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老余燉的湯瓶雞,一絕。
我千里迢迢從北京過去,一定要趕到他的小飯店去吃個湯瓶雞。老余的小飯店在大山深處、國道邊上,一路七彎八繞,才能在他的小飯店里吃上一頓。
放下筷子,我感到深深的滿足:“道道菜都好吃!”
小飯店開了30年,如今已成風(fēng)景。飯店老板兼首席大廚老余,是風(fēng)景中的風(fēng)景。老余技藝滿身,會做菜還能聊天。會做菜不稀奇——一個大廚,沒有幾手絕活怎么行?手中的鐵勺,那是安身立命的武器,舞得讓人眼花繚亂,也不是什么特別的事。但能聊天,就不一樣了。
老余聊天,就如說書一般,娓娓道來,使人如沐春風(fēng),如浴溫泉。一席終了,賓主盡歡,來者神清氣爽,依依拱手作別。老余有如此功力,那是因為:第一,老余有聊天的天賦;第二,老余肚里有故事。有時候,你真說不好食客到這里,到底是為了吃老余做的湯瓶雞呢,還是為了聽老余講故事。
但老余最好的本事,乃是書法。40年前,老余還是小余,小余還是村里小學(xué)的代課老師。小余老師在教孩子們識字的時候,認(rèn)識到把字寫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他開始學(xué)寫字。后來,他離開村莊,外出打工謀生,不得不把手中的毛筆放下了。
1985年,老余從外地回到老家,跟妻子一道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飯店,名曰“春燕”——春天的燕子飛回來了。就此,老余開啟了他作為一名廚師的生涯。從此以后,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老余的日子充滿了人間煙火,充滿了扎實(shí)的幸福。
幾年之后,小飯店挪了個地方,轉(zhuǎn)移到百步開外的一幢小木屋。老余把飯店的名字改為“途中”,一直用到現(xiàn)在。
我問老余:“‘途中’何謂?”
老余答曰:“活著活著,越來越明白,人生永遠(yuǎn)是在半道上。比方說吧,方圓百里,大家都知道我老余廚藝不錯,這就到頂了嗎?不可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開飯店掙了錢,日子過得舒坦起來,我就可以蹺起二郎腿,閑坐著了嗎?遠(yuǎn)著呢。人活著,哪里是為了掙錢?一天不干活,我一天就不痛快。干活日子過得充實(shí)。那我為什么還要寫字呢?寫字,那是我的愛好,是心里真正喜歡的事。后來我把這個愛好又撿起來了。我一拿起筆,筆墨一動,在宣紙上劃拉出筆畫線條來,嘿!我的精神就愉快了……你說,我是不是,每件事都在途中?”
老余見我點(diǎn)頭,又說:“你再看看這個‘途’字。余,在走路。說明我老余一直是在路上。這是一種快樂。一路上看看風(fēng)景,不是很好嗎?”
現(xiàn)在老余一有空,就鉆進(jìn)二樓的書房,在那里練字。他一鉆進(jìn)書房,身上的煙火氣就消失了,就有了書卷氣,有了沉靜氣。他習(xí)的是王羲之的帖。我問老余:“寫字跟做菜,相通嗎?”老余說:“異曲同工。做菜要掌握火候,知道什么時候加料;寫字要懂得運(yùn)筆,熟悉筆墨的性情?!?/p>
這么一想,老余說得真對。做菜,寫字,道理是相通的。說白了,都要有一種悟性,需要你對自己的工具非常熟悉。當(dāng)你對筆墨與紙的關(guān)系或者對菜肴與水火的關(guān)系了解透徹、運(yùn)用嫻熟之時,這些東西就會成為你表達(dá)內(nèi)心的一種工具。工具不重要,內(nèi)心才重要。
這就是境界。這也是人生。
對老余來說,做菜的時候,鍋鏟就是他的毛筆;寫字的時候,毛筆就是他的鍋鏟。做什么不重要,用什么心思去做,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回,有熟客要接待朋友,想讓老余煨好20份湯瓶雞,第二天中午送到縣城去。老余想來想去,決定不送。不送,不是因為老余“耍大牌”,也不是嫌路太遠(yuǎn),更不是燉不出那么多雞。真正的原因,是老余知道,他的湯瓶雞只有在這個山高林密的路邊飯店吃味道才正宗。他煨湯瓶雞要用木炭火煨上3小時??炝?,猛了,出來的味道就不對;煨好送去,肉老了,湯涼了,味道更不對——到時,豈不是要砸他的招牌?
所以也只好得罪一下熟客了。
現(xiàn)在,老余偶爾才下廚。他下廚不再是為了掙錢。就像他寫字,不是為了搞藝術(shù)一樣。有人說:“老余,你的字這么好,可以去參加省展、國展了。”老余搖頭,說:“不去。人家王羲之、張旭,有沒有參加過省展、國展?肯定沒有嘛?!比思矣终f:“老余,你的飯店這么有名,怎么不多開幾家分店,搞個連鎖?”老余也搖頭:“我只要一個小小的店就夠了?!?/p>
老余說,做菜跟書法還有一個相通的地方,就是永遠(yuǎn)沒有第一,也永遠(yuǎn)沒有終點(diǎn)——都是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