞭炮聲了,不知在什么地方,這兒叭的一聲,那兒又叭的一聲,一聽就是那些平時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在放,我們不行,不到除夕的晚上,我們的口袋里是不會有炮子的。往往那種孩子,家里只有他一個男孩,或者上面有好幾個姐姐,下面就一個他,要星星要月亮,家人也得想辦法去鬧,實在弄不來,也會有一個甚至幾個別的東西來代替。一看見那種孩子,我們就會想起傳說中的或電影里的地主的孩子,耳朵上戴著毛茸茸的兔皮護耳,胖墩墩的,很愚蠢,很笨重的那種,還有阿凡提故事里巴依老爺的那種孩子,巴依老爺的老婆麻袋一樣,皮球一樣,在地上滾著走,他們的兒子就像小皮球小麻袋一樣。那種孩子,他們衣兜里提前有了鞭炮,一點兒也不奇怪,有比鞭炮更好的東西也不奇怪,比如糖,糖紙金光閃閃,很亮,很好看,一看就不一樣,供銷社里從來沒賣過那種糖。
就家庭環(huán)境和受重視的程度來說,事實上龍娃也基本快要接近那種孩子了,但還是有些不一樣,因為龍娃很瘦,還比較靈活,光是這一點就不像是地主的那種孩子??赐陝e人殺豬,龍娃告訴我們說他奶奶要給他兩板小鞭炮,讓我們和他去拿,我們就冒著雪去他奶奶家。
去龍娃他奶奶家的路上,看見教我們的語文老師兼體育老師翟志國,背著半口袋糧食,在雪里走著,臉上有好幾道血印子。我們中間消息最靈通的景順說,他們兩口子打架,他女人抓的。景順說他們兩家離得很近,有時候不想聽見啥看見啥,但一些事情也會自己跑過來。實際景順不說我們也知道,這種事不稀罕,翟老師臉上經常有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一看就是指甲留下的痕跡,有時貼點膠布,要是同時有好幾道,膠布也不能貼。我們常想,他不是會白鶴展翅么,他不是會猛虎下山泰山壓頂么,怎么關鍵的時候從來不用呢。
龍娃他奶奶從炕頭上的席子下面取出兩板小鞭炮,我們看了,一時間都忘了羨慕龍娃了,因為首先都被嚇了一跳,這老太太,炕頭上那么熱,她就不怕鞭炮炸了么,不怕炸塌房頂,把她也炸到天上去么?她說是怕炮受潮了,到時候響不了,所以才放到了炕頭上的席子下面。
龍娃的奶奶先是問龍娃考試考了幾分,接著便很神秘地從一個黑柜子里取出兩把去年過年時的黑棗給我們吃,黑棗又干又硬,多虧我們牙好,都能咬動,嚼碎以后才慢慢品嘗到除了有那個黑柜子的味道,另外還有一股霉味。龍娃的奶奶一邊用手指蘸著唾沫清除前襟上的幾個污點,一邊看我們吃黑棗,誰要是嚼完一顆以后再吐出來,龍娃的奶奶就會白誰一眼。
除了黑棗,還有紅棗,紅棗也不知是哪年的,里面全是蛆,不過蛆都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所以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蛆,而完全變成了一些紅沙子一樣的東西,均勻地鋪在里面。
龍娃的奶奶說,耗子們也過年呢。
這重大的發(fā)現和驚人之語,一下就把我們都吸引住了,我們都把她給的黑棗含在嘴里或者拿在手里,看著她。她說她人老了,睡不著,吹了燈一個人在炕上躺著,聽見耗子們抬著小轎,吹著喇叭,敲著小鼓,從水缸后面出來,一支小隊伍,彎彎曲曲地走著,前面還有人掌著燈,有時候是娶媳婦,又有的時候好像是要去接一個什么人。聽她這么說,我們就跑到水缸前面,彎下腰往水缸后面看,水缸旁邊還有米缸,水缸后面什么也沒有,米缸后面同樣也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漆黑和一股一股的寒氣。在這種事情上,我們不懷疑別的,更不懷疑龍娃他奶奶,我們一直認為是我們運氣不好,正好沒趕上它們出來,一次也沒趕上過,從來也沒碰見過,但是我們永遠相信這個世上有那樣的情景和事情,就像堅信山上有神仙一樣。
清掃完家,母親往窗戶上貼窗花的時候,住在我們不遠處的牡丹來了。牡丹目前是一個閑人,真正的閑人,因為一過完今年這個年以后,正月初幾,她就要正式出聘了,聘到距離我們這里二十多里的一個叫馬頭的地方。即將就要成為她男人的那個人我們也見過,好像是什么地質隊的,留著一撇小胡子,戴著一頂越南電影里越南人的那種帽子,既不是禮帽也不是鋼盔的那種,在南梁上的樹林子里,我們也見過一個養(yǎng)蜂人戴著那種帽子,戴上那種帽子,人或多或少就會有一種壞人的感覺??匆娔莻€養(yǎng)蜂人的時候,我們第一反應就是覺得遇到了傳說中的特務,以養(yǎng)蜂的營生作掩護,正在收集和刺探情報,他的一只手往褲兜里伸的時候,我們一致認為他要掏槍。牡丹穿著新衣服,之所以說她是一個閑人,就因為她目前啥也不做,穿著一身新衣裳到處走,因為她的百分之五十已經屬于馬頭那邊了,剩下百分之五十還屬于她原來的這個家,家里人也一大半地把她看作是外人了,所以有些活兒也不讓她做了,她自己想做的就做一點兒。即將就要出聘的牡丹,就像被招工的人填完了招工表,只等著去報到的那一天了,就像體檢和政審都合格了的新兵一樣,就等著出發(fā)的那一天了。而且,從訂了婚以后起,就已經開始穿男方那邊給買的衣服了。除了衣服,還有手表,她戳起袖口,讓外人看她的手表,說到了正式娶的那一天,還有一塊更新更好的。又說,等一過了年,身上就完全不再有原來家里的一根線了,她走的時候,一根線也不帶走。母親問她一共有多少衣服,牡丹就靠在門框上,一件一件地數,她的一個妹妹來叫她回去吃飯,她并不著急,繼續(xù)數著。
三十午后,我們就盼著天黑,黑吧,快黑吧,黑夜快來吧!
因為,在我們的印象和意識里,只有天黑了,才像是過年,才算是真正在過年,白天根本不能算是,除了吃的飯不太一樣,氣氛和人們的樣子有些特別,白天其實和別的白天一樣。
在一遍又一遍的期盼中,后來,天真的就黑了,終于黑了。
為什么盼天黑,因為天黑了才能過年。
沒有人指揮,更沒有人命令,無數紅黃色的火焰從眾多的院子里升起,躥向黑暗的空中,黑煙白煙和彩色的煙花在這個夜里同時上天,在天上扭動,舞蹈。整整一年,只有這唯一的一個夜晚,每一家的門都是開著的,通宵不關,平時再暴躁再兇狠的大人也不會再打罵他們的孩子,至少在今天這個夜里不會,他們臨時換上的一副慈祥熱情的表情叫人欣喜而又隱約有所不安,懷疑那種表情并不能持久,擔心事情還會有變。比如古貴元他爹,這個從來都沒笑過的人,在這個除夕的夜里對古貴元以及他的弟弟妹妹,甚至包括我們這些別人家的孩子,也破例露出他僵硬而青白的笑容,他穿著煙色毛背心,坐在炕上吃魚,那種罕見的十年九不遇的笑容就在他那張僵硬黢青的臉上突然出現,停留十幾秒或幾十秒,很快又收回。我們看了,又稀罕,又安心,又害怕,主要是擔心他突然一拍桌子,開口大罵,甚至把桌子踢翻。不過,趁他們難得高興,也借著這普天同慶國泰民安的新春佳節(jié)的大好時機,平時一些絕對屬于奢望或白日做夢的不能提的非分之想可以試著提出來,能不能實現,那是另一回事,但至少不會招來一頓破口大罵,拳打腳踢肯定是不會的,他們還怕不吉利呢(年三十夜里就打孩子,開頭就不好,估計接下來的這一年也好不到哪去,就算他們做出什么不像話的事來,能忍的也都忍了,不能忍的也忍了),更說不定是一句甚至好幾句暖融融的好話呢,更鬧不好你的某個非分之想還能真的實現了呢。比如六貓他爹就答應六貓,夏天的時候領他去一趟集寧,這要在平時,絕不可能,不拿鐵鍬劈他就算好的,所以六貓最喜歡過年。理想有時候實現起來也并不難,比如六貓夏天去集寧這樣的事,不就沒費什么勁,很順利地就實現了么。
每一個院里都有燈火,有的亮,有的不那么亮,就像黑暗的山上開出了紅色和黃色的花。
李有錢一個人吃了半碗肉,飯后披著棉襖,手里也無比罕見地拿著一根紙煙,很笨拙很不熟練地抽著,抽了幾十年旱煙,在一根別人贈與的紙煙面前,重新變成一個生疏的初學者。
吃完一年里最好的一頓飯以后,整個晚上我們都在奔跑,世界多么廣闊,世界多么蒼茫,黑暗,這單純的比任何事情都有意思的黑夜是我們盼來的,它不來,所有的燈火也沒有意義。
這個神奇又美好的夜晚,讓所有的人都變得溫和又善良,讓平時不那么好看的人也臨時眉清目秀。比如少海的姐姐,穿上了新衣裳,即使頭發(fā)有點兒黃,也突然很好看。我們跑著,把才從家里吃完飯出來的民兵營長一頭撞倒,他也沒有生氣,更沒罵人,自己翻身爬了起來。
一代又一代人渾噩頑強地長大,村莊逐年變老,發(fā)現昔日的街巷狹窄陳舊,表現出一種袖珍的沉淪和沒落的時候,很多年已經過去了。走在那些仿佛早已廢棄的微縮景觀般的街巷,常感到腳下有動靜,有耳熟的竊聲低語,有時一腳下去,覺得又虛又軟,似乎踩到了從前那些活蹦亂跳的靈魂,恍惚中看見有人正在下面閉眼,躲閃,揉耳朵,把一只手或一條腿縮回去。感覺他們并沒走遠,就沉浸在某種人畜都不能飲用的時間的水里,與曾經的人間只隔著一層毛玻璃般的紙。那都是些誰,模糊到無法辨認,都臉朝下,似在訣別,卻又像在掩面思過。曾經的那些房屋,墻堰,鬧哄哄的日常光景,衰枯矮小,以一幀幀過時的老舊的小人書的尺幅殘留在原地,繼續(xù)默寫著風化的作業(yè),每一頁也都酥黃松散,一碰就掉渣,一觸即碎。
并沒有決定要去找誰,也沒想好要去哪,卻猛然發(fā)現已來到李有錢老漢的那兩間房子前面,兩間房子岌岌可危,除了歪斜,松垮無力,長滿枯草的房頂正在急劇下墜,下沉,能看到那種決心要撲倒在地的速度和姿勢,房頂的中間部分已不管兩頭,馱著眾多的荒草,自己率先凹陷下去,以至于把原來的那幾孔窗戶擠壓得又扁又小。記得原來的窗戶就不大,只有三孔玻璃,其余糊著紙。屋里那個老漢當然早就不在了,就連他的那一卷從來都弄不清應該是什么顏色的行李也沒有了,當然他也再不需要借亮捉虱子了,也再不用圍追堵截它們。想起他從前每次瘦骨嶙峋地捉完虱子以后常說的一句話:這一輩子沒鬧好,等下一輩子重鬧吧。
心里確也想過這個問題,不知他轉世沒有,如已轉,這一世又轉成了誰,身在何方,過得可好?
滿屋灰塵,又暄又厚,猶如豐饒年景間的大雪,只有當年的那個爐子還在,再沒有別的。
爐子還在,可是為什么沒看見那幾個圍著爐子烤火的孩子,他們去哪了?
【作者簡介】呂新,生于1963年。1986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撫摸》 《草青》《成為往事》《掩面》《下弦月》《中國屏風》《南方遺事》《白楊木的春天》《圓寂的天》《山中白馬》《石灰窯》等長、中、短篇小說多部。2014年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2017年獲得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杰出作家獎”稱號?,F為山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