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玲
九月最后的一天,我們終于確信,水晶苑A棟105號將從此留在許多人的記憶里了。而此前的一個周末,《紅樓夢》讀書小組還在此閱讀《紅樓夢》,一眾人捧著這本書,前前后后讀了三年,也該是收官的時候了。
105號是大家的朋友——老天(劉嘯天)客居合肥時租賃的一套復式公寓,說是臨時住所似乎也不確切,他至少住了十個年頭了。老天年輕時供職于皖北煤城某單位,算是只潛力股,事業(yè)順風順水時卻下海做起了外貿(mào)生意,到地球的另一邊賺外匯去了。老天的異國經(jīng)歷撲朔迷離,略帶點傳奇色彩。十多年后的某日,秋風乍起,是否也像張季鷹忽起“莼鱸之思”不得而知,反正老天回國了,而且回到了廬州(合肥)。日子自在,逍遙來去。
水晶苑A棟105號便是老天的住處兼辦公場所。某次飯局,有人突發(fā)奇想,何不借此寶地搞個周末沙龍啥的(猜想她是受了《我們太太的客廳》一文的啟發(fā)亦未可知)。理由至少有三:首先,因拓展業(yè)務老天常常出差,一周借用一回亦算熱鬧一下門庭;其次,水晶苑的位置實在是好,臨窗可見一灣碧水的護城河,往北則緊臨暢通一環(huán),以車代步時代,出入便捷尤為重要;再則,撇開健身達人與旅行家兩項冠冕,朋友們一致認為,老天實在是個頗有境地的人,容得了人,做得了事,吃得了苦,還受得了氣??傊?,斯人斯地,聚會是更合適不過了。
沙龍伊始實在是為“摜蛋”而組建。那陣子,一干人像中了蠱似的迷戀“摜蛋”。105號房雖不富麗,但居家設(shè)施般般齊備,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端的周正,沙發(fā)圓桌高幾一應俱全。妥帖的老天還將一間儲藏室兼書房清理一新,露出了一面落地飄窗,一窗之外的繁花綠樹隱約可見。這間干凈敞亮的房間里,一張牌桌占據(jù)了顯要位置,筆墨紙硯俱全的書桌,只好屈居房間一角。
沙龍立馬熱鬧起來了。為慶祝沙龍誕生,有心者買了幾盆花花草草將屋子點綴一番,一只小烏龜也請進了沙龍之家。以后每當人們“摜蛋”或讀書,小家伙就伸長脖子在缸里爬上爬下,常常爬了一半,掉了下來,四腳朝天地躺在缸底,恰逢眾人聚精會神,聽到“咕咚”一聲響,不免就嚇一跳。
S先生偶爾也來摜幾牌,似乎志不在此。眾人后來總算弄明白了,原來他在“觀察生活”。果不其然,不幾天,他就作了一首“打油詩”,名曰《摜蛋謠》,摜蛋諸君的窘相無一不摹畫得入木三分。那時S先生正癡迷書法,只說最近文章寫得少了,一天十幾個小時全部用來揣摩中國書法了。《摜蛋謠》真是他的用心之作,寫完還用銀白色花綾裝裱起來,正經(jīng)八百地掛在牌室醒目的位置上,逮著空兒,好事者不免大聲念出,S先生便一本正經(jīng)地加以注解。這幅大作最終歸了老天,眾人以為理所當然。
沙龍果真讀起書來,讀什么書?一撥年紀不小的女文青各抒己見,不過,很快達成共識。偉人毛澤東說過,《紅樓夢》要讀五遍以上才有發(fā)言權(quán),即使算一枚書蟲,一個城市大約找不到幾個讀過五遍紅樓的人吧。經(jīng)S先生提議,文青們自然信服,S還鄭重列舉N條人到中年需讀紅樓的理由。圈內(nèi)人無不知曉,S年輕時可是把四冊《紅樓夢》完完整整抄過一遍呵。讀書的這批“同學”遂建一微信群,取名“紅樓小組”。有天才進群的女士留言道:“乍一看,以為是‘紅樓小姐’呢?!?/p>
讀書時間定于每周三晚上,每周讀一回,采用庚辰本為底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通行本。S是當仁不讓的先生。S本是認真執(zhí)著的人,備課,印講義,還不定期出考題,全是義務。每回讀完,我們的書就橫七豎八地撂在沙發(fā)、飯桌,抑或電視柜的臺子上,S不憚其煩,是每回必帶書來,帶書走的。為便于閱讀,他還將一本書拆分成三四小冊,書眉與空白處均是密密麻麻的批語。他的書,每頁,都像摩挲了幾百遍的樣子。
紅樓讀書小組的人員起先十多個,有上至耄耋者,余者多上班一族,還來過一名在校大學生。讀紅樓,凡二十回,必合影紀念。
105號成了“周末沙龍”固定地點后,好像主人就不止老天了。老天工作,眾人讀書或“摜蛋”,就徑直自己開門進去。門鑰匙呢?放在大門口旁的一個小洞洞里,外邊用一個小紙團塞著,有時什么也不塞,就露著一個小小的黑黑的洞。至于這個鑰匙洞從何而來,天才曉得??傊?,誰來得早,誰先開門進去,灑掃庭除,煮飯烹茶。等老天回來,家里已經(jīng)燈火輝煌熱鬧喧囂很久了。于是戲謔:可真是“鳩占鵲巢”了。
讀《紅樓夢》的場景其實是很動人的。三五個,抑或十多個,在剛剛收拾完殘羹冷炙的飯桌上,燈光忽閃忽閃,操著天長方言的S,戴著老花眼鏡的女士,著迷《紅樓夢》一書中植物的C先生、女大學生等,捧著同一本書,站著讀,靠著墻壁讀,歪著身子讀,正襟危坐地讀,茶幾旁蹺著二郎腿悠然地讀——但都是那么全神貫注。
《紅樓夢》有一回很長,偏女士們都有話要說,七嘴八舌對書中的人物品頭論足,不知不覺三四個小時過去了,下課,老天帶著先生女士們沿著護城河跑上一圈。
某年冬天,兩三個月里,只有一個老師,兩名學生。
紅樓讀書小組后來還走出105號房,去鷺山湖讀過,崔崗大院讀過,廬州公園讀過,濱湖讀過,甚至,讀到了天長,汪曾祺先生老家。
己亥初秋,老天忽然在群里發(fā)出一則啟事,大意是105號房九月底退租,他要回蘇州與家人團聚。
群內(nèi)寂靜,眾人一時沒有回轉(zhuǎn)過神來。摜蛋依然沿襲周末慣例,只是人數(shù)更齊了,平時不大參與的也來玩了?!都t樓夢》未完,還有十多回,就改為每次讀兩回,間或增加一回。S先生出差,就補課。
九月的最后一周,終于讀完了。
那天中秋剛過,秋風乍緊,門口的柿子樹郁郁累累,幾個人就找來竹竿、梯子,也不言語,使勁敲打樹上的柿子。樹葉簌簌地落了一地。柿子打下來了,很多,也沒人吃,一個個擺在窗臺上,一排又一排。
我們沒有忘記魚缸里的那只烏龜,給它喂了食。買來時只有指甲蓋大小,幾年過去,烏龜長到巴掌那么大了。
柿子樹下,紅樓人攝下了在105號房前的最后一張合影。
老天,歸了。沙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