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一▲每一座山頂,都住著神;每一片星空,都住滿了人;每一座楠木殿里,都坐著紅衣喇嘛;每一只獨自飛過的鳥,都在運送亡靈。
每一只破碎的瓦罐里,都曾盛滿澆灌禾苗的甘霖;而每一條鎖鏈,都必須要拴牢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每一條淺淺的溪水啊,都洗滌過臟兮兮的奴隸,也沐浴過潔白的度母。
在這片高高的原野上,我一路昏昏沉沉,是個不知何往之人;明亮的雪山,鏡子一樣擺在面前,它照見了我茫然無助的心。
吃腐肉的禿鷲,先于死者知道,天葬臺上開著六道門;山岡上的風馬旗,知道心靈、大地、火焰、天空和江河的生滅秩序。
大峽谷里的佛掌沙,知道雅魯藏布江的風向和灘涂上的密碼。
閉關(guān)三年三個月零三天的達仕喇嘛,睫毛上塵土滑落,他知道自己該醒了。
匍匐在大地上的扎西兄弟,突然看見雪山賞賜的蟲草和雪蓮,他激動得哭了。
磕長頭的朝圣者,知道自己肉體已死,而靈魂和牙齒將被摁進佛前的木樁,他流著淚笑了。
身披天珠和綠松石的白瑪家的黑牦牛,靜靜地走向天邊,它知道自己就要離開家了。
以雷聲、螺號、彩虹和蒼鷹為征兆,垂暮的佛爺知道轉(zhuǎn)世的時刻到了。
我一個人走過拉姆拉措山口,塵世啊,我在那面巨大的鏡子里,突然看見未來的自己了。
二▲在趕往那曲的路上,我知道念青唐古拉山口,正刮起旋風,雪花順著峽谷涌出。
白瑪家的牦牛,站在山坡上,這么多年,它們好像一動不動。
白瑪用一百條辮子,拴住一群黑牦牛;白瑪又用一百個花環(huán),拴住一頭白牦牛。當大雪停止,一片虹光出現(xiàn)在頭頂;白瑪唱著歌,騎在白牦牛身上,到河邊飲水,白瑪?shù)难劾锪髦鴾I,像個憂傷的度母。
青岡樹模仿了冰凌的尖刺,赤麻燕托起了整個湖泊的波紋;而崖洞里那個苦修者,卻是她十五年前青梅竹馬的情人。
現(xiàn)在,他需要用月亮來供養(yǎng),今夜月光皎潔,手捧哈達的白瑪,一個人,默默撲倒在地上……
我擔心車子爬過山坡,牦牛會變成暴怒的漩渦;我擔心冰大坂,把我逼入雷區(qū),而我突然著火。
我遇見的詩人,在湖水邊,流著淚彈唱,他被自己的獨白攫住,慢慢變回了倉央嘉措。
而布達拉宮夜廣場上,人聲鼎沸,眾神俱在,我跪下,沉默。
天空、河流、土地和樹頂,都將成為一個人靈魂的歸宿。
剛剛做回牧人的喇嘛,放下鞭子,又被接回山頂?shù)乃聫R,他會為我們念誦《生死本愿經(jīng)》嗎?漫漫長夜啊,我擔心自己走在星空下的草原上,一個人的孤苦,永遠都無處訴說。
三▲從布達拉宮的盲窗探出頭來,我迎面遇見的天空,是一個深淵。
我是在命運的漫游中,突然被它抓住的,我盯住它的眼神,看見大海在后退,一滴水心悸地飛逝,它對我是窒息的。
就這樣久久凝視,是水滴石穿,還是淚流滿面?
突然,鼓聲轟地一響,鳥群唿哨飛過。偉大的生命卷成余音,像一朵白云被遠方收走,消散。
你留下的藍色多好啊,而我們命運蒼茫。
兩個穹窿的凝視,生出了另一個深淵,它,遼闊而無言。
晨曦,初露的陽光,打在灰暗的草地上,遍布在草地上的河流、湖泊,閃著銀光。一望無際的草地,沒有盡頭;綠皮火車跑起來,是不是很絕望?
藏羚羊在圍欄邊,癡癡張望。
綠皮火車如一節(jié)枯木,它被隨意拋在蒼黃的大地上,如同一個精疲力盡的老人,吭哧吭哧爬過山岡。
天空下的世界那么大,它既不需要主人,也不需要黃金,它只需要一朵白云,掛在流浪者的頭頂上。
白云下,我的孤獨,像一頭驢。
白云的陰影是一根木樁,我要把自己緊緊拴在它的身上。
四▲陽光,打在哲蚌寺的白墻上,世界一片清亮。梵香濃烈,諸神縹緲。
上山的香客,像信仰中的蟻群一樣;后藏來的轉(zhuǎn)經(jīng)人,伏在臺階上流淚,他肩膀聳動,像一個委屈的孩子。
時間的洪水,一波又一波,撞擊著措欽大殿門檻上的銅釘,把它打磨得那么薄,那么鋒利明亮。而我是誰?
我千里迢迢而來,坐在哲蚌寺的白墻下,一個人陷入冥想。
喧囂的俗世里,我利欲熏心;在諸神腳下,我心如止水?
生活在廣闊的塵世上,我們多么不容易啊!生死相依,悲欣交集,像孤兒一樣。
今天,在佛菩薩面前,你貢獻了全部的寶石、酥油、金粉和美酒,而我,只有痛哭一場……
五▲漁鷗沿著湖邊飛一圈,需要30天。它修長的身子,被游人喂得又肥又大,在礁石上怎么也站不穩(wěn),像打滑的寶石滑入藍天。
藏族同胞繞著湖邊磕長頭,需要一年。從春天大雪紛飛,怒云翻卷,到夏天繁花似錦,牛羊滿天;青稞麥熟了的時候,他站起身,一遍遍親吻頭頂升起的經(jīng)幡。
挖鹽的木船圍著湖邊走一圈,需要半年,老船主夜夜坐在船頭誦經(jīng),小船主的嘴唇上冒出胡須,星空下的一條紙船,就變成了銀船。
我沿著湖邊慢慢走,月亮下遇見唐蕃古道上頭飾華美的女子,都有文成公主的婀娜多姿,而面目蒼老的苦修者,他會是骨棱粗樸的詩人倉央嘉措嗎?
青海湖底部,一個時間的遺址上,壓著三座偉大的山,和水晶一樣鋒利的鹽塊;而青海湖的頭頂,卻是貝葉經(jīng)里,一片永不結(jié)冰的藍天。
今夜,牧羊人在挖地窨子。秋天深了,他要把自己藏起來。
長胡須的山羊,站在月光下,像個發(fā)呆的老巫師。
今夜,月亮向西,掛在寂靜的青海湖上,沙狐在草莽中起飛,風聲無語,它們?nèi)∠顺岚颉?/p>
今夜,任何一棵樹都可以叫桂樹,它迎面接受的一把利斧,給它留下一道明晃晃的傷;而坐在樹陰下的人,卻一言不發(fā),我在天空之鏡里,看見了他低垂的白發(fā)。
今夜,我一個人在德令哈。月光照在巴音河上,鼯鼠在土坡下打盹,三十年前與一個詩人熱戀的姐姐,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靠死亡追憶生活的人,比落葉脆弱,風一吹,他的影子就散了。
今夜,在德令哈的月光下,草原空曠,眾神如霜,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已經(jīng)收場;而人生還要繼續(xù),寫詩的人,需要一支嗓音明亮的筆;需要一座城堡和大地上的月光……
德令哈這座小城,對此卻一無所知,它像一穗熟透的青稞,搖蕩在無人的夢鄉(xiāng)。
六▲月光下,住著小月氏;黃沙里,埋著烏孫的后人;我一生都陷在石頭里,是敦煌菩薩,點著酥油燈,晝夜譯佛經(jīng)。
曹魏的兵,站在山崖下,盔甲鮮亮,臉不再白得像奸雄;他們兩腮赤紅,嘴唇干裂,像褪了漆皮的油燈。
今夜的河西走廊一片煙塵,不知道它明天又會歸為誰的版圖?無非換個旗子,戍卒仍然是那個兩鬢蒼蒼的戍卒,而佛是不變的,佛坐在崖壁上,千年一瞬。
始終是一副平靜的笑容。
飛天女兒,獨上星空,夜夜都在迷途商旅的頭頂上飛。
萬佛一龕都是沙門,遍地螻蟻無非小民。瓜州信使把自己埋進黃沙,只有僧人,把一句口信送進了遠方的長安城。
而石壁上懸掛的幾個匠人,卻是最蝕心的,他們天天在半空里雕鑿,叮叮當當?shù)腻N釬聲,永不停歇,赤軸黃卷一打開,就涌出一陣石屑,和他們鐵罄般黑亮的身影。
我聽見城外,流沙在響。我不知道它翻滾的形狀,它的煙塵遇到城門,它舉起手,夠到門環(huán)的銅鈕,門丁一臉驚詫,像腐朽的木雕一樣。
瓜州烽煙驟起是合理的,瓜州的敵情,一夜之間,就翻過了城墻;都護府派一個書生來御敵,顯得唐人有無限浪漫;而書生的袖口,墨跡未干,就被鮮血染紅。
當我讀到?jīng)鲋菰~三疊,出了陽關(guān)的人,突然一回頭,猩紅的斜陽,正在大漠中墜落,撞入烈士的胸膛。
而我站在城頭,迎接你一列列風聲吹遍的山岡,即使停止,也是洶涌的波浪。
一圈圈漣漪,消失于天際。
這和信使有關(guān),信使一去十年,西域已耽于絕望。當我夜半起身,城外一片呼嘯,沙場秋點兵,正是一片星辰倒轉(zhuǎn)的喧響。
七▲王圓箓道士是罪人嗎?
那些利欲熏心的敦煌人,清朝人,民國人……難道不是罪人?
菩薩說:你把我送到哪里,我都是菩薩。
沿著時光向上走,一直走到鳴沙山下的石頭里。這里,幽深,沁涼,空無一人。正是混沌未開,一個冰冷的黑暗宮廷,連帝王也不愿意在其中醒過來。
一個窮困的道士,又老又丑的道士,在沙漠中心,接受了萬千神仙的禮物,它和腦滿腸肥之人的遺產(chǎn),不是一回事;它和旅游者心中的香火道場,也不能同日而語。
我們可以聽見:風聲,雨聲,鳥鳴,看見古佛,青燈,胃里的鹽粒,滾動如巨石;
它穿透窟頂,在沙海深處砸出一個黑洞。
一個道士的賞識之人,有神有佛,有鬼有魔,有占卜的星,有命中的人,有時代的劫運,也有必須由王道士一個人背走的罵名……
和時間一樣,鳴沙山的腳步并不停止。
愿一夕風起,鼓聲追魂。敦煌,莫高窟,和歲月中天天嫁禍于人的人……盡被埋于沙底。
你說,啊,千年一瞬——這真是對距離的贊美。
你說,啊,泉水、寶石、葡萄,它們結(jié)成一副身體——這真是對魔鬼的贊美。
它們結(jié)晶,閃亮,有果實的甜澀和愛情的美;馬在母語中一叫,它傲慢的漣漪,掀開了時間的潭水。
沙礫并不是擺設(shè),它會貼著風聲,潛入戰(zhàn)場;而戰(zhàn)場,將在沉睡的人群中鋪開。死亡攪起漩渦,有人從中血淋淋地出生;而馬倒下去,就不再站起來,它的骨頭成為一圈柵欄,明晃晃地擺在沙漠中心;英雄的魂魄,徘徊其中。
我相信瘋狂的世界,仍然需要沒有靈魂的肉體,像一匹馬的身影,帶著眾人
反復沖入戰(zhàn)場。英雄相信自己會贏得榮譽,像我們,始終相信死亡就是新生。
千年一瞬,等我們再次回來,沙塵中那些鞍韉,那些雪亮的長刀,仍然會跳出來,和我們一起,撲入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