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潤喬
做一個父親,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在書里、屏幕上以及別人口中的理想父親之外,更為常見的是另一種父親。他們顯得有些笨拙,不知怎么就失去了孩子的心,而孩子也不知為何離家越來越遠。
倘若愛一直存在,暫時的誤解終將被解開,曾經(jīng)的傷口終將愈合?;蛟S,這更像是一種成熟的父子(女)關(guān)系:我們體認彼此的不完美,更愿意不斷磨合。
唯有歲月能夠給予答案,我們最終會發(fā)現(xiàn)父愛深沉而內(nèi)斂。父子(女)之間,很少通過擁抱表達情感。于是,我們摸索著另外一種代替方式。
高三那年,和父親再次聊起未來。他希望我學醫(yī)學、法律或者理工科,這些東西經(jīng)世致用,也意味著好工作。至于我一直喜歡的文學,他不以為然:搞文學的最后都餓死了。
他的語氣從來都是不容置疑的,我也從未吐露過不滿。那一次,或許是學習壓力太大,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嗆了他。軍人出身的父親在震驚之余,掀翻了桌子。
我放下碗筷就往門外走,身后傳來父親的咆哮。沿著京九鐵路線,我一直往南走,試圖爬上一輛火車,但它們都呼嘯而過。天已經(jīng)黑了,我愈發(fā)泄氣,只好調(diào)頭往家走。到家已是后半夜,父母屋里的燈還亮著。母親走出來,手指戳我的額頭:“你們爺倆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p>
那是1996年,在山東老家,同輩的孩子們沒有人敢直接反駁父輩,最“忤逆”的方式是私自行事。填寫高考志愿時,我偷偷寫上了“曲阜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通知書到來,是家里氣氛最陰沉的一天。父親站在院子里鐵青著臉,沒有拿鞭子抽我,但半個月沒跟我說話。后來每次見面,他話里話外都帶著譏諷,尤其見我背了一整套文學名著回家,他會慍怒。在飯桌上,他不斷提起自己當年在部隊里的威風場面——曾有上萬人聽他一個人講話。
我沉浸在被父親打壓的不忿里,從未注意過,其實他和這個家庭都在走下坡路。他所在的國營飼料廠效益大減,甚至無法一次性拿出我和哥哥一整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母親念叨過,我的學費是父親向廠里預支工資才拿到的,我以為她在開玩笑。
直到大四那年開學,父親執(zhí)意送我。坐上汽車的剎那,我無意中回過頭來,看到父親穿著我軍訓時的綠軍鞋,一根腳趾露在外面。而我記得軍訓過后,就把它丟到垃圾桶里了。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個男人在背負著什么。
十一國慶大閱兵時,他打開一瓶酒,順手給我倒了一杯。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倒酒。我推脫道:“我不喝酒的?!备赣H的神情突然有些落寞,但還是說起當兵往事。只不過這一次,他講的是那些糗事。我聽了和母親一起笑,家中氛圍首次輕快起來。
過了幾個月,我開始和父親小酌。他再也沒有諷刺過我的文學夢,反而告訴我,這條路不好走,要多多努力。我聽街坊說,父親經(jīng)常在外炫耀我這個兒子,又寫了多少文章,仿佛自己的臉上貼了金。但當著我的面,他卻從來不提我寫了什么。其實我知道,我寫的東西他都看過。
處理一個普通的塑料瓶在西藏有多難,夏伯渝心知肚明。
工作的頭四年,記憶里只接過他一兩次電話。廣州發(fā)生公交車炸彈襲擊事件后,他撥過來問我,還好嗎?我回了句,我沒坐那輛公交車。氣氛就凍住了。不到兩分鐘,通話結(jié)束。
每年,我只在春節(jié)時回家,除了父親,和所有家人關(guān)系都很好。我們不會刻意回避,只是當彼此不存在。就這么冷戰(zhàn)了十年。
十年前,我讀初二。他突然從外地回到汕頭工作,每天和我講話全是指責。那時,我在新學校沒有什么朋友,加上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去外地上學,記憶里盡是負面情緒。我們從未談心,在我看來,他所謂的苦口婆心是種強勢的管教。
我回復他的是厭學。上學從來不帶書包、不上晚自習,每周和朋友去KTV喝酒、唱歌。高二第一次月考,我干脆沒去考數(shù)學。班主任拿著成績單到我家告狀,我一副冷臉,甩下一句:“已經(jīng)缺考了,我還能怎么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留下父親和班主任在客廳一直說話到夜里。
后來聽說,他那時多次給姨媽打電話哭,說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是電工,夜里接到電話也要出家門工作,本沒有多少心思可以分給我,也不懂如何與孩子溝通。偶爾,我突然對學習動心,也會背了個書包去上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能隔著墻壁聽見父親和母親對話:她今天上學帶書包了嗎?
高考后,他當著老師和親戚的面拒絕供我復讀。除了他,所有人都希望我復讀,那或許是我唯一“浪子回頭”的機會。我想不通,他為何一口咬定我即使復讀也無心向?qū)W。無奈,我只有匆匆跑到廣州打工。
工作到第五年,受到老板波及,我和幾個同事被警察帶到江蘇的看守所,關(guān)押了一個月。聽姐姐說,父親時常晚上坐在我少年時的臥室里,顫抖著痛哭。他利用休息時間往返江蘇、廣州和汕頭為我找律師、取證,也奔走了一個月。取保成功那天,常年高血壓的他想要來接我,被家人阻攔。
回家頭一個月,我始終睡不好覺,每晚至少醒來五次。第一次失眠后,我剛從屋子里溜出來,撞見父親在距離門半米的地方站著。我溜回房間,此后每次醒來,90%的幾率總能看見父親在我門外守著的身影。
長達十年的叛逆情緒大概是從那一刻解凍的。我假裝不知道這件事,他也天亮了就去上班。其余時間,他每隔幾天便問我身體有沒有不舒服,需不需要去醫(yī)院,仿佛我是個生病的小孩。
走出應激期后,我在某天晚飯后主動坐到他旁邊。我寬慰他,警方一定能判定我的清白,我在看守所也沒有受過委屈。為了能緩解他的愧疚,我還提起之前的十年,把錯誤都歸因于自己不努力。他又反過來安慰我,以后的路還長。
2020年,在我取保一年以后,法院打電話告知我無罪。我去廣州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指責過我,我也沒有沖他摔過門。相反,我會在飯桌上給他夾菜,飯后挽著他散步。
2018年,我到北京工作后,在山西老家開店的父母突然決定北漂。
這件事很荒誕。他們都50歲了。父親解釋說,老家的生意不好做了,想到北京來看看機會。他絕口不提是為了離我近點,還騙我說他跟我媽不是同時來的,兩人根本不住在一起。
這是他一貫的話術(shù)。我故意拖了半年才答應見他們。在飯店,我好言相勸:舒舒服服過日子不香嗎?我爸用他標志性的慈祥微笑著,不做回應。我腦子一熱,耍狠道:你們要是不離開北京,我就離開北京,去別的城市發(fā)展,從此再也不見你們。
對父母的叛逆情緒從我小學時就開始了。起初,父親以交易加拳頭的方式管教我:我去網(wǎng)吧,他揍我;我想買一張圖書館推出的暑期無限量借閱卡,他提出條件,要我考到全班前三名。
很快,到了初二,他再也管不住一個處于青春期的男孩。聽見他提條件,我覺得他只是把我當猴耍。一天傍晚,我從網(wǎng)吧騎車回家,發(fā)現(xiàn)爸媽在前面騎車。我自作聰明地躲在一輛汽車的一側(cè),飛快蹬車,想借著車的掩護從他們面前消失。這也讓他明白,打一頓是不夠用的。
他們換上更“陰險”的管教方式。他告訴我:你也可以去網(wǎng)吧,但我必須跟你一起去。他擺出一副民主的姿態(tài),站在道德高地上。我渾身不舒服又說不出話,像被小針扎。等到高中分文理,他和我媽寫了兩頁紙,兩方優(yōu)點各寫了一頁。只不過,理科的優(yōu)點比文科多了好幾行。我沒搭理,宣布我要學文科,因為文科有情懷。父親的臉色很不好看:那你以后找不到工作可別來怪我們!
來北京前,我們之間的角力到了白熱化。畢業(yè)那年,他勸我考研、考公。我推辭,覺得沒啥意思。沒想到他說,你就當替我考,行嗎?那種用小針扎我的感覺又來了,我就選了全國只招一個人的專業(yè),以英語29分的成績光榮落榜。等到考公,我連初試也沒入圍。
直到這一次,我下了終極逐客令后,他似乎意識到我們之間的矛盾不小,不日辭職,回了老家。一次下班,我看見他突然往家里的三人群發(fā)了一句:“一個人在家好孤獨?!?/p>
我愣了,沒想到這個50歲的糙漢子也會說出這句話。我眼淚流了出來,手里不忘打字,回了句:我也好孤獨。
這兩句話,配上我們的家微信群群名,是一副更真實的家庭畫像。幾年前過春節(jié),年夜飯過后,我獨自洗碗時感到傷感,就起了個群名“一次認真的告別”,提醒自己,父母時間有限,即使他們有執(zhí)念、愛控制,也不要在群里懟他們。
但我還是沒控制住自己講了狠話。過了不到一周,我自覺愧疚,給父親撥通電話,用僵硬的語氣說,你要是在家待著難受,就來北京吧,三個人一起,就是家。我爸也沒有破功,冷靜地回復:老家生意確實不好做,打算休息休息。重新走到一起的情感震動沒持續(xù)多久,尷尬就來了,我們已然聊不下去。
過了幾天,我爸再次從老家啟程,到北京來租房住。我們從來都是相互假客套,像是打太極,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同化對方。但這一回合過后,他終于不再逼我做些什么。
(強子摘自“鳳凰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