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蕾
【摘要】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韓文壇都涌現(xiàn)出大批女性作家,她們解構(gòu)男性作家群體的宏大敘事方式,主張進行私人化寫作,注重描寫個體在私人空間的私人生活與體驗。許多女作家通過私人化寫作,獲得自我性別認同,完成成長蛻變。私人化寫作在成長小說中的運用最為普遍,本文選取中韓兩國具有代表性的女性成長小說——虹影的《饑餓的女兒》與殷熙耕的《鳥的禮物》,運用比較文學中的平行研究方法,在文本分析的基礎(chǔ)上,比較這兩部作品中私人化寫作的異同點。
【關(guān)鍵詞】女性成長小說;私人化寫作;《饑餓的女兒》;《鳥的禮物》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3-0023-03
一、引言
《饑餓的女兒》是英籍華裔女作家虹影于1997年出版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了主人公“六六”坎坷的身世及艱難的成長過程。六六從小就感受到自己在家庭里的微妙地位,母親從不與她示好,父親始終待她冷漠。六六從歷史老師身上找尋愛情,抑或是缺失的父愛,但他卻在和六六發(fā)生關(guān)系不久后自殺身亡。十八歲那年母親告訴六六,她是自己和另一個男人所生的“私生女”,六六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選擇離家出走,在這一過程中,通過寫作與自己的私生女身份達成和解,擺脫身份危機,完成自我拯救。
《鳥的禮物》是韓國女作家殷熙耕于1995年發(fā)表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這是一部講述38歲的主人公江珍熙回想小學五年級時發(fā)生的人和事的框型結(jié)構(gòu)小說。母親早逝,父親雖然健在但未曾謀面,珍熙從小和姥姥、小姨、舅舅生活在一起。在無父無母的家庭中,珍熙用自己獨特的方法保護自己—— “我”用表演的方式蒙騙身邊所有的人,用旁觀的視角觀察周圍的人和事,用冷漠的態(tài)度看待這個世界,“我”有著不同于同齡人的成熟與理智。珍熙認為,十二歲之后,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長大了。
這兩部作品是20世紀90年代中韓兩國女性成長小說的代表作,在敘述內(nèi)容和敘述方式等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時也可以看到由于社會環(huán)境、文化氛圍等差異帶來的種種不同。本文主要從兩篇小說中的私人化寫作進行對比研究。
二、私人化寫作——女性美學的建構(gòu)
縱觀兩部小說,主人公的成長都從家庭視域中展開,卻因在家庭中缺乏關(guān)愛而將目光投向兩性關(guān)系,在見識過愛情的虛無與偽善后,開始關(guān)注自身,走向主體性成長的道路。女性作家群體通過私人化寫作,使得真正的女性美學得以浮出歷史地表,雖然私人化寫作貫穿兩部作品始終,然而敘述的展開卻不盡相同。
(一)家庭視域中的女性成長歷程
海明威曾說過:不愉快的童年是一個作家最好的訓練。對于虹影和殷熙耕等20世紀90年代的女作家來說更是亦然,她們的前半生或許都是不愉快的、缺少愛的,但也正是這樣的經(jīng)歷賦予了成長后的她們以思考的時間和寫作的空間。在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家庭是最主要的成長環(huán)境,父母則是個人成長的引路人,不僅母親對于子女的成長至關(guān)重要,父親這一角色同樣舉足輕重,尤其是對于女孩而言,父親不僅是家庭里的絕對權(quán)威,也是她們出生以來接觸到的第一個異性,與父親的交流往往含有一定的性別對抗意味。
在《饑餓的女兒》中,六六雖然從小和父母、哥姐們生活在一起,但生活卻是暗淡、缺少愛的。
“我是母親的一個特殊的孩子。她懷過八個孩子,死了二個,活著的這四個女兒兩個兒子中,我是幺女,第六。我感覺到我在母親心里很特殊,不是因為我最小,她的態(tài)度我沒法說清,從不寵愛,絕不縱容,管束極緊,關(guān)照卻特別周到,好像我是個別人的孩子來串門,出了差錯不好交代?!?/p>
六六從小就感受到自己在家庭里的特殊地位,只是對其原因不甚明了。她感受不到來自家庭的絲毫溫暖,也嘗試去討好母親,可結(jié)果總是不盡人意,六六與母親無法微笑面對彼此,更不用說向母親袒露心聲,甚至“媽媽”一詞也變得難以啟齒。
“父親對我也跟對哥姐們不一樣,但方式完全不同。他平時沉默寡言,對我就更難得說話。沉默是威脅:他一動怒就會掄起木棍或竹塊,無情地揍那些不容易服帖的皮肉。哥姐們,母親一味遷就縱容,父親一味發(fā)威。對我,父親卻不動怒,也不指責?!?/p>
六六和父親之間始終有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父親雖然也會關(guān)心她,但父親對她的態(tài)度總是讓她感到無比的冷漠與疏遠,六六十分渴望父愛,卻從未在父親身上獲得過絲毫。
“至今唯一耐心聽我說的人,是歷史老師,他立即獲得了我的信賴。他看著我說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guān)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在六六18歲那年,歷史老師的出現(xiàn)給她暗淡無光的生活帶來些許光亮,在那個無處言說、無人在意的年紀,是歷史老師聽她講述自己枯燥無聊的瑣事。但就是這個對六六而言如“情人般的父親”的存在,卻在和她沖破世俗的禁忌,享受魚水之歡后,不辭而別,選擇了自殺。
同樣是18歲那年,母親告訴六六:她是自己和別的男人生的私生女。母親安排六六和生父見面,生父向她頻獻殷勤,想彌補這些年無法見面的遺憾,但六六對這個未曾正式見面,卻一直暗自跟蹤自己的生父十分抵觸,不愿接受他。
養(yǎng)父、歷史老師、生父在六六生活中扮演著現(xiàn)實中、情感上、倫理上的父親的角色,但六六卻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父愛,父親這個角色在她的生命中一直是處于缺席的狀態(tài),這也是其成長缺憾的一個重要部分。三個父親,都負了我:生父為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卻只給我?guī)砹藧u辱;養(yǎng)父忍下恥辱,細心照料我長大,但從未親近過我的心;歷史老師,我情人般的父親,只顧自己離去,把我當作一樁應該忘掉的艷遇。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父親。在意識到這一現(xiàn)實后,六六開始對家庭產(chǎn)生厭倦,渴望出走。
《鳥的禮物》中,主人公珍熙從小和姥姥、小姨以及舅舅生活在一起,母親在她六歲時便去世了,她對媽媽沒有什么記憶,姥姥也對媽媽的事情閉口不談,但在她九歲、十歲左右時,姥姥的兩個侄女來到家里,在屋里旁若無人似的聊起了媽媽,那時珍熙才第一次知道了關(guān)于媽媽自殺的些許真相,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厭惡別人的視線。只要有眼睛看著我嘀嘀咕咕,我就會覺得他在談媽媽的事。我不希望別人察覺這一點,所以總是故意低下頭。父親早年離家出走,珍熙身邊也沒有與父親這一概念相匹配的男性,舅舅離家服兵役,家里只有姥姥、小姨和她三個女人,即使放眼整個“有柿子樹的人家”,這個大家庭里也沒有堪當父親的角色,崔老師整天只會色瞇瞇地盯著在井邊洗漱的小姨和Miss李;一提起李老師,珍熙就會想到他被痔瘡折磨到扭曲的面部表情;逃脫兵役的廣進西服大叔雖已為人夫、人父,卻全然沒有男子漢的氣質(zhì),只會拈花惹草,打罵妻子。因此珍熙對父親這個角色沒有任何概念,音樂課上合唱《在花田里》時,才第一次發(fā)出“爸爸”這個音,且也只有在合唱那首歌時“爸爸”一詞才能說出口。
從小珍熙便懂得察言觀色,家人、周圍的人情世故都是她觀察的對象,她知曉很多人的很多秘密,開始明白大人世界充滿著謊言與偽善,也開始學會偽善地對待生活中的人和事。她為了讓“將軍媽”出糗,設計讓“將軍”掉進糞坑后,自己卻泰然自若地坐在門前的廊子上觀看這出鬧劇,事后,珍熙還借來“將軍”他們班同學的筆記幫他補習落下的功課。周圍的人都知道我城府很深,而這次事件卻為大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贊揚我心地善良的好機會。這讓我明白謊言和偽善原來就是同伙。珍熙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能得到大人的“疼愛”,把自己分裂成“被注視的我”與“觀望的我”兩部分以使自己與生活保持距離。我時刻注視著自己,我讓“被注視的我”主導著我的生活,而“觀望的我”注視這一切。珍熙認為,12歲之后,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長大了。雖然“我”的心智很成熟,但“我”會用面具包裝自己,努力使自己的氣質(zhì)行為符合自己的年齡。對珍熙而言,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讓“觀望的我”從身體里分裂出來,這樣就可以在面對別人的指點或侮辱時少受傷害。
《饑餓的女兒》和《鳥的禮物》的文本中都對主人公“我”的成長過程有著大篇幅的描寫,其主要成長環(huán)境都處于家庭這一氛圍中,在家庭里,六六和珍熙都是“邊緣人”,六六因身份之謎在家庭里備受冷漠,珍熙則為了保護自己,自發(fā)地與身邊的一切保持距離。由于個體成長的差異性,作者對主人公成長過程的敘述雖各有側(cè)重,但描寫的都是“我”在家庭這個環(huán)境中的私人經(jīng)驗以及個人感受。
(二)兩性關(guān)系間的私人經(jīng)驗敘說
在女性私人化寫作中,性與愛情是女作家們寫作的重點,私人化寫作擺脫了以往世俗對女性“性禁忌”的種種桎梏,女作家們得以運用女性的視角描寫女性對性與愛情的私人感受、個人經(jīng)歷等。
“我是在尋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親,一個情人般的父親,年齡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啟示我,又親密得能與我平等交流感情,珍愛我,憐惜我,還敢為我受辱挺身而出?!?/p>
在《饑餓的女兒》中,主人公六六是一個飽受身體、情感、性三重饑餓折磨的存在。六六一生都在找尋可以給予她如父親般關(guān)愛的男人,而歷史老師便是這樣一個角色,所以她認為自己深愛著歷史老師。
“男人的裸體,正面背面;女人的裸體,正面背面,都插了長針似的標明名稱,乳房、陰部等等,全是些我從說不出口的字眼。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趕緊把臉埋在書頁里?!?/p>
通過翻閱歷史老師拿來的《人體解剖學》,六六第一次直觀地了解了男性與女性身體的奧秘,在六六看來,書中的裸體與器官是美麗的,是危險而誘惑的,這可以視為六六自我體認的契機,也使得六六與歷史老師的結(jié)合水到渠成。
事實上,女性成長中的第一次性經(jīng)歷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因為它的影響會貫穿女性的一生。由于這一體驗“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不愉快的,始終帶有一種與過去決裂的性質(zhì)”。當少女實際經(jīng)歷這些體驗時,她的所有問題,均以尖銳而急迫的形式集中表現(xiàn)出來。性經(jīng)歷帶給六六的是自我性別認同的開始,那一整個下午六六都沉浸在快樂中,第二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鏡子端詳自己,感覺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六六開始迷戀上了鏡子,覺得鏡子里的世界滿是愉悅。在女性私人化寫作的文本中,鏡像書寫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鏡像書寫指的是鏡像作為一種場景出現(xiàn)在小說中,出現(xiàn)主人公對鏡自照的場景,且這一鏡像承載著主人公的情感投射。透過鏡子,女性可以觀察自己,觀察自己的表情、容貌和身體等。對鏡中自己的觀察與欣賞實際上預示著女性對自身的認識與認可。
不同于大膽示愛,直接描述性經(jīng)歷的《饑餓的女兒》,在《鳥的禮物》中,珍熙對愛情的虛無、性的縹緲的感受大多是通過讀書或觀察周圍人物的經(jīng)歷得出的。對于“性”的初識,便是通過閱讀那些給讀者留下強烈性印象的紀實小說完成的?!拔议_始一部接一部地讀紀實小說,把歷史小說中厚顏無恥、居心叵測的性愛場面反復讀兩遍更是家常便飯?!?/p>
周圍人物的愛情與婚姻也使珍熙對“愛情”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其中對她影響最深的莫過于小姨的愛情和廣進西服大嬸的婚姻。小姨的兩段感情她都是見證者,甚至第二段感情中她們還是情敵。和李亨烈的感情糾葛是小姨的第一段戀情,因京子阿姨開始,又因京子阿姨破滅。從他們戀愛伊始,珍熙便對這段感情持懷疑態(tài)度,看著小姨因愛情或開心、或焦慮、或難過,看著小姨為爭取愛情每天練習表情,在與愛人交往的過程中,竭力表現(xiàn)出“賢妻良母”的姿態(tài),認定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李亨烈的,為了愛情割雙眼皮,卻也因此給了他一個離開自己的借口,珍熙感受到女性在愛情中的被動地位,認識到愛情與欺騙和背叛同行。珍熙愛許碩,許碩卻愛小姨,在小姨被愛人與朋友背叛時,是許碩帶小姨走出悲傷,小姨懷了許碩的孩子,但許碩走后音信全無,珍熙陪小姨去墮了胎,經(jīng)歷了兩段失敗的愛情,小姨成長了,而珍熙也切實地感受到愛情的虛無,以及愛情所帶來的欺騙和背叛。
珍熙對廣進西服大嬸始終懷有深深的憐愛之情,她的婚姻也讓珍熙思考萬千。廣進西服大叔強奸了大嬸,大嬸認為自己失去了貞潔,這一輩子就這樣被決定了,便稀里糊涂地和大叔結(jié)婚生子,結(jié)婚后更將丈夫視為自己的全世界,處處維護大叔,盡心盡力操持家里家外,但大嬸從未幸福過。大叔天天往外跑,處處拈花惹草,晚上回到家隔三岔五毆打大嬸。大嬸也想過離開家,離開大叔,從這樣的命運里逃脫出去,但她總是覺得第一次性經(jīng)歷就決定了自己往后余生就要非此人不可。但在珍熙看來,第一次對女人來說并沒有過多的意義,第一次親吻或第一次性經(jīng)歷多發(fā)生于偶然,她也的確是這樣奉行的,她把自己的第一次親吻以分擔悲傷的動機給了許碩哥哥。
成長小說中的私人化寫作,愛情與性的描寫必不可少,《饑餓的女兒》和《鳥的禮物》中主人公都通過自己的視角講述了兩性關(guān)系中的愛情與性,并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的描寫更為大膽露骨,書中對我和歷史老師的愛情與性愛經(jīng)歷進行了直接描寫;而后者對于愛情與性的探知主要來自書籍與身邊人的經(jīng)歷,雖然“我”愛過許碩,但這始終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三)性別寫作下的主體性成長
在《饑餓的女兒》中,六六從小便納悶為什么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人,在家庭里缺乏關(guān)愛,在學校里無人關(guān)注,在鄰里間飽受指點。18歲那年,在經(jīng)歷了歷史老師自殺、私生女身份被揭露這些事情后,六六選擇了出走逃避。流浪途中,遠離了“私生女”這一身份困境,六六得以在一片新的天地重新找尋自我,尋覓渴望已久的愛情,探尋自我生命的意義,她開始寫詩寫小說,在寫作的過程中,與克服身份危機,與過去的自己和解,完成主體性成長。
但《鳥的禮物》中的珍熙認為,12歲之后,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長大了。不同于大多數(shù)的成長小說,她的成長表現(xiàn)出一種“反成長”的意味。這里的反成長主要是指主人公基本沒有按照個人或社會的理性預設模式成長、蛻變,始終與世界處于分裂而非融合的狀態(tài),更多的時候他們徘徊于自我主觀世界而拒絕長大。無論是12歲的少年時代,還是38歲的現(xiàn)在,無論是在“有柿子樹的人家”,還是在爸爸回歸后的新家庭,珍熙對生活從未抱有任何期待,她總是通過自我分裂的方式刻意與生活保持距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絕成長。因此,對于珍熙來說,12歲時,當她在看盡成人世界的謊言與偽善,感受了愛情與婚姻的虛無縹緲后,她便完成了成長。
三、結(jié)語
《饑餓的女兒》和《鳥的禮物》是中韓兩國女性成長小說的代表作。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都選擇了私人化寫作的方法,通過私人化寫作,作者在內(nèi)容上都書寫了主人公的成長經(jīng)歷、愛情體驗以及主體性成長的獲得,表現(xiàn)了女性的私人體驗與個人感受;在主旨上都再現(xiàn)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的艱難成長過程,解構(gòu)男性的宏大敘事方式,建構(gòu)女性私人化寫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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