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剛大學畢業(yè)的毛頭小子,赤手空拳地闖入江南小城,并就此扎根生存。你能想象,那一份激動、震顫、竊喜,不亞于一位戰(zhàn)士攻下了一座堡壘。是的,要為嘉善詩群寫評論,我與嘉善的情緣不可不提。2004年夏,我懷一身孤勇,背簡包,乘綠皮火車,潛入嘉善。爾后六年,最有活力的單身生活率真而過。出于工作需要,嘉善所轄的魏塘、天凝、下甸廟、西塘、陶莊、汾玉、姚莊、丁柵、大通、大云等鄉(xiāng)鎮(zhèn),我都一一到訪。可以說,嘉善是我自認的第二故鄉(xiāng)。如我在《小鎮(zhèn)敘事》回顧道:“我只身抵達的魏塘鎮(zhèn)/和故鄉(xiāng)土塘鎮(zhèn)/只是一列綠皮火車的擔頭挑子?!?/p>
2010年,我到嘉興南湖區(qū)工作,反與嘉善詩友熟絡起來。張敏華、蘇建平、起子、麥須、葉心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時有關注。彼此也常有交流。他們對寫作的熱忱與詩歌現代性探索,讓嘉善詩群日新月異。據了解,嘉善詩群目前有詩人20余人。地域性詩群的崛起,必然有其特定的人文背景和時代特征,以及特定的精神向度和價值構架。依我判斷,他們的詩歌和而不同,詩人們嘗試用語言打破時空壁壘,緊貼現實生活,獲得一方方精神玉璧。
詩歌語言是黃金,其創(chuàng)作應是提純的過程。從語言的純度和思想的純粹來看,起子的口語詩就是鑲嵌在皇冠上的金粒,其精純度超乎想象。一首《同學會》,自建時間秩序和情感通道,技藝純熟,大道至簡。較之某些“假詩”而言,起子的詩,表面簡單直接,內在穿透力卻猶如閃電,有針砭、透徹、豁亮的語言力量。一次“初中畢業(yè)30年”聚會,拒絕“形容詞”障礙,打開讀者的想象情境,陌生與熟悉,血脈與臉龐,酒與時間,起子做到了直抵現場與人心。他算得上是極為友善的詩人,不藏不矯,豁免閱讀者的疲勞,且做了最精密的布防與調度,將時間的玉璧打碎,取其“斷肢”,給我們以“貼己”的啟益?!稁兹f張三合板》《與我有關》等詩,以小見大,于個人角度體悟世界,以求得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在他的詩歌中,歷史總是在相似中輪轉,個體命運也被裹挾其中。
近年來,蘇建平的寫作呈井噴態(tài)勢。接連出版了《黑與白》《一個人的奧義書》《阿J》等詩文集,集中展示了他的創(chuàng)作成果和熱切的生活。他的《文字所述》(五首),所呈現出的“藝術再生力”,直指藝術的“未完成”?!兑棺x鳩摩羅什》,是時空并置的織物,是閱讀經驗的內化,是主客體的轉換。詩人思接千載,將自己閱讀鳩摩羅什的共鳴洋溢在字里行間。《尚未完工的寺廟羅漢殿現場》是一首現實主義詩歌,源于生活考察,詩人看到羅漢塑形之前的“香樟木和金屬釘子”,想到“又香又粗糙”的生活,由事及理,鞭辟入里?!肚嗌搅睢穭t由植物生長聯想到歷史細節(jié),企圖用文字還原一段虛無的歷史?!洞丝獭飞婕霸娙说膭?chuàng)作觀念,“終生去寫詩”,是一種信仰,亦是詩人的中年心境。他的詩歌,龐雜鮮活,大開大合,出于經典,歸于生活。在廣泛而真誠的閱讀中,他與但丁、杜甫、博爾赫斯等人撞出了思維的火花。借助詩歌,經典復活于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閱讀蘇建平的詩文,我感到他的創(chuàng)作日益闊大高邁,他對經典的闡述,指向現實生活。即喚醒書中沉睡的心靈,讓它看一看人間往事,文字所述的必然是正在進行的或未來已來的生活。
麥須的近作,猶如海上帆,或空中熱氣球,既視感與想象力出眾。偶得他的最新詩集《所有的船都駛向明天》,讀之,驚嘆不已。他是嘉善詩群中的“歸來者”,曾有十年時間詩興不作,忙于經綸世務,如今歸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在他的血液里本就流淌著詩意的大江大河。聯讀《簡潔的線條》(九首),我斷言:麥須的詩歌語言節(jié)制,有剔骨的豐盈;場域開闊,有主客體互動;思想深刻,有智性的火光?!渡砗蠹o》就是一首典型的跨越時空藝術的詩歌,詩人采用逆時追溯的方式,寫死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詩歌以西班牙詩人洛爾加的名句“圓盤上,石頭星辰,以十二個飄浮的黑色數字彼此沖撞”結束。這一句恰恰是虛擬時間的“繩頭”,正如洛爾加在《時鐘的停頓》中所寫:“我坐下/在一個時間的空間/這是沉默的/回流。”麥須的創(chuàng)造,在于將未來的一萬年裝進了“玻璃容器”,此筆令人折服,盡顯逆商。
陸勤方的微信名是禮拜九,這很有意思。大抵指向時間的存在與虛無?;叵胛以诩紊粕畹哪嵌螘r光,經常到沿河的左岸咖啡閑坐。思賢塔南面,一道布滿青苔的古城墻仿佛在訴說東門舊事?;叵耄以巧瞎懦菈Ω袘亚啻?。讀到陸勤方所寫:“我在這里/靜靜地坐著/期待著有詩句在腦海里閃現/真的,我想為這老舊圍墻寫首詩?!蔽翌D時拍手,這就是十五年前的某個時刻我所想說的話?。 独戆l(fā)時刻》中的對現實的關照;《記憶:銅腳爐》中的親情記憶,都讓我們感受到這位語言質樸、思想現代的詩人對抒情詩歌的偏愛與承續(xù)。
與我同屬80后的詩人葉心,對詩歌現代性的探索從未停步。在《低飛的石頭》(九首)中所呈現出的氣度不凡,既有煙熏火燎的生活,又有自我審視的創(chuàng)見?!独戆l(fā)師》一詩,場景真實,意味深長。寥寥幾筆,將一個健談的理發(fā)師的形象呈現給讀者,他卻沒有給出判斷?;蛟S,人們只是為了獲得心安,才把時間物質化、節(jié)點化,把時間和詩意附著在具體的事件之上,我們才觸摸到時間的肋骨,感到詩歌的血液永不冷卻。
梁錚的《光是看不見的》(五首),抒情與敘事協(xié)奏,注重詞語的衍生和語面的陌生化處理?!度f物暗下來》是情緒的容器,詩人早起觀荷,從一顆晶瑩的水滴展開想象。從“雙彩虹”中,詩人笑看人間苦難;于靜思冥想中,他為世間蕪雜之事而憂心。這大抵就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詩性演繹?!陡赣H》一詩中,思維跳脫,想來“粗糙的手”如何像“破碎”“生猛”的“經幡”;“慈祥的臉”又如何像“哭泣的隧道”“堆滿祥云”。仔細揣摩,詩人抽掉了“皺紋”一環(huán),間接把父親的神性與苦難融合,釋放出對父親的敬意。
無獨有偶,許小婷的《父親離我越來越近》也寫到了對父親的感情。不過,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出十足的耐心,在緩緩的敘事之后,順勢而出的理趣,令我驚訝!她寫到搭乘飛機,到了一萬多米的高空之后,想到“天堂里的父親,離我越來越近”。這是富有“沖擊力”的詩人之思。阿欣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在“沖擊力”上下足了功夫?!顿u菜的老婦人》的強力諷喻、《月夜小記》中的“觀鱉產卵”、《黃鼠狼》中的“遁空消失”、《吃草的人》中的“奶?!卑愕哪赣H,皆是“出奇制勝”的法寶。相對來說,阿欣的筆法更符合小說虛構的準則,許小婷的“奇”源自求真意志。二者之為,都體現了現實與想象互砥而出的張力,像詩歌的內部爆破,沖擊力極強。
詩人俞冰同樣以風載思,寫下富有深度意象特色的《風之語》。與張敏華從生活起筆不同,俞冰的詩更注重形而上的寫意。他的詩歌傾向神性與自然,色彩鮮明。他像是一位履風者,看人間百態(tài)。
2019年初,詩想者策劃人劉春邀我為張敏華的詩集《風也會融化》寫評,我得以集中閱讀這位成熟的實力詩人的作品。在《省凈的中年詩,或時間平衡術》中,我寫道:“風”意象貫穿了整本詩集,也無處不在地穿過詩人的詩歌和世人的生活場景——風從遠古吹來,必將吹向人的心靈。其蘊含的時間哲學,貫穿了整個中國文化史。時隔兩年,張敏華將“風”意象繼續(xù)延展,出版了散文詩集《風從身后抱住我》。此處的組詩《風有著草木的形狀》,仍葆有語言省凈、心態(tài)沉穩(wěn)、意味深長的特點,他對時間的奧秘保持窺探之心。其詩總有一些金句,在耐力鋪陳之后頓首而出?!渡砩嫌泻芏喾N怕》中的“人過五十,我怕忘記/怕,忘記”;《怕黑暗露出真相》中的“想起父親,窗外傳來/救護車的聲音”,仿似在揭示詩歌之光,就是要沖破黑暗,還生命以坦率與真誠。在我看來,張敏華的文字駕馭力非常強。他“遵從自己的召喚,拒絕不符合自己的詩歌狀態(tài)”;他“沉潛在生活低處”,注重“對自我生存狀況的自覺和審視”;他有著強烈的語言意識和親情體驗,用純粹的煙火敘寫著中年心境。
這是嘉善詩群的第八次集結上刊。綜合考量這些詩歌,可以說嘉善詩群陣容強大、視閾開闊、風格各異。我預想中的詩群寫作是多元并舉、絕不雷同的自由創(chuàng)作。借此期待每一個詩人都能打破時空壁壘,找到屬于自己的時間玉璧,即使它是殘損的,那依然可貴。
作者簡介
尤佑,本名劉傳友,1983年秋生于江西都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星星》《詩潮》《江南詩》《西湖》《草堂》等刊物,出版《莫妮卡與蘭花》《歸于書》《漢語容器》等詩文集。2019入選浙江省“新荷十家”,2021參加“十月詩會”?,F居浙江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