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維惠
本書聚焦重慶江津長腰山古法紅糖熬制工藝,以少年們學習、參與熬糖的過程為主線,徐徐展開一幅長腰山人種蔗、熬糖的勞動致富畫卷,彰顯了極具地域特色的紅糖文化。
《長腰山,十八鍋》
曾維惠 著
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2.10/28.00元
《長腰山,十八鍋》一書出版后,有朋友問我:“這么厚一本書,你哪有這么多的事情來寫?。俊蔽倚χ卮穑骸皩懙亩际切r候的事?!贝_實,《長腰山,十八鍋》寫的是秦樹、江雪、楊千帆和何欣月他們小時候的事,里面也有我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經(jīng)常聽見各種勞動號子:揮著大錘的石匠總是運足了氣拖長了調(diào)調(diào)兒,快把這一口氣吼完的時候才把大錘落下;抬著長條石的抬工總是一邊邁著沉重而整齊的步子,一邊喊著號子;抬滑桿兒的轎夫看起來最為悠閑,他們唱的調(diào)調(diào)兒也最為好聽……我曾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吼過那些我熟記于心的勞動號子,為什么說是“在心底里”?因為我是個女孩兒,一直牢記著外婆對我的教導:“姑娘要有姑娘的樣兒,不要咋咋呼呼的?!?/p>
而在長腰山的糖坊里,我聽見了牛尾灶里火的笑聲,聽見了糖鍋里糖汁翻騰的聲音,聽見了嗒嗒嗒的打砂聲,還聽見了久違的勞動號子。一位老年糖匠一邊趕水,一邊哼著勞動號子,那好聽的調(diào)調(diào)兒瞬間把我?guī)Щ氐搅送辍?/p>
盡管很用心地傾聽,我還是沒有聽清楚糖匠的唱詞。可是看著成片的甘蔗,聽著榨汁機的轟鳴,看著糖鍋里冒著泡兒的糖汁,糖匠的唱詞在我腦海里一下子就清晰了起來:
長腰山哎,甘蔗多哎——
冬至天哎,逗開秤哎——
牛尾灶哎,十八鍋哎——
熬紅糖哎,抿抿甜哎——
……
大牯牛啊,嘿唷——
轉得快啊,嘿唷——
大碾子啊,嘿唷——
嘎吱響啊,嘿唷——
甘蔗稈啊,嘿唷——
榨得干啊,嘿唷——
熬紅糖啊,嘿唷——
抿抿甜啊,嘿唷——
……
我想,這就是童年的記憶和現(xiàn)實的場景帶給我的靈感吧。經(jīng)常有朋友問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從哪里來,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解釋。
《長腰山,十八鍋》出版后,我再一次讀起了自己寫的故事。
“哎喲……”
不用說,又是江雪的手指被甘蔗皮割破了。
“看看,又負傷了吧?”楊千帆夸張地喊道。
秦樹沒有說話,他把手中已經(jīng)撕掉蔗皮的一節(jié)甘蔗遞到江雪面前,說:“給你?!?/p>
這樣的場景,不就是我小時候的場景嗎?小時候的我是個笨小孩,不管是撕甘蔗還是撕苞谷稈、高粱稈,總會割傷手指頭。只不過,沒有像秦樹這樣的伙伴來替我解憂,能替我解憂的是一直寵著我的父親。
“千翻兒,你又想千翻兒了哈?!焙涡涝戮鏃钋Х案收徇€沒有長大,你不要偷吃?!?/p>
“我哪有偷吃啊,我只是聞一聞,看到底有多甜?!睏钋Хf。
“聞倒聞倒,逗有一根甘蔗倒下了?!鼻貥湫χf。
“聞倒聞倒,逗有一陣風,把甘蔗吹倒了,逗可以吃了?!焙涡涝陆又f。
“聽大人說,沒有長熟的甘蔗,吃了屁股會生瘡?!鼻貥湫χf。
讀到這兒,童年往事又在記憶的長河里浮現(xiàn)。小時候,小伙伴們喜歡在“苞谷林”中玩耍,時不時會有小伙伴“不小心”摔倒,壓倒苞谷稈,那么,這根苞谷稈便順理成章地被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當大人們假裝惱怒地責備大家時,大家就會說:“它自己倒了,斷了……”也的確有大人對我們說過:“沒有長熟的甘蔗,吃了屁股會生瘡?!倍疫@個笨小孩,當時相信大人講的都是對的。
每讀一個片段,似乎都可以找出一件童年往事與之印證。于是,我不斷地問自己:“秦樹他們的童年,便是我的童年嗎?”
有朋友在讀了《長腰山,十八鍋》后問我:“小說里寫了老拐和他的牛,寫得很有感情,你身邊有這樣的老人和牛嗎?”
在我模糊的童年記憶中,好像沒有小說里所講述到的老拐這樣的老人和這樣一頭愛拉碾子的牛。然而,從小內(nèi)向孤獨的我喜歡觀察老人,從我的婆(奶奶)、我的嘎嘎(外婆)到老家上灣那年紀很大卻每天在地里忙活的江大娘、江大爺?shù)?,我總喜歡躲在某個他們看不見的角落里觀察他們,看他們一絲不茍地干活,聽他們嘮嘮叨叨。我雖然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但我時常感覺他們能看見我,知道我在觀察著他們。每當他們一轉身,或是一抬頭,我仿佛就能聽見他們在與我說話……
童年時期那個內(nèi)向、不討喜的我得到了我的婆和嘎嘎的寵愛,她們遞給我的一小塊米花糖、一把花生、一個雞蛋、一坨臘肉一直溫暖著我。而我也曾為她們穿針、洗衣服、剪指甲、梳頭洗頭等,給予她們溫情的陪伴。
老拐或許是我童年生活中的某一位老人,他一直活在我記憶的長河里,在我寫《長腰山,十八鍋》的時候,他走進了我的小說里,隨后又走進了眾多讀者的心間。小說里,孤獨的老拐愛孩子們,孩子們也愛他。
孩子們陪著他們的老拐爺爺,把糖坊改建過的地方一一走完。
坐在老拐家的堂層里,老拐生了一盆青岡炭火,大家圍坐在火盆旁,滿屋子暖暖的。老拐拿出一包桂花酥,打開盒子,分給孩子們吃。
楊千帆咬了一口,說:“好香!”
“老拐爺爺,您也吃?!苯┌咽稚系墓鸹ㄋ诌f到老拐的嘴邊。
老拐把桂花酥推到江雪跟前,說:”我吃過了,香。這些是專門給你們留的?!?/p>
“嗯,好香!”何欣月也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說。
“你們吃,你們歡喜,我才歡喜?!崩瞎照f。
讀到這里,我又想起了我的婆,在小時候那貧困的日子里,每逢生日,我的婆都會給我煮一個雞蛋。我還想起了我的嘎嘎,每當有客人的時候,我在灶前燒火,她在切臘肉時總會把一塊帶著肉的骨頭遞給我,說:“丫頭,拿倒,啃?!?/p>
再來說說牛吧。我一向是害怕牛的,一直以來,我走在路上,只要看見前方有牛,我便會繞道,絲毫不敢與牛擦身。不過這并不代表我不喜歡牛,我屬牛,也愛牛,愛它的沉默,愛它的低調(diào),愛它的勤勞,這些都是我想要的性格與品質。我曾寫過一篇散文《父親是頭牛》,后來發(fā)表在《文藝報》上。在創(chuàng)作《長腰山,十八鍋》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也把老牛當成主角之一,用了較重的筆墨來刻畫。在寫這頭老牛的時候,我想起了小時候生產(chǎn)隊的那個牛圈,里面養(yǎng)了好幾頭牛。在那些牛中,我最喜歡總靠牛圈門邊的那一頭。我不敢走到它的面前看它,就只是透過牛圈的門縫悄悄觀察它,悄悄地喜歡它,喜歡它吃青草的模樣、反芻的模樣、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在田間拉犁的模樣……
寫到這里,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老牛能躍然紙上,因為它的影子已經(jīng)鐫刻在我的記憶里,呼之即出。
講過了小說里的四個小伙伴,講過了老拐和老牛,我還想講一樁糗事。
在長腰山深入生活積累素材的時候,我自詡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在田間地頭做過農(nóng)活兒,割草曬谷、喂豬養(yǎng)兔無所不能,就拿著刀,大模大樣地砍起了甘蔗。不料,我在用刀剔甘蔗茅的時候,手指頭被刀割出了一條血口子。在平日的勞動中,若是身上哪里掛了彩,我便會大呼小叫一通,然后用酒精消毒,貼紗布塊,一番折騰,把自己弄得像英雄一樣。而那次我卻沒敢吱聲,我不想毀了自己“無所不能”的形象。在這里把這件事情講出來,真是一吐為快?。?/p>
我要感謝我的童年,感謝童年的孤獨成就了我豐富的內(nèi)心,給予了我細致的觀察力和豐富的想象力。那些根植于內(nèi)心的童年往事總會不由自主地傾瀉而出,融進現(xiàn)實世界,再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文字的天空里翱翔,描繪出一幅幅美麗畫卷。
寫到這里,我忍不住打開日歷,數(shù)著離冬至還有多少日子。我滿心期待,冬至那天,長腰山的牛尾灶又要燃燒起來,長腰山的糖鍋又要沸騰起來,長腰山的紅糖又要甜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