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棉花廠意外事件

2022-01-20 04:32孫鵬飛
牡丹 2022年1期
關鍵詞:守則作坊老外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你不相信我,那我有什么辦法?我都說了幕后黑手是鄭毅。什么,我從頭再說一次?我說了一夜,口干舌燥的,我現在嗓子眼都冒煙兒了。你聽聽我聲音,像不像這間審訊室凝滯和生澀,拖拉著地面的門軸子啊?您對此的表示卻是,“請你再從頭說一次?!焙呛牵艺f警察同志,不帶這么消遣人的。好好好,您也別急。

我說了我不是領導這次員工暴亂的人,我也沒這么大的本事。咱就是一普通棉花員工,是最底層的,比那民工還底層。咱可沒有瞧不起民工兄弟的意思。我這人沒啥思想,真的,是出了名的老實巴交,一輩子不打架不罵人,五講四美。鄭毅說了像我這種人,最容易管理。這可不是岔題,鄭毅確實有思想。他當然有思想。在我們棉花作坊,就沒有鄭毅辦不成的事。我給你舉個例子。鄭毅送禮是最講究的,人有事都找他打聽怎么送禮,沒有他送不成的禮。你說領導特別正氣,說什么都不收,也有這樣的。鄭毅是怎么送的——挑一個時間,最好是午飯時間。人多眼雜就不好辦事。午飯時間辦公室沒人,領導也吃午飯去了,鄭毅把東西放下就走。隔天再去跟領導匯報工作,然后多謝領導這些年栽培、照顧什么的。不要說明去的目的,好像就是單純的謝謝領導的關心和愛護。領導就喜歡少說多做的人。這些都是鄭毅教我的,我當然也送過。走的時候順嘴一提,“昨天中午給您放了點東西,不貴重,一點心意。”說完就走,誰叫也別回頭。

實在不想要,領導說什么也會把禮還給你。

啥,該言歸正傳了?

我總得為我接下來要說的鋪墊一下。

我姓孫,名字你們已經知道了。在作坊大家叫我小孫。我們的棉花作坊一直是個小作坊,也就是這兩年吧,不知道為啥人家上趕著來投資,幾個大領導都是北歐的,大老外,個子得一米九吧,你說人家咋長的?。⌒☆I導是自己人,有幾個是海歸,還有幾個是國內名校畢業(yè)的。不過平時我們接觸到的都是小領導。大領導在國外,不怎么來。

我是去年來的這個作坊,由家里彈棉花改為作坊紡棉花。來的時候作坊已經成了大氣候,所以有條件挑挑選選,不尿炕,沒有傳染病,不夢游,不喜歡同性,總之一大堆條條框框。好不容易進了,前三個月還得集中起來培訓。每天給我們上課啊,都是小領導給我們上課。小領導們管理起自己人來尤其嚴格。這些嚴格可都是名聲在外的,想必您早有耳聞。我記得第一天小領導給我們講了作坊的發(fā)達史,經歷的怎樣的不堪回首的歲月。多少同時期開廠創(chuàng)業(yè)的都像汪洋里的小木筏,悄無聲息沉了底。唯我們棉花大工坊,在歷次生死存亡的考驗面前存活了下來。小領導們還虛構出一種虎狼的精神來感化我們,讓我們信仰這種精神。

我進來是路康柏介紹的,我記得很清楚,第一天小領導就把聽課心不在焉的路康柏叫起來,叫他回答問題。問的是大領導在去年十二月謀劃的合并全縣小作坊兩個“使勁兒”是什么,又是怎樣使勁兒地細致入微地武裝我們員工身心健康的。路康柏當然沒有答上來,他站著跟我坐著一般高。他本人又矮又胖,跟個土豆似的。他看看我,希望我?guī)退?。我感緊垂下頭,我也沒記住,實在愛莫能助。小領導喊劈了嗓子,問他看什么看。又叫我起來回答。我倆就這樣站了一個多小時。領導可算是找到隊伍中冒泡的了。

不光這樣,學習滿七個課時,我們還要業(yè)務考試。其中對我?guī)椭畲蟮氖鞘裁?,都懂,搞管理教育那一套,搞滲透。我就偷著樂啊,給錢就行,還需要你們滲透。

我們員工還有四大守則,分別是操作間管理守則,內務管理守則,員工紀律守則,休息守則。這些守則每一天都要背一遍,沒辦法,我們是半封閉式的管理,員工只有禮拜六禮拜天能外出。考試過不了,禁止外出,禁止使用手機。都這個年月了不讓人使用手機,多殘酷。

人不娛樂了,也就成行尸走肉了。

每一本守則比新華詞典還厚,統(tǒng)共兩百多條細化的管理規(guī)定。操作間管理守則就不說了,這是需要我們進行商業(yè)保密的。單說內務管理守則,你聽聽警察同志,不光要背誦,更重要的是遵守。我們員工宿舍地上、桌子上貼滿了藍白條,如果水杯沒有壓上藍白條,那是要通報的。刷完牙,牙缸子沒有壓上藍白條,牙刷頭朝著某個方向歪的位置不對,是要通報的。整個作坊通報批評,之后我們要寫深刻的檢討書。

我們去上班了,小領導就拿一個攝像機進宿舍拍。在一年里,不斷細致化的一張張藍白條,織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

我們的青春就在這張網里茍且著。

我當然不能和其他員工一樣,對這一切習以為常。那我不成了機器人了?而且小領導在很多會議上,解讀我們員工擁有的基本權利。小領導自己也說,我們才是作坊真正的主人,領導都是為我們服務的。小領導說,試想下,沒有了員工,一個作坊還怎么存活。我們倍受鼓舞,在底下一個個賽著發(fā)言,給作坊提了好多切實可行的管理建議,也披露了一些不合常規(guī)的規(guī)章制度。最后我們好多人達成了共識,都愿意狠狠心,再放棄一些自己的小權利,多承擔一些義務。

小領導面帶著微笑,用一個深褐色的登記簿,登記了我們反饋的種種問題。隔了一陣,聽說是登記簿出國了,穿過白玫瑰一般的云層,一路去了北歐,最后綻放在了大領導的辦公桌上。

大領導藍眼睛,一頭卷毛,看完了登記簿,深吸了一大口氣。

他穿上拖鞋,走到跟前看狹窄的窗戶,他的身材魁梧,映襯的窗戶更加狹隘。前方層層烈焰的云朵,正簇擁著一輪沉甸甸的紅日。這個黃昏真是深不可測。大領導忽然想到個主意,在房間里來回踱了一圈,隨即坐回靠背椅起草了一份文件。這時候遠方山巒尖上的白雪撲棱棱蝴蝶似的紛紛往下落。

后來我們的工資漲了,但是禁止我們使用手機。(理由是我們在網上抱怨遭遇,弄得一批當地人不敢就業(yè)。)我們提的意見統(tǒng)一得到了答復:員工,不為作坊的發(fā)展考慮,只談自己的福利待遇,這樣還怎么和諧發(fā)展,長治久安?關于我們的提議一律作廢。

我身邊的好多人都覺得好,畢竟?jié)q工資了,聽說我們好好表現,還有可能接著漲。但我不是太開心。都這個年代人,智能手機不讓我們用。最早解釋是說,怕失竊商業(yè)機密。不讓我們使用手機是一個導火索。之所以后來讓我們用,還是因為鄭毅。鄭毅先發(fā)現的,領導階層可以使用手機,那憑什么員工不能使用?鄭毅說要往大領導那里反應,我們這兩年要的就是平等,要的就是每一條守則都要以保障員工基本利益為根本依據。那為什么不實現平等呢?

我記得我們小領導知道這事之后,笑出了一脖子青筋。

小領導是北方人,卻生的嬌小,手小腳小,坐到辦公椅上兩腿離了地蕩悠著,跟個小孩似的。那天午后翻涌不息的日光透過落地窗打在身上,他幾乎玲瓏剔透。而外面蛤蟆片似的片片落葉溶于熱瀝青中,一動不動。

他笑容平靜后,笑出的一臉褶子卻遲遲不能平靜。他鼓勵我們去找。他說,人生來就是自由的,任何的奴役都是反社會反人類的。他說,金錢左右的了你的行為,左右不了你的思想。他說,權利不爭取,就是沒有。你猜猜,他都是哪里學來的這一套。

鄭毅出門后,感覺到了他的挖苦和諷刺,用力摔了一下門。

四周都是焦灼、疲倦的陽光一絲一絲裂開的聲音。

小領導在屋里罵了一句,鄭毅在外面罵了一句。

然后鄭毅領著我們去找了,這就是暴亂的爆發(fā)點。

我們三十多個員工盤腿坐在大太陽底下,就在小領導樓下示威。那天的風大概是從蒸籠里出來的,我們實在透不過氣啊。我們中的路康柏熱昏過去了。

我說過,我進這個作坊就是路康柏介紹來的。在我們村子,能在作坊當個員工是很有面子的。我說過路康柏又矮又胖,模樣像個土豆,可是一進了作坊,立馬有媒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也能挑挑選選了,給我們羨慕得不行。再說了,鎮(zhèn)上的幾個廠子沒效益不說,干的活也不輕松,還危險。哪有棉花作坊保障的全面。

警察同志您別急,說到那天示威了,我們坐了整整一天,像糖果一樣都曬化了,黏糊糊一灘一灘的;直到陽光褪盡,天邊彩色褪盡,我們小領導也來了,小領導散步一般走到我們一堆人跟前。他招手喚了下鄭毅。鄭毅冷著臉看他一眼,并不理他。他說,員工紀律守則,第一百一十三條,員工應當服從管理。鄭毅說,你認字兒吧,應當,又不是必須。小領導又笑了,目之所及,火紅和橘黃都消失殆盡,徒剩黑漆漆的一抹長天。

最后小領導站在一團黑里說,你們合約還沒有到期,還有幾年熬頭呢。小領導說,敢違規(guī),每個月扣光你們生活補助,讓你們一年白干。

后來鄭毅垂著頭跟小領導交談了幾句,很快接小領導的車來了,車燈穿透了樓前窗子,這棟樓像是突然睜開了眼睛。之后倆人又陷入一團黑,又沒了動靜。

沒幾天作坊做了妥協(xié),手機又讓我們用了。讓用手機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隔壁水暖鍋爐廠跳樓事件。我的嗓子啊現在就是鐵匠打鐵“嘭嘭”冒火花呀,警察同志你給我口水喝啊。謝謝。哎喲這水真甜,要不說爹親媽親比不上警察同志親呢。

好好好,我接著說。這些就是我要說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又不是一天兩天,我都待了一年了,對這里恨之入骨,當然一有人起義,我就響應了。

既然煩了,為什么不辭職?問得好,因為在苦逼的工廠里,流水線生產,一站八個小時,這就是我們一氣呵成的命運,我們豁出命去改變的,就是命。

不辭職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簽了約還沒有到期。

我接著說吧,示威結束之后,鄭毅給我們小領導送了禮。就是我前面說的,鄭毅就是那樣把禮送出去的。沒幾天鄭毅就搬進了辦公室,他不再是員工了,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成了更小一級的領導。我去過他的辦公室,我是面帶著笑推門進去的,我把一桶茶葉放到鄭毅金絲楠木辦公桌上。他看了看我,他說,大家都是一個村出來的,犯不著。說是這樣說,他還是打開包裝聞了聞,我隔著他很遠,只聞到了空氣中飄散的樹脂的味道。

警察同志你別笑,后來我也坐進了辦公室,我也能每天看看窗外的松塔,品品茶葉了。家鄉(xiāng)這兩年綠化搞得真好,大馬路上種滿了塔松,塔松像什么?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骨朵,像騎士的長槍,像根深蒂固的一座靈塔。

都是鄭毅教我的,花了五萬塊錢,充了張卡,又給小領導家的孩子,買了價值兩千塊錢的小金鎖。那天在小領導家里,他從未有過的客氣,推心置腹跟我說了好多話,說很看好我,希望我好好干工作之類。都是面兒上的話,生活該怎樣殘酷還是怎樣殘酷。

說實在的,他們欺負我們,讓我給他們送禮,我也惡心死了。可是不這樣怎么辦?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一直堵在嘴邊的,現在倒想不起來了,噢噢,謝謝警察同志提醒,識時務者為俊杰。

我沒裝傻,整件事從開始到結束,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鄭毅的死怎么會賴到我頭上呢?當時有那么多人呢,而且都有監(jiān)控。監(jiān)控拍到我,還是他媽的工友舉報我了,誰看見了,證據呢?我跟你們哥幾個掏心掏肺,你們看我笑話呢?

鄭毅這個人非常的復雜,那事之后我一直跟著他,我太知道了。我們過去一個村子的,小時候他來我家玩,我媽的錢在床上放著呢,他貼著床轉了一圈,錢沒了。更可氣的是他拿我媽的錢買了好多東西,還拿了一包辣條給我吃。這樣就堵上我的嘴了。我確實吃了,我小時候哪有那么多心眼兒。還有一回,我爺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塊石頭,我不懂石頭,只知道石頭千瘡百孔,像一座天然的鏤空的寶山。我跟鄭毅說了,他的眼眶里涂著油,眼珠子自行車圈那樣咕嚕咕??焖俎D了兩圈,他要搬走賣了爺爺的寶貝石頭??墒墙浰慌?,小山的頂部頃刻斷作兩截。

我一看,都哭了,我說我要告訴爺爺。

鄭毅那個時候就是個大個子,他一把摟過我肩膀說,你先別哭,我兜里有錢。他拿出來給我看,那是我媽的錢還沒花完,他說,我給你買高粱飴吃,兩塊,咋樣?我跟著他到了小賣部門口,也確實是要了兩塊高粱飴。他掂了掂,掂起來又一把握在手里,兩塊軟綿綿的高粱飴,就死死握在手心里。

他當然不會給我,他拿著糖自己大搖大擺走了。

盡管我坐進了辦公室,我骨子里依然是反叛者,一有機會準是第一個搖旗吶喊的。什么?我前面說了我是一個出了名的老實巴交,一輩子不打架不罵人。

本來路康柏也有機會坐辦公室,只是,他沒有我會裝孫子,哈哈,他的不滿經常不加掩飾,他對著很多人表現出他的不滿。那時候鄭毅也是小領導之一,路康柏就公然反抗鄭毅。

一周的工作干完了,周五晚上開卷考試,我說了每周都考,雷打不動。

這次考的是問答題,棉花作坊比水暖鍋爐廠待遇好在哪里,你在本工廠的意義是什么。希望員工擴散思維,集思廣益。另一題是怎么看待,假如水暖鍋爐廠倒了。答案已經提前發(fā)下來了,要我們一字不差背下來,以便迎接考試。我和鄭毅當然不用背,也不用考。題是鄭毅出的,答案是鄭毅組編的。

考分不及格的就禁止了外出,路康柏本人就在禁止外出的名單里。他就只能老老實實待著,準備下周補考。這時候的手機管理早就變了樣,也是鄭毅提出來的新的管理秩序,統(tǒng)一上交、集中保管。實際上在鎮(zhèn)上很多工廠都是這樣,工人上班,把煙、火、手機上交,下了班再領??墒悄切┕S不是半封閉式管理,和我們情況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管理者如果考慮的是這些,那工作還怎么開展?也有人對我們不滿,只能遭到我和鄭毅的加倍打壓。我那會兒就是鄭毅的狗腿子。路康柏揪著我領子說,當狗腿子已經不好了,你還給狗當狗腿子。打了我個大紅臉。

禮拜天早上下起了暴雨,路康柏本來就無所事事,現在只好來鄭毅的辦公室,用他的電腦看片兒。路康柏這個人還有一點不好,跟誰都是自來熟。你罵他,他也能跟你嘻嘻哈哈鬧一通。但是我周末都是躲在鄭毅辦公室看片兒的。我怎么趕路康柏都趕不走。他屁股坐地沉,我不抽煙,他還抽煙嗆我。

雨往窗口斜,還不能開窗子,給我氣的。

鄭毅?當然不在辦公室。我倆都結了婚,他到了周末當然回家陪老婆孩子了。等周一鄭毅回來了,我接過他的包,又當著他的面給他擦了桌子倒了水,雨后天晴的殘損的水泥地上的水洼,是一個一個粗瓷大碗,這會兒盛滿了汪汪亮的陽光。我告訴了正在窗前看陽光的鄭毅,我說,路康柏來了,用你電腦看片兒了。鄭毅很生氣,打電話從操作間找路康柏。

我心想壞了,路康柏肯定知道我找鄭毅告狀了。知道鄭毅動了怒,路康柏是小跑著來的,他本來就胖,稍一運動,蔚藍的工作服前襟后背濕的通透。窗外枝繁葉茂又蔫頭耷腦的大樹上,蹲守著空空的鳥巢,麻雀的叫聲從枝杈間,水滴一樣滴下。鄭毅坐著盯著路康柏,一句話不說。路康柏沒了底兒,僵在原地,抬起手肘擦擦發(fā)際線見高的腦門上的汗。我依然看著窗外,我恍惚覺得先前的聲音似乎與麻雀無關,是大樹發(fā)出來的。我站了會兒,看了看他倆,我剛要出門,鄭毅說,你動我電腦了。路康柏說,沒有。

我出了門,輕輕帶上時看見鄭毅喝了口水說,桌面上都是你的煙灰,跟我裝什么裝。

怎么樣,鄭毅這樣處理事情,你感覺很舒服吧。他沒有出賣我,說的是桌面上的煙灰。這就是鄭毅,一個有腦子的人。你知道他對路康柏這樣不聽話的人多狠嗎?路康柏他爸爸那陣子得了腦血栓,臥病在床想請個假回去看看,鄭毅上綱上線說,考試不及格的禁止外出,補考過了再說。但是,補考的時候,鄭毅又換了試題,而且事先沒有下發(fā)答案。因為鄭毅說,下發(fā)了答案,還叫考試嗎。鄭毅說,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作坊管理規(guī)定,都是為了員工好。

我自從進了辦公室也沒多少活給我干,心和身體都不累。有時候看著員工加班自己卻吹著空調也頗為顧盼自得,覺得自己有點本事。其實也不用著急,我還有一年多點就合約到期了,我是不想續(xù)了。到時候回家過日子去唄。問鄭毅,鄭毅說這個世界都一個樣,去哪里也都一個樣,關鍵看自己。我問他,還續(xù)合同嗎?他說,當然。他說,待我們不薄為什么不續(xù)。

說話時電話響了,我離得近便接起來,應付了幾句,把電話給鄭毅。鄭毅煞有介事地聽了會兒,掛了電話說,北歐的大領導明天要來,下午兩點的飛機。

我們鎮(zhèn)子上的這個作坊,只是大老外吞下的眾多的分廠之一。他明天要來這里視察。我覺得沒什么,來就來吧,可鄭毅慌了,立馬向小領導匯報,然后組織領導階層開會到下午一點鐘。午飯沒吃,會議結束,又馬不停蹄召集起所有員工開了個動員大會。

明確了幾點要求,第一,徹底打掃操作間、員工宿舍以及周邊環(huán)境衛(wèi)生。第二,所有墻上都要貼上標語,把最近的指示都貼上去。第三,緊急制定了安保人員名單,并且對大老外行程保密。第四,手機上交,這幾天不再下發(fā),也不許議論此事,以防失竊密。然后孩兒們就舞起來了。

從會后到凌晨三點,恨不能掘地三尺啊,忙不過來時從外面請幾個老男人當修草工。草坪剪了,花兒澆了,地里所有比拇指大的石子兒都挑揀了。員工宿舍收拾了,玻璃換了新的,涂了一層白顏料掩蓋墻上的蚊子血,地上草不夠綠澆了一遍綠油漆,光等著大老外來了。

作坊曾規(guī)定,員工結婚后,交足押金,分一套員工宿舍暫住。在我結婚后,我們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每天都有小領導、老紡織工帶著小員工進來檢查。他們一進門就這里翻翻,那里摸摸,我們家的大衣柜一天到晚數不清的開開合合,柜門都掉下來了,妻子的胸罩、內衣活生生讓人這么摸黑了。跟古玩包了漿似的,又黑又亮。

這次更過分,我也最受不了。鄭毅帶隊來的,小領導也在,看了一圈,我們家墻上都貼滿了作坊管理規(guī)定,他們也沒發(fā)現什么不妥。走時,小領導照例掀起床板看了看有沒有管制刀具。我和妻子剛有了孩子,妻子上班前擠了杯牛奶,放在床頭桌子上了。老紡織工氣喘吁吁地端起來嗅了嗅,還沖我眨眨眼睛,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仰脖喝了下去。他大概不知道是什么,還咂嘴砸出了聲,旁邊人都哈哈大笑。我他媽的腦子一緊,我受夠了呀。

下午小領導帶著安保人員去接機。我也是第一次去機場,警察同志你聽聽,我的聲音已經不像一開始那么敞亮了。機場的天藍的發(fā)沉,越看越沉重,像是轉眼就要掉下來的湛藍。機場的風可真大。大老外剛下飛機時晃了范兒,一腳踩在安保人員的腳背上,扭了腳不說,差點摔個他媽的狗吃屎。安保人員嚇壞了,跪了下去。大老外先是一驚,明白后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是這個舒坦的笑容,這個笑容在有質感有氣色有光澤的藍天白云下,泛著琥珀色的金光。小領導一下就看在了眼里。不等回單位,車子還在車道上蝸牛一般踽踽伏行時,小領導就下達了電話通知。因為大老外吃飛機餐不飽,要先吃過午飯才能進廠,時間大概是四點整。電話通知的卻是,下午三點整大老外進廠,兩點鐘所有員工列隊完畢后,一律跪下迎接。跪下迎接這還是有作坊以來頭一次,之所以要跪下,是因為小領導覺得,大老外看見我們跪著,會開心。他開心了,我們就有錢了。我們陪著大老外吃完了飯,由于舟車勞頓,大老外便睡了一覺,醒來已經近六點了??墒窃陲埡?,小領導給大老外安排好了住處,便帶著我們回去了。警察同志,再過了一會兒你們也該來了。我尚不知命令員工跪下費了多少周折,或許是說破了口舌的,又或許只是一句話的事兒。我們回去時,廠子里員工已經跪了兩個小時,還沒見到大老外,也接到任何通知,還得繼續(xù)跪著。路康柏是第一個反的。他腿麻了,他受不住。他站了起來,雖然他個子矮,但是大家都跪著,他一個人站起來時,身影便是偉岸的。過了好長時間,也有第二個人站起來了。這站著的兩個人相互看著對方,倒不是惺惺相惜,而是奇怪沒有人管他倆,再細看看,原來領導都接機去了,沒有管理者在場。接著就是第三個人站起來。關于角落里有了叫嚷,員工們集體站了起來,我是無法預見的。等我們往回走,暮靄早已模糊了大地,深邃的夜幕中時有一兩聲野狗的號叫,從遠近的村子里傳來。我們進入作坊時,這幫愚眾早都脫光了衣服,他們赤身裸體,流著血汗。他們晃著古銅色的膀子燒殺搶砸。一方方一畦畦的吶喊,一股股一渠渠的人浪,一幕幕一眼眼鋼筋混凝土,一切都在轟然倒塌。我和鄭毅上了二樓,幾個小領導早都沖到人流中去維持秩序了。別小看車間的二樓,足夠高,我們絕對安全。我倆站在柵欄處分析著下面的形勢。一樓有監(jiān)控,操作間也有監(jiān)控,監(jiān)控他們干不干活,做不做有損工坊形象的事。二樓是領導階層,二樓沒有監(jiān)控,也不需要監(jiān)控。四下沒人,我順著樓梯口往上看,天空深邃,白云是漂泊的打工者,白云是孤獨的眼睛,白云是一朵一朵盛開的白花,天空便顯得擁擠不堪。我從下而上抱住鄭毅的腿,借著底下的密密麻麻的拳頭和鐵器的碰撞聲,就一下,我就把他扔了下去。嘿嘿嘿嘿,我的嗓子啞了,警察同志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的聲音困在喉嚨里出不來了。孤獨的眼睛,盛開的花朵,漂泊的打工者,嗓子是徹底啞了,你們還能聽見嗎?

責任編輯? ?婧? ?婷

孫鵬飛,生于1991年,山東壽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上海文學》《青年作家》《解放軍文藝》《莽原》《山東文學》《作品》《四川文學》《福建文學》《安徽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獲第二屆馮夢龍優(yōu)秀作品獎,第二屆志愿文學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2018年度莽原文學獎。

猜你喜歡
守則作坊老外
假雞蛋作坊開工啦
汾酒老作坊
森林守則
老外說漢語
退休者七個理財守則
吃餃子
霧霾天健康守則
紅軍中的老外
老外自薦當“樓長”
《徽墨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