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勤
柿子,算是我最不喜歡的水果了,除了那爛塌塌黃糊糊黏答答的果漿總讓人有那么點不可遏制的關聯(lián)想象外,小時候,每吃柿子次次嘔吐成條件反射,于是,抗拒它直到現(xiàn)在。
青州柿子溝的柿子似乎很與眾不同,居然勾起我特別想吃的欲望。
漫山遍野的柿子樹,葉子基本脫落了,光禿禿遒勁的枝干上,吊著盞盞小燈似的果,黃澄澄,金燦燦,讓人以為已經熟透了。忍不住摘一只咬一口,舌頭和嘴唇都麻澀到了無知無覺。山民說:“還沒熟呢,再等十來天,‘霜降’過后就可以摘果了?!倍@國慶長假,正近“寒露”,一個節(jié)氣半個月的光景,可以翻云覆雨,把一條溝的豐收和成熟收貯,柿子則把一個節(jié)令的光陰都糅合在枝頭一串串艷麗的紅色里。
江南的柿子,到了季節(jié),隱在綠葉間,一副江南女子猶抱琵琶的樣子。不像這里柿樹,自動把葉子脫落,讓柿子們坦坦蕩蕩裸著,汲取最滋潤的山嵐、最熾熱的陽光。我想著可以多摘點帶回家送親朋好友,反正自駕出游,最方便的就是不用手提肩扛。我以為可以效仿小時候看到的江南農村的做派,把摘下的柿子放甕子里或灰里捂熟。柿子溝的山民卻直搖頭:“捂熟的不好吃,用太陽煮熟了的才好吃!”。哇,多美好的詩人,一個煮字,把陽光的味道全吸收進去了。等著霜降過后,柿子成熟變紅,村民們搭起晾曬架子、采摘柿子、然后逐一削皮、串成一串串掛在架子上晾曬成柿餅,把“煮”進去的陽光變成薄著白霜的秋韻秋味,想想也很醉人吶。
對柿餅的記憶,永遠定格在應天河畔的劉家村,舅家的那后側廂,是外婆的小居室,有一床一灶,一柳籃吊在床邊的掛鉤上,柳籃百寶箱一樣,會有好多的食物。每次放學去陪夜,外婆會摸出一塊柿餅給我,一層白撲撲的霜,我總以為這是柿餅放在面粉里的緣故,就像過年時做了芝麻麥芽糖,須用爆米花“哄”著貯存一樣。現(xiàn)在才知道,那層白撲撲的霜是柿子里的葡萄糖形成的果霜結晶,堪稱柿餅的精華,這層“白霜”同時使得整個柿餅都是干燥的。柿餅是外婆的最愛,她喜歡放右唇邊輕咬,柿餅上就印上一個碎碎的牙印兒凹槽……大學畢業(yè)工作的那年,剛剛去學校報到,外婆就走了,在火葬場,我腦子中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個念頭:“說好的,我要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你買好多好多柿餅的呀……”
溝谷兩岸的梯田一層一層地滿過山坡,柿樹的金黃亦一層一層,和夕陽中的遠方一起漸次模糊在裊裊煙氣中。跟著山民平日勞作才走的崎嶇小道下山,那些用石塊壘砌的院里院外,長著柿子樹、山楂樹,黃的紅的斑斕著,樹干上掛著串串金黃的玉米,有悠閑覓食的山雞、見了生人吠幾聲卻搖著尾巴的土狗,路邊白墻上,畫著宣傳畫,十分地熱鬧喜氣,熱騰騰地讓人感到日子富裕。
各家門口,有婦人用鏊子攤煎餅,熱騰騰的柴火,熱騰騰的煎餅,素凈的日子浸和在那些玉米粉糊中,香噴噴地冒著脆香。
看到了院子里的蜂箱,想著春天里那開得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山楂花、核桃花、柿子花、刺槐花,便毫不猶豫買下槐花、棗花兒蜂蜜,我相信這些山里的好客之人不會摻假,更相信這里春天的蜂飛蝶舞同樣會浸洇在這甜蜜里,我把它們帶回家開放在我的杯中盤中。
據(jù)說今年是十五的月亮十七圓,一抬頭,豐腴的滿月掛在樹梢上了。云煙之氣,山林之色,一樹塵影,冷艷到無上清涼,瀉下的月光都有了薄荷味。江南連續(xù)的雨,讓我們已經很久沒看到月亮了。此時,為誰風露立中宵,很想做個女妖,對月起舞,可惜,身段似被下了蠱,不可遏制地膨脹著,沒有迎風搖曳的柔軟腰肢了。那種妖魅般的水蛇腰在這薄荷味的月光下,只能在想象里,盡情地風擺柳了。
許是體諒我的癡情,半夜里,月光擠進窗欞,用滿鋪滿蓋的白亮喚醒我,窗外一樹柿子剪影在月光里,寂靜之味結在那疏朗的樹上,有水墨的意蘊在流瀉。眉豆花也沒有睡覺,在萬籟俱寂里,聽我用心和月光的呢噥私語。
“海岱惟青州”,古“九州”之一的青州,名字本身蘊有了天圓地方,地大物博,氣勢磅礴的景象。我喜歡的宋代婉約女詞人李清照曾在此客居多年,在青州度過了她最銷魂的青年時光,這讓我對青州更添好感。
李清照的別號“易安居士”,就是在青州得來,她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詞的意蘊,將自己的家命名為歸來堂。用現(xiàn)在的話,青州,就是李清照詩意的棲息地。
在青州,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在歸來堂里對酌烹茶、指書言事、猜句罰茗,或者把酒黃昏后,暗香盈袖,紅袖添香,這是怎樣的浪漫美好,香色氤氳???
在青州,為了仰取俯拾的書畫古玩,李清照過著捉襟見肘、布衣陋室、素面朝天的日子,夫婦二人完成了《金石錄序》,總結了二十多年的金石收集研究成果,這又是怎樣的才情風雅、珠聯(lián)璧合、鳳鸞和鳴呢?
在青州,李清照風姿綽約,風韻正酣,小鳥依人,黃花比瘦,放縱著“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相思之美,她所存60 余首詞中,三分之一是在青州期間完成的,她留給了青州呢喃的春夢,一地的詩詞!
青州的閑情逸致、有滋有味、踏踏實實的生活,更對比了暮年顛沛流離、晚來風急的清照獨自守著窗兒,聽梧桐細雨的凄凄慘慘切切,“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青州的時光是李清照一生最平和穩(wěn)定、歲月靜好的時光,是真正靈魂賴以棲息,能把酒、能宿醉、能做夢,有書讀、有人愛、有家安,甘老是鄉(xiāng)、詩意棲居的時光。易安!正如她的號。
窗外的月光還會是九百年前的月光么?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多少悲歡離合,多少風云跌宕,都在歲月里湮滅消亡。永無休止的時空,可有輪回?若有,那又該是怎樣的氣息?坐在清涼的月光里,遙想當年的清照,竟有時空錯亂的感覺。
一早,我們又轉上山頭,看柿子樹用一樹一樹的金黃喧鬧著掛在山頭的霞光,我們寂寞在這花花果果葉葉草草的喧鬧中,有著很奢侈很富貴的恬淡、安靜與愉悅!我以為,這就是民間最原始的大紅大綠大美,是妖嬈在溝山間、隱藏在俗世里的最熱烈的歲月靜好。
柿葉紅時獨自來,生活在生活中,把自己給徹底放松了。玩味和品讀著李清照源自易安的幸福,現(xiàn)世安穩(wěn),今生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