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南
一
五月上旬,老葉讓我去趟山南,見拉珍。
拉珍的名字,半年前就聽說了,在飯桌上。那段視頻是老葉在一個房地產(chǎn)商的朋友圈里看到的。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房地產(chǎn)商配了這么一段話。老葉給他點了贊,并把視頻轉(zhuǎn)到工作群里,要我們也看看。大家嗯嗯哦哦,都沒點開,那天吃小龍蝦,戴著手套,劃手機太不方便。
半年后,也就是上個禮拜,拉珍的名字再次被老葉提起。這一次,是非常正式的場合。老葉握著一支粗大的記號筆,在白板上寫下拉珍的名字,畫了個大大的圈。他什么時候?qū)@個故事生出了濃厚興趣,又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搞定了投資商,我們都不得而知??傊先~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他在圈外寫下幾個關鍵詞:愛情、唯美、淚點。
我說:“你這是病急亂投醫(yī)。”
“一點不亂。”老葉說,“對方對拉珍的故事非常有興趣,愿意投。人有錢了嘛——”老葉給我倒了茶,“都想玩點情懷。”
老葉可真是吃虧吃不怕。這些年,類似這種投資商我見了太多,全是信口開河、畫大餅。我也見過老葉太多熱血沸騰、胸有成竹的時刻,眼看著“錢就要打過來了”“馬上立項了”,后來又沒了動靜。這些暫且都不說,單說這個故事吧,真沒什么出彩的,比我們之前討論的任何一個故事都單薄,真要拍出來,又是爛片一部。
“單薄是事兒嗎?你去一趟不就厚了?說到底,這事能不能成,關鍵還是看你,你得拿出個讓他掉下巴的本子。”老葉說完又補了一句,“現(xiàn)在的觀眾,就喜歡看爛片?!?/p>
“他是誰?‘女’字旁‘她’吧?”我酸溜溜地說,心里不是個味兒。暫且相信有錢人玩情懷這事兒,但既然是拿著錢“玩”,為什么不交給大公司,那樣才能玩得更高級嘛。唯一的解釋是,投資商跟當年一樣,是個對老葉鬼迷心竅的大富婆。我承認,最后一點才是我不想去山南的原因。
“樓上的柜子里還有我一套睡衣,早點扔,免得拖你后腿?!蔽移鹕恚瑥臅苌铣榱吮緯?,胡亂地翻。
“一天到晚能不能想點有用的?”老葉朝我屁股打了一巴掌,“別瞎捉摸。”
“誰瞎?我眼睛好得很?!?/p>
“我覺得你一直都是懂我的?!崩先~說。
“我就是太懂你了好吧。”我坐下來,不自覺生出咄咄逼人的意思,“你知道我在擔心什么?!?/p>
“我找來的投資,就一定得是女的嗎?”老葉皺了下眉頭。
“你以為我喜歡胡思亂想?”我也有些委屈了。
“我知道。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樣。再說了,哪兒有那么多梅姐???”老葉把我拉進懷里,老葉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著急。再不打個翻身仗,就只能解散大伙兒,各自另謀出路了?!?/p>
他這么一說,我氣消了一大半。公司的確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梅姐進去后,大半年無劇可拍,老葉背水一戰(zhàn),決定買IP(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動漫游戲等)拍網(wǎng)劇。投拍的錢全是老葉自己掏,賣房加上一部電影賺的。按理,他下的是一注穩(wěn)贏的賭,——原著未拍先火、流量明星主演、老戲骨配戲,又是最受歡迎的懸疑題材。從立項到開機,一路被看好。老葉索性一咬牙,又花了一大筆錢用在宣發(fā)上,成功掀起了話題,幾個大的視頻網(wǎng)站都拋來合作意向。那大半年,老葉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如同蒸一鍋饅頭,小心翼翼把握著時間和火候,生怕哪個環(huán)節(jié)不對敞了氣兒。但他萬萬沒料到的是,就在后期快做完的時候,那個演男一號的小鮮肉吸毒被抓,當晚就被送上熱搜。老葉氣得跟經(jīng)紀人罵,不吸會死嗎?老子身家性命都押上面了,×他媽的。這事兒過去沒多久,上面開始重拳整治影視圈,為了補稅,老葉不得不又掏出一大筆錢。一虧一補,家底徹底掏空。老葉大病一場。
沒活兒干的時候,公司只能接一些假大空的微電影、推廣片,還給老年大學的爺爺奶奶們錄新春晚會,一天到晚忙得屁都夾著,掙得卻是碎銀子。公司開一天,方方面面的關系還是得維持。大佬們天上地下到處都有,不管誰一個電話,他都得俯首帖耳,出錢出力。“難啊,”老葉說,“每天一睜眼,就好像被人掐著脖子?!?/p>
我摸著老葉的胡茬,有些心疼?!斑@次把握大嗎?大不了咱倆隱居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p>
“好好弄吧,弄個讓他們掉下巴的本子來。這部成了,以后談合作就更容易?!崩先~捋著頭發(fā),眼里的光亮如荒蠻之地竄出的一頭雄獅,身強體壯,勇猛敏捷。那一刻我有些悲觀,——老葉仍舊是年輕的,耗不起的反而是我。
離開的時候,老葉送我到門口。他抱了抱我,笑容苦澀。這個笑讓我很難過,我愛他,愿意為他付出一切。
來機場接我的是小劉。下午六點半的拉薩,太陽持續(xù)著正午的炎熱。小劉往我脖子上放了條哈達,背手行禮:“扎西德勒”。
“天天在礦上下井???”我說。
“沒黑全?!毙]起袖子,指著胳膊窩認真地說,“看到?jīng)],縫兒還是白的。”
我不想繼續(xù)跟他貧,問車在哪兒。從這兒到山南還有一個多小時車程,我有些累了。
“別急,先給你拍張照。”他用單反相機指著對面,“那座山,當?shù)厝私袦什蝗仗K。很多藏民會上山煨桑,祈求遠行的孩子一切順利。下次你回去,我也給你煨一把。”
我只好停下來讓他拍了兩張了事。他把照片拿給我看,天空、白云、山脈、樹木,一切明亮廣袤,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我聳搭著臉位居其中,十分礙眼。
小劉兩個月前就來了。老葉一個大學同學在這邊拍個紀錄片,缺人手,借用了他這個“天才”攝像。
“天才”是老葉封的,也不止他一個。公司員工里,除了兩個保潔和一個炊事員,其余的都被老葉視為不凡之才。什么天才攝像、天才導演、天才劇務,也包括我,天才編劇。老葉別的都好,就是吹起牛皮來沒個譜兒。說我的本兒都送到名導手里去了,說小劉曾進過某某劇組,跟明星天天打照面兒。我不止一次地勸老葉別再這樣了,會降低別人對我們的信任。況且,小劉當年就是個送盒飯的。老葉說:“你懂什么?這叫包裝,外行就看重這些?!?/p>
老葉這點毛病,在小劉這兒得到了升華。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話,就是喜歡把主觀想象當成既定的事實,有點像醫(yī)學上說的臆想癥。就說這次吧,八字還沒一撇就天天嚷著要火,柏林、金棕櫚、這馬那雞,什么大獎都敢想,一副即將要穿燕尾服走紅地毯的興奮。
“你真看好這片子?”我問。
“老葉看好我就看好?!毙⒄f,“不過我相信他也不是全看錢的份兒上,拉珍跟老李的愛情多給人光明和希望啊,誰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我沒接話。視頻是一位來桑日縣支教的老師拍的,估計發(fā)網(wǎng)上之前,她也沒料到會傳那么遠。十多秒的畫面里,拉珍攙著她男人在路上散步。男人看上去大她很多,一手拄著盲杖,一手搭著她肩膀,兩人走路的步伐也因此跟別人不同。除了《因為愛情》的背景音樂,那老師還配了一段文字,大致意思是說,因為一場病,男人失明失聰,這個叫拉珍的女人,九年如一日地照顧他,靠打零工給男人看病、吃藥,還供兒子上了大學。文字最后一句是:這樣的笑容,讓我們看到了愛情的模樣。
我前前后后看了差不多三四遍吧,每次看,腦子里就會延伸出另一個鏡頭:拉珍撇下身邊的男人,冷靜又決絕地走上通往村外的公路,慢慢變成一個黑點。然而,就在那個黑點快要消失的時候,腦子里的那個拉珍開始不受我支配,——她又回來了,邊走邊哭出了聲。
小劉漸漸起了倦意,油門踩得深一腳淺一腳。他說昨晚喝大了,在停車場摔了一跤,差點睡那兒了。我本想勸他幾句,話到嘴邊還是算了。來公司不到三年,這家伙吃喝賭樣樣來,缺的那樣,搞不好也有。
“怎么了,跟老葉鬧別扭了?”小劉說,“一路都沒見你笑。”
“知道投錢的是哪兒的嗎?”我問。
“你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毙⒄f,“管他誰啊,有人肯松腰包就行?!?/p>
我戴上帽子和墨鏡,背朝他蜷身。窗外出現(xiàn)一片很大的湖,沙灘樣的陸地將它們分割成不同的形狀,——橢圓:梨形或?qū)捳灰坏拈L條。湖面連一絲細小的波紋都沒有,讓人想起一塊巨大的靛青色綾羅。那些蓬松的云朵,似乎正密謀著準備墜入下來,以作綾羅上更絕妙的裝點。
湖面與天際出現(xiàn)一條起伏的縱線,是山脈。我從沒見過這樣奇特的山脈,厚重的深褐色,寸草無痕,但若說它是貧瘠荒涼又并不準確,——它有大片的褶皺,如同年輕大象的皮膚,緊致敦厚,血肉飽滿。很快,大象動了起來,甩一下鼻子,與我們的車并排奔跑,奔向天幕盡頭的余暉里。我閉上眼,心里釋然了一些。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我那點小煩惱又算什么呢?
到酒店辦了入住,小劉提醒我晚上盡量別洗頭洗澡,剛到,得慢慢適應。另外,床頭有氧氣,覺得不行了就吸兩口,也可以叫服務員?!昂煤眯菹?,走了?!彼f完,伸手摸了摸我后腦勺。我愣住了,這是小劉嗎?他怎么能對我來這種“摸頭殺”?
二
第二天早上,小劉接上我,一路趕往桑日縣程巴村?!皩α耍袀€事兒你記著?!彼f,“拉珍不識字,跟她聊微信只能發(fā)語音?!?/p>
“夠難為她了。不認識字,當年還帶著老李到處看???”
“誰知道呢?也許有親戚一道吧?!毙㈩D了頓,“我倒是陪不了你了,把你送到就要追大部隊去,他們今天已經(jīng)出發(fā)往玉麥走了,后面幾天我都不在山南?!?/p>
“忙你的,我又不是第一次采訪。”我說。
“那是,你是誰呀——”他說完,手又伸過來。我躲開,讓他別這樣。“不好意思啊,把你當哥們兒了。”他笑了笑,有點無所謂的樣子,倒顯得我矯揉造作了。
拉珍去廟里轉(zhuǎn)經(jīng)了。我看了看時間,才九點半不到。我說:“這么早?不會是故意躲著我們吧?”
“不會。她不會撒謊。”小劉斬釘截鐵。他帶我在附近走了一圈。清一色的平房,房子多為石木結(jié)構(gòu),敦實的墻體顯出一派古樸粗獷。暗紅是房子的主打色,比如大門,墻面則多為亮黃。在房子的裝飾上,村民們很有耐心。除了墻上繪制著象征吉祥如意的圖案,門框的左右處處可見細密精致的雕刻工藝。小劉讓我重點看門楣,幾乎都掛著羊頭或牛頭骨骸,門窗上還有垂帷,只是材質(zhì)有所不同,——房子建得比較好的,垂帷多是綢緞,大部分都是棉布。一圈轉(zhuǎn)回來,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拉珍的家,什么也沒有,是村里最簡陋的。小劉帶我走上一個斜坡,站在那兒能看見家家戶戶房頂架著煨桑的桑爐以及豎起來的經(jīng)幡。
“塔行?!毙⒄f,“經(jīng)幡的意思?!?/p>
“塔行?”
小劉點點頭,“還有一句,昂——讓拉——嘎。我愛你?!?/p>
“昂——讓拉——嘎?!蔽铱粗h處喃喃自語。
小劉抱起肩膀裝害怕,“別看著我說啊,不然老葉會——”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得了吧。”我看著被風卷起來的樹葉,感覺風再大一點,自己也會飄起來。
“你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使勁兒虐吧?!毙⒄f,“走吧,拉珍來了?!?/p>
拉珍穿一件深灰色外套、藍色牛仔褲,頭發(fā)用一個黑色抓夾抓在腦后,深咖色帽子把臉遮了一大半。唯一讓她跟漢族女人的裝扮區(qū)別開來的,是系在腰間的深藍色圍裙。
看到我們站在門口,她快速走了幾步,身體在暗沉的色系里散出鮮艷的氣息。隨著她站定,這股氣息又很快收進去了。
“忙吧,姐?”小劉走過去。
“還好,不忙的。”拉珍摘下帽子,看不出是高興還是冷漠。
趁他倆說話的間隙,我悄悄打量了一番。乍一看,有點像電影《歸來》里的馮婉喻。強烈的紫外線沒能改變她基因里的白皙,更沒烙下兩團高原紅。如果不是她高挺的鼻梁和略帶深褐色的眼睛,很難看出她是位藏族女子。她臉部的線條流暢而飽滿,像精心調(diào)配的黃金比例,勾勒出一張標準的鵝蛋臉型。我意外的還不是她姣好的容貌,而是她五十歲出頭,眼里還有湖水樣的清澈。我腦子里跳出一句話:心中有溝壑,眼底無風霜。
她摸出鑰匙開了院門:“呃,老師,進屋奏(坐)吧?!蔽腋谒砗?,剛邁進大門,被半空中一扎黑色的毛掃了一臉。小劉說:“這可不是普通的牛毛,得了活佛的加持,保佑吉祥如意?!?/p>
我的手還沒抬起來(事實上我并沒有伸手去摸的意思),拉珍轉(zhuǎn)身看著我:“不能摸的?!彼劾餄M是戒備,還有點為我的不懂事而生氣。我尷尬地點頭,也起了擔心,她看上去并不那么好說話。
拉珍領著我們進了院子右側(cè)的房間。是個套間,里面廚房,外面餐廳。房子收拾得敞亮整潔,沙發(fā)掖得平整。她提過水瓶,給我們倒了兩杯熱騰騰的酥油茶:“嘗嘗,我剛打的。”
小劉介紹了我,至于意圖,他說:“就是上次說的那個事。”拉珍沒接話,重點轉(zhuǎn)向小劉提進來的大米和色拉油:“把這些拿走吧。你已經(jīng)拿過一回了。”
小劉走后,我和拉珍一時無話。她看了我?guī)状危瑥哪_到膝蓋,再飛快地掃一眼我的臉。我有意避開她游走的目光,以免尷尬。我想我必須得說點什么,正要開口,拉珍說話了,她說:“你也是看了那個視頻來找我的吧?”
“是。”我說。
“真是不懂,這有什么好奇怪的。難道你們那邊沒有這樣的嗎?”她神情淡漠。
我點點頭:“是啊,我這也不想來。你這話,真該讓我們老板好好聽聽?!蔽艺f完把背包拉開給她看,以證明里面什么也沒有,我說:“我什么家伙都沒帶,不拍也不錄。你要不愿意也沒事,我就當來旅游了。”
我這么說了,拉珍的臉松弛了一些。她問我:“你結(jié)婚了嗎?”見我搖頭,又問:“有對象嗎?”
“有吧。”我說。
“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嗎?”她問。
“不是,我跟他只是同事?!蔽覄傉f完,聽見拉珍又問:“如果你喜歡的男人不喜歡你,你會怎么辦?”這話問得有點無頭無尾,我看著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眼里聚著一團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噼里啪啦燒起來的火,又像一座冰山,讓人覺得冰冷無情。我說:“這個我還真沒想過??赡苓€是會繼續(xù)喜歡,直到有天不喜歡了吧?”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看樣子,我的回答似乎讓她有些滿意。她說:“行吧,我?guī)戕D(zhuǎn)轉(zhuǎn)吧。”
她帶我去看院子里的花?;ㄅ杓性跂|面的角落里,比起老葉侍弄的那些奇花異草,這些品種實在太普通,無非是一些常見的多肉和銀皇后、鐵線蕨、矮柏之類的綠植。唯一一盆開著花的,是一株月季。綠植的擺放嚴格按照由矮到高排列,規(guī)整得都有點強迫癥了。其中幾個花缽套上了彩色線罩。那線罩一看就是手工鉤織的,細密的針腳,傳統(tǒng)的花樣,邊口處還墜著一圈彩色珠子。老實說,破盆也有破盆的味道,而鮮艷的線罩卻讓植物落入了俗氣。
院子是個標準的“口”字,左右兩豎分別是院墻和廚房,與院門對應的是一間玻璃房。這邊日照時間長,家家戶戶都會建這種房子,到了冬天,比燒了爐子還暖和。
玻璃房后面是客廳,客廳左右共三間臥室,全都關著,右邊那間還上了鎖。拉珍應該很少在這里待,干凈整潔得更像一間布展嚴謹?shù)恼褂[室。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布達拉宮,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十字繡。我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拉珍的創(chuàng)意,她在坯布最低端添了幾排盛開的花,黃的、綠的、紫的、粉的。我很奇怪,她既然這么喜歡鮮艷,為什么自己渾身上下全是烏泱泱的顏色?
“這房子真挺好的。”我嘴上說著,猜測著她老公的臥室該是哪間,另外,那間鎖著的房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這房子從設計到修建,全是老李自己拿主意。他會畫圖,會木工,粉墻、貼磚、平地基這些手藝活兒也會,他什么都會,我們縣里到處都有他的徒弟。他沒病的時候,村里人除了蓋房子,別的事也愛找他商量?!崩涞目跉庥悬c像討回公道,似乎我什么時候說了老李壞話似的。
“李大哥還在休息嗎?”
“嗯。”拉珍說,“我們回去喝茶吧?!?/p>
我本以為可以等到老李起床,再過一會兒就要到中午,不管怎么說,他都該吃午飯了。等我喝完酥油茶,拉珍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好了老師,你走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呢?!蔽铱粗?,以為聽錯了。
“呃,不是隨便看看嗎?該看的都已經(jīng)看過了?!崩湔f得很真誠,讓人生氣又恨不起來。
我抓起背包往外走,一不留神,又撞到那束非同尋常的牛毛上。拉珍說:“你這個樣子很像我二妹。她每次跟我生氣也是這樣?!?/p>
我以為她變了主意,嗔怪說:“那您就當我是你三妹吧,就舍得這么對三妹?”
“兩件事不一樣的?!?/p>
“行吧,我明天再來。”我說。
“不不不,是永遠都不用來了。”她雙手撐門,迫不及待地要關掉,“再見,機靈鬼三妹?!?/p>
三
出來給小劉打了個電話,沒等接通我又掛了。第一天采訪就被人驅(qū)趕門外,傳出去讓人笑話。我也沒打算立刻回酒店,那樣的話,被驅(qū)趕的意思顯得更重一些。好歹得在村子里多待會兒,我這么想著,頂著大太陽在村里轉(zhuǎn)悠。沒多久,我找到了一個茶館。
一進門就聞到股膻味兒,黑漆漆的桌椅泛著油光,像是用羊油抹過。幾縷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細密的灰塵在強光里跳動,四周則顯得更暗了。老板娘是一個胖胖的女人,她熱情地過來跟我打招呼。在她的建議下,我點了一碗藏面、一壺清茶。等餐的時候,旁邊桌上喝茶的三個戴著氈帽的老人看了我?guī)籽?。我加了十塊錢,選了個帶布簾的座位,簾子一拉,差不多是個小包間了。
心里一直堵得慌。從昨晚到現(xiàn)在,老葉一條微信也沒有。他一貫不喜歡發(fā)微信閑聊,哪怕就是真的想念了,也會打打電話。這么多年,我理應習慣。
跟老葉相識于一個獨立電影節(jié),我倆一見如故。酒店有個室內(nèi)小操場,每天晚飯后,老葉都約我下去走幾圈。聊的多是跟電影有關的話題,《東京物語》《杯酒人生》,也聊小津安二郎、詹姆斯·卡梅隆。老葉說,最給他信心的人是李安,他預感自己這塊大器可能比李安還要晚成十年,所以做好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準備。
老葉的夢想倒也并非不切實際,——拍一部轟動大半個中國的電影,讓每一個走進影院的人都記住他的名字。大學畢業(yè)后的幾十年,老葉的熱血從北京灑到上海,又從上海灑到浙江,最后不得不帶著一口京腔回武漢重新開始?!皶r間太快而現(xiàn)實太殘忍?!崩先~指著頭上的白發(fā),像在訴說一場痛心的災難,“看到?jīng)],有多少根,就有多少次慘敗。這顆腦袋上,藏著厚厚一本莎士比亞悲劇集?!薄f到這兒,他反過來安慰我:“放心,不管怎么樣折騰,夢想總他媽冒著熱氣?!?/p>
那次活動后,老葉給我寄了本書,是他早期出版的關于電影的藝術評論。我花一個通宵看完了,期間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合書而嘆,為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那本書如同一個秘密通道,讓我由此通往另一個老葉,深邃、孤獨、執(zhí)著、堅持。那篇后記我看了多遍,克制又精準的表達讓我在惆悵之余,還生出一些自卑。我腦子里時常會冒出一些可笑的場景:我冒著大雪去找老葉,告訴他,要跟他浪跡天涯。
年底回武漢,我倆又見了一次。當時他在一個縣城導一臺晚會,我去的那天正趕上頭一天彩排。彩排進行到一半,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剛剛拼裝好的LED顯示屏和兩部新購的機器全淋得濕透。老葉抱著機器,坐在一片狼藉中號啕大哭。在外人看來,我不該選擇老葉,戀愛也好,結(jié)婚也好,似乎都不是最理想的對象。但有時候,人的感情實在難以說清,就有一種非他不可的執(zhí)拗。我是,梅姐也是。
梅姐是老葉死心塌地地追求者。她大學時就喜歡老葉,直到四十歲出頭還單身,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老葉討厭她,還不只是因為她的胖、國字臉和單眼皮,更因為她“除了有錢,什么都不懂?!蓖虏鬯龝r,老葉會做出一副難以招架、唯恐避之不及的表情,吐槽的內(nèi)容也五花八門,聽盜版肖邦,喝粥往里加辣椒醬,把香奈兒穿成地攤貨,——因為胖,兩個交叉的“C”都扯得背靠背了。老葉那幫同學很鄙視他這副傲骨,說他假、不知好歹。
我來老葉公司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是在他公寓里過的。那晚,梅姐也來了。她甩掉鞋,把大衣和坤包扔到沙發(fā),赤腳在屋里走來走去。老葉摟著我,所用的力氣幾乎要把我對折。不過這對梅姐沒有絲毫干擾。她在我們對面坐下,品嘗起老葉杯里的酒,氣定神閑。倒是我貼著老葉的胸腔,感覺出一種難以定義的雜亂,讓我有種會失去他的擔憂。
第二年夏天,我從老葉家搬了出去?!诘钟方愕倪@場拉鋸戰(zhàn)中,老葉最終還是敗了。他來跟我攤牌,垂頭塌臉歪在沙發(fā)里,像堆燒盡的炭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竟然在最短的時間里替他說服了自己,——挽回了老葉,我又能給他什么呢?我無非比梅姐年輕十幾歲,那又有什么用呢?青春無價?算了吧,梅姐能給他投錢,讓他朝自己的夢想邁出一大步,那是比青春更重要的東西。之后的事沒讓人失望,那部院線電影讓老葉賺了一大筆,也幫他奠定了江湖地位。這無不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遲到的正確。那幾年老葉如沐春風,看梅姐的眼里也有了柔情。如果不是后來梅姐入獄,老葉興許會娶她。
我被很大的吼叫聲吵醒,掀開布簾一看,見四五個男人圍著那張最大的桌子在賭錢喝酒。桌上鋪著氈布,上面撒了各式各樣的藏式骰子,每次下賭注前,男人們都要用力拍桌子、大吼一聲“嚯”,我真擔心那張桌子瞬間散架。
出去結(jié)賬,那三個老人還在,他們面前的酒換成了茶,但明顯有了醉意。我看著這么愜意的傍晚,又想著反正回去也是無聊,干脆也要了壺酒,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來。青稞酒裝在一個白色瓷壺里,老板娘還端來一盤炸土豆片。“送你的?!彼χf。
“卓瑪,你太偏心了?!蹦亲蕾€錢的男人中,有一個人大聲喊。
“你天天白喝我的酥油茶還不夠嗎?”老板娘繞過去,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男人看向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他看上去四十歲出頭,皮膚黝黑,頭發(fā)像綿羊毛一樣卷著。
“嗨,旺久。”有人喊他,“你小子,別光顧著看美女?!?/p>
大家一陣哄笑,都轉(zhuǎn)過來看了我一眼。
天快黑的時候,屋里起了涼意。老板娘把靠著墻角的爐子生起來,又給每桌續(xù)了酥油茶。打牌的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火爐附近那桌去了,叫旺久的男人說他不玩兒了。他穿好鞋,端著酒杯朝我這邊走過來。
“您好啊老師?!彼谖覍γ孀?,“艷遇攻略背熟了嗎?”
我怔了怔,用同樣的語氣回答他:“我干嗎要跑到這兒來艷遇?拉薩街頭的帥哥可比這兒多多了?!?/p>
“哈哈哈哈?!彼χo自己倒了杯酒,“不是來艷遇,我猜,你是來見拉珍的吧?”他說最后那句話的時候換了副神態(tài),看上去正經(jīng)多了。
我沒說話,沒弄清這人底細之前,我只能裝聾作啞。他說:“別裝了,你臉上已經(jīng)寫著答案呢。”
“是,想來看看?!蔽艺f。
“那可是個善良的好女人呀。她的心像海螺一樣純潔,品行像箭桿一樣端正?!闭f話聲在我身后,那三個老人正準備離開,像是無意間聽到我們的談話。
“是啊是啊。誰娶了她,是天大的福氣?!?/p>
“瞧瞧那個次曲,男人只是去拉薩打工,她就睡了別的男人,腥臊得很呢。是不是,旺久老師?”
旺久說:“天要黑啦,快看不見路啦?!?/p>
老人們走后,我問旺久:“你是老師?”
“聽你的口氣,我好像是個冒牌貨?!蓖玫男Ω盍?。
茶館里又來了一撥客人,看樣子是剛從酒桌下來的。他們一來,茶館內(nèi)頓時顯得逼仄嘈雜。不時有人跟旺久打招呼,從他們的表情和臉上的笑來看,他們應該誤會了我跟旺久的關系。應付完他們,旺久跟我說:“之前你那個姓劉的朋友來找拉珍的時候,她就告訴我了?!?/p>
“難怪。不過看樣子弄不成了,她筑的壩比三峽大壩還牢固,我休想問出一個字。”
旺久狡黠一笑道:“所以嘛,更歡迎你在這兒艷遇?!?/p>
“你好像很保護她。”我問旺久,“親戚?”
“她在跟我學認字,算是我學生?!蓖媒o我遞了根煙,我裝作老到的樣子接過來,旺久起身給我點了火。我說:“不是太明白,她為什么要拒絕呢?其實,好多人都是通過自己的故事改變了現(xiàn)有的生活。我也不是說她非得那么功利,但起碼,這事兒對她沒壞處。”
“那只是你的想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也許她有她的苦衷?!?/p>
“原因呢?應該有個原因?!蔽艺f。
“我也不知道。她只是說,她很害怕,也很討厭?!蓖谜f。
煙抽完,旺久說他得走了?!熬七€多,你慢慢兒喝,但晚上就別出去搭車了?!彼ㄗh我就在茶樓住下,說完叫來老板娘卓瑪,給我要了房間,并囑咐她換上干凈被褥。
四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得有些晚。房間不太隔音,帶著“嚯嚯”叫喊聲的牌局后半夜才散。老板娘在廚房切煮好的牛肉,她說:“住宿費和昨天的酒錢旺久已經(jīng)結(jié)過了,包括今天的早餐錢?!彼o我倒了碗熱茶,讓我去火爐邊坐一會兒,早餐馬上就好。
“拉珍會來這里坐坐嗎?”我問她。
“不?!彼f,“李師傅生病后,她像變了一個人,喜歡獨來獨往,話也沒以前多了。唉,她真是個苦命女人?!?/p>
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沒走多遠,我碰上了拉珍,她剛從寺廟里出來。她看了我一眼,沒打算理我。
“早啊?!蔽腋纤f,“我有這么讓你討厭嗎?”
“你竟然一個人在外面喝酒?!彼f。
“沒一個人。還有你的語文老師?!蔽艺f。
拉珍停下來,臉色很難看:“你可真不害臊。旺久老師可是個正人君子。”
“喝個酒而已,至于這樣說嗎?我們可是什么都沒干。不信你可以去問卓瑪。”
拉珍沒說話,但默許我跟她進了院子,也沒像昨天那樣把老李藏在臥室里。
老李的病是勞累過度引發(fā)的腦萎縮。最先表現(xiàn)在視力上,看東西模糊,有黑點,跟著聽力也開始弱下去。來山南援藏的干部帶他看過不少醫(yī)生,前前后后七八年,終究沒擋住病情惡化的速度。到現(xiàn)在,眼睛徹底看不見,聽力也只剩薄霧一樣的輕微了。
見到老李的第一眼我很意外。我原以為,一個置身黑暗與無聲世界八九年的病人,多少會有些陰郁或暴躁,身體也不見得有多好。老李恰恰相反。
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橙黃色氈禮帽,藏青色棉衫,朱紅色褲子,褲腳在腳踝處收緊,套進高幫旅游鞋里。這一身,可比拉珍的要絢亮太多。
老李手里搓著一串金絲楠串兒,面容平靜。不是我自我暗示,這個院子還真因他的存在顯出不同,像是把周遭縹緲浮游的東西壓下了、鎮(zhèn)住了,讓所有物質(zhì)穩(wěn)穩(wěn)當當落了地。
拉珍做好早餐,過來扶老李。
“今天的太陽有點大哦。”老李說。
“花又開了一朵,各人摸嘛?!崩滟N著老李的耳朵,無縫切換至地道的四川話。因為要使勁兒喊,她脖子上的青筋全冒了出來。
老李偏著頭,過了幾秒才全部聽清。他摸著那朵月季笑說:“確實,比上回的大哦。”
賞完花去水池邊洗漱。刷牙、洗臉,最后一項是擦背。老李脫了上衣,抓住墻邊的欄桿?!笆裹c勁嘛?!崩侠钫f。他肩膀很寬,肌肉也緊。
“要好大的勁嘛?!崩涠壮神R步,把全身的力氣集中到兩只胳膊上。
“輕了,哎呀,重點嘛?!崩侠钸€是不滿意。
拉珍猛一使勁,把老李推了個猝不及防?!俺羝拍??!崩侠盍R著,轉(zhuǎn)身抓她,抓了幾下也沒抓到。
擦完上身,老李坐回躺椅,問拉珍要煙。“忍忍。醫(yī)生怎么說的?”拉珍說。老李沒好氣地說:“那飯也別吃,水也別喝了嘛?!崩淇戳怂魂?,只好給他點上。老李吸了一口,笑著說:“這才是好婆娘嘛?!崩湓谒樕虾莺荽炅艘话眩骸袄虾偂!?/p>
老李抽完煙,喝了茶,起身鍛煉。他抓著扶桿來來回回,腳落得穩(wěn)當有力,能踩出腳印兒似的。與步伐同頻的,是朝后打開的胳膊,如同劃開深湖的船槳。我看著他心想,他的世界,是否真的就如別人想象的那般單調(diào)乏味、無可奈何嗎?真的就是牢籠和荒野嗎?也未必?;蛟S他早已穿越到另一個時空,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新的世界,在那里,他能看見蝴蝶翩翩起舞,聽溪水湍流,感受萬物生長、四季變換。
拉珍忙完手上的活兒,坐到沙發(fā)上看字典。
“跟著旺久老師學了多久了?”我問。
“到今年八月二十號,就是三年了?!崩湔f,“旺久心腸很好,是我們村里最好的老師,他跟很多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彼页鲆豁硨戇^的練習本和描紅字帖讓我看。那些練習本上的字,每一行的第一個字都是手寫的,工整規(guī)范。我問:“旺久寫的?”
“當然。我說過,他是我們村里最好的老師?!?/p>
“的確是位好老師?!边@么多練習本,每一行寫示范,得花多少時間啊。我又想起昨天他在茶館賭錢時的樣子,簡直不像是一個人。
我沒想到的是,拉珍竟然留我在這兒吃午飯。她很少對我笑,話也大多帶著針刺,可我能感受到她隱藏著的善意,——她特意為我做了一道萵筍炒臘肉。要知道,她和老李都是不沾葷的。
拉珍的川菜做得很地道。吃飯的時候她說:“老李頓頓離不開大蒜和姜,剛結(jié)婚的時候,兩人為這事拌了好幾次嘴,但后來,她也離不開這兩樣,有時候吃糌粑還要來瓣蒜?!崩溥呎f邊在老李面前支起一張小桌子,把飯菜盛好端出去。
吃飯時我跟她說:“晚上我跟你一起去賣花吧。”
“不可能?!崩浠亟^了我,“你可真得寸進尺。得寸進尺,旺久教我的成語?!?/p>
我說:“那你打算就讓我一直在這兒白吃白喝?”
“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可以幫忙給老李擦背的?!崩涮Я颂О脒呑旖?,又說,“你真打算天天來嗎?我還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p>
“我不僅臉皮厚,也不害臊?!蔽艺f,“興許還能多幫你賣出點花呢?!?/p>
“別想了?!彼彝肜飰毫藟K肉。
吃過午飯,拉珍去給牛添草,讓我在沙發(fā)上躺會兒。我待了會兒覺得無聊,出去找拉珍說話。
牛圈是用石頭圍起來的露天式院墻,氈子遮起一個角落,供四頭牛躲風避雨。院墻半人多高,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牛糞。因為日照充足,干燥得沒一點味道。院墻后面有幾棵很粗的楊樹,枝干朝四處綻開,像騰空的禮花。長長的山脈橫臥于天際,最遠的幾處山坳里還攢著積雪。
拉珍正把地上的新鮮牛糞鏟進蛇皮袋子里。她脫了外套,露出里面的暗灰色薄衫。
“你這樣會弄臟衣服的。”我說,“要不要我去把罩衣給你拿來?”
她停下來看著我:“你可不要小瞧我們這邊的太陽,連骨頭都能曬黑?!?/p>
“沒事?!蔽夷闷鹨粔K牛餅,拍了幾張照。
拉珍說,這些牛是她二妹的。二妹和妹夫在市里開店,牛交給她喂。我從她的話里整理出一些信息,他們兄妹四個,一起長大的只有姐妹三個,——大哥一出生就讓爺爺奶奶抱走了,他們住在縣城,有工作,能讓他有更好的環(huán)境。拉珍因此成為家中的老大。阿爸過世早,阿媽有嚴重的咳嗽病,兩個妹妹都是她帶。她沒上過一天學,很小就出去做工給妹妹們掙學費。如今,哥哥在縣里當醫(yī)生,兩個妹妹一個賣玉,一個開餐館,只有拉珍留在村里。
“賣著玉還惦記著這幾頭牛,也該為你想想。”我說。
“順手的事,我喜歡待在牛圈?!崩湟庾R到跟我聊天是個錯誤,沒再開口。
干完活兒,拉珍關好圈門出來,沒急著走。她摘下帽子,將額前的頭發(fā)理順,朝對面的公路看了幾眼。
“等人嗎?”我問。
“呃,沒有的。”拉珍說,“曬曬太陽,補鈣。”
“等著把骨頭曬黑呀?”我笑她。
“你這個人,可真是麻煩。”拉珍離我遠了幾步,很不高興的樣子。
一輛摩托車開過來,遠遠減了速。不是別人,是旺久?!班?。”我跟他打招呼,“這是去哪兒?不用上課嗎?”
“今天周六,我去市圖書館給孩子們借幾本書。”旺久看了拉珍一眼,又看著我。我知道他疑惑什么,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拉珍為什么又接納了我。我沖他攤開兩手,意思是,我可什么都沒拍。
旺久從車廂里拿出一套《一千零一夜》給拉珍,他的牛仔褲上殘留著洗衣粉的水印,黑色T恤皺巴巴的,領口磨出毛邊和一個個小洞,像被蠹蟲咬過。
“呃,這么厚,得慢慢看呢?!崩湔f完,也從袋子里把最新的作業(yè)遞給旺久。旺久翻開看,指出里面的一個小錯誤,是“首當其沖”不是“首當其中”,拉珍趕緊掏筆改了過來。
“李大哥最近怎么樣?”旺久說,“茶葉還有嗎?”
“有的有的?!崩湔f,“你阿媽好點了嗎?”
“好多了,這兩天飯量比我還大呢?!蓖谜f完,問我晚上有沒有別的安排,如果沒有就去茶館聊天,有個支教的老師過來,對藏戲很有研究?!按蟾畔挛缥妩c半左右,你等我微信?!?/p>
我看著旺久朝前飛奔的摩托,這才發(fā)現(xiàn)車后捆著一只很大的編織袋?!坝秩タ春⒆恿恕K嗌嫌袔讉€孩子,家里情況都不太好,他隔一段時間就要去一次,帶面包、牛奶,馬上要冷起來了,這次肯定是去送棉褥?!彼f完,目光還被遠去的摩托車緊緊拽著,像是旺久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似的。
天氣好,老李會在院子里坐到天黑。正午過后的陽光有些烈,出發(fā)前,拉珍得把遮陽傘撐起來。
撐好傘,她抓著老李的手順傘柄往下摸,保溫杯貼傘柄放著,里面有續(xù)滿水的熱茶。接著,拉珍把他的手往后移了半厘米,那里有個凳子,凳子上擱著晚飯,饅頭或是一根水煮玉米。老李抬起下巴,兩眼像封存的陳年舊物,笑容卻生動:“曉得了,曉得了?!?/p>
拉珍將一個東西塞進老李手里。老李摸了摸:“啥子嘛?”
“橘子?!?/p>
“好嘛,你快去嘛。”
“鎖門了哦?!崩涠⒅侠睿歉鄙駪B(tài)在我看來,像百煉鋼化成了繞指柔。而老李,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愛意,摟著她后背拍了拍:“鎖嘛?!?/p>
我也背著包準備出門。離旺久說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打算去茶樓要壺茶,邊喝邊等。拉珍說:“你是真打算又去那邊嗎?”
“那我能去哪兒?”我說,“總比一個人回酒店待著強吧?”
“如果你還想跟我去,就趕緊動身,喝酒還是賣花,你選一個吧?!崩滏i好門,把帽子兩邊的絲帶在脖子底下打了個結(jié)。
“當然選你。”我說,“不過,李大哥呢?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兒子安了攝像頭,隨時都可以在手機上看?!崩湔f。院子傳出老李的歌聲:“去年種的青苗,今年已成秸束。少年忽然衰老,身比南弓還彎?;ㄩ_季節(jié)過了,玉蜂可別惆悵。相戀的緣分盡了,我也并不悲傷?!?/p>
我停下來,想把整首歌聽完。
拉珍說:“倉央嘉措的詩,仁青教他唱的,仁青是我兒子。”
“真好聽。”我說,“沒想到李大哥有這么好的嗓子?!?/p>
“他故意唱給我聽的,好讓我覺得他更喜歡一個人在家里,讓我出門后不那么擔心他?!?/p>
我大約能體會老李的心意。病了這些年,他何嘗不是每天沉浸在內(nèi)疚和懊惱中。當有了市里那套房子,老李儼然找到彌補的辦法,——讓她離開這個院子,像鳥一樣飛出去,哪怕只是一個短暫的傍晚。
路兩邊是成排的楊樹,枝葉在風中搖擺,嘩嘩的聲音像海浪在拍打沙灘。拉珍說:“我和老李剛認識的時候,這些樹才小指粗。老李當時還說,等樹粗到他胳膊,他攢夠了錢,就帶我去措嘎湖。現(xiàn)在你看看,都超過老李的腰了?!?/p>
“后來去了嗎?”
“沒有。工地一個接一個,忙完工地的事,自己還要蓋房子,還要幫二妹家蓋房子,活兒怎么干都干不完。后來又有了仁青,就更需要攢錢了。等日子好過一點的時候,他就病了。”拉珍看著窗外,“時間過得真快啊。不過,也沒什么好后悔的?!?/p>
“措嘎湖美嗎?”
“美吧,我也不知道。聽說在雪山下,每年夏天就會開很多花,各種各樣的顏色。大家都叫它神湖?!?/p>
“現(xiàn)在正好是夏天?!蔽艺f,“要不過幾天,我陪你去吧。帶上老李?!?/p>
“不用?!崩淇囍槪D(zhuǎn)頭看著路邊的楊樹說,“他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五
拉珍沒有全程帶著我。在路邊搭上順風車后,她直接送我回了酒店,說晚上十點多再來約我?!澳菚r候歌廳才有客人,我得先回去補一覺。”聽上去,也不是沒有道理。我說:“我會九點五十五的樣子在樓下等著。”拉珍說:“最好多穿點?!?/p>
之后的幾天,我白天睡,晚上跟著拉珍穿梭在大大小小的KTV(歌廳),有時候也去朗瑪廳。老實說,頭兩天下來,我就完全撐不住了,不僅是體力上的消耗,還有重復、機械以及不斷被人拒絕而帶來的心理上的磨損。盡管我知道這只是短暫的體驗,但當我從歌廳離開,回到酒店,仍然沒辦法從這個體驗的角色中迅速抽離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出那樣的不安和恐慌。
如果說之前因為她捉摸不透的情緒,我心里多少有些梗塞,但那幾天下來,我唯有佩服,——生活注定艱難,但她從沒丟失在現(xiàn)實的泥濘中大步向前的勇氣。在這一點上,她似乎是愚鈍的,愚鈍地將一朵朵花賣出去,用毛毛角角的差價讓老李和兒子盡可能過得好一些。除此之外,她似乎什么想法都沒有。
賣花這事兒毫無規(guī)律可循,全憑運氣,運氣好不好,則需要不厭其煩地去碰。山南的歌廳分布很散,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兜下來,等于是將整個市區(qū)繞一圈。忙起來的拉珍幾乎不說什么話,停車,拿花、上樓、進包房、出包房,下樓、放花、騎車,有種屏息凝神與時間賽跑的意思。但這樣的隱忍和專注并不意味著就一定有回報,客人們對幾百上千塊的包房費滿不在乎,開起各種酒水也從不眨眼,輪到這幾十塊錢的小物件卻變得遲疑起來。拉珍唯一的經(jīng)驗是,等凌晨過后,客人都醉了,就會變得爽快大方。歌廳凌晨三點后打烊,打烊前的兩個多小時由此顯得彌足珍貴。這個時間段,拉珍幾乎是跑著上樓梯的,急迫中帶著矛盾,——她想多賣點花,又不想看他們喝得爛醉。為了彌補某種愧疚,她又變得不那么趕時間,會在某個嘔吐的人跟前停留一會兒。
每天晚上,拉珍騎電驢帶著我,沿著空蕩蕩的大街陸續(xù)拐進每一家歌廳。街上是寒冬,歌廳里卻是炎夏,我和拉珍的大棉襖顯得十分突兀。當厚重的大門推開,震耳的音樂聲和歡呼聲洪水般涌過來,更是讓我感到渾身更加笨重。我在人群中尋找著那張可以突圍的臉,——男的,面容和善的。通常,尋找尚未結(jié)束,就有熱情的藏族男人過來拉我。嗨!紫瑪。他們這樣叫我,噴我一臉酒氣。一起玩兒吧,一杯酒一朵花,我全買了送給你,怎么樣?
有時候也會誤入十分安靜的包房,幾個男人坐在那兒低聲說話。我的出現(xiàn)讓他們很掃興,“女人都沒有,你要我們買花?最好快點滾出去?!蔽一翌^土臉從房間出來時,拉珍也正從對面的房間退出來。她從我臉上看出什么,說:“我們藏族男人,看見漂亮女人就像燒開的水,滾燙滾燙的,兇的時候也不是真的討厭你?!?/p>
“下次再碰上他們,我就跟他們喝了。灌倒了再賣花?!蔽艺f。
“呃,那你就是傻瓜三妹了?!崩湫α诵Α?/p>
有天在趕往下一家歌廳的路上,天下起了雨,我倆只好順道回了酒店。已近凌晨兩點,我勸拉珍睡下算了,她不同意。她說她從不把隔夜花賣給別人。她怕自己睡著,在屋子里來回走動,隔一會兒就用冷水澆把臉。
“你太不容易了,換我們村里的那些女人,早跑了。如果是男人,那就跑得更快。”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耐力的女人?!?/p>
“開了頭就好了?!崩湔f,“第一年的時候,歌廳沒現(xiàn)在這么多,我只能天天去朗瑪廳碰運氣。朗瑪廳沒有包間,全敞開的那種,酒桌擺得密密麻麻,大家聚在一起劃拳喝酒,根本聽不見我在說什么。第一個買我花的是個年輕小伙子,他給自己的女友買了一朵玫瑰。當他遞給我五十塊錢,我一激動,不知道是該先找錢給他,還是先遞花。手忙腳亂地,玫瑰花的刺劃傷了他女友的胳膊,我看著滲出來的血,不停說對不起。我很害怕,害怕她改變主意不要我的花了,呃,當時,我真是恨不得給她下跪呀。不過,那個女孩竟然什么也沒說,真是個善良的好人啊。我記住了她的樣子,之后每次轉(zhuǎn)經(jīng)拜佛,我都會為她祈禱。”她一臉動情,眼里仿佛裝滿了月光。
我猶豫片刻,說:“拉珍姐,問你件事,你別生氣?!?/p>
“你是不是喜歡旺久老師?”我說。
拉珍的臉“唰”地紅了,像只癟掉的氣球。“雨停了,我得走了?!彼f。
“我沒覺得有什么,我倒是希望你是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在她身后說。她等我說完,抱著花出去了。
六
小劉從玉麥回來后請我吃大餐。電話是上午打來的,我正睡得天昏地暗?!跋瘸晕顼垼砩蠋闳タ囱莩?,你還沒看過這邊的演出呢。”他說完,我睡意全無。與其說是對小劉安排的活動感興趣(事實上,如果是在武漢,我怎么都不可能跟小劉單獨吃飯),還不如說是我找到一個很好的不去賣花的理由。這幾天,拉珍越來越習慣我的陪伴,而我卻力不從心,以至于看到她那輛小電驢就有暗無天日的絕望。
我給拉珍發(fā)了語音,編了一個比吃飯更重要的理由。拉珍的語氣聽上去有些低落,也可能是我撒了謊,有些心虛。
小劉挑了家粵菜館,打開酒。沒等菜上桌,我倒了一小杯先悶了一口。小劉說:“報復性放縱啊,采訪采抑郁了?”
“再賣下去我得瘋掉。”我說。
小劉哈哈哈哈哈,擺弄著包房里的唱片機。陽光斜著照進來,在花鳥墻紙上投下幾道亮光。音樂響起,旋律歡快,歌詞膚淺得令人輕松。小劉也倒了酒跟我碰杯:“來,敬自由?!?/p>
菜陸續(xù)上桌。法式煎鵝肝、沙司醬蝦球、濃湯鱈魚羹、金勾茭白面。小劉又招手加了道一品菌?!皝砹诉@么久,得請你吃頓像樣的?!?/p>
“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啊。我隨時都能扔掉那些花,把生活撥回原來的軌跡,喝咖啡,逛街,睡懶覺。可拉珍沒有退路,沒有其他選擇。一想到這些,我就說不出的難過。”
小劉笑我太容易被傳染:“說白了,都是命,逃也逃不掉。誰過得容易?受苦的路數(shù)不一樣罷了。話說回來,我覺得她并不覺得有多難。愛情能戰(zhàn)勝一切?!?/p>
“未必,男人看女人,多少都有些片面?!蔽野丫聘闪?,問小劉打算什么時候走,“我待夠了,想回去?!?/p>
“等我忙完吧,最多還有一星期?!毙⒔o我盛了碗湯,“想老葉了吧?他昨天還跟我聯(lián)系了,批評我不該把你一個人扔這里。你說他講不講道理,我不是得跟劇組跑嗎?再說了,又不是我的女人?!?/p>
我說:“好好兒的提他干嗎?”
“提不提,你不也天天惦記著嗎?對了,關于投資的事兒,我打聽到了一點?!毙①u起關子,“我要說了,你怎么感謝我?”
“愛說不說?!?/p>
小劉說:“還記不記那個叫雪莉的女孩兒。腿很長,這兒特大?!彼谛厍巴辛送?。
我當然記得。老葉老家的人,跟他還是同族。我印象深刻主要是因為她不俗的外形,身材豐滿,長相清純,笑起來跟某女星有幾分像。去年公司拍一部微電影,老葉找她來試鏡,可惜完全不是演戲的料。我盯著小劉:“怎么,老葉喜歡上了?”
“老葉喜沒喜歡上我不知道,但投錢的那老板喜歡上了,老葉搭的線?!毙旱吐曇?,“還是個雛兒?!?/p>
我盯著小劉:“老葉能干這種事兒?”
“老葉怎么就不能干了,你可別說他是圈里的一股清流?!毙⑿π?,“他已經(jīng)出賣過一次肉體了,還在乎再出賣一次靈魂?”
“嘴真欠?!蔽矣行┧?,“老葉對你可不薄?!?/p>
“開個玩笑你還心疼上了。好了,不說老葉了,說你。你真打算在他身上耗一輩子?”
“誰在他身上耗了?——你別這么看著我。”
“跟著我吧?!毙⑷匀痪o盯著我,像要把我死死勾住,“我跟老葉不一樣,你在我眼里,獨一無二。”
“扯什么淡,喝多了吧你?!蔽矣旨庇謿猓瑴蕚浣柚蠋镒?。剛站起來,被他從后面抱住,手也開始不規(guī)矩。我全身僵硬,不敢確定這真的是小劉,我記得他剛進公司時,說話會臉紅,走路習慣朝一邊貼著。我讓他等一下。他松開我,把我扳過來,毫無畏懼地看著我,一只手再次從衣擺伸進去。
我給了他一巴掌。
從飯店出來,胃痙攣得難受。冷汗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從毛孔往外爬,后背很快起了熱烘烘的涼意。我極力撇開恍惚,盯著不遠處的斑馬線。我忘了看紅綠燈,只想著盡快經(jīng)過它,去馬路對面打車。一聲尖利的響聲在耳膜上狠狠剮蹭了一下,耳道里頓時刺痛難忍,接著是膝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黑色的引擎蓋頂住了。圍過來幾個人。一個男的沖出來跟我叫嚷,氣急敗壞。我被人拉到路邊,耳朵里的刺痛還沒消失。那個司機剛剛罵我的話此時變成了小劉的,——“×,裝什么裝啊。告訴你,公司里上過老葉那張大床的,可不只你一個?!?/p>
拉珍在洗衣服。我去了餐廳,一頭倒進沙發(fā)里?!安皇钦f有事嗎?”拉珍跟過來問我怎么了,“你臉色有些差,生病了嗎?”
“感冒。”
“你說謊。你喝酒了,還哭過?!?/p>
我壓下去的傷心再次涌上來。來的路上,跟老葉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不斷閃現(xiàn)、回放。他為我做的每一件暖心的小事,他不經(jīng)意間說的每一句暖心的話都好像還發(fā)生在昨天。而所有這些被我視為跟生命一樣重要的回憶,原來并不屬于我一個人。也許我早該明白,老葉的愛固然真心,卻是廣博的、共存的、疊加的。他會坐在另一個她身后,為她吹干濕漉漉的頭發(fā),為她買回好看又保暖的拖鞋,將她扔在床頭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干凈的置物籃里。某個溫存的時刻,他也會在中途停下來,附身看著她,用交代后事一樣的語氣跟她說:“給我生個孩子吧,等以后我死了,他來替我照顧你?!?/p>
我想著這些,禁不住又流下眼淚。
拉珍說:“睡會兒吧。睡會兒就好了?!彼秊槲掖钌咸鹤樱P門出去了。毛毯剛剛曬過,有吸滿陽光的干草味道。我蜷在里面,透過玻璃看著院子里的拉珍。她在敲棉絮,棒槌一下一下用力地打上去,聽著十分安穩(wěn)。
躺下沒多久,老葉蹲在沙發(fā)前叫我。我有些驚訝,問他是怎么找來的。他只是笑,有些得意。我倆說起電影梗概的事,他一點都不認同我的想法,說必須要按投資方的意思弄。我倆很快吵起來,老葉抓過一個杯子扔到地上,茶水四濺。
醒來時,我手朝前伸著,像是在拉轉(zhuǎn)身而去的老葉。拉珍輕聲說:“總算醒了。你一定是在做噩夢?!?/p>
她給我端來一碗玉米粥。玉米粥熬得黏稠,最上面蓋著一層淺淺的淡黃色的漿汁。我喝了一口,溫熱裹著香甜順著喉嚨往下流淌,身體一下子舒暢了。我有氣無力地說:“要不跟李大哥商量商量,我跟著你們一起過算了。多好啊,有吃有喝的?!?/p>
“還能天天逛歌廳吧?!崩湫χ闪宋乙谎?,說,“我猜,你心里也有個忘不掉的男人吧?”
我給她說了老葉,從頭到尾,細枝末節(jié),我還從來沒有跟一個人這樣說過。拉珍嘆了口氣:“女人動了心,都是削尖了腦門兒往胡同里鉆,死了都不會清醒。”
“是啊?!蔽艺f。
“你那天說的是真的?在酒店里,旺久的事?!?/p>
“當然?!蔽艺f,“你喜歡他,有什么錯呢?”
“大概只有你會這么想。你簡直想不到我做了些什么。一會兒你跟我到了那邊,肯定會捂著嘴巴,在心里說,呃,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瘋子。”
七
我沒明白拉珍的話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跟她進了那間出租房。
是一間三十平方米的單身公寓。進門左手是廚房,右邊是衛(wèi)生間,再往前,是一間沒有隔斷的大房子,——被布置成了婚房。
到處都是醒目的紅色。紅色的枕頭,紅色的被褥,紅色的氣球,紅色的彩帶,床下的兩雙拖鞋也是紅色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夾著張紙,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兩個人的名字:旺久、拉珍。
旺久似乎來過。床頭柜上有煙灰缸、打火機和香煙。墻角的衣架上掛著他的衣服,嶄新的T恤、牛仔褲和一件華麗的藏袍。衛(wèi)生間里有他的牙膏、牙刷、毛巾、剃須刀。
我回頭,撞見拉珍忐忑的眼神?!白?。”她慌忙拉過一把椅子。
“真的沒什么?!蔽艺f。
“謝謝你,謝謝你這樣說?!崩鋼崦切┮路懊扛舭雮€月我都會洗一次,別的東西也是,我想讓它們都干凈著。只是,有些委屈旺久了?!彼叩揭鹿袂?,打開右側(cè)邊的門,里面是一個濃縮版的經(jīng)堂。佛龕立在最上層,佛龕前點著兩盞電子酥油燈,油燈供著一只白色的碗。她將碗端出來,重新接了一碗清水放回去。
“我每天在這里念經(jīng)、贖罪,希望活佛能原諒我。我也愿意用更苦的生活來懲罰自己?!薄袄?,別這么說?!?/p>
她找出折疊床,靠窗戶支開。又從衣柜另一側(cè)找出干凈的枕套、床單和被子。“你睡大床?!崩湔f。
“不。”我說,“我喜歡靠著窗,看看外面的風景。”
她抽空去花店取回了花。玫瑰、百合以及毛絨小熊三樣,攏共不到二十支。我覺得太少,一晚上不可能就賣這么幾朵。我算了算,整個市區(qū)十二家歌廳,二十朵花平均下來,四舍五入才兩朵。
“這些夠我賣到后半夜呢。”拉珍說,“我還賣藏刀。每晚上備個兩三把。我們這兒的姑娘,喜歡給心上人送藏刀?!彼龔恼眍^下拿出一把刀來,“這是我在八廓街買的,一直想送給旺久。他是康區(qū)人,特別愛刀。”
刀很壓手,有復古的神秘之氣。白銀的刀鞘,正面雕有龍身,背面刻著卷草和藏文,刀的柄尾嵌著一顆珊瑚珠?!斑@把刀是一位老匠人打的,旺久一定會很喜歡。”
“可憐的旺久。”我說,“他什么也不知道?!?/p>
“不會讓他知道的?!崩湔f,“旺久的老婆死了,孩子只有五歲,還有阿媽要照顧。我不會給他添麻煩的。你說,會不會是上天在考驗我?”拉珍拔出刀鞘,又輕輕套上。
“上天也是慈悲為懷?!蔽艺f,“不過我覺得,旺久不是那么木訥的人。除非他假裝不知道?!?/p>
“他不知道,我能感覺出來。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我是個跟次曲差不多的女人?!崩湔f。
“那天在茶樓,好像聽人提過這名字?!?/p>
拉珍笑笑說:“我就知道他們會說。他們喜歡踩著次曲稱贊我,一想到這個,我就睡不著?!?/p>
“她怎么了?”我說,“你說的那個次曲?!?/p>
“好幾年前的事了。是村里的一個醫(yī)生,叫丹增。次曲找他看過病,后來喜歡上了他,為他打過兩個孩子。丹增說,只要她離婚,就帶她走。次曲就去拉薩找她男人說離婚的事,等回來的時候,丹增反悔了,說那都是酒話。他開始躲著她,又認識了新女朋友,說要正兒八經(jīng)地成個家。就在他結(jié)婚那天,次曲沖上去捅了他一刀,差點要了他的命。”
我暗暗驚訝道:“后來呢?”
“她離了婚,去拉薩打工去了。聽說開了個發(fā)廊,專做那種生意?!崩湔f完,反復抹了幾下鬢角,心神不寧的樣子,“我可不能跟她一樣?!?/p>
“怎么會呢?你不會的。”我看著墻壁,腦子里是拉珍床頭那個相框,只有兩個名字的相框,它像一個細小的鉤子,勾在我心口的某個地方,有微微的刺痛。
也許拉珍看出了什么,給我講了件她覺得特別好笑的事兒。有一次她推開包房,看到兩個女人正拉著一個老頭兒喝酒。那兩個女的穿得很少,只比泳衣多一點點,她們很大聲地笑著,把老頭兒的上衣也脫了。她走過去,很快愣住了,是村主任。
“我趕緊說,呃,扎西大哥,您在呢?!蔽掖驍嗨骸按逯魅尾皇墙写稳蕟幔俊?/p>
“扎西是次仁的哥哥,兩人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呢?!崩湫ζ饋?,“過了幾天,村主任碰見我,專門叫住我說,呃,拉珍,聽我哥哥說,有天在歌廳碰見你了,說你不容易。你真是不容易啊。我趕緊說,是啊是啊,扎西大哥一口氣買了六朵花,真是好人呢?!?/p>
我和拉珍哈哈大笑。我說:“村主任一定在心里說,這個拉珍,真夠笨啊。”笑夠了,拉珍說:“我希望他們覺得我笨,笨得什么都不懂。”
我越過空蕩蕩的客廳看著她:“猜我這時候在想什么?”
“什么?”拉珍坐起來。她換了件藍色碎花棉布睡衣,放下來的頭發(fā)長且柔順。
我說:“把你刀啊衣服啊,全送給旺久?!?/p>
“好啊,我就說是你送的。你愛上他了,要嫁給他,給他生兒子?!崩湔f完又黯淡起來,“如果我真這么做了,來世都不會被原諒的。我也再沒臉見活佛?!崩湔f:“可我每天就是一邊這樣告誡自己,一邊想著把你的話變成行動。去年七夕節(jié),街上全是一對對戀人。我賣完花,看著圓圓的月亮,怎么也睡不著。我?guī)е?,騎車去找他。大概騎了四十多分鐘吧,到他家,他已經(jīng)睡了?!?/p>
“你叫醒他了?”我問。
“沒有。我坐在院子外面,看著月亮,喝著酒。后半夜的時候,酒喝光了,我又騎著車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我去轉(zhuǎn)經(jīng),在茶館門口碰見了他。他正跟幾個人生氣,說不知道是哪個酒鬼,昨晚竟然醉在我家門口了,還把酒瓶子扔我家門外,吐了一地?!崩湔f完,自己先笑了。
我倆各躺著一張床,等待夜幕降臨。窗外是塊草地,除了一排千年矮,還有幾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樹皮是褐色的,樹干纖細,玫紅色的花朵像麥穗一樣垂下來。拉珍的房子在二樓,窗戶與那些樹差不多高,那些麥穗樣的花仿佛就垂在我枕邊。風把窗簾吹得鼓了起來,我起身把窗戶關嚴。我問拉珍,“到了冬天,賣花就有些冷了吧?等仁青參加工作,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p>
“我很喜歡冬天的。到了冬天,老李會在被窩里等我。他抱著我的時候,我就覺得雪開始化了,太陽照在房頂,春天也快來了。有時想想那些比我更苦的女人,也許連個抱她的男人都沒有呢。”
“我就是啊。”我說,“我就沒個抱我的男人?!?/p>
“你這么好看,心又好,要是在我們村里,不知道能換多少頭牦牛呢?!崩湔f。
“有沒有想過干點別的,興許也不比賣花掙得少?!蔽艺f,“起碼,能睡個好覺?!?/p>
“我喜歡賣花。我喜歡看那些女人收到男人送給她們的玫瑰、百合。而且——”拉珍頓了頓說,“但也許,我是為了租這個房子?!蔽衣牫鏊β暲锏木胍?,說:“睡吧,我也有點困了?!?/p>
我聽出拉珍笑聲里的倦意,背過身,不再說話。過了一陣回頭,見拉珍半張著嘴,一動不動,像是困頓驟然而至,她還沒把剩下的話說完,就被拽進睡眠深處里去了。
拉珍很認真地睡著了,在她精心布置的婚房里。這樣的睡眠跟休息無關,更像是為后半夜的奔波輾轉(zhuǎn)積攢力量,為一家人討生活。我無法相信,在過去的兩千多個日子里,她每天都必須重復這樣的生活,把傍晚當成黑夜,將黑夜變成忙碌的清晨。
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大樓起了嘈雜。放學的孩子的嬉鬧、大人的呵斥,以及停車場不間斷的鳴笛。家家戶戶開始忙晚飯,鍋碗瓢盆交織,叮叮哐哐,油煙味兒四處穿行。拉珍的婚房成了一座遠離人間煙火的孤島,四周只有茫茫海水。偶爾,泡菜壇子會在角落里“咕咚”一聲,像是努力地融入,但很快又被接踵而至的聲音淹沒。天黑下來,與屋內(nèi)的昏暗連成一片。拉珍起了鼾聲。我遠遠凝視著她,模糊的光線里,她蜷著的身體只占了整張小床的一半。
我們是深夜十點半出門的。風從窗戶的縫隙里吹進來,像牙咬在身上。拉珍清點好包里的東西,手機、鑰匙、零錢、收款二維碼以及三把藏刀。收拾妥當后,她拿起噴壺醒了醒玫瑰和百合。我看著花瓣上的水珠,打了個激靈,也跟著清醒不少。
大樓很安靜,拉珍低低“噢”了一聲,感應燈驚慌失措地亮起來,她走得更輕了。出了樓,整個小區(qū)的樹枝都在夜色中搖擺。風比白天大了幾倍,我和拉珍的圍巾毫不留情地被掀起來,緊緊貼到臉上,棉襖也被吹成薄衫。拉珍在廣場中間站了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月光像打翻的汁液從瓶口處溢出來,延伸出無數(shù)支溪流。云海沸騰著,紛紛跳進溪水之中,被反襯出琥珀樣的通透,顏色也各有不同,有的黑褐,有的深灰或淺灰。溪水裹著云朵慢慢走遠,在即將消失的地方驀地亮了,變成跳躍的橘紅。
“真好看啊。有時候我看著看著,就感覺自己要飛起來,飛到那棵桂花樹下?!崩溲鲱^看了一陣,說,“后天你有時間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一起來給老李過生日。”
“當然可以?!蔽艺f。
拉珍笑了笑:“謝謝你三妹。”
小電驢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奔跑。風由牙齒變成鋸齒,劃在臉上疼痛難忍。拉珍伸直了背,讓我把身子縮著點。我從后面抱著她,她的身子裹在棉襖里,那樣的瘦小。
八
老李生日那天穿得一身嶄新。暗紅色的唐裝,黑色絨褲,還換了頂新帽子。拉珍牽著老李,問我?guī)洸粠?,像在展示一件寶貝?/p>
“帥呆了?!蔽艺f,“像個大地主?!?/p>
拉珍笑出了聲。她把買來的牛奶、煙、芝麻糊和一些水果依次放到老李懷里,一件件讓他摸,“徒弟們都來看你嘍,跟你學貼磚的那個小袁,想起來沒得?”
老李連連點頭:“曉得曉得,那個地滾滾嘛。他人呢?”
“他出遠門,派婆娘來的?!崩涫箘藕爸戳宋乙谎?。
我抓著老李的手,本想學拉珍湊到他耳朵邊喊一嗓子,又怕露餡。接著,我又扮演了另外兩個徒弟的婆娘,以及拉珍的二妹,跟老李反復握了手?!斑M去坐,都進去坐嘛?!崩侠钆牧伺奈业氖帧?/p>
老李生病頭幾年,每到生日,情緒就特別不好。最嚴重的一次,他用鐵絲戳過自己的喉嚨。這幾年好了很多,但也會偷偷哭?!巴低悼蘧屯低悼薨桑却磷约汉?。”拉珍說。
她開始備午飯,我跟進廚房給她打下手。以前,家里人最多的時候就是老李生日那天,比過年還要熱鬧。她提前四五天就要開始忙,打滿桶的酥油茶,煮好牛肉和羊肉。十二個徒弟約好了一起來,挨個兒給老李獻哈達,老李坐在中間,不知道多得意呢。大家從中午就開始唱歌、跳舞、劃拳,一直要鬧到后半夜。生病后,老李再也不過生日。來看他的徒弟,都被他罵跑了。
“但他又很怕他們不來?!崩湔f,“這一次,大妹二妹實在抽不開身,只好麻煩你了。”
“其實——我感覺李大哥應該知道只有我一個人?!蔽要q豫著說。
拉珍笑了笑:“可能吧?!?/p>
“他是真心疼你?!?/p>
“我也就裝著不知道吧。這樣挺好的,一屋的人,多熱鬧是不是?”拉珍說,“不說這些了?!?/p>
拉珍做了滿滿一桌菜。麻婆豆腐、宮保雞丁、糌粑面、酥油茶和血腸。老李抬頭看著對面說:“大家多吃菜哈。”拉珍低著頭,有些難為情。她默默地倒了半碗糌粑面,放進酥油、白糖,一邊轉(zhuǎn)動著碗,一邊把面往茶水里壓,讓它們成為黏合的團子。
“我倆是在工地上認識的。他見我頓頓吃糌粑,總覺得我吃不飽,就給我拿來饅頭和雞蛋。那時候我在工地調(diào)砂漿,腳被水泥燒傷了,他就給我拿來膠靴。我不要,他就黑著臉吼我,要你拿你就拿嘛,麻煩的瓜女子?!?/p>
我被拉珍的模仿逗笑了。
“阿媽經(jīng)常說,老李是菩薩派來幫我渡劫的,大妹二妹也都這么說,后來,兒子仁青也這么說。他們說得沒錯,事實就是這樣。我每天都想著他們的話。我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給你說說我的事吧。我十七歲的時候,有人來家里說親,讓我嫁給達娃和他哥哥。達娃不會說話,他哥哥是個暴脾氣,經(jīng)常把達娃打得鼻青臉腫。阿媽同意了這門婚事,家里實在太窮了嘛,如果我嫁過去,他們會送我們家三頭牦牛。那時候,三頭牦牛值很多錢了。達娃和他哥哥經(jīng)常來家里找我,我天不亮就去工地躲著。老李知道了這事后就問我,愿不愿意跟著他。
我?guī)е侠罨丶乙姲?,她死活不同意。她說,怎么能找個漢人呢?還不如跟著達娃兩兄弟呢。有天晚上,阿媽犯咳嗽病,咳了很多血。我哭著跑去寺廟請人,半路上被老李拉了回來。他借了輛拖拉機把阿媽送到醫(yī)院,那是阿媽第一次住院。醫(yī)生說,要是再晚一點送來,人就沒有了。那次要不是老李,阿媽可能就離開我們了。老李生病后,阿媽、妹妹都讓我要對他好。我兒子仁青也說,你一定要對阿爸好?!?/p>
拉珍看著老李:“你說你,你要不生病該多好啊?!?/p>
老李面無表情地吃著飯,對所有的事情一概不知。也許,拉珍最大的難不是日子的艱苦,而是黑洞一樣的孤單,但她并不能對此做出什么改變。
下午去市區(qū)拿花時,我讓拉珍多拿二十朵玫瑰。我假模假樣地分析,今天周六,又是端午節(jié),放假的人多。拉珍連連擺手,說跟這個沒什么關系。
“我有預感,今天生意一定好。我預感很準的。”我說完,拉珍沒再反對。
那天剛到第一家,恰好碰上一個公司搞團建,男男女女十幾號人,全是內(nèi)地的。我讓拉珍把這個大包房交給我,說完抱著多拿的那二十朵玫瑰,又拿走她手上所有的百合。
來的時候我就計劃好了,今天要讓拉珍放個早工。辦法也簡單,買一朵送一朵,碰上稍微對我客氣點的女的,索性白送。為了不讓拉珍懷疑,我在包房里磨蹭了好一陣,——送完花,我以一個來藏體驗生活的編劇的身份跟一位大叔聊了會兒天。等我下樓到大廳,拉珍已經(jīng)在那兒等我了,手里的毛絨熊一只都沒賣出去。她看著我兩手空空,嘴巴好一陣合不上。
“碰上幾個援藏的老鄉(xiāng),全要了。我說我今天有預感吧?!蔽野彦X微信轉(zhuǎn)賬給她。她看了一眼說:“謝謝三妹?!?/p>
我看時間還早,問她要不要去我房間喝酒,拉珍竟然一口答應。到了酒店樓下,她讓我先上去,說想給兒子打個電話。等再進房間時,手里拎著一大袋鹵菜和啤酒。我瞬間明白過來,為自己幼稚的伎倆懊惱。
“你太跟我較真兒了?!蔽艺f。見我不太高興,拉珍說:“三妹,你的心意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想你這樣。我一點都不覺得苦,真的?!彼蜷_啤酒遞給我。
喝酒時,她給我看了一張她和老李年輕時的照片。那時候的老李很瘦,短寸頭,五官輪廓分明,兩道濃眉。那雙眼睛是全身的重點,矍鑠、明亮,還有幾分冷酷和嚴厲。拉珍比現(xiàn)在還要瘦,鮮紅色毛衣把皮膚襯得瓷一樣白。
“這是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三十五歲,我二十歲。”拉珍說。
“你挺適合紅色的。以后穿鮮艷點嘛?!?/p>
“老李又看不見,穿成那樣想給別的男人看嗎?村里人一定會這么說?!崩湔f完,突然笑起來,“要是他們看到了我的‘婚房’,一定會當場昏死過去?!?/p>
我也笑了。
我拿給她一條絲巾,那天逛街時買的。我給她系上,粉色很襯她皮膚?!翱晌覜]什么送你?!崩涿鴩怼?/p>
“把酒干了就行?!蔽艺f。她仰頭把剩下的半罐喝完,猶豫著笑了笑:“有件事,說出來真的是,——我跟老李,好多年都沒做愛了?!?/p>
我怔了一秒,沒料到這個詞會從拉珍嘴里說出來?!笆巧≈蟀??”我問。
“嗯,對他身體不好嘛。不過也沒什么,真的?!?/p>
我像被一道柔光包裹,有些感動。拉珍仿佛有一只帶魔法的濾網(wǎng),輕輕一抖,留下來的都是溫熱的、暖心的。所以,她依然有理由去善待身邊的人和事,依然有足夠的勇氣蹚過艱難,依然相信前面還有美好的東西在等著她。跟她相處的這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生出羞愧,為自己的虛榮、自私、輕浮和虛假,為自己說過的那么多謊言、做過的違心事、心生的惡念。我唯有拿出所有的善意和真誠,以配得上坐在她旁邊,聽她說話。
我倆喝光了所有的啤酒。拉珍打坐樣定了會兒神,突然起身穿了外套?!拔蚁肴ヒ娡?,把東西送給他。之后,我就不再想這個事了?!?/p>
“現(xiàn)在?”我問。
“嗯。他今天在市里開會,我知道他住哪個酒店。幾天前他說起過的,所以一直帶在身上?!崩淞闷鹈拢冻鲑N著身的藏刀。
出門時,她又開了一瓶啤酒,咕咚幾下,一口氣喝光,臉上漲滿了春潮。
氣溫比前兩天還低。我和拉珍在冷氣中打著哆嗦。我們在公園里等了一會兒,見旺久打車過來了。“你們喝酒了?”旺久老遠就說,“就感覺電話里不太對勁,怎么想起來喝酒了?”
“酒能壯膽啊?!蔽倚Φ?。
“是啊?!崩湔f,“我要變成武松,上山打老虎了。”
我把拉珍往前推了推,對旺久說:“電話是我打的,但有事找你的是她。你倆慢慢聊,我轉(zhuǎn)轉(zhuǎn)?!蓖每戳宋乙谎?,讓我別走。拉珍說:“也沒什么大事,就是——”她把刀遞給旺久。旺久接過了刀,拉珍則盯著旺久,好像那把刀貼在旺久臉上、脖子上、胸脯上。
“好刀?!蓖檬掌鸬墩f,“去喝茶吧,你們的酒需要醒一醒?!?/p>
“送給你?!崩涠⒅f。
“這個——我不能收的?!蓖谜f,“你知道——”
“送給你?!崩溆终f了一遍。
我往遠處走了走,直到聽不見他們的說話。旺久又說了些什么,拉珍往后退了兩步,身體一點點蔫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朝我這邊走過來,臉在路燈下變成一張白色的紙。她邊走邊想把刀放進包里,她拉鏈怎么也拉不開,拉珍狠狠拽了一下,要扯爛似的。
“走吧?!彼驹谖颐媲?,臉上全是笑,“他說他不能收?!?/p>
旺久也跟了出來,要給我們叫輛車。拉珍說:“不用了?!闭f完拉著我要走。旺久說:“那我走路送你們吧?!?/p>
“你還是別跟著我們了?!崩湔Z氣不太好。
正說著,幾個扎著辮子的男人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散出很重的酒氣。一個人勾住旁邊那個人說:“看看人家,有老的有小的,多?!?。你們怎么回事嘛,敬杯酒都敬不下去?!绷硪粋€人接話說:“就是,這么招人喜歡,他那東西肯定比你的大一百倍?!?/p>
我和旺久沒說話,一群醉鬼,沒必要理會。但拉珍開口了,她大聲沖他們說:“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像不像站著尿尿人說的話?”
最開始說話的那個男人往回走了幾步,他穿著一件肥大的T恤,戴著一只很大的耳環(huán):“說什么呢?老子想說什么樣的話跟你有什么關系,老女人?!?/p>
拉珍說:“我老不老跟你有什么關系。你們這些人渣,小心得梅病,拖一褲子爛肉死在陰溝里。”
沒等我把她拉回來,拉珍往后躥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耳環(huán)男動手了。旺久說:“你怎么能打女人?”
我扶起拉珍,讓旺久也算了?!艾F(xiàn)在走可不行?!倍h(huán)男指著拉珍說,“除非你跪下,給我們磕頭道歉?!?/p>
“搞錯了沒有?”拉珍說,“應該道歉的是你們。”
“少說幾句?!蔽易е錅蕚渥?,被人攔住。“讓他們走吧。”旺久說,“我留下來替她道歉。”
“換個地方解決?!倍h(huán)男問旺久,“有沒有種?”
“奉陪到底?!蓖谜f,“不過得讓兩個女人先回去?!?/p>
“那怎么行?回去報警嗎?”耳環(huán)男更生氣了,“我勸你最好別耍小聰明?!?/p>
“行,我們跟著一起去?!崩湔f。
“你就道個歉吧?!蔽艺f,“他們?nèi)丝刹簧??!?/p>
拉珍沒說話,跟在耳環(huán)男后面,走得比誰都快。
一群人去了公園旁邊的一塊空地,那里燈光暗一些,圍起了半扇墻。我們剛站穩(wěn),耳環(huán)男就給了旺久一拳。旺久朝后退了幾步,也將他打倒在地。其他幾個人被激怒了,他們一起圍住旺久,有的出拳,有的動腳,黑暗中,我聞到了血腥氣。
“別打了。”拉珍跑過去擋護旺久,被耳環(huán)男推開了。他拎起旺久,把他按到一面墻壁上。
“我道歉。”拉珍說。她走到耳環(huán)男跟前,動作很快。等大家意識到不對勁時,那只胳膊已經(jīng)開始往外冒血了。她把胳膊抬起來,抬到耳環(huán)男眼皮底下,另一只手舉著藏刀:“這樣行不行,不行就再來一下。行不行?”最后三個字,拉珍是喊出來的。
“真是個瘋女人?!倍h(huán)男放開旺久,叫大家走。我叫了聲拉珍,不知道該怎么辦。旺久一把扯下拉珍脖子上的絲巾,讓我去叫車。往路邊跑的時候,我兩條腿有些抖,根本跑不快。
從坐上出租車到進醫(yī)院縫完針,旺久一直沒怎么說話。處理完傷口開藥的時候,醫(yī)生看了我們好幾次,“傷口很深,太危險了?!彼f。拉珍被送進留觀室輸液,旺久拿了藥回來,告訴我了用法和禁忌。他右眼腫得很高,脖子上也青了一大塊。我讓他去把傷口處理一下,他生硬地回絕了我。
“讓他走吧。”拉珍別過頭說。血浸在她那件絳紫色的外套上,變成了深褐色。
九
所有的藥水輸完,天也快亮了。拉珍似乎已經(jīng)等不及了,她說要去趟寺廟。
她要去的寺廟不是她每天轉(zhuǎn)經(jīng)的那座。這一座在東面,離村子有些遠,得走一個多小時。她先回家像往常一樣伺候老李洗漱、吃飯,然后換了身衣服。朝村外走的路上,有幾輛順風車停下來問我們,拉珍都拒絕了。我有些生氣,傷口這樣暴曬,會感染的。拉珍冷冷地說:“就是爛掉、鋸掉也要去?!?/p>
“為什么啊。”我說,“拉珍,你這是作踐自己?!?/p>
她停下來說:“喇嘛說過,我們應該每隔一段時間就檢查心里的善惡,好好調(diào)節(jié)自心。我怕再晚一會兒,心里那些不好的念頭就變成魔鬼鉆出來?!?/p>
寺廟依山而建,群樓簇擁。鋪滿琉璃的金頂,浮雕精湛的殿脊,厚重恢宏的墻壁,空曠之下威嚴而醒目。
一個老人坐在門外的石階上瞇眼看著我們。她穿著深青色藏袍,銀白的頭發(fā)中分至腦后綰成髻,纏一根褪色的紅色發(fā)辮。拉珍走過去跟她說話,只說幾句就哽住,要哭出來的樣子。老人摸了摸她的臉,手上的經(jīng)筒依舊轉(zhuǎn)著,不緊不慢,穩(wěn)當有力。她深棕色的臉上布滿皺紋,眼睛明亮如炬。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握著拉珍的手,溫和地看著她。
“去吧孩子。”老人說。
寺廟的大門有一面高大的墻,墻邊架著一排長長的經(jīng)筒。拉珍依次將它們撥動起來,金黃色的經(jīng)筒像是被風吹起來,輕盈地轉(zhuǎn)動。經(jīng)筒的盡頭連著一段長而陡的臺階,拉珍說爬上去就是正殿。
我沒爬幾步就覺得胸口發(fā)悶,像嚴重的高反。我靠著圍墻喘氣,拉珍已經(jīng)上去一大截了。爬完臺階,我們走上平臺,一尊佛塔立在正中間。塔身有七八米高,白灰抹面,青磚作底,腰部裝飾有經(jīng)文。佛塔四周有數(shù)不清的小石子兒,大小不一,堆成一座小山。拉珍提醒我不要碰,這都是來祈福的人壘起來的,一顆石子就是一圈。
喇嘛在正殿誦經(jīng)。十多位喇嘛相對而坐,手持佛珠,誦經(jīng)聲錯落有致,如同天籟。拉珍在一旁站立,一直等著誦經(jīng)完畢。她帶我上了二樓的廳堂,廳堂里全是佛像,繞了大廳一圈?!坝眯钠矶\吧,會幫你遠離煩惱的?!崩湎袷窃趯ψ约赫f。她把錢貼在額頭,閉眼默念,之后放進供碗,雙掌合于胸前,由上至下分別在額頭、嘴邊、心口停留片刻。盡管我是第一次見識藏族人布施,但還是感覺拉珍的動作有些用力過猛,——若不是合十的掌心撐著,她整個人會朝前栽倒下去。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我瞥見拉珍飛快地拂去了臉上的淚水。
出寺廟后,拉珍的步子比來的時候慢了很多。我問起她拜佛時那套動作的含義,拉珍說:“表示自己身體、語言和意念都跟佛祖的一致,也表明自己言行一致,沒有虛假?!?/p>
回去的路上她沒怎么說話。太陽從山脈后面升起來了,灑出大片的金色。路上走過來大片的羊群,羊倌趕羊上斜坡,背對著我們?nèi)瞿?。拉珍這才停下,找了塊空地坐下來。
“沒有幾個人能做到央宗那樣?!崩湔f,“她九十二歲了,每天都會爬上臺階去廟里轉(zhuǎn)經(jīng),做禮拜,六字真言都念了好幾億遍了。她腿腳不好,那些臺階只能一點一點地用兩只手爬上去,但她刮風下雨都要去的。有一年,村里有人要磕長頭去岡仁波齊,她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只給自己留了一點吃飯的錢。看到她手里那只經(jīng)筒了吧?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從來都不離手,木把上都能看到指頭的印記了。”
“你也做得很好了?!蔽艺f。
“我做不到央宗那樣,但我肯定會照顧好老李。”拉珍停下來,像在跟自己做保證,“我一定會做到的,肯定會的。我也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p>
“但是拉珍,你不許再像昨天那樣傷自己了。”我說,“你得答應我?!?/p>
“會的。我當時就已經(jīng)很后悔了?!崩涞椭^說。
我遞給她一張打印的照片。這是有天她和旺久在牛圈旁說話,我偷偷拍下的合影。拉珍看了照片一眼,蹲在地上,好半天沒起來。
十
回武漢那天,老葉在出站口等我,春風拂面的樣子??磥?,他心情不錯。他站在那兒,等著我撲過去擁抱他,以前都是這樣的。
“不舒服啊?”他沒等到預期的回應,有點意外?!案忻傲耍俊彼舆^我的箱子,閃了下手,又說,“把山南的石頭都帶回來了?!?/p>
“還好吧,——我說的是箱子?!蔽艺f。老葉停下來看我:“西藏有多冷,把你都變成冰窟窿了?”他伸過手來摟我,我繞開了。
車里開著冷氣,窗戶關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變成一部默片?!翱偟糜袀€原因吧?”老葉問,“怎么還成了悶葫蘆了?”
“雪莉的事,是不是真的?”我看著他。
老葉按下半扇窗戶,把煙揉成兩截扔出去。他抹了把臉,抓過我的手,仿佛帶著沉重的歉意,以前的,現(xiàn)在的。車里散發(fā)出熟悉的味道,香煙、洗滌液、洗發(fā)水、香皂,混合或分開,都讓我敏感到無法忽略。
“小劉跟你說的?”他問。
“他說的多了。”我抽出了手,“我還給了他一巴掌?!?/p>
“這王八蛋怎么你了?”老葉看著我。
“沒怎么。我在想,他怎么變化這么大。是他變化太大,還是我這么多年跟著你,讓大家把我看輕了?!蔽艺f,“我都有點想退出了?!?/p>
老葉的手原地惆悵了幾秒,回到方向盤上:“說退就退,你也太任性了。難道再換一個人去采訪?”
“采訪毫無意義。你們的人設跟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我的意思是,用一個所謂的愛情故事去詮釋拉珍,太表面了。她還有更多讓人震撼的東西。另外,別再讓任何人去打擾她?!蔽艺f到這兒,還是答應了老葉,先把梗概弄出來。
“明天先碰頭吧,把你的想法跟大伙兒說說。九點,我來接你?!崩先~說完,扭頭看了我?guī)酌耄徽J識我一樣。
電梯又在維修,老葉只能拎著箱子走樓梯。爬完一層就要在轉(zhuǎn)角處歇會兒。他身材高大,茂密灰白的頭發(fā)散在后頸。因為脊椎受過傷,背有些微駝。每次看他,我就會想起《美女與野獸》里那個笨拙又孤獨的王子。我又有些難過了,又開始不爭氣地心疼他。
“你這件襯衣——有點大吧?”我說。
“好像是有點。”他把蓋到手心的袖子朝上卷了卷。
爬完樓,我倆在樓道里站著,都沒說話,又都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我接過箱子讓他回去:“快走吧,還打算目送我呀?!?/p>
“進去吧?!彼€那么站著,示意我往前走。
我進了屋,一點點關門,快要關上的時候,老葉幾大步走過來,替我關了門。“說吧,你究竟怎么想的?!彼褚粋€興師問罪的小伙子。
“我怎么想的,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看著他,幾乎要把整顆心放到他眼前。
老葉滾動著喉嚨,沒說話。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他臉上涌動的潮汐也一點點退下去了。平靜后的老葉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冷靜。
“你回去吧?!蔽亿s在情緒失控之前把他推出門外,我不想讓他看出來,即便到了此時此刻,他仍然是我最愛的男人。
十一
閑下來的兩個月里,和拉珍每隔幾天都會聊語音。傷口拆線之前,她的生意一天沒停。一想到她用裹著紗布的手騎車,我就擔心得不行,可她根本聽不進勸。
偶爾,我也會陷入莫名的焦慮或煩躁,但只要翻翻照片,看看拉珍騎著電驢行進在茫茫夜色中的身影,看看那些干巴巴的牛餅,看看拉珍家的院子,看看老李健碩的步伐,看看村子里的楊樹和云海,心情就會好起來。每一張照片都是治愈我的良藥,讓我學會區(qū)分虛無和真實。似乎,那個遠去的自己正慢慢折回,與現(xiàn)實中的自己合二為一。
有天下午,我在商場逛街,看到一雙特別適合拉珍的鞋,打電話問她鞋碼。拉珍一開口語氣就不對,她說:“旺久生了大病,昏迷了,情況很不好?!?/p>
接完電話我趕緊查票。次日正常的航班都沒有了,我買了一趟從成都轉(zhuǎn)機的,早上九點起飛,下午四點十分到貢嘎機場。
到拉珍家天剛黑下來。院門開著,不見老李和拉珍。玻璃房那邊透著光,我循著亮光走過去,聽見低低的誦經(jīng)聲從某處傳來。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拉珍家有如此裝修考究的經(jīng)堂。經(jīng)堂打通了兩間臥室,墻面全是淡金色壁紙,凸起的花紋金黃閃閃。十多幅唐卡上,畫著吉祥八寶圖。天花板做了吊頂,四周全是金色的浮雕。一排比客廳里更高檔的藏柜上立著一個巨大的佛龕,里面放滿了象征吉祥和豐收的各種盤供。神龕旁邊是一個大大的切瑪,上面堆滿麥粒和青稞粉,上面插著彩色麥穗。
拉珍跪在那里,一遍遍低沉、反復地默念,每一個字都飽含沉重的氣息。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我沒敢打擾她,回餐廳坐著。過了很久,她過來了,我一見她,差點叫出聲來。面色枯黃,眼窩深凹,簡直老了十幾歲。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么。
“吃飯了嗎?”她問我。
“我不餓。旺久是什么病知道嗎?”我問。
拉珍搖頭。她說,他是在學校被救護車拉走的,就是改著作業(yè),突然倒了下去。拉珍心里掛著,每天往旺久家跑,想去看看阿媽和孩子,——更多的時候她并沒有進去,只敢在院子外遠遠地站著。來來去去地,老李沒能按時洗漱和吃飯。本來,事情也不算太大,但被仁青在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了,打電話說了她一通。
“老李第一次發(fā)病,也是突然的昏倒?;璧共皇鞘裁春檬隆!崩淇嘈χf,“他把我的微信刪掉了,電話我也別想打通。那件事之后,他委托了另一名老師來教我,不過我也不想學了?!?/p>
“我們?nèi)メt(yī)院看看吧。我租了車,很方便的。”我說。
到了醫(yī)院停車場后,拉珍站住,說什么也不肯上去?!澳闾嫖胰タ窗??!彼f,“別說我也來了?!?/p>
我只好一個人去了住院大樓。去護士站問清楚了情況,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我找到了旺久的病房,他正躺在那兒打吊針,仍舊穿著那件被蠹蟲咬過的T恤,昏昏欲睡的樣子。我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沒進去。
拉珍在樓下跺著小碎步,想讓自己暖和起來。我給她詳細解釋了什么叫耳石癥,并告訴她,今天上午已經(jīng)做了復位,再休息幾天就能出院了。
“真的?”拉珍不敢相信。
我說:“放心吧,跟老李的病不是一回事。”
拉珍問:“他看上去痛苦嗎?”
“一點都不。飯碗比牛餅還大?!?/p>
拉珍笑起來,又問:“你們說話了嗎?”
“當然,我還替你擁抱了一下他?!?/p>
“替我?”拉珍說,“他一定不愿意,讓你走開?!?/p>
“他不知道?!蔽艺f,“他肩膀很寬,跟牦牛一樣結(jié)實?!崩渥吡藥撞剑O聛碚f:“我上去,去看看他?!?/p>
上了樓,拉珍讓我走在前面。我邊走,邊想著怎么跟旺久開場白。經(jīng)過護士站后,我及時站住了。里面是我完全沒想到的一幕,旺久的吊針還沒打完,一個女人正在小心地給他擦臉。他倆看彼此的眼神,很像一對夫妻。
我轉(zhuǎn)身時,拉珍已經(jīng)進了樓梯。她走得很快,笨重的果籃不時絆著她的腿,她很惱火,扔下籃子,朝它踢了一腳。
“走樓梯吧?!蔽艺f,“走樓梯快一些?!彼o了自己一耳光,緊跟著又是一個?!袄洌 蔽易プ∷氖?。
“我真是個傻瓜、笨蛋,我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女人?!崩涫稚系膭艃郝上聛?。她抵著墻,緊緊捂住哭聲。那些被堵起來的聲音,零零散散從指縫里掙脫出來,在樓道里壓抑地游走。
樓上有腳步聲,拉珍起身說:“走吧?!彼叩煤芸?,黑色的帆布包轉(zhuǎn)到腰后,拉珍煩躁地把它按住。她走出大樓,在一處石凳上坐下來,筋疲力盡的樣子。我也在她旁邊坐下。月亮掛在天空,也像在靜靜地看著我們。
“你們的電影還拍嗎?”拉珍問。
“不拍了。拍電影這事兒,本來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蔽覜]告訴她真實的原因,——第二天早上,我沒等到老葉的車,之后幾天也沒有。就在當晚,雪莉自殺了,從三十二樓的露臺上,據(jù)說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上一件衣服都沒有。
“不拍最好了?!崩淇粗≡翰看髽钦f,“我一點都不難過,真的。那應該是一個好女人,我有什么好難過的呢?”
“想開了就好。”
“是啊。”她轉(zhuǎn)過身,臉上亮晶晶一片,“三妹,抱抱我吧。像你剛才抱旺久那樣?!?/p>
我來不及說話,唯有張開雙臂,在凜冽的寒風中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