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
小時候盼過年,不僅僅是因為過年有諸多好吃的、好玩兒的,還有就是能得到一些壓歲錢。父親會提前去銀行把一張十元的錢換成一沓嶄新的一角錢。大年三十晚上十二點,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在鞭炮聲中,父親莊重地拿出那一沓錢,中指在舌尖上抹一下,開始大聲數(shù),我和弟弟妹妹每人二十張,剩下的父親又放了起來。這是一年中唯一一筆我們可以自己支配的款項,聞聞錢上的油墨味兒,香啊。
第二天,我拿了在枕頭下睡一夜的錢包,放在衣服口袋里,領著弟弟妹妹戴好帽子手套,踩著雪,直奔后院。后院的媚和她鄰居東子是我們的好朋友,平時我們常在一起過家家、打沙包。媚比我大三歲,她十一歲,東子和我同歲,但是他總喊我哥哥。弟弟妹妹一見到她倆就忍不住嚷著要比比壓歲錢。媚抿著嘴,小眼神碾壓了我們一行四人。我看著媚的神氣勁兒,湊過去低聲問:“我猜三塊,對不對?”媚一把差點兒把我推倒:“討厭,才不告訴你呢!”我喜歡看媚欺負我時的樣子,本來媚氣十足的女孩兒瞬間就變成一只小老虎了。東子說天這么冷,不在外面玩兒了,提議去我家玩兒撲克。媚有些猶豫。我告訴媚我家有好多糖果和點心,可以邊吃邊玩兒。我們一路說著笑著來到我家。
到家后,我們在炕上圍坐一圈,找了一副撲克牌,玩兒起了“上下游”。東子刷刷洗牌,我們的游戲正式開始。游戲規(guī)則是:最小的是“3”,最大是“王”,先把牌都出去的為大游,也就是贏家,最后沒出完牌的是末游,屬于輸家,要給大游二分錢,中游不輸不贏。我們都玩兒過這個游戲,只是這次動真格的,我們各個眼珠子瞪得滾圓,東子把牌甩得啪啪響……父母開始做飯了。我們知道,一旦大人說“該吃飯了,別玩兒了”這句話,我們就得結(jié)束。我調(diào)動了一切腦細胞,把輸?shù)娜清X,二分二分地往回撈。戰(zhàn)斗不得不在母親的喊聲中結(jié)束了。我一數(shù)錢,竟然贏了六分!東子贏二分,小妹贏一分。媚的運氣好差呀,她輸了九分錢!母親讓媚和東子在我家吃飯。媚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不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東子趿著鞋,邊喊她“等等”邊追了出去。
天漸漸黑了,窗外傳來陣陣鞭炮聲,有禮花“嗖”地劃過夜空。我蹺著二郎腿,又數(shù)了一遍錢包里的錢,盤算著明天買棒棒糖買啥味兒的。這時院門一響,東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沒等我說話,他抹一把凍得流出來的鼻涕,急急地告訴我:“壞了,大哥,媚姐在家哭了,誰都哄不好,我剛?cè)ニ伊恕蹦赣H聞聲從里屋出來問:“你們有沒有欺負媚?”我回憶半天說:“沒有啊。”弟弟妹妹也異口同聲地說:“沒有。”但是我說:“媚輸了九分錢,不會是因為這個吧?”母親一聽立刻催我戴上帽子快去還錢,東子掏出二分錢,撇撇嘴遞給了我,不等我要,小妹也把她贏的一分錢交給了我。
不知啥時,天空飄起了雪花。我和東子一路小跑來到媚家,只見媚趴在炕邊,肩膀一抖一抖的,媚的母親端著一碗黃桃罐頭,正在哄媚。媚聽見我們來了,哭得更大聲了,還嚷著讓我們出去。我把攥在手里的九分錢塞到媚的兜里,拍拍她的肩,貼她耳朵上小聲告訴她:“我把錢給你放兜里了,別哭了啊,再哭,我們不喜歡你了?!睎|子從褲兜掏出幾塊水果糖放在媚的面前。媚慢慢地抬起頭。呀!只見她滿臉淚水的小臉兒像一朵帶露的花兒,小嘴嬌羞地噘著,瞪了我一眼,隨后竟笑了。
那時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蠻勁兒十足的小姑娘長大后,有那么多的追求者—當然,我和東子也在其中。長大后的東子一表人才,從名牌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市里宣傳部工作。我不但長相平平,而且也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所以,媚決定和我結(jié)婚這件事讓東子很意外。
如今,我退休了,而媚卻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病。我整天推著輪椅上的媚散步,給她講我們小時候的事。
路旁的銀杏樹葉金黃金黃的,偶爾掉下來幾片,落在媚的腿上,媚就會嚷著說腿被砸疼了,我就給她揉腿,揉很長很長時間。她忽然抬手摸摸我的肩,看著我滿頭的白發(fā),像問又像自言自語:“你為啥對我這么好???”這時,又一片樹葉落了下來,飄到媚的腿上。我趕緊給她揉腿,揉啊,揉啊,耳邊又傳來媚的聲音:“你是誰啊,為啥對我這么好???”我抬起頭看著媚依然美麗的臉,又想起了當年她輸錢時的樣子,我輕輕地告訴她:“在愛的路上,我也舍不得看你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