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詩 尹馬
有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
和李白一樣老,和白居易
一樣老
有時我活得很重
大雪封山時,也盼著
遠方姐姐的來信
像杜甫一樣。我有一顆
仗劍江湖的心
我善良如人間,那些
行走在岔路上的人。我數(shù)他們
凌亂的腳步,寫他們的魂
在這薄暮輕輕掩住的大地上。
在日子里將錯就錯的人
躲在后山的小溪邊擦洗身子
流水染白了他的鬢角,每一天
都像一個被抽空棉絮的枕頭
橫躺在山岡上
在命運的風口吹滅油燈的人
蜷縮在墻根下打盹
看遠村在晴日蘇醒,牛羊趕趟
上山。每一天
都順從了歲月的貧窮
院壩會上沉默寡言的人
被遠方帶走妻子的人
在漆黑的屋檐下堆放酒瓶
的人,在突襲的風雨中
倒吸一口涼氣的人
在我的走訪中,他們是同一個
需要被我喚醒的人
我的日常,是從城里把自己
托運給村里的包保戶;在農(nóng)忙時節(jié)
去田間地頭,充當一把會說話的
鐮刀。有時我會小聲地抱怨
誰衛(wèi)生沒搞好,有時我站在樓梯上
取一只壞掉的燈泡
有時我無所事事,在村里
游蕩。偶爾,與樹蔭下說話的
老人們,探討活著為了什么
很簡單,他們說的
活著就是千方百計用臉上的笑
擠掉骨頭里的癢癢
石頭舉著石頭,再鋒利的身軀
也高不出天空;河流主動沉下身子
卻打不開一串通往世外的密碼
神仙有確切的病痛,他的遭遇
和一群匍匐在暗處的人
驚人地相似
我在群山的皺褶中行走,攀附的
是過往貧窮烙印的恩賜。我不敢
嚷嚷自己還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沒有一個你
沒有更多的你們在遠處
搬弄歲月的響聲
我寫下喀斯特。晴雨無定
終將有一個你,在茅檐下與自己枯坐
我在膝頭上鋪開暗黃的紙張
遍訪泥潭中的寂寞。愿他們
與我一起回到一盞燈下,打通一條
通往人間的岔路!
一只鳥飛臨村口,一群鳥緊跟著
飛臨村口。篝火廣場上
站著精神矍鑠的老彝人
在眾鳥飛臨的天空下,側(cè)耳傾聽
大地輕微的呼吸
在眾鳥飛臨的天空下,納支寨的
攔路酒,攔住省城的親戚
縣城的故人,和小鎮(zhèn)的朋友
他們從村東到村西,用腳步
抄寫著從茅檐到瓦舍蛻變中的
兩種不同的鼾聲
在眾鳥飛臨的,天空下
吃酒的婦人在自己的嗓音中
一路小跑,扯著行人的袖口
大聲談笑。白墻下的牡丹花
像小姑娘超速的身體
在被彝歌唱哭的春天,我走到哪里
它們就開到哪里。
采筍人往前一步,竹林里的筍
也跟著往前一步。被生長的力量
繃緊的春天,連新故的祖父
也把夢捎到那些打濕的夜里
讓每一個穿花衣裳的孫女
懂得在雨水中,搶答專業(yè)化的農(nóng)業(yè)命題
食筍者,被晴空慣壞的味覺
回到云端的灶邊,和一只蒼鷹
在同一面鏡中俯瞰鄉(xiāng)愁
近處的身段。高原上盛大的筍會
拆分貧窮的骨骼,讓一再壓低的
雷聲,回到云層里去
大地上涌起一片碧綠的海。
水桶曬癟了,像兩只泄氣的皮球
散架在灶房里。張成美的肩膀
癢了好久,終于按捺不住
挑著一根扁擔去那口枯井邊
站了一會,始終沒有
排隊等水的婦人過來
和她拉家常。又站了一會
想起自家院壩里,水龍頭打開時
白花花的水柱,就笑出聲來
65歲了,突然不習慣
不用挑水的日子
回家的路上,她把扁擔從左肩
移到右肩,又從右肩
移到左肩,還舒了一口
彎腰歇息時的長氣
在村口,她遇見滿頭大汗的兒子
慌張地把扁擔丟在路邊
死也不肯承認,自己
曾對貧窮的歲月
有過罪惡般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