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樹華
霧氣騰騰的浴室,我無意中看到池中有一位似曾相識的老人,佝僂著,無力地往身上撩水。咦,這不是多年未曾見面的老朋友程股長嗎?
我上前招呼,未應。拍拍肩膀,他才睜開雙眼。稍微停頓后,認出我來了?!鞍パ?!老朋友,我終于見到你了,我很高興吶!”我問:“您怎么一個人來洗澡???”他說:“耳朵背,聽不清了。是三閨女帶來的,她在門外等我呢?!蔽铱拷浯舐曊f:“下次不能一人來洗澡哦,年紀大了,血壓高,危險啊!”他說:“小兒子在外地工作,沒辦法呀!”聽到這句話,我心里一陣酸楚,凄楚之情油然而生,思緒萬千……
他與我同屬鼠,大我兩輪。在單位任股長,所以,大家習慣稱他“程股長”。
1960年,他畢業(yè)于南京郵電學院,后分配到東臺縣郵電局。因家境貧困,夫妻分居,后要求調回故鄉(xiāng)響水工作。縣革會計劃在黃海灘涂開發(fā)鹽田,但缺乏技術人才。在縣委組織部的人才檔案海選中,找不到制鹽方面的專業(yè)人才。最后,縣革會項副主任說,沒有專業(yè)的相關的也行,親自圈點了程股長。于是,他從郵電局調到了縣鹽業(yè)公司。
在那個艱苦創(chuàng)業(yè)年代,他帶領一批青年農民工在黃海灘上,拉線、測量、繪圖,隨后又和農民大軍墾荒鋪灘,一排排整齊的方格鹽田鋪起來了。經(jīng)過多年的技術改造,發(fā)展壯大,這就是現(xiàn)在的三圩、頭罾兩個全省最大的地方鹽場。
程股長為人憨厚老實,不會玩權弄術、阿諛奉承,只懂得搞業(yè)務。在幾次體制改革中,他由“國家干部”身份變成了企業(yè)工人。實行公務員制度后,工資收入更是一落千丈。和他一起畢業(yè)的同學有的是省、市級電信局局長,也有的是上市公司老總,而他卻生活艱辛。
“搓背?。 币魂図懥恋暮艉奥暟盐覐木眠h的回憶中拉回。程股長瞇虛著眼,不知是口水還是霧水掛在胡須、鼻毛上,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我靠近他耳朵大喊:“程老,搓背啊!”“哎,好嘞。”我扶他走出水池,找了一個技術最好的師傅給他擦背?!耙灰蚰帖}呀?”師傅問。我遲疑了一會兒,一般有老板請客或來貴賓時才會推“奶鹽”,平素是舍不得多花錢的,瞬間思索告訴我:他一輩子,吃辛受苦,已到耄耋之年,以后這樣的際遇不會多了,就給他奢侈一回,享受一下吧!“好哦,推‘奶鹽’,再捶個背吧!”
我也找了個師傅擦背。嫻熟的技藝令我愜意無比,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程股長一連串生了六個女娃。傳宗接代的思想作祟,一心想生個男孩。終于,在第七胎生了個男孩。有了兒子,接下來面對的是嚴重的生活負擔。
妻子是鄉(xiāng)村教師,夫妻倆同屬工薪階層。要承擔一家九口人生活。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年代,多子并不能多福。程股長從機關調到企業(yè)后,月工資只有兩千多元,生活難以為繼。最困難時期,夫妻倆為了一家生計,每每在夜幕降臨后,趁大街上車稀人少時,撿飲料瓶、廢舊箱等廢品,換取零錢以補貼家用??墒?,再窮,夫妻倆堅持一個信念,篤定一個目標,那就是把小孩培養(yǎng)成才,讓每個小孩都能上大學。令人欣慰的是,七個子女均完成了大學學業(yè)并找到了合適工作,組成了幸福家庭。
搓完澡后,他老人家一身輕松,滿面笑容,步履蹣跚地走到我面前。我扶他坐在洗漱臺旁邊石凳上,拿了一只牙刷,擠上牙膏叫他刷牙,他欣然點頭會意。他邊刷邊吐,白色的泡沫夾帶著濃血。又擠上牙膏,叫他再刷一次,他也聽話,從之。果然,近身已聞不到異味。然后,我用自帶的“海飛絲”為他洗頭,他也不謙讓。抹上清香洗發(fā)液,手指聚攏成梳子狀,在花白頭發(fā)間輕柔摩挲。程老閉上眼睛,嘴角上揚,露出快意。洗了一遍,用清水沖凈,再上一次洗發(fā)液,重復上次機械性動作。直到頭發(fā)感覺不膩不黏才停手。程老舒展了眉,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我今年84歲了,七個子女,沒有一個幫我洗過頭。今天遇到你這位老朋友幫我,我真感到過意不去啊!”我說:“不礙事呢,您兒子在外地,工作忙,就只當我替您兒女盡一次孝吧?!薄澳歉仪楹谩!敝?,為他刮胡子。他自然地瞇起眼,鼓著嘴,溫順地配合。上嘴唇、下嘴唇,臉頰、前額,臉部全刮了一遍。剃須刀在皮膚上行走,遇到深紋溝會停頓受阻,他微微眨眼?!疤蹎??”我問?!安惶叟丁!?/p>
冥冥之中,我仿佛又想到多年前,父親在世時,帶他洗澡,為他刮胡子的情景。
刮完了,程老臉上好像白了,又顯年輕了。最后,把程老全身打上香皂,擦干他全身的水,“老人味”也沒有了。扶著他穿衣,付了賬,交給了在門外等候的女兒。他一邊走一邊回頭,頻頻向我揮手致意。
望著他蹣跚遠去的背影,我的心又一陣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