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麗
都說西藏神秘,都說我這樣的人會愛上它。青藏高原迎接我的方式并不友好——到拉薩的第一晚,高原反應(yīng)折磨得我頭脹欲裂,輾轉(zhuǎn)反側(cè)。住的酒店拉開窗帷就能看到布達(dá)拉宮,當(dāng)這所傳說中海拔最高的宮殿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一下子沉默了。
布宮依山而建,緊緊嵌在藍(lán)色的天穹中。白云繚繞,寧靜致遠(yuǎn),佛光四射,我仿佛隨著自己上輩子的靈魂進(jìn)入了佛的懷抱。那些眼神平靜的轉(zhuǎn)經(jīng)老人,布宮廣場磕長頭的朝圣者,抱著花坐在太陽底下的藏族孩子——這些年,我一直嘗試著把一切原本藏于心底的感動進(jìn)行整理,然而世事嘈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回到原點的舒適味道在這里徹底釋放到極致。
終究未做太多停留,此行的主要路線是拉薩——日喀則——定日——珠峰。從拉薩到珠峰的單程距離是650公里。出拉薩市后要行一段318國道,這一路上風(fēng)景奇美,在我看來絕對是優(yōu)美的景觀道:先是雅魯藏布江河谷豐美的農(nóng)田,青稞翻浪,一派江南風(fēng)光;在翻過崗巴拉山口時,我們體會著騰云駕霧的仙境;在青藏線上,頭頂著咫尺白云,指尖可以撫摸山巒,俯瞰著山下的黃花綠草,以為自己也成了神仙;忽高忽低的318國道上,可以從各個角度欣賞羊卓雍措,上面是藍(lán)色的天,下面是藍(lán)色的湖,四周是柔和起伏的山岡,空中是姿態(tài)各異的白云,不遠(yuǎn)處還有千年不化的雪山,人行其間,如在畫里。
第一晚宿在有著“日光城”之稱的日喀則。小城海拔3900米,對于突然上升的高度,那晚一夜無夢,我居然睡了個入藏這些天頭一個好覺。
車過定日,就愈加荒蕪,幾十公里不見人煙只見美景,兩側(cè)石壁上不斷掠過極具繪畫感的巖層圖案,可以看到這塊地球上最高的陸地在形成過程中因地殼運(yùn)動被抬升、斷裂、擠壓留下的痕跡。當(dāng)我們車在海拔5205米的加烏拉山上無數(shù)個急轉(zhuǎn)彎中攀登著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麓時,幾乎所有的人都面如豬肝有嘔吐的前兆,唯有我,成了滿血復(fù)活的戰(zhàn)士??粗矍熬d延的馬卡魯峰、洛子峰、珠穆朗瑪峰、卓奧友峰等海拔八千以上的雪山赫然眼前,那一刻心跳忽然加快,歡喜無比。
司機(jī)大哥是一個有著十幾年駕駛經(jīng)驗的山東人,為了讓大家振奮起來,他不斷地講著各種段子,甚至掏出了自己私藏多年的秘密往事,只是大家已失去了先前的活躍和八卦心情,兩天來的路途奔波,一個個微閉雙眼,昏昏欲睡。我們的車過邊境站后走了五個多小時的搓板揚(yáng)灰路,終于來到珠峰山腳下。這沿途是一條從喜馬拉雅山脈匯溶而下的小溪,曲折婉轉(zhuǎn),平靜無聲;夾路而立的大山像巍然無語的藏族漢子,聳然中透著力與壯的美感。路上沒有其他的行人,只有遙遙可見的三三兩兩的巖羊,以及它們在看到我們這些驟然闖入的陌生人后奔向山坡的矯健身影。
珠穆朗瑪峰北側(cè)的皚皚白雪在藍(lán)天的映襯下潔白無瑕。伴隨著山谷中的寒風(fēng),悠揚(yáng)深厚的鐘聲飄然而至,暗紅色的墻體,五彩經(jīng)幡,矗立的白塔,在珠峰的映襯下顯得神秘莫測。
在電影《2012》里,一個老喇嘛站在峰頂?shù)乃聫R,面對撲來的巨浪從容地敲響了鐘聲,鏡頭轉(zhuǎn)移,滔滔巨浪淹沒了寺廟。這座地球上最高海拔的寺廟,正是眼前的絨布寺。
據(jù)說離珠峰僅20公里的絨布寺是觀看雪山的最佳位置。晚上六點,翻滾的云海之下,正是我魂牽夢繞的珠穆朗瑪峰。藍(lán)天白云間的珠峰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巍峨壯麗,肅穆莊嚴(yán),耀眼奪目的冰雪世界盡收眼底,高原雪山特有的“旗云”姿態(tài)萬千,一會兒像波濤洶涌的海浪,一會兒變成裊裊升起的炊煙。多少慕名而來的人都因為天氣的原因無法看見珠峰,而此刻我更相信這一路上神靈的存在,因為珠峰就以這種方式無比清晰地矗立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把我送上它的頂峰。
當(dāng)日落的最后一抹余暉灑在珠穆朗瑪峰頂時,雪山變成了淡淡的血紅色。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暮色迅速降臨,剛剛驚艷無比的珠穆朗瑪峰,在三兩分鐘的光景中,變得黯淡無光、迷離遙遠(yuǎn),那高大宏偉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我的呼吸那么沉重,這高原的稀薄氧氣讓我走的每一步都很艱難。我的心跳那么快,是因為看見了這世界屋脊上海拔最高的山巒!
珠峰第一夜我是住在大本營藏民的帳篷里的。
推開簡陋的木門和掛氈,一陣暖流迎面而來,雖然夾雜著有些嗆鼻的未完全燃燒的煙味,卻讓人有重回人間的感覺。爐火邊的光,與簡易照明燈相比更吸引人,大家圍在爐火邊、喝著甜茶、分享著糌粑肉干,無邊際地聊天,男人毫無顧忌地抽著煙,家人般暖和的氣息與我們懷念的生活方式?jīng)]有異樣。
帳篷里的通鋪橫七豎八地睡了十幾人,盡管早準(zhǔn)備了氧氣,后半夜時高反依然如約到來,似乎有千萬只螞蟻在腦勺里啃噬。肆虐的風(fēng)猛烈地敲打著帳篷。因為高反無法平躺的我,斜靠在一堆看不出原色的被子上。我的呼吸短暫而急促,每一分都是痛苦,每一秒都是煎熬。我的雙手指甲發(fā)紫,左手腕上唯一的銀飾暗淡無光。藏民的被子有一股酥油茶的味道,似乎暖一夜都永遠(yuǎn)冰涼。萬般難受之際,我甚至翻開《瓦爾登湖》,“我也想離開水泥,回到泥土中去。我們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而豐富的物質(zhì)卻讓我們更加物質(zhì)。也許我們需要的并不比我們擁有的更多”。這一路風(fēng)霜露雪、顛簸坎坷,看到這句,我在海拔五千四的帳篷里如醍醐灌頂:這不正是我要來主峰的目的么?沉重的呼吸中,朦朧的睡意和外面的風(fēng)聲交替,我感受到無法呼吸,猛然醒來間,總有生命是否到了盡頭的懷疑。
早上離開,我站在結(jié)了冰的絨布河邊再次貪婪地遙望,想把這個我夢回了千萬次的地方永遠(yuǎn)地記在心底。寂靜的珠峰亦沉默著,冷觀這些生命喘著粗氣舉步維艱。說再見也許遙遙無期,也許今生再不相見。珠峰那一夜,我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荒蕪,人被寂靜所征服,心靈在宇宙的純與凈中變得渺小而又明朗。而當(dāng)我嘗試著用一個小小人類的卑微,去體悟一座雪山的莊嚴(yán)時,我似乎觸碰到了它,卻怎么也寫不出那種永恒。
下山時候車碾在碎石路上顛簸,一車人無話,似乎各揣心事。透過車外的后鏡看到山體已和陽光融為一體,仿佛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而我知道,我收獲了一個怎樣全新的自己。
責(zé)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