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白
槐花開了,綠少花多,一穗穗的白,一綹綹的香,從花尖落下,從跳來跳去的白頭翁的嘴角落下,鳥會選場地,竟在老槐的花穗間搭了窩,孵它們的下一代呢。
山叔在槐蔭下想心思,槐花甜甜的香包圍了他,偶爾抬頭,一?;被ㄔ以谒念~頭上,一定是不安分的白頭翁踩落的。
山叔想槐花了,巴心巴肝地想。
槐花是山叔老伴兒的名字,年輕時的名字,這名字少有人喊了。人老了,名字往往就丟掉了,代之以姨、嬸子、姑姑、媽媽、奶奶。連山叔也少有的喊,要喊都在僻靜處,一個人喊,自言自語地喊。
和槐花成家,是人介紹的。
媒人說槐花的名字,山叔的心猛跳了下,抬頭看門外,場地上的槐正開花,甜甜的香,一片彌漫,槐花白,白得耀眼。
和槐花見了面,槐花安安靜靜的,手絞著衣角,眼沒個擱處。山叔突然就笑了,笑得有響動?;被ǖ椭^問,笑啥?山叔說,槐花好看呢?;被ㄐ咝叩靥痤^,門前的槐花還在開,一穗穗花,確實(shí)好看。
槐花心中打鼓,山叔到底是說樹上的槐花,還是說人呢?這疑問放在槐花心里許多年,硬是沒說出。
鄉(xiāng)間戀愛簡單,倆人對上了眼,翻過年,槐花就嫁了過來。嫁過來的日子是五月天,槐花還在旺旺地開。
山叔對槐花愛得很,老拿樹上的槐花說事,什么槐花白、槐花香、槐花美,還時不時摘穗槐花在鼻子底下聞,莫名其妙地親上一兩口,讓槐花臉紅。
槐花實(shí)際上對自己的名字有看法,怪了爹娘很多年,叫什么花不好,月季紅、棗花黃、杏花嬌、桃花艷,就槐花是白的,槐字還有半邊是個鬼字,好說不好聽。
沒想到,山叔把槐花看得重,倒讓槐花心里有幾分欣喜。
山叔勤勞得很,田里、家里的活兒,一應(yīng)搶著爭著干。山叔把槐花看得重重的,生怕槐花累了苦了受委屈了。在鄉(xiāng)間,這不多見。
槐花有福氣,村里的女人羨慕得心要掉。
山叔好一口,愛吃槐花?;被ㄊ呛脰|西,花香,引蜂子,蜂子圍著槐花轉(zhuǎn),嗡嗡叫,一朵花一朵花地采蜜,連天氣好的晚上也不放過,月亮下忙乎得一身勁。
山叔養(yǎng)了一籠蜂,放在槐樹下,蜂子釀的蜜黃澄澄的,割下了蜜存在罐子里,一年吃到頭,好甜?;被凼巧系鹊拿郏绞蹇偸峭诹嘶被圩尰被ǔ?,當(dāng)然自己也吃,吃了還不忘說上一句,槐花蜜甜。說這話,自然要剜上槐花一眼?;被ㄐ睦镉袛?shù),山叔這話是有深意的,心里便甜蜜蜜的。
山叔愛吃槐花,從花蕾吃起,一直吃到槐花落。中間還要摘下大把的槐花,用籃子盛下了,氽了開水,曬干了慢慢吃。
不過,山叔吃槐花絕不說是吃槐花,說吃樹花。吃槐花,山叔不忍,說不出口。
槐花不在乎,吃槐花就吃槐花,此槐花又不是彼槐花。
槐花疼山叔,愛吃槐花不是大事,就變著法做槐花菜,讓山叔樂呵,什么槐花蒸雞蛋、槐花糊、干槐花蒸草蝦。
山叔和蜂子一樣戀槐花,兩種槐花都戀,兩種槐花都舍不得割舍。
槐花開了一遭又一遭,山叔和槐花老了,但門前的槐花不老,年年開得澎湃??墒腔被ㄒM(jìn)城了,兒子在城里安家,槐花要進(jìn)城帶孫子去。
山叔不去,城里沒槐花。
槐花勸過,山叔執(zhí)意不去,槐花只能一人上路。臨走時,槐花倚著老槐樹,半天沒挪開腳步。是冬天,老槐的枝干如鐵,直直地指向天空。
槐花開,就回。槐花丟下了一句話。
話是丟下了,可槐花開了一遍又一遍,槐花沒回,倒是山叔的頭發(fā)一天天的白,白得槐花樣。
黏糊了一輩子,到老了,竟分開了。山叔常犯糊涂,這為啥呢?
山叔還是愛吃槐花,愛摘穗槐花在鼻尖下聞了又聞,好香呀!蜂子早不養(yǎng)了,槐花蜜從城里捎來,也甜,可就是沒槐花香味。
山叔忍不住了,拿手機(jī)給槐花打電話,就響了一聲,電話就通了。
山叔本想說,槐花,想你了。但沒說出口,竟劈頭劈腦地一句,槐花,槐花開了。
槐花一時沒搭理,山叔聽到的是槐花粗重的喘息聲。
槐花是在喘息,它們一穗穗地掛在樹上,隨風(fēng)蕩來蕩去,蕩出了風(fēng)景,蕩出一樹白。山叔聽得明明白白,還有一窩白頭翁,雛鳥吱吱地吟喚,呼應(yīng)著槐花甜甜的喘息。
不要多少時間,雛鳥羽毛豐滿就會飛走,老白頭翁將留下,等待新一年的槐花白。
山叔又摘了串槐花,他大聲對槐花說,今年的槐花好香,你聞聞。
那頭兒,槐花正在落淚。
瞎哥
瞎哥眼瞎,但眼毒。
村子周邊最毒的是毒蛇,俗話說,毒蛇咬個洞,去家就要送。送是送命的意思,毒蛇的毒要人命。
瞎哥的眼毒和毒蛇的毒不一樣,大約有尖、尖銳、尖刻的意思。
瞎子看不見鼻子底下的路,一抹黑,毒從何處起?
但村里的人一致認(rèn)為瞎哥的眼毒,比空中盤旋的鷹眼還毒。
有事為證。瞎哥會種菜,他自家后園子里的菜,油綠綠的,瓜是瓜,果是果,小蔥、蒜苗翠得水洗樣。菜是瞎哥種的,一個人獨(dú)自種的,家人一律不讓插手。
一個瞎子哦,怎就把菜園打理得那么好,一根草稞子不見,一個蟲眼找不到,還成串成串地結(jié)些辣椒、茄子、黃瓜、西紅柿之類,不怪嗎?
有人瞅過門道,也就是看到瞎哥在畦上忙乎不停,手抓、腳踩,抓把鏟子左右逢源,和常人沒甚個區(qū)別。
門道沒瞅出,倒是對瞎哥的眼瞎產(chǎn)生了天大的疑問,莫不是不瞎?
村里的芝子好奇,專門盯了瞎哥的眼睛看,一雙枯井樣的眼窩深陷,沒有眼珠子,空洞洞的。芝子得出結(jié)論,瞎哥就是個瞎子。
芝子把這話對別人說,別人還是搖頭,不相信一個瞎子菜能種得那么好,種得比明眼人還好。
芝子堅信,別人不信,說打賭。芝子說,賭就賭,怎么賭?邊上人和芝子咬耳朵,芝子的臉就紅了。但也就一瞬,怕什么呢?又不是金又不是銀,好在贏了,還能掙一條三角巾呢。
幾個村里的女人堵住了瞎哥,芝子解開了上衣,把一對奶挺了出來,差點(diǎn)兒擠在了瞎哥的鼻尖。瞎哥一點(diǎn)兒反應(yīng)沒有,只是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芝子的身上,一股子難聞的餿味。
不用說,瞎哥就是瞎子了,眼睛確實(shí)是看不到,否則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不會對一個女人的“活寶”一點(diǎn)兒沒感覺。
芝子占了大便宜,解了下衣扣,贏來了條三角巾。三角巾是綠色的,八成新。
芝子是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對一些事放開了,更何況前年丈夫死了,一個人領(lǐng)著五歲的兒子過日子,沒人管的。
不過,自此芝子再見瞎哥時,有了幾分不好意思,抵面是常有的事,繞著走了幾次,可又坦然了,反正瞎哥看不到。
瞎哥生下時眼前無路,父母本想丟了他,但沒下得了手,小狗小貓樣養(yǎng)大了??砷L大了的瞎哥不吃閑飯,把家里的后園當(dāng)了田地,菜種了一季又一季,除家人吃,還能賣個口糧錢。
瞎哥不知芝子心思,和芝子抵了面,總是率先打招呼,聲音亮亮的。芝子前幾次還有些羞澀,但一久就習(xí)慣了,和瞎哥有的無的搭上幾句。
芝子又疑惑,不管人多人少,瞎哥怎就一下子“認(rèn)出”芝子?
芝子還有更不明白的,自從“亮乳”之后,與瞎哥抵面的次數(shù)增多了。再有就是五歲的兒子大寶,當(dāng)了瞎哥的跟屁蟲,不是手中拿根黃瓜,就是嘴里塞個西紅柿。大寶愛和瞎哥在一起,瞎哥家的后園,竟成了大寶的好玩場。
在芝子明白一切后,所有的都晚了,瞎哥不緊不慢地睡進(jìn)了芝子家。
村里人議論了幾句,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一個要補(bǔ)鍋,一個要鍋補(bǔ),就那么回事。
瞎哥開始打理芝子家的后園了,還是不要芝子插手,一個人在園子里忙乎。畦整得周周正正,泥土勻細(xì),蕩著波浪。畦里栽茄子,栽辣椒,栽黃瓜,畦邊還擺蔥擺蒜,當(dāng)然秧子都是從瞎哥家后園移來的。
芝子在一邊看,大寶隨著,瞎哥呵呵笑,不呵呵笑,芝子不知道,瞎哥的笑不能從眼睛里流出。
芝子算是看明白了,瞎哥的手是他的眼睛,瞎哥的手比眼睛尖,比眼睛毒,比眼睛還靈活。如此,芝子松了口大氣。
芝子的疑問多半解開了,就是不明白,為甚瞎哥總能堵住芝子。瞎哥壞壞地呵呵,笨呀,我聞過你的味,奶的味。說完,一雙手早不老實(shí)了。
芝子呸了聲,眼毒,鼻子也毒。
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芝子家的日子過得算是紅火。
不知何時,瞎哥迷上了栽花,還專栽月季。月季月月開,紅的、黃的、白的、橙的,在后園燦爛地開。
開了瞎哥就要折上一朵,非要芝子戴頭上,說是好看。瞎哥摘的都是紅色的,戴在芝子頭上,芝子如花了。
芝子說,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
瞎哥有話對,瞎哥眼毒,心明白著呢。
蚊煙四起
干蒼蠅,水蚊子,村莊靠水養(yǎng)著,東一灘子水,西一灘子水,水生孑孓,孑孓成年,“哇哇”叫地就成了蚊子。
蚊子吸血,有血的生物都是它們襲擊的對象,人長雙手,還能拍拍趕趕,不過想趕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蚊子太多,多得成把抓,多得眨巴下眼皮,就能夾住一只。
對付蚊子沒有好辦法,為求一夜睡眠,只好縮進(jìn)蚊帳里,但蚊子無孔不入,蚊帳如是留下縫隙,蚊子就會三五成群鉆進(jìn)去,第二天這些蚊子都將吃得飽飽的,肚皮血紅。
人,多少還有些辦法,動物就慘了,只能呆呆地喂蚊子。
牛是首當(dāng)其沖的,牛身子大,能甩動的尾巴顧不過來,顧腚顧不了頭,何況還有大大的肚子,就變成了蚊子的攻擊目標(biāo)。
??墒谴謇锏膶氊?,牛被蚊子咬了,咬在牛身上,癢在身上,影響犁田打耙,可就影響了一年的收成。
人能做的就是薰煙,蚊子怕煙,煙一起,蚊子不敢靠近。所以一到了晚上,牛的邊上,就會升起煙,嗆人的煙。
村里人把這稱為蚊煙,專為對付蚊子,為牛尋求一點(diǎn)兒保護(hù)。一到夏天晚上,二甩子有項任務(wù),就是升蚊煙。
二甩子升蚊煙干得盡心,他會找了上風(fēng)口,把半濕的草點(diǎn)燃,只有半濕的草生煙,焦干的草一根火柴就燒成了灰燼。
半濕的草實(shí)際上是黃蒿,黃蒿味苦,可燃了煙有股香味,比尋常的煙好聞多了,還不十分地嗆人。
黃蒿多,野地里、田埂上、場地邊多有著生長,可就地取材。二甩子一拽一大抱,在下面墊上稻草,擦根火柴,燒著了稻草,黃蒿是活的、濕的半燃燒,濃濃的煙就升起了,到了半空再淡開,散發(fā)微微的苦香。蚊子聞到煙味,大多逃走了,剩下幾只,也是無精打采,失去了吸血的熱情。
牛和二甩子親,見了二甩子“哞哞”叫,還伸出舌頭,在二甩子的手和臉上舔,二甩子很是在意這一刻,他把這當(dāng)作了最大的享受。夏天的夜,牛都拉在牛屋外,一個樁拴上一頭牛,牛們在蚊煙的保護(hù)下臥在地上,睡得沉沉的,不時還打著呼嚕。二甩子不睡,得添添草,蚊煙要點(diǎn)到下露時,露起,蚊子的翅膀濕了,就飛不起了。
牛安穩(wěn)了,二甩子安穩(wěn)不了,蚊子吸不到牛的血,轉(zhuǎn)身奔向二甩子,二甩子不管這些,咬就咬吧,一處癢是癢,全身癢也是癢。一個夏天,二甩子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膚,到處都留下蚊子咬過的痕跡。
二甩子是有人心疼的,村里的秀姑對他好。二甩子一個人,算是半個寡漢條,快三十歲了,還沒個人。村里認(rèn)定的寡漢條,是過四十了,還沒找上女人。二甩子不到三十,只能算半個。
秀姑對二甩子的心疼是暗地里的,不敢在村子里挑明了,二甩子家太窮,歲數(shù)也大了,不般配。
秀姑常在夜深時去牛場,說是家里蚊子多,咬得睡不著,二甩子薰蚊煙,蚊子飛走了,牛場比家安宜,沒蚊子咬。二甩子不大搭理秀姑,秀姑就不說話,仰著頭看星星,一看就看到星露落下時。
村里人說露水是星星降下的,叫星露,很有詩意。
村里開始有了閑話,悄悄地傳,說是有仙女下凡了,夜里陪伴二甩子。仙女是誰?都說看不清,蚊煙四起,看不清。
還是秀姑厲害,一下子把話挑明了,不圖金不圖銀,就圖二甩子這個人。
仙女是秀姑,實(shí)際上都知道,村里人心明燈籠樣亮著。
二甩子有什么好?小禿子害下身,哪一頭熱人。不好嗎?你看二甩子對牛,對牛好,對人還差?
二甩子再升蚊煙時就不是一個人了,蚊煙淡淡地飄,黃蒿煙味的香,又多了一重。
好多年前的故事了,蚊煙早消失了,二甩子和秀姑還在,他們守在村莊,村莊邊的黃蒿一茬比一茬長得高。
(張建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人民日報》《解放日報》《草原》《清明》《安徽文學(xué)》《長江文藝》《散文選刊》《詩歌月刊》等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出版有《心旅》《一朵故鄉(xiāng)的野花》《邊緣行走》《未修剪的村莊》《詠而歸》《向陽草暖》等詩歌、散文集,多篇作品被選入年度讀本。)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