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建明 劉明輝
(1.上海政法學院 上海 201701; 2.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北京 100038)
在信息化時代,雖然傳統(tǒng)的電力和機械仍不可或缺,但數據取代了電力機械的核心地位,正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講,數據就是信息化時代的石油原油。由于作為“石油原油”的數據在數量、類型、傳輸和更新速度、潛在價值等方面具有的新特性,使傳統(tǒng)的開源情報在性質和地位方面發(fā)生了變化,在應用領域得到了廣泛的拓展。雖然開源情報的應用在倫理、法律等方面仍面臨諸多挑戰(zhàn),但其變革性的沖擊與影響仍然值得重視與思考。
目前國內學術界對開源情報的研究正處于起步階段。在知網上以“開源情報”作為篇名檢索得到的54篇期刊論文和博碩士學位論文基本都是發(fā)表在近五六年之內。這些論文中,付舉磊的博士學位論文集中討論了開源情報在反恐怖工作的應用問題[1]。馬增軍和鄧勝利等重點介紹了美國開源情報發(fā)展歷程和制度建設[2-3]。 楊建英等在國內外有關開源情報研究的基礎上,結合開源情報的概念及特點,提出開源情報是中國國家安全情報的主要組成部分[4]。目前國內的文獻對于進一步開展開源情報研究起到了較好的鋪墊作用,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探索性的價值和意義。但總體來看,現(xiàn)有文獻對信息化時代開源情報在整個國家安全情報中所具有的價值,特別是以新技術驅動的開源情報將會產生并且能夠產生的深遠影響,仍然缺乏比較系統(tǒng)的梳理和深入的分析。本文將努力填補現(xiàn)有研究中的不足,將圍繞開源情報這個核心主題,介紹其涵義,著重分析開源情報的知識基礎、技術動力、理論挑戰(zhàn)與現(xiàn)實影響。
1.1涵義開源情報就是通過分析公開渠道獲取的信息所得到的情報。對于開源情報的內涵,需要進一步明確的問題有以下幾點:
a.開源情報與其他類型情報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兩者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就是情報來源的不同。不少研究把開源情報與信號情報、人力情報、圖像情報等情報形式并列在一起,實際上,其中隱含的前提條件就是:只要來源是公開渠道獲得的信息,無論這種信息的表現(xiàn)形式是信號的,還是圖像的,那么,這種信息加工而成的情報就是開源情報。
b.開源情報遵循情報生成的基本規(guī)律,即開源情報在生成過程,也會經歷從情報需求、信息收集、信息處理、分析研判、傳遞與共享、反饋與評估等一系列環(huán)節(jié)。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構成了情報生成的閉環(huán)。這個生成過程,有的學者或部門稱之為情報循環(huán)(Intelligence Cycle),但有的機構(如美國國防部)稱之為情報過程(Intelligence Process)。無論對開源情報這個過程冠以何種名稱,實際上都揭示出開源情報與其他情報一樣,都是一種動態(tài)過程的產物。
c.開源情報具備情報的普遍屬性。這種屬性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情報是為決策服務的。開源情報與其他形式的情報一樣,服務于決策者的特定需求,需要在某些特定事項上回答“是什么”(陳述)、“為什么”(解釋)、“怎么樣”(預測)、“可以怎么辦”(應對)等問題。艾倫·杜勒斯總結發(fā)現(xiàn)“預先獲得信息的愿望毫無疑問源于人類生存本能。統(tǒng)治者會向自己提出許多問題——下面會發(fā)生什么?我的事業(yè)如何才能興盛?我應該采取什么行動?我的敵人有多強大?他們準備怎樣反對我?”[5]情報就是圍繞這類問題,努力給決策者提供“怎么辦”的答案。開源情報也是為決策服務的,這種性質與定位并沒有改變。第二,情報具有使用權和所有權,且兩者相對獨立。開源情報作為一種情報形式,其成果是專業(yè)人員創(chuàng)造性分析的結果。作為一種智力勞動的成果,開源情報與其他類型的情報一樣,具有權屬特性。一般來說,其所有權屬于制造開源情報的組織或個人,其使用權一般限于決策者以及相關范圍的組織或人員。在情報共享的背景下,相關的人員或組織共享的實際上是情報的使用權。第三,情報在一定范圍內需要保密的屬性。雖然開源情報來自于公開渠道的信息,但開源情報作為情報過程的最終產品形式,它并非是任何人可以知悉的。開源情報與其他形式的情報一樣,也有需要保密的屬性。
1.2淵源與發(fā)展開源情報并非新鮮事物,開源情報作為一種專業(yè)化的情報,其最早且成規(guī)模的應用可追溯到美國、英國二戰(zhàn)前的情報工作。在美國,肇始于1941年的美國“外國廣播情報服務局”(Foreign Broadcast Intelligence Service,縮寫為FBIS)就是一個典型的開展開源情報搜集工作的機構。該機構成立之初名為“外國廣播監(jiān)聽局”(Foreign Broadcast Monitoring Service,縮寫為FBMS),隸屬于美國聯(lián)邦通訊委員會。二戰(zhàn)末期,該機構劃歸為美國陸軍部。1947年,美國《國家安全法》通過后,中央情報局成立,“外國廣播監(jiān)聽局”(FBMS)更名為后來長期使用的名字,即“外國廣播情報服務局”(FBIS)。冷戰(zhàn)時期,“外國廣播情報服務局”(FBIS)通過監(jiān)聽、翻譯、分析蘇聯(lián)東歐國家的廣播和其他公開媒體信息,獲取開源情報,以支持美國政府領導人的決策。2005年,美國成立了由國家情報總監(jiān)領導的“開源情報中心”。該中心的主體就是“外國廣播情報服務局”(FBIS)。
與美國的情況類似,英國在二戰(zhàn)前夕于1939年建立了“英國廣播公司監(jiān)聽部”(BBC Monitoring Service,縮寫為BBCM)。該機構的最初職責就是為了應對日益增長的軸心國的戰(zhàn)爭威脅,通過全天候地監(jiān)聽世界各地(重點是歐洲地區(qū))的廣播,搜集有關國家正發(fā)生的事件的信息,并向有關人員和機構提供最新情況報告。該機構提供的信息快速、及時、準確,其作用和價值日益顯現(xiàn),成為英國政府掌握世界最新動態(tài)的重要渠道,以至于當時的英國首相丘吉爾經常深更半夜打電話給相關人員,問:“這家伙(指希特勒)又在說什么呢?”
“英國廣播公司監(jiān)聽部”自成立至今,作為英國政府開展開源情報工作的重要機構,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目前,該機構對全球150多個國家、100多種不同語言的3 000多個不同的媒體(廣播、電視、報刊、互聯(lián)網和新聞機構等)進行全天候的監(jiān)聽、監(jiān)測,搜集這些公開渠道的信息,對全球的重大事件進行分析,服務于政府領導人和相關機構[6]。
除了美國、英國之外,一些國際組織也十分重視開源情報工作。例如,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強調開源情報應用于對恐怖主義、網絡犯罪、販運人口犯罪等類型案件的偵查,并在培訓課程中開設了開源情報理論與方法的模塊。加拿大政府捐贈200萬歐元給國際刑警組織,要求國際刑警組織為東盟國家(ASEAN)提供為期四年(2017-2021年)的反恐偵查培訓計劃。該計劃的主要任務就是如何利用開源情報并結合國際刑警組織的內部數據庫開展反恐偵查工作[7]。類似地,歐洲警察組織(Europol)和歐盟執(zhí)法培訓署(European Union Agency for Law Enforcement Training)也在執(zhí)法實務和培訓工作中重視開源情報的應用。例如,歐洲警察組織于2016年在海牙舉行了專門討論開源情報的專題會議,來自美國和歐盟成員國的100多名代表討論了開源情報打擊各類跨國犯罪問題;歐盟執(zhí)法培訓署為歐盟成員國的執(zhí)法部門提供專門化的開源情報培訓課程。北約(NATO)在2001年就制定了專門的《北約開源情報手冊》(NATO Open Source Intelligence Handbook),該手冊詳細提出了實施開源情報工作的步驟與要求[8]。北約于2002年又發(fā)表了另外兩個指導性的資料(《北約開源情報讀者參考》和《從互聯(lián)網獲取情報》)用以指導北約內部的開源情報工作。
盡管開源情報由來已久,但信息化時代的到來,特別是互聯(lián)網的應用與普及,以及信息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與應用,使開源情報開始進入一個新階段。也正是從這個角度上講,開源情報與幾十年前的情況相比,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美國蘭德公司于2018年發(fā)表了一篇報告,題為《為國防服務的第二代開源情報》[9]。 從信息源的來源和特點等方面看,當今時代的開源情報在已非第一代的開源情報所能比肩。在傳統(tǒng)的開源情報中,開源情報基本來源于傳統(tǒng)的紙質媒體(報刊、圖書、檔案資料等),以紙質信息來源為基礎的開源情報也只不過是以搜集者和分析者所能見到和看到的為限?!昂喲灾?,你之所見就是你之所得,僅此而已?!盵10]信息化時代多樣化的信息源和大數據構成了第二代開源情報的知識基礎。
2.1開源情報的信息源信息化時代,傳統(tǒng)的紙質媒體仍然可以成為開源情報的信息來源,但建構在信息技術基礎之上的其他類型的信息載體構成了開源情報更為豐富的信息來源。開源情報的信息源從信息來源的形態(tài)看,主要包括兩大類:一類是傳統(tǒng)的紙質媒體;另一類是建構在互聯(lián)網技術之上的各類平臺。后者主要有淺網、深網、暗網等。開源情報的信息源從信息提供者的性質看,可以來自不同性質的渠道,主要有政府機構、軍方、執(zhí)法部門、民眾、媒體、商界、學術界等[11]。
2.2數據與大數據作為記錄和傳遞信息的基本載體和基本單元,數據是關于特定對象(人、事、物等)的可以觀測到的定性或定量特征性符號。信息時代的數據與人類社會之前的數據相比較,具有根本性的質的差別。信息時代的數據具有大數據的特點。所謂大數據就是指人們無法在一定時間內用常規(guī)方法進行收集、處理和管理的復雜數據集合。大數據技術,是指從各種各樣類型的數據中,快速獲得有價值信息的能力和方法。大數據具有5V特點,即在Volume(大量)、Velocity(高速)、Variety(多樣化)、Value(價值)、Veracity(可信度)等五個方面與傳統(tǒng)社會的數據相比,具有十分明顯的特點。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英文縮寫為AI)是研究、開發(fā)用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的智能的理論、方法、技術及應用系統(tǒng)的一門新的技術科學。無論是作為一門理論或一種方法,還是作為一項技術及應用,人工智能被認為是21世紀最重要的關鍵領域之一。
3.1大數據與人工智能之間具有密切的關系從一定意義上講,兩者之間是一種相互促進的共生關系。一方面,大數據需要人工智能。由于大數據具有價值密度的稀疏性,從價值稀疏的大數據中發(fā)現(xiàn)真正有價值的知識,離開了人工智能,就很難實現(xiàn)。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也離不開大數據。正是通過大數據的不斷訓練,人工智能的規(guī)則體系才能不斷建立,人工智能發(fā)現(xiàn)知識的能力才能不斷得到提高。最終,人工智能才能成為基于數據,但卻又能超越數據并具有類人化能力的技術。
3.2人工智能的影響如同原油不會直接驅動車輛一樣,數據也不能直接成為信息化時代的生產力和戰(zhàn)斗力。信息化時代,人工智能技術是把數據轉化為生產力和戰(zhàn)斗力的關鍵技術之一。
人工智能不僅全面地影響著人類社會生產與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對國家安全產生重要而且深刻的影響。早在20世紀90年代,經過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之后,西方國家從海灣戰(zhàn)爭的經驗中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的戰(zhàn)爭沖突模式由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正發(fā)生著根本性的變化,傳統(tǒng)的戰(zhàn)爭沖突模式進入了一種新的智能化戰(zhàn)爭形態(tài)。在這種智能化戰(zhàn)爭(即Hyperwar)中,傳統(tǒng)的人類觀察、分析、決策和行動模式由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而被改變[12]。 實際上,人工智能技術改變的不僅僅只有軍事沖突模式。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在2018年發(fā)表的一份報告中,對人工智能在金融、國家安全、健康執(zhí)法、交通等不同領域的革命性影響進行了初步分析[13]。
3.3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如前所述,具有5V特點的大數據是一個巨大的寶藏。但是,如何把這個寶藏開發(fā)出來服務于情報和國家安全工作呢?顯然,用傳統(tǒng)的情報工作的作業(yè)方式幾乎難以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但人工智能技術的到來,為開源情報工作帶來了顛覆性的技術手段。這種顛覆性的技術手段所具有的意義就如同大規(guī)模機械化的生產對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農業(yè)生產所具有的意義一樣,在生產效率、生產方式、生產組織等方面都會產生意義深遠的影響。
3.3.1 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流程 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體現(xiàn)在開源情報流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特別是在信息收集、信息處理、分析研判環(huán)節(jié)),人工智能的驅動都會帶來顯著的增益效果。在信息收集方面,人工智能有助于從海量數據中收集任何與情報需求相關的信息;在信息處理方面,利用人工智能的圖像處理、語言翻譯等技術,對收集到的信息進行清洗、甄別、比對、分類等各種處理;在分析研判方面,人工智能技術中基于特定規(guī)則生成的算法和模型可以對所收集和處理的信息做出進一步判別,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奇異特征,提煉出看似無用的海量信息之間的關聯(lián)關系。
3.3.2 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主要應用 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可以應用于許多領域。主持應用開源情報的組織和部門既有政府部門,也有私營部門。在政府部門主持的開源情報應用方面,最主要的應用是由軍隊、安全和執(zhí)法部門開展的。其中,典型的應用有通過開源情報實施戰(zhàn)區(qū)人文地理和安全風險態(tài)勢評估、開源反情報工作、防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擴散、跨國人道主義救援、反恐、反詐騙、網絡安全與打擊網絡犯罪、打擊販運人口犯罪等。私營部門的開源情報主要體現(xiàn)為基于開源信息的企業(yè)競爭情報以及反病毒及網絡安全、商業(yè)零售、保險等行業(yè)針對客戶群、產品和市場的分析和應用。
盡管信息化時代以人工智能驅動下的開源情報從未來發(fā)展趨勢上,引發(fā)了一些值得關注的問題,這些問題需要從理論上進行更進一步的探索與研究,但是,從現(xiàn)實和積極的角度看,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所具有的變革性意義和影響也值得關注和期待。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如同催化劑,在國家安全情報的諸多重大領域(如國家安全情報思想和理論、情報組織結構、情報工作機制、情報力量建設與資源配置、情報工作技術手段、反情報工作等)都會產生深刻影響。
4.1對國家安全情報思想和理論的影響“所有的公開信息都是情報‘磨坊’的‘谷物’。情報機構需要這些信息,但是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必須首先對信息進行挑選,這樣才能在浩如煙海的信息中發(fā)現(xiàn)真正有價值的?!盵5]雖然開源情報對情報工作不可或缺,但開源情報的地位、作用并沒有得到應有的認可與重視。以美國為例,“9·11事件”之后美國國內一系列對情報機構的問責和反思都表明:即使在情報機構內部,長期以來,很多人只是把開源情報看作是比秘密情報地位要低下的附屬品[14]。蘭德公司的資深專家丹尼爾·埃爾斯伯格(Daniel Ellsberg)在研究了美國越戰(zhàn)的決策過程和決策模式后,他這樣教訓越戰(zhàn)時擔任總統(tǒng)國家安全顧問的亨利·基辛格,他說“危險的是,你會變成一個白癡。你會變得無法向世界上大多數人學習,不管他們在他們特定的領域多么有經驗,可能比你強得多。這都是因為你盲目地相信那些狹隘的、經常錯誤的秘密信息。”[15]在美國和其他許多國家,對秘密情報的信任、依賴根深蒂固,甚至演變成情報系統(tǒng)內部的一種“秘密崇拜”的亞文化。
但在比較開源情報與秘密情報之間的地位方面,實際情況是什么樣呢?在1947年美國參議院舉行的聽證會上,艾倫·杜勒斯揭示了情報工作的秘密,他說:“由于外在的光環(huán)和神秘性,由秘密手段和秘密特工獲取的秘密情報通常被過分地強調了。在和平時代,大量的情報能通過公開渠道獲得?!倍爬账股踔撂岢隽艘粋€“80%規(guī)則”,即80%的情報可以通過公開渠道獲得。杜勒斯的這個原則,后來在美國及其他地方的情報工作中得到進一步驗證。美國中央情報局長期負責追蹤本·拉登的小組承認:涉及本·拉登的情報中,90%的情報來自于開源渠道。歐洲警察組織(Europol)甚至認為超過95%的反恐情報來自于開源渠道。類似地,北約認為80%的軍控和防武器擴散方面的情報來自于開源渠道。2005年,時任美國中央情報局副局長助理的威廉·諾爾特(William Nolte)宣稱美國情報機構處理的信息中,95%~98%的信息來自于開源渠道。著名的冷戰(zhàn)理論的炮制者、美國外交官喬治·凱南曾于1997年就秘密情報和開源情報問題發(fā)表了類似的見解。他說:“基于我過去70多年的職業(yè)生涯(先作為政府官員,之后45年作為歷史學家),我堅信我們政府在關于世界實務方面對秘密情報的需求被過分強調了。我想說我們需要知道的情報中,超過95%的情報可以通過認真、有效地從相關國家的圖書館或文獻收藏中分析公開、合法的信息而獲得?!盵16]
因此,在國家安全情報的思想和理論中,需要結合當今世界的技術創(chuàng)新,分析總結各國情報工作的經驗教訓,回答一系列重要問題:開源情報是否是情報?如果是,開源情報到底有何價值?秘密情報和開源情報之間的關系到底如何?如何總結和評價秘密情報和開源情報在冷戰(zhàn)和后冷戰(zhàn)時代的關系、地位與作用?信息化時代的新技術對秘密情報和開源情報及其相互關系到底會產生什么影響?秘密情報與開源情報之間的這種關系,如何會進一步影響情報工作的其他方面(如情報機構的職責和任務、反情報工作等)?諸如此類。在我們圍繞這些問題進行理論研究,探討未來國家安全情報的特點、趨勢與規(guī)律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圍繞這些問題對正在發(fā)生的變化進行初步的觀察和分析。
4.2對情報組織結構的影響在一些國家,開源情報對情報組織結構的影響是以對情報工作的檢討、對開源情報地位的認可等為條件和先導的。例如,在美國,過去二十多年中,美國多次對情報系統(tǒng)進行問責、檢討。1996年美國國會成立的阿思平-布朗委員會(Aspin-Brown Commission)就美國情報體系在冷戰(zhàn)后的效能進行評估時,指出雖然互聯(lián)網上的信息非常豐富信息,隨手可得,但情報系統(tǒng)并沒有讓情報分析人員充分利用這些公開信息。在開源情報工作方面,情報體系思想保守,動作緩慢,不能跟隨時代的步伐。2004年“9·11事件調查委員會”和2005年“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委員會”分別發(fā)布的兩份報告,仍然明確指出了美國情報體系在開源情報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正是意識到這些問題的存在及其帶來的嚴重影響,美國國會于2004年通過的《情報改革和防范恐怖主義法案》明確要求在美國情報系統(tǒng)中成立開源情報中心。2005年,美國開源情報中心成立,隸屬于中央情報局。此外,美國還設立了負責開源情報工作的國家情報副總監(jiān)助理的高級職位。類似地,澳大利亞于2001年8月建立了開源情報中心,隸屬于澳大利亞國家情報辦公室。如前所述,英國廣播公司實際上也有從事專門開展開源情報工作的部門“英國廣播公司監(jiān)聽部”。從公開的管理體制上講,該部門并不是英國情報系統(tǒng)的成員,但是,它的經費有相當一部分來自于英國政府??傮w來看,一些國家已經根據當今時代開源情報的地位和作用在組織結構上調整了傳統(tǒng)的情報系統(tǒng),加大了開源情報工作的力度。
4.3對情報工作機制的影響情報工作機制是情報系統(tǒng)內部單位之間和情報系統(tǒng)與外部單位之間圍繞情報流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及相關內容形成的固定工作關系。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講,開源情報可以成為當今時代實現(xiàn)全面變革的催化劑。它不僅可以改變全球范圍的安全以及相關的其他問題(如貧困問題、武器擴散問題等),也可以在一個國家內部的許多方面產生變革性的影響。羅伯特·斯蒂爾(Robert David Steele)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依靠開源情報可以建設一個屬于人民、依靠人民、為了人民的“智慧國家”(Smart Nation)。開源情報通過在國家安全、情報、政府、選舉制度等方面發(fā)揮催化作用,促使國家變得更智慧、更安全、更高效[11]。在這樣的變革過程中,無論是情報系統(tǒng)內部單位之間,還是情報系統(tǒng)與外部單位之間的工作機制都會受到影響并發(fā)生變化。
4.3.1 在工作重點上,情報系統(tǒng)內部需要圍繞開源情報和秘密情報的關系重新調整彼此之間的工作關系,改變過去長期以來開源情報只是作為附屬情報地位的尷尬局面,并進一步地改變情報流程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工作關系。
4.3.2 在工作關系上,共享與合作關系成為支撐情報系統(tǒng)內部單位、情報系統(tǒng)與外部(政府其他部門、民眾、社會組織與團體、媒體等)之間的主流工作關系。在秘密情報作為核心情報形式的環(huán)境中,保密導致隔離,壟斷阻礙共享。但開源情報在理念、性質、內在動力等方面所具有的變革性特點,必然沖擊以秘密情報為核心的工作機制,必然要求建立真正屬于人民(主體性)、依靠人民(手段性)和為了人民(目的性)的新機制,這種新機制應當是以共享與合作為主要形式,而不是壟斷與隔離。開源情報是所有類型的情報中,唯一一個可以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同時獲取所有語言已知信息的學科,可以利用所有可用的專業(yè)知識和人力,并產生可以與任何人共享的情報[11]。開源情報的這種特點使得它具有與其他類型的情報相比,更為獨特的價值。
4.3.3 在工作內容上,數據、信息、情報、知識、權力之間的關系被重新定義和構造。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在信息化時代的廣泛應用,不僅加速了從數據、信息向情報、知識,最終向權力的轉化速度和轉換形式,也將縮小、彌合在工業(yè)化社會數據、信息、情報、知識和權力等要素之間存在的巨大鴻溝。共享與合作機制下對數據、信息、情報和知識的利用,應當以形成民主化和法治化的權力架構為途徑;而民主化和法治化的權力架構,必然也會要求對數據、信息、情報的共享與合作成為新時代國家安全情報建設的重要命題。
4.3.4 在規(guī)范化機制上,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將推動情報工作機制走向以問責、透明為核心的法治化規(guī)范渠道。開源情報將變革情報系統(tǒng)的內部文化,沖擊情報系統(tǒng)內部的以保密為手段搞情報神秘主義的組織文化傳統(tǒng)和組織文化屏障。法治社會治理之下的情報將隨著開源情報的廣泛應用,最終必然走向更加強調問責和透明的規(guī)范化渠道。否則,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不會帶來屬于人民、依靠人民和為了人民的美好國家。
4.4對情報力量建設與資源配置的影響情報工作長期以來是一項高度保密性、高度專業(yè)化的工作。在情報工作中,人力、資金、技術等資源的投入很高,各種資源在不同情報領域和情報流程的不同環(huán)節(jié)的配置也不一樣。在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發(fā)展過程中,情報力量建設及資金投入、技術研發(fā)和保障等方面,都會發(fā)生較大變化。
4.4.1 對情報力量建設的影響 對情報力量建設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情報工作人員的專業(yè)構成比例、情報工作人員的選拔和教育培訓課程設置、情報力量的社會面和陣地布局等。在前面介紹的美國“外國廣播情報服務局”(FBIS)和“英國廣播公司監(jiān)聽部”(BBCM)都有大量的語言翻譯雇員,他們負責把大量的非英文資料翻譯成英文資料。很顯然,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大量的翻譯工作將由機器翻譯完成。從事開源情報工作的人員中,作為語言專家或翻譯人員的比例將下降。就整個情報系統(tǒng)的人員構成情況來說,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也會對原有的情報工作人員在情報、隱蔽行動、反情報等不同領域的人員配備產生影響。在人員選拔和教育培訓課程設置方面,雖然缺乏系統(tǒng)的資料分析世界主要國家情報教育和培訓的課程設置情況,甚至“五眼聯(lián)盟”內部的情報教育和訓練課程體系也難以詳盡分析[17]。盡管如此,從可以掌握的部分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自“9·11事件”之后,在美國以及“五眼聯(lián)盟”的其他國家,情報教育訓練的課程內容中,社會人文學科知識的重要性得以顯現(xiàn)。例如,美國陸軍基于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語言學等學科的知識提出了“人文地形系統(tǒng)”(Human Terrain System)的概念,并于2007年開始直到2014年為止,美軍先后向阿富汗、伊拉克地區(qū)部署了31支“人文地形小組”,這支隊伍的年度經費為1.5億美元。美軍認為“人文地形系統(tǒng)”實際上是一種情報賦能的工作,通過幫助戰(zhàn)場指揮官認識作戰(zhàn)地區(qū)的人文地理特點,增強對戰(zhàn)場環(huán)境的理解。美軍在德克薩斯州的利文沃斯堡開展“人文地理系統(tǒng)”戰(zhàn)斗小組的培訓,其培訓內容涉及田野研究方法、人文社會科學基礎理論、作戰(zhàn)參謀業(yè)務、武器和裝備使用等[18]。由此可見,隨著作戰(zhàn)任務的多樣化,以開源情報為支撐的戰(zhàn)場決策和作戰(zhàn)行動,要求更新傳統(tǒng)的情報教育訓練形式和內容。開源情報工作也要求在情報力量布局中,增加對社會面和外圍陣地的布局,同時也應改變情報系統(tǒng)在社會面陣地和力量的使用方法、使用形式,以適應信息化時代的情報工作需要和特點。例如,2014年俄羅斯成功吞并克里米亞,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做法就是俄羅斯有效地通過開源情報和戰(zhàn)略溝通手段贏得了在烏克蘭的俄羅斯裔人的支持,為俄羅斯吞并克里米亞創(chuàng)造了積極的社會氛圍和條件。
4.4.2 對資金投入的影響 情報作為輔助決策的工具,國家安全情報是圍繞各種安全問題開展的工作,其中既有秘密的,也有公開的。但各種安全問題與秘密情報和開源情報的關聯(lián)性到底有多高呢?根據聯(lián)合國2004年發(fā)布的報告《一個更安全的世界:我們的共同責任》,羅伯特·斯蒂爾(Robert David Steele)列出了開源情報與聯(lián)合國報告所關注的安全問題的關聯(lián)度(見表1)。依據表中的數據,可以發(fā)現(xiàn)在解釋各種安全問題上,開源情報可以發(fā)揮很高的效力。
表1 開源情報與各類安全問題的關聯(lián)度
據此,羅伯特·斯蒂爾估計,開源情報與這些全球性威脅相關的平均功用為82.5%,非常接近前文提到的杜勒斯所講的“80%規(guī)則”。但是,實際情況(特別是資金配置上)并非與這個規(guī)則的要求一致。以美國為例,美國每年至少花費8 500億美元來收集秘密情報,而秘密情報在整個情報中所占的比重大約只有5%,而用于開源情報方面的資金只占有很小的比例。所以,他進一步強調,許多國家把99.9%的情報資金用于秘密情報工作,而將不到1%的情報資金用于開源情報,這種做法實際上近乎是一種瘋狂,當然也是一種腐敗[11]。
很顯然,按照“80%規(guī)則”實現(xiàn)對情報資金的合理配置,目前許多國家的情報資金配置方式應當得到糾正。用于開源情報工作的經費應當占有更大的比例。
4.4.3 對技術研發(fā)和保障的影響 在2018年舉辦的一個會議上,美國特朗普政府時期的國家情報總監(jiān)丹·科茨(Dan Coats)斷言:在應對當前技術變革帶來的機遇和挑戰(zhàn)過程中,美國情報系統(tǒng)的變革是革命性的,而非漸進性的。情報系統(tǒng)必須善于并且快速采用各種創(chuàng)新性的技術。美國傳統(tǒng)基金會于2005年發(fā)布的一篇報告中結合反恐怖工作需要,提出未來的創(chuàng)新性關鍵技術有:系統(tǒng)集成技術、非致命武器技術、納米技術、激光定向能技術、生物特征識別、數據挖掘[19]。實際上,自20世紀90年代前后,美國就著手實施了在情報系統(tǒng)探索應用新技術的研發(fā)項目。如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署(DARPA)于2002年啟動的“反恐怖信息戰(zhàn)項目” (簡稱TIA,)、美國聯(lián)邦民航局于1996年啟動的“計算機輔助下的旅客預審系統(tǒng)”(簡稱CAPPS)、美國國家安全局于2002年啟動的“源于超級數據的新情報”(簡稱NIMD)、美國移民海關執(zhí)法局于2001年啟動的用于實現(xiàn)對訪美的外國留學生和訪問學者進行監(jiān)控和管理等目的的“監(jiān)測留學生和訪問學者信息系統(tǒng)”(SEVIS)。截至2004年,美國政府大約有52個部門,實施了至少199個數據挖掘類的項目。其中,14個項目是以國家安全和反恐為主要目的的。這些項目應用的關鍵核心技術就是以大數據應用為方向,以數據挖掘、機器學習、人工智能等技術群為內容的信息科學技術。特別是“9·11事件”之后,為了平息民眾對情報部門的不滿與批評,美國加大了此類項目建設的力度,特別強調運用信息科學技術收集和挖掘開源情報,以提升其反恐和安全情報能力。這些研發(fā)計劃與創(chuàng)新實踐項目,極大地推動了美國情報體系,特別是反恐情報體系的重塑[20]。
4.5對反情報工作的影響兵者,詭道也?!薄秾O子兵法》的經典名言深刻揭示了在戰(zhàn)爭中靈活運用多種策略的重要性。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這些策略包含了情報戰(zhàn)和心理戰(zhàn)。由于互聯(lián)網及其他信息網絡和媒體渠道是開源情報的主要信息來源渠道,因此,信息化時代,網絡空間就成為情報戰(zhàn)和心理戰(zhàn)的重要戰(zhàn)場。網絡空間的情報戰(zhàn)和心理戰(zhàn)是傳統(tǒng)情報戰(zhàn)和心理戰(zhàn)在信息化時代的拓展和升級。在新的技術條件下,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在反情報工作中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幫助核實秘密情報的真實性。反情報工作中的很多情報都是秘密渠道獲得的,這些秘密情報常常難以得到有效的核實和驗證。開源情報為核實和驗證反情報工作中大量使用的秘密情報提供了一種新的渠道。開源情報在反情報工作中的重要作用更突出地表現(xiàn)在開源情報為甄別網絡虛假信息提供新的方法。信息化時代網絡空間的各種信息豐富多樣,但其中各種虛假信息以及欺騙行動也層出不窮。這些虛假信息既有故意捏造的,也有因其他原因導致的信息失真、信息碎片等問題;既有個人制造的虛假信息,也有國家或組織機構有組織、有規(guī)模制造和傳播的虛假信息?;谶@些虛假信息,別有用心的國家、組織或個人可以采取進一步的欺騙行動。因此,甄別虛假信息是保持自身信息優(yōu)勢、削弱敵人信息戰(zhàn)和情報戰(zhàn)能力的首要任務。開源情報能夠利用不同渠道的信息來源對特定信息的來源、傳播、內容、受眾等進行分析,從而有效甄別虛假信息,鎖定虛假信息的制造者并揭示其行為意圖。
信息化時代,情報工作的環(huán)境和技術條件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數據和信息作為情報的知識基礎、基礎來源和原始載體極大豐富,以人工智能技術為核心的技術改變了傳統(tǒng)的情報工作作業(yè)方式,開源情報的作用和價值凸顯。開源情報在國家安全情報思想和理論、情報組織結構、情報工作機制、情報力量建設與資源配置、情報工作技術手段、反情報工作等諸多重大方面正在或將要產生深刻影響。我們也應當認識到,以人工智能驅動的開源情報也提出了一些新問題值得進一步的思考和分析。比如,廣泛的開源情報應用意味著人類社會是否進入了一個以人工智能和其他高技術應用為特點的監(jiān)控型社會?在社交媒體和互聯(lián)網中廣泛傳播的虛假信息對開源情報的真實性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圍繞虛假信息展開的信息戰(zhàn)和情報戰(zhàn)是否意味著現(xiàn)代社會生活在虛幻和真實之間始終是一種糾結難逃的困境?當開源情報的共享與透明成為極為普遍的趨勢的時候,傳統(tǒng)的公權頂層決策者壟斷情報的事實被打破,政府其他部門,甚至私營部門也可以利用公開信息獲得相應的開源情報,這種趨勢是否意味著情報的私有化至少在有些國家會成為情報體制的新特點?限于篇幅,本文不去深入討論這些問題。但無論如何,當今時代開源情報所帶來的影響和隨之產生的各種問題的確值得關注、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