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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賦建德:文本與傳統(tǒng)

2022-02-03 21:00結(jié)
江海學刊 2022年1期

許 結(jié)

作為“一代文學之勝”,漢賦文本的呈現(xiàn)既具有“鋪采摛文”的詞章價值,又具有“體物言志”的思想意義,前賢所贊述的“諷諫說”或“頌圣說”,實質(zhì)是同一指向,即漢賦的建德觀。如何建“德”?漢人取效“周德”以構(gòu)建“漢德”,辨其歷程,又有著由寬泛的取義《詩》之“諷諫”意識到效擬《詩》《書》之文法的變遷,其中《詩》《書》文本入賦形成的德教思想,成為賦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大傳統(tǒng),影響到以“儉德”為政治母題的文學生態(tài)。這一賦學思想的顯隱與變遷,既與賦家身份以及古之師保制度有潛在關(guān)聯(lián),又呈示出從《詩》之風雅向《書》之文誥的追尋,繼周旨意已從東周返彰西周,詩書呈像在賦域的經(jīng)典化也由取義回歸文本。

漢賦建德與大漢繼周

漢大賦創(chuàng)作題材,西漢大賦多在“游獵”(畋獵)與“郊祀”兩類,東漢賦家除了這兩類外,又增益了“京都”題材,其對“天子禮儀”的展示尤為全面,乃至蕭統(tǒng)編纂《文選》,以首“賦”并首“京都”為標志。(1)參見許結(jié):《〈文選〉“賦篇”批評三題》,《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這種能夠描述社會風貌與彰顯時代氣象的創(chuàng)作,卻受到漢代史家或賦家乃至后世人的質(zhì)疑,例如《漢書·司馬相如傳》謂司馬遷稱“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諫何異”,復謂“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09頁。摯虞《文章流別論》論漢賦“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3)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018頁。所說無非是內(nèi)容(諷諫)與形式(麗辭)的矛盾,而忽略了其間最核心的問題,即漢賦的“建德”觀。這種建德思想在班固《兩都賦序》得以系統(tǒng)論述:“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4)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1—22頁。所言“成康”,指周史,“王澤”指王政,“雅頌”指周詩,故班固論“通諷諭”與“盡忠孝”之美刺以寓“德”時,隱含了由漢德追奉周德的指向。

考查“漢德”一詞,初見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允哉漢德”,繼后班彪《王命論》對漢德的詮釋,《漢書》中相關(guān)引述,所謂“方今漢德隆盛,遠人賓服”“漢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節(jié)儉”,(5)班固:《漢書》,第3029、3175頁。以及王充作《論衡·須頌》宣揚漢德統(tǒng)緒。其間揚雄《法言·孝至》有關(guān)“漢德其可謂允懷矣”一段贊詞,更具文學化的描繪,且與他的賦學觀應契潛通。然漢人尊漢德的歷史合法性,關(guān)鍵在取效周德。如《漢書·律歷志》:“漢高祖皇帝,著《紀》,伐秦繼周。木生火,故為火德。天下號曰‘漢’?!薄抖Y樂志》:“今大漢繼周,久曠大儀,未有立禮成樂,此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所發(fā)憤而增嘆也。”(6)班固:《漢書》,第1023、1075頁。漢代緯書如《春秋演孔圖》亦謂“卯金刀,名為劉……赤帝后,次代周”,(7)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78頁。實為漢統(tǒng)繼周統(tǒng)的天命書寫。而這類書寫在賦家筆下,又嘗以文本擬效的方式呈現(xiàn),如揚雄《羽獵賦》“非章華,是靈臺”,李善注:“言以楚章華為非,而以周之靈臺為是?!?8)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34頁。靈臺是《詩·大雅》篇名,《毛傳》:“《靈臺》,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樂其有靈德以及鳥獸昆蟲焉?!薄多嵐{》:“文王受命而作邑于豐,立靈臺。”可知所頌乃周文王之“德”。然耐人尋味的是,漢賦家好以頌周德以明漢德,但賦體之興恰是周德衰的產(chǎn)物,這又牽涉到周政與“賦”的關(guān)聯(lián)。

《左傳》隱公八年(前715)引眾仲語:“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9)楊伯峻編:《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0—61頁。天子建德,要在行政,先秦言賦,如《詩·大雅·烝民》“明命使賦”“賦政于外”,實與《國語·周語上》所述“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10)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1—12頁。的王政相關(guān),所謂“瞍賦”即由王政轉(zhuǎn)為王言。先秦文獻中的“周德”,較多是談周德之衰。如《左傳》隱公十一年(前780):“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天而既厭周德矣。”(11)洪亮吉撰,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06頁。《國語·周語》載周幽王二年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ㄔ幢厝?,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12)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26—27頁。由此“周德”趨衰論來看漢代賦家倡周德以狀漢德,其歷史起點恰在“賦”起衰周之世的自拯與重構(gòu)。所以漢賦建德的一個基本導向,就是由東周返歸西周。

而如何由漢德追奉周德,關(guān)鍵在以漢統(tǒng)銜接周統(tǒng)。李光地《榕村語錄》說:“秦惡毒流萬世……莽后仍為漢,秦后不為周耳。實即以漢繼周,有何不可?”(13)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一《讀通鑒綱目》,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81頁。這一歷史觀落實到賦的書寫,最典型的就是杜篤《論都賦》的漢統(tǒng)漢德論:“昔在強秦……大漢開基,高祖有勛……太宗承流……是時孝武因其余財府帑之蓄,始有鉤深圖遠之意……故創(chuàng)業(yè)于高祖,嗣傳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財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極于成、哀,祚缺于孝平。傳世十一,歷載三百,德衰而復盈,道微而復章,皆莫能遷于雍州,而背于咸陽?!?14)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67—268頁。而杜篤賦中繼此倡言“今國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時風顯宣”,已點破大漢繼周的建德觀根基于兩個歷史節(jié)點,即秦亡教訓與王莽纂統(tǒng)?!斑^秦”是漢人繼周建德的歷史前提,這是漢初賈誼《過秦論》與賈山在《至言》中進言漢文帝“儉德”而批評“(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shù),百姓任疲,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者,陳勝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又為阿房之殿,殿高數(shù)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從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橈。為宮室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的論述主旨。(15)班固:《漢書》,第2327—2328頁。這類書寫在賦文中的呈現(xiàn),除了司馬相如《哀二世賦》外,他如班彪《北征賦》“越安定以容與兮,遵長城之漫漫。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乎筑怨。舍高亥之切憂兮,事蠻狄之遼患。不耀德以綏遠兮,顧厚固而繕藩。首身分而不寤兮,猶數(shù)功而辭愆”、(16)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第255頁。張衡《東京賦》“秦政利觜長距,終得擅場。思專其侈,以莫己若。乃構(gòu)阿房,起甘泉,結(jié)云閣,冠南山,征稅盡,人力殫。……百姓弗能忍,是用息肩于大漢”的言說,(17)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4頁。均為典型例證??梢哉f,漢人首創(chuàng)的“過秦”書寫,不僅充斥于賦作中,也成為后人言說秦亡教訓如杜牧《阿房宮賦》的思想源頭與擬效文本。同樣,對待王莽“篡漢”以及“莽后仍為漢”的歷史現(xiàn)實,東漢賦家多以戟指莽政如“王莽作逆,漢祚中缺”(班固《東都賦》)、“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張衡《東京賦》),以重建東漢之“德”。而從賦家的“過秦”與“非莽”兩大視點,印證的恰是賦家“建漢德”的前提乃“建漢統(tǒng)”,這也潛隱了漢賦文本書寫的變化。

因統(tǒng)明德的文本模式

近人胡樸安《讀漢文紀》論漢賦:“《西都》極眾人之所眩曜,《東都》折以今之法度……核其大體,一脫胎相如《上林》,一脫胎子云《長楊》?!?18)胡樸安:《讀漢文記》,安吳胡氏《樸學齋叢刊》1923年石印本。這內(nèi)含了西漢賦家的描寫有著相如《上林》與揚雄《長楊》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模式,究其原因,正是漢代作家因漢統(tǒng)而明漢德的思路,決定了賦體文本形態(tài)的變遷。

漢賦明德,繼“周”以論“漢”是由引述周典與寄托諷喻肇始,如枚乘《七發(fā)》“比物屬事,離辭連類”,取辭于《禮記·經(jīng)解》“孔子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司馬相如《上林賦》“射《貍首》,兼《騶虞》”,取用《詩·召南》之卒章,即《毛詩序》謂“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也”,(19)陳奐:《詩毛氏傳疏》,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49頁。以頌天子游獵之建德行仁。這種引經(jīng)述義以明德的方式,已成為漢賦寫作的傳統(tǒng)。這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均非正面敘述,而采用一種點破的方式,比如司馬相如《上林賦》以夸張的筆法描寫天子游獵之后,以“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一句話表達其“自醒”,然后再轉(zhuǎn)筆寫道“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疲)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菟之獲,則仁者不繇也”。(20)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9—130頁。這種以《詩》義隱喻(風諫)表達反淫建德的思想,可稱為“相如模式”。與之不同,改變點破方式而為正面敘寫,以類似論述文的形態(tài)呈現(xiàn)明德觀的,是以揚雄《長楊賦》為標志的游獵描寫,其可稱“揚雄模式”,關(guān)鍵在漢統(tǒng)意識的強化。

身處西漢末年的揚雄,作賦多摹擬司馬相如,所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21)班固:《漢書》,第3515頁??墒菍Α跋嗳缒J健钡摹扒K奏雅”效仿時,卻有理論的反思,如《漢書·司馬相如傳》引揚雄評相如:“靡麗之賦,勸百而風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22)班固:《漢書》,第2609頁。所以在揚雄貌似模仿相如的創(chuàng)作中,已有了自己創(chuàng)格,比如《長楊賦》的寫作。前人評《長楊賦》的說法很多,如“《羽獵》《長楊》,皆以諷諫”,(23)朱鶴齡:《愚庵小集》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24頁?!啊队皤C》猶寄諷于諛,而《長楊》則徒諛耳”,(24)洪若皋:《梁昭明文選越裁》卷二《長楊賦》末批,《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87冊,齊魯書社1996年影印本,第749頁?;蛲谙嗳缳x“《詩》之風諫”意,或認為《長楊賦》背離“曲終奏雅”之“隱諫”。元人祝堯《古賦辯體》評《長楊賦》“子云此賦,則自首至尾純是文賦之體”,(25)祝堯:《古賦辯體》,轉(zhuǎn)引自王冠輯《賦話廣聚》第二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215頁。關(guān)注的是議論入賦。這些評價都沒有談到揚雄《長楊賦》對《詩》《書》文本的摹寫,所形成的賦體創(chuàng)格。現(xiàn)將該賦的重要內(nèi)容排列如次:

(1)《序》: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田獵)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以風(諷)。

(2)子墨客卿問于翰林主人曰:“蓋聞圣主之養(yǎng)民也,仁沾而恩洽……窮覽極觀……擾于農(nóng)民……娛樂之游……乾豆之事……”

(3)翰林主人曰:“昔有強秦……群黎為之不康?!?/p>

(4)上帝眷顧高祖……展民之所詘,振民之所乏,規(guī)億載,恢帝業(yè),七年之間,而天下密如也。逮至圣文……惡麗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絲竹晏衍之樂,憎聞鄭衛(wèi)幼眇之聲,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也。其后熏鬻作虐……于是圣武勃怒……使海內(nèi)澹然,永亡邊城之災,金革之患。

(5)今朝廷純?nèi)?成帝)……

賦分五段,其中三、四、五三段是假托“翰林主人”的說辭,模仿的正是《詩·大雅·皇矣》與《尚書·無逸》的章法。《皇矣》共有八段文字,試舉兩則如次: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

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于周祜,以對于天下。(26)朱熹集傳、方玉潤評:《詩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98—299頁。

第一則“上帝耆之”為《長楊賦》“上帝眷顧高祖”一段所本,第二則“帝謂文王”為賦中“熏鬻作虐……圣武勃怒”一段所本。而詩中歷述太王、王季、文王之“德”,也是賦文歷述高祖、文王、武帝之“德”的擬效模式。與之相應的是漢人詮釋《詩·周南·關(guān)雎》為“后妃之德”,指的是“周室三母”(三代賢后)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與文王妃太姒,亦與揚賦分寫高祖、文帝、武帝模式相埒。由于揚雄以議論入賦,故文本模式更近于《尚書·無逸》。試列《無逸》主要內(nèi)容于次:

(1)周公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2)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大戊)……其在高宗(武丁)……其在祖甲(太甲)……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3)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大王(公亶父)、王季(季歷),克自抑畏。文王(姬昌)卑服,即康功、田功……不敢盤于游田?!?4)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非常觀)、于逸(逸豫)、于游(游蕩)、于田(田獵)?!瓱o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27)孫星衍撰,陳抗、盛冬玲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3—445頁。

《尚書·無逸》居今文二十九篇之十七,據(jù)《孔傳》“周公作《無逸》”、《漢書》“周公為《毋逸》之戒,舉殷三宗以勸成王”。(28)班固:《漢書》,第3127頁。所列文字第一則標明“稼穡之艱難”,第二則與第三則標明“殷三宗”與“周三王”,第四則勸喻今王。比較《長楊賦》中“昔有強秦”一段描寫,其中暴秦對應商紂,為懲戒;“高祖……圣文……圣武”一段以“漢三帝”對應“殷三宗”“周三王”,分別贊美“天德”“儉德”“功德”;“朝廷純?nèi)省眲t敘述成帝的“仁德”,模仿的是《無逸》“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話語。我們引錄一節(jié)有關(guān)賦寫“今上”的大義:

今朝廷純?nèi)?,遵道顯義……乃時以有年出兵,整輿竦戎,振師五莋,習馬長楊,簡力狡獸,校武標禽。乃萃然登南山,瞰烏弋,西厭月窟,東震日域。又恐后世迷于一時之事,常以此取國家之大務,淫荒田獵,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車不安軔,日未靡旃,從者仿佛,骩屬而還;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復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農(nóng)不輟耰,工不下機,婚姻以時,男女莫違;出愷弟,行簡易,矜劬勞,休力役;見百年,存孤弱,帥與之同苦樂。(29)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8—129頁。

揚雄這篇賦寫于成帝元延年間,敘述的是成帝“夸胡人以多禽獸”而進行狩獵活動,以斬獲動物的事情。賦序已說明其意,即“發(fā)民入南山,西自褒斜,東至弘農(nóng),南驅(qū)漢中”,如此大規(guī)模的擾民,所以作者“仁德”規(guī)正,實質(zhì)上是以道德的約制融入賦體的夸飾,所取用的正是《無逸》之“諫”。

揚雄的《長楊賦》之所以取效《皇矣》《無逸》的書寫模式,重點在建德,以先王警示當朝。而他所處的時代,正值西漢王朝自元、成以降面臨外戚干政愈演愈烈,這也是賦家通過文學的描繪,以樹立“漢統(tǒng)”、贊述“漢德”的政治背景。如果我們繼續(xù)從西漢中后期外戚干政的視域來理解辭賦中的“漢德”觀,經(jīng)歷了王莽篡漢、漢光武帝重建漢統(tǒng)(東漢)的歷史進程,東漢時期賦家作品也就更多地彰顯其宗法圣統(tǒng),所以比較西漢賦家懲于“暴秦”的使命,而成為對“暴秦”加“亂莽”的雙重懲戒。我們讀班固、張衡為代表的京都賦,其文本又無不采用排列漢帝的“敘德”方法。如班固《東都賦》:

往者王莽作逆,漢祚中缺……于是圣皇(光武帝)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fā)憤,應若興云,霆擊昆陽,憑怒雷震……克己復禮,以奉終始,允恭乎孝文(文帝)。憲章稽古,封岱勒成,儀炳乎世宗(武帝)……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30)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30—31頁。

首述王莽之“亂”,擬效揚雄賦之“強秦”,次列文帝、武帝、光武帝“三帝”,引出明帝“永平治禮”的頌詞,基本是摹寫前文“周三王”“漢三帝”模式。又如張衡《東京賦》的描寫:

高祖膺箓授圖,順天行誅……受命建家,造我區(qū)夏矣。文(文帝)又躬自菲薄,治致升平之德。武(武帝)有大啟土宇,紀禪肅然之功。宣(宣帝)重威以撫和戎狄……歷世彌光。

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迨至顯宗(明帝),六合殷昌……(31)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第97—109頁。

張賦選擇新“漢三帝”即西漢中宗(宣帝)、東漢世祖(光武帝)、顯宗(明帝)以示范,然論其創(chuàng)作思想及模式,也是大同小異。這種頌歷代“三王”與“今上”之“德”也成為后世文章效仿的模式,如《舊唐書·崔植傳》載崔植對穆宗問有言,“太宗文皇帝特稟上圣之資,同符堯、舜之道,是以貞觀一朝,四海寧晏?!?玄宗)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建中初,德宗皇帝嘗問先臣祐甫開元、天寶治亂之殊,先臣具陳本末。臣在童丱,即聞其說,信知古人以韋、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虛心理道,亦望以《無逸》為元龜,則天下幸甚”,(32)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42頁。就是歷述太宗、玄宗、德宗,以對“今上”(穆宗)之問。

就漢賦創(chuàng)作的變化而言,揚雄賦與班固賦的區(qū)別又在由“反淫·建德”向“戒淫·頌德”的轉(zhuǎn)移,這也使《詩》《書》之“諫”的精神有所淡化,而呈示出諷頌兼?zhèn)涞膭?chuàng)作特征。如果說在揚雄賦中對當朝盛況的描繪是“諷”或“頌”(諛)還有較多的爭議,那么在班固《兩都賦序》中宣稱賦用在于“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賦備諷、頌已是不爭的事實。如揚、班賦頌“漢三帝”(對象不盡同),刺“秦·莽”,以示戒今上,取效《詩》《書》頌“周三王”,刺殷紂王,示戒今王,諷與刺極易明白,惟“示戒”中的諷與頌常隱婉未宣,這又可打開理解賦家諷頌思想的新視域。

賦德觀的無逸傳統(tǒng)

揚雄《長楊賦》彰漢統(tǒng)以明漢德,其諷諫思想由《詩》之風、雅(小雅)向《書》之謨誥及《詩》之“雅”(大雅)“頌”的轉(zhuǎn)移,東漢京都賦的興起,取效《長楊賦》文本形態(tài),構(gòu)成“揚、班模式”,班固《兩都賦序》稱賦“雅頌之亞”正是這一變遷的思想結(jié)果。值得注意的是,漢代論賦多取法《詩》義,或謂“《詩》之風諭”,或稱“詩人之賦”“古詩之流”,誠與皮錫瑞所言“考之漢史,文帝時申公、韓嬰以《詩》為博士,五經(jīng)列于學官者,唯《詩》而已”的漢人首《詩》之經(jīng)學思維相關(guān);(33)皮錫瑞著,周予同注:《經(jīng)學歷史》,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3頁。而因《無逸》入賦,即由《詩》到《書》的轉(zhuǎn)變,其于漢賦建德的功用,誠如宋代袁甫呈理宗札子所論“逸”之五害即“適情肆欲”“勞民動眾”“輕改舊章”“不恤眾怒”“淫刑窮兵”,(34)袁甫:《蒙齋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76—378頁。更具有政治史的意味。

考察《尚書·無逸》進入賦域的緣由,自在周公訓詞的主旨“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治民祗懼,不敢荒寧”,其與揚(雄)、班(固)、張(衡)賦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就是對漢文帝“儉德”的頌揚。陸游《跋漢文帝后元年三月詔》云:“漢文此詔,與《詩》之《七月》、《書》之《無逸》何異?吾以此知文景太平之有自也。”(35)陸游:《陸游集》,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283頁。讀漢文此詔,因“水旱疾疫”而為,其中除了慣見的“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類的自譴,則多以問句質(zhì)疑:“將百官之奉養(yǎng)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于末以害農(nóng)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36)班固:《漢書》,第128頁。其憫農(nóng)勤本思想上承《無逸》之旨,下啟賦家尤其是游獵題材賦的戒奢侈、明儉德的大義。倘僅依此戒侈尚儉的思想,采用《無逸》亦與司馬相如賦用“《詩》之風諫”無異,所以認知《無逸》思想尤其是書寫模式進入賦文的意義,還宜鑒察漢人賦德觀的歷程。

賦體興楚而盛漢,其“盛漢”之由,又離不開當時的文學背景。概括地說,從漢立國到武宣以降,漢代學術(shù)由去“秦氣”而返“周文”,漢代辭賦則由“繼楚”而轉(zhuǎn)向“繼周”。對此,前賢多比較賈誼與董仲舒文章,前者重“勢”而騁“秦氣”,后者重“道”而法“周文”。例如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采納周訓論文,以為“自漢以后,治之不古也有自矣?!烈?,傅說之命,周公之告,曰‘無安厥位惟?!弧晃┮菰?,惟以亂民’,曰‘所其無逸’,未嘗貶道以誘之易從也”。故以尊“道”輕“勢”而批評賈誼謂:“斯其為言,去李斯之言也無幾。何也?以法術(shù)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則其法雖異于秦之法,而無本以立威于末,勞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術(shù)制焉,裁其車服而風俗即壹,修其文辭而廉恥即敦,削奪諸侯而政即咸統(tǒng)于上,則夏、商法在,而桀、紂又何以亡?”(37)王夫之:《讀通鑒論》,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7頁。其言“恬嬉”“自豫”,取法《無逸》之戒,正是漢人在法術(shù)之上構(gòu)建“道”統(tǒng)。漢代賦家假此以建德,尤其是其中的“周公曰”與“賦家言說”的因聲同氣,又決定于漢代賦家的身份。概括其要,一方面是“儒家”的身份認同。錢穆《秦漢史》曾引《漢書·嚴助傳》認為:“是諸人者,或誦詩書,通儒術(shù)?;蛄暽晟蹋堂??;蚍v橫,效蘇張。雖學術(shù)有不同,要皆駁雜不醇,而盡長于辭賦?!涞弁馔⑺⒉┦?,雖獨尊經(jīng)術(shù),而內(nèi)廷所用侍從,則盡貴辭賦?!?38)錢穆:《秦漢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98頁。這也涉及賦家“通儒術(shù)”的傳統(tǒng)。正因此,漢代的賦家寫騁辭大篇,雖不乏霸氣,但終以王道為旨歸。作為漢人所尊儒宗孔子,曾有“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3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后世也以此“周公夢”說明孔子對周公制禮作樂的追奉;無獨有偶,揚雄在賦中模擬“周公曰”,復又于《法言·吾子》中強調(diào)“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40)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9—50頁。以“賦”附“儒”。然自文景迄武宣,主導漢廷的政治制度是由黃老之術(shù)到“雜霸王之道”,未取“醇儒”之學,這在漢宣帝針對太子進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而作色駁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的話語中,(41)班固:《漢書》,第277頁。有所宣示。而由儒術(shù)緣飾吏治到以儒教治國的轉(zhuǎn)折正是在漢元帝“好儒術(shù)文辭,頗改宣帝之政”(《漢書·匡衡傳》),(42)班固:《漢書》,第3338頁。成、哀之世相承成習,依經(jīng)行政極大地影響了當時的士人行為和文壇風氣。在這樣的背景下,劉歆《諸子略》提出“諸子出于王官學”,與賦家追源王政(《國語》“天子聽政”)相通,尤與“揚、班模式”中尊“王命”而行王政、代王言應合。

另一方面是賦家秉承“師?!敝贫鹊倪z義。有關(guān)師保古制,《大戴禮記·保傅》載“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43)王聘珍撰,王文錦點校:《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9—50頁?!抖Y記·文王世子》載“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入則有保,出則有師”,(44)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63頁。乃天子輔弼之臣,兼教導之功。對此,陳夢家考源:“師保之保最早是以女子擔任的保姆,漸發(fā)展而為王室公子的師傅,至周初而為執(zhí)王國大權(quán)的三公。”(45)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二)》,《考古學報》1955年第10冊,第98頁。而對“師?!钡膶嶋H功用,《大戴禮記·保傅》謂“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端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達其不及,則德智長而理道得”,重在教導;至于實際操作,又如《周禮·地官》載“師氏掌以媺(美)詔王”(以三德教國子,取善事以喻勸);“保氏掌諫王惡”(養(yǎng)之以道,取比類以言之);(46)孫詒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第三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200、1217頁?!抖Y記·文王世子》載“師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德者也;保也者,慎其身以輔翼之而歸諸道者也”。(47)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第563頁。雖然賦家地位不及保傅顯赫,然作為宮廷言語侍從且多任職郎官,其職責是“一種無職務、無官署、無員額的官名。……與皇帝接近……任務是護衛(wèi)、陪從、隨時建議,備顧問及差遣”,(48)瞿蛻園:《歷代官制概說》,轉(zhuǎn)引自黃本驥編《歷代職官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頁。則與師保乃天子“四鄰之任”相似。尤其是師保之職中的“以美詔王”與“掌諫王惡”,復與賦家宣“上德”以“盡忠孝”與抒“下情”以“通諷喻”相同。作為“太傅”身份的周公,其《無逸》訓詞的“美”(頌德)與“刺”(戒淫)作為文本被引入賦體,并完成其“諷·頌”模式,于賦家自有興儒術(shù)與盡職守的雙重意蘊。

由此《書》、賦相類的“諷·頌”模式,又引出兩點反思:其一,《無逸》中文王示范在“諸國”,誠如《尚書正義》謂“文王不敢樂于游逸田獵,以眾國所取法則,當以正道供待之故”,(49)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34頁。具有一種周代宗法分封制和睦萬邦的功能,且有著實際的規(guī)范意義。而漢賦所述“漢帝”行政,屬宗法君主制,其示范萬民易流于蹈虛,故而賦家之“諷”多呈現(xiàn)于語言表層,實際意義日漸淡褪,而其間“頌”的成分卻得以強化,成為邀獲圣寵的工具。其二,周公作《無逸》以訓王,出自具有掌控力的“師保制度”,而漢賦家只是宮廷“言語侍從”,文臣之“諫”嘗流于文字游戲。對此,清人閻若璩有深刻的認識:“嘗謂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jīng)筵。……三代以上,宰相與經(jīng)筵常合而為一,三代以降,宰相與經(jīng)筵遂未免判而為二,此主德之所以隆替,而君學之所以消長,蓋出于此,不可不察也。何以言之?經(jīng)筵者,古之所謂坐而論道者也,而三公以之;宰相者,古之所謂冢宰掌邦之治者也,此其職若不相兼。而周公嘗以冢宰之尊,而上兼乎師保,以居于王前,則其望重,有以生人主嚴憚之心,而不至如后世之說書侍講之職而已;其德隆,有以起人主效法之志,而不至如后世之徒以解釋經(jīng)傳而已?!?50)閻若璩:《潛邱劄記》卷四上《策·經(jīng)筵》,乾隆九年(1744)眷西堂刻本,第10—11頁。周公的《無逸》訓詞的背后是“冢宰之尊”“兼乎師?!钡牡匚?,而漢代經(jīng)師在君主政治下也只是“說書侍講”,更何況作為“言語侍從”的賦家?所以在西漢賦家已有“類俳倡”之譏,到東漢隨著宮廷語言侍從地位的衰落,“揚·班模式”也就漸次消解,如左思寫《三都》雖自稱“征實”,其書寫方法又擬效“相如模式”,在大肆描繪后“曲終奏雅”。

如果再進一步考察漢賦建德構(gòu)成的文學傳統(tǒng),其中“文”“武”之“德”尤其值得關(guān)注。分別而論,以“武德”兼以文治所營構(gòu)的大漢氣象,是賦體“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劉勰語)的前提。例如漢賦中的“王會禮”描寫,如班固在《東都賦》中稱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何焯批點云:“盛稱王會之禮,包舉四海萬國,是何等氣象。”(51)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四十三年(1778)錫山啟秀堂重刻本,第177頁。與“武德”相比,賦家更重“文德”,揚雄《長楊賦》追摹周文王而對漢文帝“儉德”的頌揚,班固《東都賦》與張衡《東京賦》對漢明帝“永平制禮”之“禮德”的謳歌,均屬廣義的“文德”范疇。而漢賦家規(guī)仿《無逸》以倡“儉德”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又源自歷史上“無逸圖”的繪制。據(jù)王應麟《玉?!に囄摹份d錄唐宋兩朝《無逸圖》文獻:

《崔植傳》:“長慶初,穆宗問貞觀、開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納君于道。(宋)璟嘗手寫《無逸》,為圖以獻,勸帝出入觀省以自戒。其后開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圖,稍怠于勤。今愿陛下以《無逸》為元龜?!?/p>

《唐國史》:“……(武宗)紫宸殿設《無逸圖》?!?/p>

皇祐邇英閣《無逸圖》:“仁宗初建邇英閣,書《無逸》于屏間。歲久而弊,以白居易賦代之。侍講楊安國請復書《無逸》。上欣然命王洙書之,置之左方。”(52)王應麟:《玉?!肪砦辶段臏Y閣四庫全書》第94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90—491、499頁。

在“無逸”文字圖之外,傳世的還有《受無逸圖》,如繪畫宋人孫奭進《無逸圖》本事,屬人物圖。(53)按:《受無逸圖》收錄于明人張居正等撰《帝覽圖說》第四冊,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刻本。晚清孫家鼐等編《欽定書經(jīng)圖說》有“無逸八圖”,分別為“稼穡艱難圖”“中宗寅畏圖”“高宗勞外圖”“祖甲惠民圖”“文王卑服圖”“殷受酗酒圖”“古人訓告圖”“怨詈敬德圖”,均為分段演繹《無逸》文字描寫而繪飾的人物圖像。(54)孫家鼐等纂輯:《欽定書經(jīng)圖說》卷三五,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武英殿石印本,第1—17頁。由此再看自宋以降圍繞《無逸圖》而創(chuàng)制的《無逸圖賦》,(55)據(jù)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收錄,自宋末元初陳普寫作《無逸圖賦》(前后兩篇),相繼而為的有方回孫、胡一中、汪克寬(元代)和李紘、曹秀先、朗葆辰、吳廷琛、周之琦、陳沆、羅繞典、熊一本、趙新、陳志喆、兵鎮(zhèn)南(清代)同題作品,另有清人周之冕《宋孫奭進無逸圖賦》,計17篇。詳載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4057、4305、4306、4467、10081、12113、13629、13858、14129、14283、14507、15138、18527、20541、22250、19520頁。又相對集中于唐人宋璟進圖于玄宗,宋人孫奭進圖、王洙書壁于真、仁兩宗的話題。如陳普《無逸圖賦》云:

維叔旦相厥孤宅洛,后歸政,初慮君德之不勤,乃《無逸》而作書。遠引商哲,近陳祖謨,進艱難之藥石,攻耽樂之癰疽?!f世之龜鑒……有若臣璟,圖而獻之。……出入起居,莫不觀省?!z虎患漁陽,濺鵑血乎峨嵋?!笕税е昏b乎之者多矣,周公豈我欺也哉!(56)陳普:《石堂先生遺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02頁。

略引數(shù)語,已見賦之大義:其一,周公作《無逸》,乃“進艱難之藥石,攻耽樂之癰疽”,確立了反淫尚儉、勤民建德的思想主旨。其二,宋璟進《無逸圖》于玄宗,在“出入起居,莫不觀省”,起警戒之意。據(jù)史載,宋璟開元間代姚崇為相,以犯言直諫為玄宗敬憚,《舊唐書·宋璟傳》稱其“耿介有大節(jié),博學,工于文翰”,曾于開元七年上言“夫儉,德之恭;侈,惡之大”,(57)劉昫等撰:《舊唐書》,第3029、3033頁?!缎绿茣に苇Z傳》“中宗嘉其直,令兼諫議大夫、內(nèi)供奉,仗下與言得失”,(58)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90頁??芍苇Z進《無逸圖》與其曾任“諫職”并倡“儉德”相關(guān)。其三,賦中所言“遺虎患于漁陽,濺鵑血乎峨嵋”,指玄宗天寶末年發(fā)生的“安史之亂”,這又與前錄《玉?!芬洞拗矀鳌氛f玄宗“其后開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圖,稍怠于勤”相應契,以歷史的教訓深化了《無逸圖》的儉德意涵。

與唐臣進呈圖繪相類,再看賦家對宋臣進《無逸圖》的描述,如周之冕《宋孫奭進無逸圖賦》(以題為韻):

孫學士望重班聯(lián),恩承侍從。意切虞箴,心殷矇誦?!羲握孀谥钜?,治宏襄贊,政裕本原?!小稛o逸圖》者,戒懔廟堂,意傳簡冊。……一篇誥訓,授時圖并惕艱難;幾載描摹,藉田圖同資考繹?!捇实v之治平,述宋臣之知遇。豈止御屏寫去,十年之詩句堪夸;還欣黼扆題來,五事之洛書共喻。想得謨尊稼穡,王洙復書以為圖;定知俗勸農(nóng)桑,陳普更因而作賦。(59)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19520頁。

賦中敘寫了真宗朝孫奭進圖到仁宗朝王洙書寫的過程。而“邇英閣”之事,又成為后世的效慕與警戒對象,僅宋朝就有范祖禹《乞留無逸孝經(jīng)圖剳子》、慕容彥逢《邇英閣無逸孝經(jīng)圖后序》、趙鼎臣《邇英閣無逸孝經(jīng)圖后序》以贊美仁宗故事并勸誡當世。尤其是宋徽宗設畫院,倡繪事,喜花鳥,史稱“宣和故事”,于是猶如唐玄宗以“山水圖”代“無逸圖”,宋徽宗擅花鳥而輕“無逸”,也成為后世諷喻對象,如王惲《徽宗花鳥圖》謂“無逸圖空冷,御屏翠香珍”,(60)王惲撰:《秋澗先生大全集》卷三三,四部叢刊景明本第1383冊,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103頁。其警示之意,融織其中。因此,唐宋以后大量以“無逸”為名的題圖賦,其圖像的書寫也僅是一個歷史的現(xiàn)象,究其本質(zhì),則宜返觀賦體興起的漢代,其創(chuàng)作與“無逸”文本的對接而形成的建德觀,才是探尋這一賦史傳統(tǒng)的價值所在。

詩書呈像在賦域的經(jīng)典化

辭賦創(chuàng)作由“楚”至“漢”,其間的承繼,古人已有論述,(61)參見孫梅著,李金松校點:《四六叢話》卷三“若夫《幽通》《思玄》,宗經(jīng)述圣:《離騷》之本義也”一段論述,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頁。然其異亦多,如楚辭多征引古史、神話,漢賦則多征引“五經(jīng)”。因此,《詩》《書》在漢賦中的引述與摹寫,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常態(tài)。如引《書》者,揚雄《河東賦》“鳴洪鐘,建五旗”,取義《尚書大傳》“天子左右五鐘,天子將出,則撞黃鐘之鐘,左五鐘皆應;入則撞蕤賓之鐘,右五鐘皆應”,(62)班固:《漢書》,第3537頁。以狀天子行祭后土的儀仗與氣象;張衡《思玄賦》“彼天監(jiān)之孔明兮,用棐忱而祐仁”,取辭《尚書·太甲》“天監(jiān)厥德”、《康誥》“天棐畏忱”文,寄亂政之憂。如引《詩》者,揚雄《甘泉賦》“乃搜逑索耦,皋、伊之徒,冠倫魁能,函《甘棠》之惠,挾東征之意,相與齊乎陽靈之宮”,承《魯詩》之《詩·召南·甘棠》解而主諷喻義;班彪《北征賦》“日晻晻其將暮兮,睹牛羊之下來。寤怨曠之傷情兮,哀詩人之嘆時”,承《齊詩》之《詩·王風·君子于役》解而主諷喻義;馮衍《顯志賦》“夫伐冰之家,不利雞豚之息;委積之臣,不操市井之利”,承《韓詩外傳》引述《詩·大雅·大田》而主諷喻義;傅毅《舞賦》“嘉《關(guān)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承《毛詩序》解《詩·周南·關(guān)雎》《唐風·蟋蟀》而主諷喻義。(63)以上賦例,分別引自費振剛等輯校:《全漢賦》,第183、396、172、255、258、281頁。無論是取辭還是取義,其摹寫經(jīng)典的方式,仍取效春秋“賦詩言志”的斷章取義或微言大義。與之相比,從揚雄《長楊賦》到班、張京都賦構(gòu)成的書寫模式,出現(xiàn)了另一種創(chuàng)作導向,即對經(jīng)典的摹寫由取義返歸文本。也就是說,相如賦大量的文本描寫是場景,非思想,而思想僅在“曲終奏雅”的取義,到了“揚·班模式”的描寫,才在擬效經(jīng)詞的基礎(chǔ)上,將思想主旨與描寫場景同步,形成具有論述性的書寫文本。

由“揚·班模式”的賦作擬寫《無逸》文本肇端,開啟了《無逸》之“諫”廣泛地進入文學的現(xiàn)象。詩歌創(chuàng)作如江淹《盧郎中感交》“自顧非杞梓,勉力在無逸”;(64)胡之驥注,李長路、趙威點校:《江文通集匯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51頁。韓琦《次韻答侍讀張龍圖索閱古堂詩石本》“爭似公陳無逸義,君王圖入殿屏看”;(65)韓琦撰,李之亮、徐正英箋注:《安陽集編年箋注》,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256頁。蘇軾《端午帖子詞·皇帝閣(六首其五)》“揚子江心空百煉,只將無逸鑒興亡”;(66)王文誥輯,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486頁。朱翌《觀李思訓幸蜀圖》“縱有將軍天下筆,不如無逸舊時圖”;(67)朱翌:《潛山集》卷二,《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967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頁。姚樞《被顧問題張萱畫明皇擊敔按樂圖》“開元無逸致太平,天寶奢風生五兵”;(68)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82頁。陳廷敬《沈繹堂翰林殿廷槖筆閣門賜貂圖》“《羽獵》《長楊》時扈從,校書東觀欻聯(lián)翩……天子斂容知筆諫,欲將無逸進箴規(guī)”,(69)陳廷敬:《午亭文編》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35頁。皆以《無逸》之“諫戒”以明其“儉德”。在眾多歌詠中,仍是聚焦唐、宋內(nèi)廷繪《無逸圖》者多,如清人弘晝《詠無逸圖》:

成王初踐阼,未知小民依。周公作無逸,忠誠兼愛慈。稼穡本艱難,實切九重思。暑雨與祁寒,饑餒并流離。欲民無嗟嘆,當念何安綏。仁宗宋賢主,乾惕堪型儀。朝端多骨鯁,左右相扶持。奭陳無逸圖,襄寫無逸辭。朝夕便省覽,可作已良師。(70)弘晝:《稽古齋全集》卷七,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又涂慶瀾會墨試律《無逸圖》:

無逸千秋訓,名臣作繪殷。商周留誥誡,唐宋法精勤。祖德詳披述,孫謀懔紹聞。九重宵旰意,一卷古今文。幅展才盈尺,陰馳倍惜分。思艱知稼穡,敦俗勸耕耘。恍讀吹豳譜,兼?zhèn)髫搼齽?。允宜懸黼座,民隱荷宸廑。(71)涂慶瀾:《荔隱山房詩草》卷六五言試律,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刻本。

皆由《無逸圖》勘進“無逸”義,且后一首詩言及“豳譜”,結(jié)合諸歌詠如袁華的《李嵩四迷圖》“嵩兮嵩兮,何不圖陳無逸兼豳風”、(72)厲鶚:《南宋院畫錄》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2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608頁。陸元鋐的《劉松年南宋中興四將圖歌》“何如耕織寫民艱,無逸豳風共渲染”、(73)陸元鋐:《青芙蓉閣詩鈔》卷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7頁。宋琬的《題金孝章次子運甓圖》“大易尚乾惕,豳風戒無逸”,(74)宋琬著,辛鴻義、趙家斌點校:《宋琬全集》,齊魯書社2003年版,第342頁。此又聚焦于《書》之“無逸”與《詩》之“豳風”(以《七月》為中心)的結(jié)合。這一現(xiàn)象在賦作中極常見,如明人沈鯉《嘉禾賦》“契七月之精蘊,領(lǐng)無逸之真詮”、(75)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6656頁。方回孫《無逸圖賦》“豳風之詩,表里乎無逸”、(76)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4305頁。彭邦疇《豳風圖賦》“在治忽觀古人之象,創(chuàng)始有虞;先稼穡知小民之依,如陳無逸”。(77)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14014頁。由此引出另一問題,即《豳風圖》與《豳風圖賦》。先看兩則賦文:

今考為此圖者,前有閻立本之墨妙,后有趙孟頫之筆遒。塔失不花,冊并流播;林君子奐,卷亦長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穡,明宣德之寄意田疇。然豈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關(guān)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楊棨《豳風圖賦》)

若夫豳風之有圖也……誰歟作者,司馬紹先閻立本而傳;亦有繼乎,林子奐為趙孟頫之亞。莫認尋常藻繪,須知意重心長;未諳家室綢繆,請鑒筆耕墨稼。(趙新《豳風圖賦》)(78)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14405、18527頁。按:據(jù)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的收集,清人有律體《豳風圖賦》五篇,分別是彭邦疇(以“七月之詩,風化所由”為韻)、楊棨(以“所其無逸,乃亦有秋”為韻)、錢福昌(以“周公陳王業(yè)之艱難”為韻)、趙新(以“先知稼穡艱難”為韻)、浦曰楷(僅存摘句)的作品。

楊棨賦文中“前有閻立本之妙墨”與趙新賦文中“司馬紹先閻立本而傳”的相關(guān)描述,展示的恰是這一圖繪的歷史。據(jù)史料記載,晉明帝司馬紹有《豳風圖》,繼后唐人閻立本繪制其圖,南宋馬和之與元人林之奐的《豳風圖》最為著名。馬圖取材《七月》詩,分17段,17個情節(jié),畫幅中央為農(nóng)耕者,右幅則在秀麗風景中,有勞作者,有游走山水者;左幅則有奏樂賞音、飲酒怡情的場景,呈現(xiàn)出宏大的農(nóng)蠶耕織圖畫。(79)此圖大都會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均有收藏。林圖兩卷,由“七月流火”等五部分組成,有解縉、張肯、申時行、凝遠等人題跋,卷首有乾隆御筆“王業(yè)始基”四字。所以清人作《豳風圖賦》取鑒戒以頌德的一個歷史節(jié)點,正是乾隆帝曾令沈源、唐岱合筆《豳風圖》一軸,郎世寧、沈源、唐岱繪《豳風圖》一軸,以及周鯤畫、張照書《豳風圖》一卷。此外,又《御制豳風圖并書》一冊,有梁詩正題跋謂“既以積歲之功為詩經(jīng)全圖,復念《豳風·七月》陳王業(yè)之艱難,所言農(nóng)夫女紅,趨世附時,勤力務本,尤為親切有味”。(80)參見吳璧雍:《從詩經(jīng)圖發(fā)展史看清代乾隆〈御筆詩經(jīng)圖〉》,《故宮學術(shù)季刊》1999年第3期??梢姟夺亠L圖》歷朝均有繪制,而在賦史上一直到清朝才出現(xiàn)多篇《豳風圖賦》創(chuàng)作,與乾隆《御筆詩經(jīng)圖》(三十冊)及對《豳風》詩的贊述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至于前引楊賦中所述“元英宗之留心稼穡,明宣德之寄意田疇”,以及對當朝皇帝的頌贊,均在治政者“寄意田疇”而“留心稼穡”,這是“王業(yè)始基”的大事,所以賦家的謳歌與畫家的繪飾,關(guān)鍵還在《豳》詩本身的價值。

《豳風》七篇分別是《七月》《鴟鸮》《東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最為要緊,以致后世繪《豳風圖》,多為《七月》圖(如馬和之)。有關(guān)《豳風·七月》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詩·豳風·疏》引《毛序》:“陳王業(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81)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88頁。所言“周公遭變故”,指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東都事;“陳王業(yè)”,則指周公輔佐年幼之成王,勸其戒逸勤農(nóng)以固本的意旨?!稘h書·地理志》載:“昔后稷封斄,公劉處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yè),故《豳詩》言農(nóng)桑衣食之本甚備?!?82)班固:《漢書》,第1642頁。又據(jù)《史記·劉敬傳》“公劉避桀居豳”,可知《豳風》詩直接公劉傳統(tǒng),而構(gòu)建周人開辟之“好稼穡,務本業(yè)”之“大業(yè)”。此外,《后漢書·王符傳》引《潛夫論·浮侈篇》:“明王之養(yǎng)民,憂之勞之,教之誨之,慎微妨萌,以斷其邪……《七月》之詩,大小教之,終而復始。由此觀之,人固不可恣也?!崩钯t注:“《七月》,《詩·豳風》也。大謂耕桑之法,小謂索绹之類。自春及冬,終而復始也?!?83)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第1634頁。此解《七月》詩意,亦傳承漢人尊奉周公作《七月》之詩的經(jīng)義思想。緣此,漢賦中引《豳風》詩義占較為顯著的地位。例如班彪《北征賦》未及《豳風》詩,但言及“公劉”之德,卻有取《豳》詩之義。如謂:

乘陵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鄉(xiāng)。慕《公劉》之遺德,及《行葦》之不傷。彼何生之優(yōu)渥,我獨罹此百殃?故時會之變化兮,非天命之靡常。

賦中“慕《公劉》之遺德”語雖明引《詩·大雅》篇名,但卻潛用了《豳風》憫農(nóng)勤政之義。據(jù)《文選》李善注:“《漢書》右扶風栒縣,有豳鄉(xiāng)。《詩》豳國,公劉所治邑也。栒與郇同。豳與邠同。”(84)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42—143頁?!妒酚洝ぶ鼙炯o》:“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yè),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薄端麟[》:“即《詩·大雅》篇‘篤公劉’是也?!?85)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12—113頁。“及《行葦》之不傷”之《行葦》乃《大雅》篇名,然亦以頌“公劉”之德,而與《豳風》意通。另如張衡《定情賦》則取《豳》詩之詞:

大火流兮草蟲鳴,繁霜降兮草木零。秋為期兮時已征,思美人兮愁屏營。(86)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第268頁。

綜取《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衛(wèi)風·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九章·思美人》“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詞語,以宣發(fā)一種違時錯位的人生情緒。漢賦用《豳風》的先導意義,決定了后世《豳風圖賦》創(chuàng)作的擬效傳統(tǒng)。而圍繞《豳風圖》的賦家創(chuàng)作,不僅因為圖示“王政”較“瞽箴”“矇誦”更為形象而直接,而且無不闡明“莫認尋常藻繪,須知意重心長”(趙新《豳風圖賦》)的治國理政的深意。宜乎尋味者,《詩》之《七月》與《書》之《無逸》作者,皆指向周公,這又與前述師保制度及儒家思想契合。

《書·無逸》與《詩·豳風》在賦域的頻繁呈現(xiàn),結(jié)穴仍在建德思想?!睹魇贰な雷诒炯o》記述嘉靖皇帝“御無逸殿”“宴儒臣于豳風亭”,(87)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4頁。夏言撰《恭和御制西苑視谷祗先蠶壇位賦》謂“惟皇勤一身兮,為萬國先志存,復古兮追三代前。念農(nóng)耕與蠶織兮,實為衣食之本原”,(88)夏言:《夏桂州先生文集》,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崇禎十一年(1639)吳一璘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4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83頁。賦文之眼就在于“憂勤”二字,即儉德與勤政。從批評的視域來看,賦論也有著由抽象到具體、由取義返文本的變化。例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謂漢代賦家“枚乘《菟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賈誼《鵩鳥》,致辨于情理;子淵《洞簫》,窮變于聲貌;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fā)以宏富;子云《甘泉》,構(gòu)深瑋之風;延壽《靈光》,含飛動之勢”,(89)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頁。論述十家,雖列篇名,乃舉要之義,評騭風格,極為抽象。然到唐宋以后,如賦格、賦話以及大量的賦選評點的出現(xiàn),其批評觀無不落實到具體“篇章”甚至“句意”。由此來看漢人如揚雄倡導的“詩人賦”、班固《兩都賦序》開篇引述“賦者,古詩之流”,以及“諷諫”“麗則”“雅頌”諸說,均秉承《詩》之傳統(tǒng),多為抽象之詞,繼而再看《無逸圖賦》與《豳風圖賦》的合璧呈現(xiàn),正經(jīng)歷了由賦家“取義”到具體篇章的“經(jīng)典”化,“古詩之流”的抽象言說已體示于如《七月》這樣的具體文本。盡管這些圍繞《無逸》與《七月》主旨的辭賦創(chuàng)作,或許并沒有很高的藝術(shù)鑒賞價值,但其依經(jīng)立義的思想所勘破的賦體呈現(xiàn)的本質(zhì)功用,卻成為賦史的經(jīng)典。于是從“古詩之流”到《豳風圖》及《豳風圖賦》,從《無逸》之“諫”經(jīng)“揚·班模式”到《無逸圖》及《無逸圖賦》,其《無逸》入賦在兩漢之際的文本化彌足珍貴。而對照《豳風·七月》與《尚書·無逸》,前者多憫農(nóng),后者兼戒上,作為宮廷文學的漢大賦(游獵、郊祀、京都)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無逸》之“諫”無疑更具深遠的歷史意義與批評價值,其呈現(xiàn)的建德傳統(tǒng),經(jīng)千年摹效與洗煉,仍衣被后世,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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