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湖南人平常說話,總會冷不丁地迸出“套路”這個詞。“套路”是方言,《辭海》最初的版本中沒有這個詞條,后來有沒有,沒有查過。什么意思?一是與“門路”同義,二是形容已成格局的辦法和行為舉止,三是指用不正當(dāng)手法去獲取利益的途徑。
許多日子以來,碼頭搬運工益平,剛剛?cè)鍤q,就常常向同年的妻子金鳳莫名其妙地發(fā)出慨嘆,有點傷感的味道。
“金鳳呀,我爹當(dāng)碼頭搬運工人,汗珠子摔地碎八瓣,掙一份餓不著也富不了的辛苦錢,然后高高興興退休。我也是賣力氣的這個套路,一個月掙三千元,唉。你呢,在超市當(dāng)個營業(yè)員,早出晚歸,一月才兩千元,都是累死人的老套路。”
金鳳猛地睜大了眼睛,兩條細(xì)長眉往上吊起,說:“老老少少一家人過得清吉,有什么不好?看你五大三粗的,想出了什么賺活錢的新套路?”
“沒……有。金鳳,你注意沒有,和我們住在同一棟樓同一單元同一層的隔壁這戶人家,活得就很滋潤,他們夫妻應(yīng)該有賺大錢的新套路?!?/p>
金鳳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窺視人家的隱私了,無聊。”
“其實你的眼睛也沒閑著,我什么不知道?”
“我才不管人家的屁事?!?/p>
這戶人家的戶主姓豐,與益平家同住四樓,而且是隔壁。男的叫豐立,女的叫班麗,孩子大概放在老人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這種格局和益平家酷似,他和妻子金鳳只管上班,七歲的兒子由益平的父母管領(lǐng)在另一個地方。
益家與豐家是老相識嗎?不是。這個社區(qū)的人家是因為政府指令性的拆遷,從各處零零散散搬到這里來的。清一色的補償性經(jīng)濟適用房,一律的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最高的樓也就六層,所以都沒有電梯代步,平等得讓人愜意。益家和豐家,原先根本沒有任何交集,誰也不知道誰的前世今生,搬到這里來,也不打什么交道,之所以彼此知道姓甚名誰,是因為社區(qū)管委會做家訪時,介紹過本單元住戶的基本情況,好讓大家互相聯(lián)系、互相關(guān)照。當(dāng)下人們都有社交恐懼癥,誰都不會去主動親近不相干的人。兩家的人在樓道里偶爾碰到,不過客氣地點點頭而已。
益平在湘江邊的長途輪船碼頭當(dāng)搬運工,身體粗壯,一身的腱子肉。長得不丑的妻子金鳳,在一家小超市當(dāng)營業(yè)員。他們的工資不高,而且都是臨時工,老板不高興了,隨時會被炒魷魚。益平覺得這日子過得很窩囊,既錢少又不體面。益平發(fā)現(xiàn)豐家兩口子,悠悠閑閑,晃晃蕩蕩,沒有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但生活得很有質(zhì)量,每頓飯菜都十分講究。他當(dāng)然沒有看過豐家桌上的飯菜是什么品種,但兩家每日三頓做飯炒菜時,因為廚房相距不遠(yuǎn),益平的鼻子又很靈,從飄裊的氣味中,能嗅出豐家飯菜的內(nèi)容。主食有米飯(或是泰國米或是東北米),還有油煎鍋貼、小肉餛飩;菜肴一餐多種,雞、肉、魚、鴨……益平還斷定,豐立肯定是要喝酒的,因為豐家放在門外的垃圾袋里常見到空酒瓶。
因碼頭工作的特殊性,益平的休息日不固定,輪著了就可以待在家里。他從門鏡里看到豐立總是早上八點過后出門,矮小的個子,提著一個臟兮兮的麻布口袋,里面不時地傳出細(xì)碎的響聲,是陶器和瓷器碰撞的聲音。豐立一改平日西裝革履的做派,穿的是鄉(xiāng)下人皺皺巴巴的土布衣褲,腳上蹬一雙破膠鞋。大概過了二十分鐘,班麗出門了,臉上化了妝,眉毛描得細(xì)長細(xì)長的,口紅涂得很性感;高髻上繞一圈白珍珠,黑白分明,很好看;穿旗袍,蹬高跟鞋,顯現(xiàn)出有錢、有閑、有教養(yǎng)的氣度。
益平對金鳳說:“他們肯定有既輕松又賺錢的套路。”
金鳳冷笑,說:“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你想去沾點葷?”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哪一天我要去盯盯他們的梢,說不定能看出個什么套路來?!?/p>
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正是深秋,昨夜下了霜,風(fēng)似乎有了棱角,刺人肌膚。
星期三,輪到益平休息。他換上了夾克上衣,穿上了擦得锃亮的皮鞋。他一直站在門后,從門鏡里看著豐立和班麗一前一后出門、下樓,然后他也出門、下樓,跟定了班麗。他猜想班麗去的地方,一定是豐立去的地方。他一出社區(qū)大門,就戴上了口罩。班麗走路他也走路,班麗坐公交車他也坐公交車。當(dāng)班麗在一個叫“湘灣”的地方下了車,他也跟著下了車?!跋鏋场痹且淮笃紖^(qū)農(nóng)民的菜地,眼下成了一個很大的住宅樓建筑工地,挖掘機、打樁機響得很,熱鬧,不少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在運送磚瓦、木材、水泥、鋼筋。
在離工地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小街,除十來家小店鋪外,還有不少擺地攤的。
班麗一扭一扭走向小街。
益平明白了,豐立肯定在小街?jǐn)[地攤,只是不知道他賣的是什么東西。班麗來干什么?監(jiān)視丈夫?幫助丈夫?眼下還是一個謎,但過會兒一定會真相大白。
小街上到處氤氳著肉食、蔬菜、水果、小吃、油煙的氣味。來買賣東西的有本地人,也有不少從市區(qū)趕來的人。這里的東西,一般來說比市區(qū)便宜,還新鮮、實惠,市區(qū)的人愿意來。
益平跟著班麗,來到豐立的地攤前。
一塊小方桌大的破油布上,竟然擺著三十多個沾滿泥土的小陶罐、小瓷瓶、小瓷碟、小酒杯。好幾個服飾齊整的人蹲在地攤邊,拿起這一件看看,拿起那一件掂掂。豐立看上去像一個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衣服上綴著泥點、灰斑,戴一頂破舊的工作帽,笑得很憨厚也很愚蠢。
益平很佩服豐立,身上的裝扮土氣得到位,連表情都能貼著人物走,像戲臺上的老戲骨。
益平長年在碼頭做事,接觸的人很多,見識也很多。他立刻明白了豐立在賣假古董。豐立家不可能有這么多真古董,真古董也不能這么賣?,F(xiàn)在這些仿古的玩意兒,有專門成批生產(chǎn)的地方,價格也很便宜。
攤前有一個穿中山裝的老人,看樣子是個退休干部,胖胖的。他手里拿著一個小陶罐,問豐立:“這是哪朝的東西?”
豐立傻傻地說:“不知道?!?/p>
“這上面的泥土還有濕氣,才從土里挖出來的?”
“嗯。我們在那邊工地開挖下水道哩,農(nóng)閑了賺幾個活錢。碰到土里的這些老東西,大家讓我來隨便賣幾個錢,換煙抽換酒喝?!?/p>
“農(nóng)民工不容易。多少錢一個?”
“五百元吧。反正是個老東西,你買了不吃虧的?!?/p>
老人很猶豫,說:“貴倒不貴,可惜我不懂?!?/p>
班麗突然從益平身邊擠過去,一直擠到地攤前蹲下來。益平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大家也嗅到了,目光便一齊射向了她。
班麗拿起一個小陶罐,細(xì)看了一陣,再用手指輕輕敲了敲,然后托在手里掂了掂,說:“這是漢代的東西?!?/p>
豐立問:“這位女士,你也懂?”
班麗冷冷地說:“土包子。我大學(xué)讀的是考古專業(yè),現(xiàn)在干的也是考古研究的工作,還能不懂?”
“對不起,冒犯了。借你法眼,再看看其他東西。”
班麗掃一眼那些陶罐、瓷瓶、瓷碟、瓷杯,說:“除陶罐是漢代的外,其余的都是晚清和民國初年的東西,還不錯。這樣吧,陶罐五百元,我不回價,要一個。瓷瓶、瓷碟、瓷杯,我一樣要一件,每件兩百元,怎么樣?”
豐立說:“你是行家,能不能稍稍添一點?”
“不添!”班麗說完,又小聲補充道,“老鄉(xiāng),土里出的古玩都要歸公的,你懂不懂文物法?”
豐立嘆了口氣,說:“我不懂什么文物法。你喜歡就拿走吧。”
班麗打開羊皮手提包,拿出一大沓錢,從中數(shù)出一千一百元錢,遞給豐立。豐立忙拿出一個結(jié)實的塑料袋,把東西裝進(jìn)去遞給班麗。
就在這時候,益平摘下口罩,大聲說:“這位女士,你別忙著走,我也想買兩件,請你幫忙掌掌眼!”
豐立和班麗立刻認(rèn)出了益平,都吃了一驚,怎么憑空冒出個鄰居來,該不是砸場子的來了?
班麗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頭一昂,傲氣地問:“這位先生,你叫我?我沒有義務(wù)幫你選購東西,我不認(rèn)識你呀?!?/p>
益平臉上立刻堆出討好的笑,說:“我知道你們專家替人看古玩是要付費的,行話叫掌眼。我是請你幫忙,也付不起費,你就權(quán)當(dāng)學(xué)雷鋒做好事吧。”
“這句話我愛聽。你很懂套路。我姓胡,相逢即是緣?!?/p>
“哦,胡……老師,你到我們一中給學(xué)生開過講座,可惜我外出開會去了,沒有聽到高論。”
“那一次,我講的是《中國古代的陶瓷藝術(shù)》,學(xué)生很有興趣啊。這古玩,你也想買兩件?”
“是啊,我想陶罐、瓷瓶各買一個,送給朋友賀壽?!?/p>
“以古玩做壽禮,祝他像古玩一樣活個千年萬年,你的想法非常高雅?!?/p>
班麗用手往下指了指,說:“就這兩件吧?!闭f完,提起她買的那一袋東西,說了一聲“拜拜”,笑吟吟地走了。
益平忙著付錢。他佩服這夫妻倆會選地方會營造氣氛:不遠(yuǎn)處的建筑工地,有農(nóng)民工在干活兒,假古董上的新鮮泥土,讓貪心的人心甘情愿地入了套路。他佩服班麗的逢場作戲,而且能隨機應(yīng)變,一點都不露怯。他也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如此順當(dāng)?shù)厝霊颍e話隨口就編,編得像真的一樣。
人們似乎受到什么神奇的感染,很多雙手都伸向地攤,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光了。沒拿到東西的人有些失望,問豐立:“明天還會有嗎?”
豐立說:“這個可說不準(zhǔn),土里得有,還要有運氣碰到。我也該走了,還得去干活兒哩?!?/p>
豐立飛快地朝建筑工地那個方向走去。益平望著他的背影,發(fā)了好一陣呆。
這天傍晚,金鳳下班回家,益平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四葷一素。還開了一瓶干紅葡萄酒,擺上兩只高腳酒杯。
金鳳很不高興地說:“你發(fā)財了?這么亂花錢!”
益平說:“先干了這杯,我再細(xì)說。”
酒杯空了,又斟滿了酒。
益平把前后經(jīng)過慢慢道來,滿臉酒紅,唾沫橫飛。
“益平,你不但沒砸人家的場子,還把人氣聚攏了,你鬼得很?!?/p>
“下午你上班去了,豐立、班麗主動上門來致謝,退回了我買東西的七百元錢,那兩件東西他們也拿走了,還按套路付了我五百元酬金?!?/p>
“你的表演費,來得很輕松?!?/p>
“我對他們說,光班麗一個‘托’不行,還得有一個我這樣的角色,豐立拉的場子才粘得牢,才能賺大錢。他們不能不答應(yīng),否則,我會盯死他們的場子,攪他個稀巴爛?!?/p>
“你準(zhǔn)備入他們的伙?”
“嗯。如今到處搞基建,他們可以一天換一個地方賣假古玩,生意紅火得很。再說交通便利,還可以到鄰近的城市去設(shè)攤。當(dāng)然,得聽他們的安排?!?/p>
“不會犯法吧?”
“屁話。盜挖真古玩,犯法!出售假古玩,形同做工藝品生意,沒人追究?!?/p>
“你們做‘托’,把假的說成真的,不是騙人嗎?”
“這你就不懂了,古玩看真看假,屬于行業(yè)的慣例。拍賣會上都出現(xiàn)把假說成真的事,沒有誰去追究的。”
“那么,你們怎么分紅呢?”
“由豐立主管采買東西,只有他知道貨源在哪里,本錢從全部收入中扣出來。剩下的收入,豐立占兩份,我和班麗各占一份。”
金鳳輕輕拍手,說:“他們一家就占了三份,還有采辦東西誰知道到底花了多少錢,你吃大虧了?!?/p>
益平仰天大笑,然后小聲說道:“等我摸熟了套路,我們夫妻可以另開爐灶自立門戶,但眼下,要忍,這叫韜晦,你懂不懂?”
金鳳端起酒杯,猛地把酒往地上一潑,再把空杯子倒立在桌上。
益平問:“你怎么啦?”
“我累了……酒后身上散熱快,發(fā)冷哩……”
…………
益平的手機,去碼頭上班不關(guān),下班回到家里也不關(guān)。按益平與豐立、班麗的約定,如果出攤,在什么地方買假古董,就會通知他,不管是上班還是休假,都得趕去。奇怪的是益平從沒有接到他們的手機電話,他打手機過去也總是忙音。他豎起耳朵聽隔壁有什么動靜,什么聲音也沒有,再去敲門,也沒有人答應(yīng)。豐立和班麗居然蒸發(fā)了,黃鶴一去不復(fù)返。于是,在不當(dāng)班的日子,益平或步行或坐公交車,去搞基建的地方,尋找這對他在心里罵了千百遍的狗男女,居然連個影子也沒碰到。益平很懊惱,很失落,很憤懣:這對狗男女居然想吃獨食!
日子一天天過去。
幾乎每夜益平都失眠,翻來覆去睡不實,嘆一口短氣,又嘆一口長氣。他忍不住推醒金鳳,恨恨地說:“他們到哪里去了?真不是東西。”
金鳳半睜半閉著眼,說:“在我們上班時,他們悄悄搬走了,社區(qū)管委會有登記?!?/p>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水流岸不流,他們的窠巢還在哩?!?/p>
“房子難道不會賣掉?那么精明的人,不會讓房子空閑在這里?!?/p>
益平在床沿上擂了一拳,說:“我識破了他們賺錢的套路,他們不得不分我一杯羹,心痛!于是躲開我,小氣!”
金鳳驀地坐起來,背靠床擋頭,冷冷地笑了幾聲,說:“是我讓他們搬走的!那晚我們喝酒,你說了真話,讓我出了一身冷汗。這種買賣古董的套路,怎么不犯法!你第一次入伙,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會越陷越深,逃不脫牢獄之災(zāi)的。第二天你上班去了,我正好輪休,就單刀赴會去了隔壁的豐家?!?/p>
“你跟他們怎么說?”
“我說:‘你們這種套路,我早就注意了,我隨時可以報告公安部門。我有個表哥就是當(dāng)警察的。我丈夫是忠厚人,你們誘惑他犯罪,我是絕對不允許的。你們給我丈夫五百元錢的甜頭,他知道這是釣餌,讓我退給你們,請收下?!麄儽绘?zhèn)住了,說:‘金鳳妹妹你手下留情,你讓我們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p>
益平萬萬沒想到,平時溫溫柔柔的金鳳,居然這么有殺氣,而且每一句話都說得有板有眼,滴水不漏,讓他成了一個被動受害者。厲害!
“是你逼著讓他們趕忙搬走?”
“對,必須趕忙搬走!從此我家與他家兩不相挨,誰跟誰都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眼下他們的事我不想管,但他們的最終結(jié)果是去吃牢飯!”
益平低下了頭,淚水滿眼。
金鳳忽然伸開雙臂,抱住了益平,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我們有我們討生活的套路,老實做人,認(rèn)真做事,好好過日子。老輩子說‘辛苦錢,萬萬年’。你爹是這樣,你也要這樣,有百斤力氣就扛百斤包,吃得開心,睡得安穩(wěn)。今夜,你肯定不會失眠了……睡吧?!?/p>
“好的……”
幾天后,隔壁有了響動,還依稀聽見說話聲,是三個人,一對夫妻和一個說話奶聲奶氣的孩子。
金鳳說:“我們又有了新鄰居,夫妻兩個都是小學(xué)老師。我們讀小學(xué)的孩子也該接來了,他可以和隔壁的孩子玩在一起?!?/p>
益平說:“金鳳,你什么都比我明白。佩服!”
千年古城湘中市的城南區(qū),有一條古香古色的古玩街,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建起來的一個仿古建筑群。街口是一座四柱三間的石牌樓,雕龍鏤鳳,又威武又好看,正中是一條石板大道,禁行機動車輛,只供人徒步而行。大道兩邊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鋪,每個店鋪都掛著匾額,思古齋、聚珍閣、雅韻坊……也有直接叫古玩店的,如富泉古玩店?!案蝗笔抢习宓男彰?,這個店名有意思,又“富”又有“泉”(“泉”是“錢”的別稱)。古玩店鋪共有五六十家,還有臨時擺攤的,林林總總的店主、老板、攤主,董懂認(rèn)臉也識人,是名副其實的“懂”。在董懂的心里,這些掌門人大體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懂經(jīng)營還遵紀(jì)守法,有學(xué)識又態(tài)度謙和;第二類是行事穩(wěn)妥,能吃苦,凡事講章法,就是眼力、魄力差點兒火候;第三類是只想一夜暴富,卻常不按古玩行的規(guī)矩出牌,損人利己,生意也做得不死不活。
富泉古玩店的老板富泉,就是董懂認(rèn)為的第三類人物。富泉四十歲出頭,凸著個大肚子,看人的眼光總是冷冷的,走路常仰起個平頭腦袋,把雙手反扣在屁股上,沒把誰放在眼里。
董懂是常與古玩行當(dāng)?shù)娜舜蚪坏赖氖詹丶覇??不是。是古玩街開店鋪的老板嗎?也不是。
四十八歲的董懂,供職于古玩街的市場管理委員會,一干就是二十年。古玩街熱鬧了十年后,他才像半路上殺出的程咬金,入了這個行當(dāng)。從青年到中年,董懂在人們的眼中就不見“老”,而且有“派”!他個子高挑,臉色白凈,喜歡戴一副淺黑色玳??蜓坨R,通身上下洋溢出很濃的書卷氣,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管理市場的人!夏天,他手里搖著一把折扇,紫檀扇骨,宣紙扇面上畫的是大寫意梅花,當(dāng)然是出自本地名家之筆;不用扇子的季節(jié),他手里常把玩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玉石壽桃,壽桃淡綠中沁出淺淺的紅,因為把玩日久,壽桃染上“汗沁”的微黃,仿佛是可以品嘗的活物。他說話文雅、沉緩,走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從早到晚都是一臉平和的笑意。
董懂是外語學(xué)院英語系畢業(yè)的研究生,又兼修了法語,無論口語、筆譯都是很不錯的。他祖父那一輩是開古玩店的,父親則是文物局從事文物鑒定的專家。他畢業(yè)后有兩種選擇:一是留校教外語;二是因家學(xué)淵源的熏陶,對古玩并不陌生,完全可以到文物局去找個位置。但他既不想丟了外語,又希望兼顧對古玩的愛好。那一年正好碰上古玩街市場管理委員會要招聘一個懂外語也懂古玩的公務(wù)員,筆試、面試,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金榜題名”。
古玩街市場管理委員會怎么還需要懂外語的人?湘中市是座歷史名城,素來是古玩的集散地。特別是改革開放后有了這條風(fēng)景獨異的古玩街,而且名聲遠(yuǎn)播外地,成了古玩的采買處、旅游的觀光點,金發(fā)碧眼的洋人也時或見之。董懂的任務(wù),就是為說英語、法語的古董商引路,當(dāng)翻譯。他很喜歡這個工作,不太忙,閑時可以讀書,可以去各個店鋪交談、觀賞,讓各種各樣的古玩“過眼”“過手”,確實增長了不少見識。其實董懂還有一個不在任務(wù)內(nèi)的任務(wù),就是調(diào)解、平衡店主之間的關(guān)系,讓他們和睦相處,共同致富。他處理問題,既占理也用情,不偏袒,不徇私,大家都信服他。他當(dāng)過一般干部、副主任,如今是主任了,手下管著保安、清潔工和業(yè)務(wù)干部十幾個人。
有外國朋友來古玩街,董懂總是親自上陣。他是懂古玩的翻譯,那些關(guān)于古玩的專業(yè)知識,他可以流利而準(zhǔn)確地用外語表述出來,而且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同時,他決不欺瞞哪一方,既要對得起國人,又要對得起外國朋友,因此他的口碑很好。
秋風(fēng)吹起來了,桂花一陣一陣地吐著清香。滿城燈火,遍地月光。
在這個星期五的夜晚,董懂萬萬沒有想到,富泉會突然來他家拜訪!
董懂不喜歡古玩街的人來家里做客,為的是不讓人說閑話。何況富泉這種精明過度的人,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富泉先搞的是長途販運農(nóng)產(chǎn)品,賺了不少錢,然后雄心勃勃來古玩行闖蕩,由生瓜蛋子變成熟主,卻是個不安分的主,不怎么遵守古玩行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弄得同行很不高興。
此刻,他們面對面坐在客廳長條茶幾的兩邊,富泉使勁地喝著熱茶,董懂把玩著小巧的玉石壽桃,場面很尷尬。幸好董懂的妻子到兒子家看孫子去了,屋里屋外就這兩個人。
終于,富泉忍不住開口了,說:“董主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以前……我是做過一些錯事,讓人很生厭,古玩街我就沒個可以說話的人。但我尊敬你,這是實話?!?/p>
董懂趕忙答話:“富老板,你能這么說,我很欣慰。”
“早些日子,我鬼蒙了頭,總想去‘抄’同行的‘窩子’,卻沒想到人家早做好了局,等著我去鉆。這次讓我吃大虧了,還無處可說,只能打脫牙齒往肚子里吞。悔死我了?!?/p>
董懂把玉石壽桃往茶幾上一放,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說:“古玩行有規(guī)矩,各有各的進(jìn)貨處,也就是‘窩子’,你得了消息,貿(mào)然去‘抄’——購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p>
“首錯在我,認(rèn)了。可我與這位同行無冤無仇,他們怎么要算計我?我虧了錢不要緊,還丟了面子,好像我在這一行里還是個生瓜蛋子,這店子還開得下去嗎?”
“因為你有弱點,想走捷徑,想占小便宜,想趕快發(fā)財。于是,他們設(shè)局讓你鉆,也是不守規(guī)矩,錯、錯、錯。”
“董主任,你好像知道了這回事?”
“設(shè)局的人也是古玩街的一個老板,你們先后從湘南的郴湖縣回來后,過了幾天,他就得意揚揚地告訴了我。我不客氣地對他說,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如果形成風(fēng)氣,都搞‘內(nèi)卷’,這條古玩街會臭名遠(yuǎn)揚。我囑咐他這件事千萬不能再對人說,他答應(yīng)了。我想找個機會和你談一談,想不到你上我家來了?!?/p>
富泉低下了頭,滿頭的大汗珠子。
“富泉,你想想是怎么入局的?這對你有好處?!?/p>
富泉嘆了口氣,又拍了拍腦袋,說:“先是那個店的一個伙計,無意中告訴我,他要和店主去湘南的郴湖縣進(jìn)貨,是轉(zhuǎn)天下午兩點鐘的普通列車,輕輕松松三個小時就到了。于是我也買好票,上了這趟車。這個店在郴湖縣肯定有長期供貨的‘窩子’,或是一個古玩店或是一戶人家,我想去摸摸底?!?/p>
“起于不正當(dāng)?shù)南敕?,這是你入局的初因?!?/p>
“上車后,我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查看,旅客并不多,在九號車廂,我裝著是偶然碰到了店主和他的伙計。我說:‘這么巧,居然碰到你們了,正好坐在一起,熱鬧。’他們也很高興,在小茶幾上擺出罐裝啤酒和袋裝鹵雞腿,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聊天。因為沒有擦手的餐巾紙,伙計從旅行包里尋出一本材料紙,先扯幾頁遞給我,我注意到第一頁寫了一行小字:‘城正街。吳家老店。吳老二。綠檀老筆筒。藍(lán)釉碗。’我馬上明白,這是他們進(jìn)貨的一個‘窩子’。我先扯下這一頁,使勁擦沾了油腥的手,然后揉成一團,丟進(jìn)垃圾桶里?!?/p>
“富泉,你有好記性,當(dāng)時你就記得一字不差。其實,你已經(jīng)入局了?!?/p>
“火車到達(dá)郴湖縣,我們下了車出了站。他們說:‘車站附近有家很干凈的賓館,我們要去住一晚,明早有一個外地的朋友坐火車來會合。你也到賓館住一晚吧?!艺f:‘不打擾二位了??h城里我有個遠(yuǎn)房親戚,是個長輩,我要去探望他,然后就在他家借宿。再見,我先走了?!?/p>
“你打的去了縣城里的城正街,找到那個‘吳家老店’的吳老二,已是上燈時候。吳老二年過六十,問你是怎么找來的,你說是朋友介紹來的,這幾件貨朋友都讓給你了。于是你花三萬元買下三個清末民初的綠檀筆筒,還有那只藍(lán)釉青花寶杵碗。吳老二很客氣地說和你初次見面,碗是清末年間的,就收六千元吧。”
“董主任,你說得好像是親見親聞。第二天上午,我給那兩位打電話,說事已辦完,我先坐火車回湘中市去了?;貋砗?,先看筆筒,材質(zhì)好,做工也佳,筆筒外面用玉石片、螺鈿片、銅片鑲嵌的圖案古舊得有滄桑感,一只最少值兩萬元。但細(xì)看鑲嵌圖案,又覺得有什么問題,我悄悄地去請教博物館的朋友,人家說筆筒是‘原作’但不是‘原嵌’,圖案是在素筒上新鑲嵌再做舊的,叫作‘后嵌’,每個筆筒也就值個兩三千元。只有那只碗,都說進(jìn)價還算公道。”
“那晚,你看筆筒,燈光有點暗,不是吳老二舍不得用大燈泡,是特意安排的。加之你想趕快完成交易,怎么會細(xì)看?你剛進(jìn)屋時提了個袋子,東西應(yīng)該都帶來了,想讓我也看看?”
“對的?!?/p>
富泉把筆筒和碗擺在長條茶幾上。
董懂取來放大鏡,先把筆筒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說:“沒錯,是‘原作’‘后嵌’?!苯又?,他再看那只藍(lán)釉青花寶杵碗,看了正面看背面,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笑意。
富泉問:“是贗品?”
“富泉,你‘撿漏’了。這叫作‘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碗外雖為藍(lán)釉,但透出了青釉的瑩潤,無雜質(zhì)、粗紋,均勻地布滿了‘魚子’般的細(xì)泡;碗內(nèi)白釉厚實,如脂如玉;碗底雖無字款,但與明代成化年間的青花瓷近似,這不是清末而是清晚期的東西,值個兩三萬元?!?/p>
富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睛里放出光亮,說:“你一言九鼎,沒人不信。我的損失,總算挽回了一些,我的眼睛沒有全瞎。請你給我找個好買主,讓我掙回一點面子。”
“機會總會有的。我會給你找個好買主,但不光是為了你的這個面子,還為了告訴古玩街的老板、伙計,不要去想邪門歪道,要在增長學(xué)識上下功夫,堂堂正正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從商。”
…………
一個星期過去了。
這天董懂告訴富泉,上午會領(lǐng)一位英國的古董商來他的店里,他叫布朗弗。還特意囑咐,店里的一切就依原樣,干凈就行,不要特意布置。
富泉高興地說:“明白。我會在店里專候?!?/p>
董懂熟悉富泉古玩店的格局,店堂不大不小,右邊是會客的地方,擺著古雅的茶幾和圈椅,墻上掛著一幅仿古畫《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的中堂,中堂兩邊是本地書法家寫的一副對聯(lián):“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笔前拙右灼呗芍械木渥?。左邊是一截子柜臺,一長排櫥架靠墻而立,瓷器、陶器、銅雕、木雕、硯、畫軸、珠串……擺放得實在是有些雜亂。雜亂有雜亂的好處,店主或是個粗心人,顧客聯(lián)想也許從中可以獲得意外的驚喜。
上午九點鐘。董懂和布朗弗走進(jìn)了富泉古玩店。
富泉趕忙從柜臺邊站起來,從從容容地迎了上去,說:“二位吉祥!董主任,這位是——”
“來自英國倫敦的遠(yuǎn)客,布朗弗先生?!?/p>
董懂用英語介紹了富泉。
布朗弗用中文重復(fù)“富泉”兩個字,發(fā)音變成了“湖田”,又用英語說:“有湖有田,風(fēng)光美麗的地方,我喜歡?!?/p>
富泉聽了董懂的翻譯,雙手抱拳,對布朗弗說:“謝謝。我們先喝茶,再請布先生去選看東西?!?/p>
“不、不、不。我想先看東西,然后再喝茶。富老板,好嗎?董先生,請你翻譯給他聽。”
富泉聽了,忙走在前面,把他們引到柜臺邊。
布朗弗年近花甲,一頭白發(fā),蓄著兩撇白色的小胡子,但身板筆直,四肢粗壯有力。富泉沒想到這個洋人這么隨和。
富泉從櫥架上先取來藍(lán)釉青花寶杵碗,再取來三個綠檀筆筒,放在柜臺上;接著,又取出一個銅手爐、一塊端硯、一塊“壽”字玉佩。
布朗弗每拿起一件,先自己細(xì)細(xì)地看,問價錢多少,然后再問董懂有什么見解。董懂很認(rèn)真,先“過眼”,再“過手”,然后告訴布朗弗:“主意靠你自己拿,我的意見只能作參考。這只藍(lán)釉青花寶杵碗,店主開價兩萬元人民幣,值!我肯定你拿到英國出手,價格可以翻二到三倍。這三個筆筒,材料上等,年代也是對的,雖是‘原作’‘后嵌’,但每只不過三千元,不吃虧的,華人中的文化人喜歡這種東西,容易出手,會賣個好價錢的。手爐是明代晚期的東西,保養(yǎng)得很好,銅色很溫潤,手爐外面鐫刻有花鳥圖案和使用者劉謙和的姓名,劉謙和是當(dāng)時杭州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常與朋友在西湖上泛舟、詩酒唱和,八萬元的出價,稍高了一點,你可還價到六萬元。端硯是民國年間的,沒有硯銘,也沒有款識,形制還小,頂多兩萬元?!?/p>
布朗弗一邊聽一邊點頭,說:“董先生,你很誠實、公正,我欣賞。我們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值得我信任。前幾次你領(lǐng)我去買的東西,回國后都賺了錢。你們中國人有紅包情結(jié),感謝人家?guī)土嗣?,總要送個紅包。我給你送紅包,你哈哈一笑,不肯收,說這是看不起人,是對友誼的玷污?!?/p>
富泉問董懂:“他說什么?”
“他說這幾樣?xùn)|西,他都很稱心?!?/p>
“他對這塊淡紅色的‘壽’字紅翡玉佩,好像不怎么感興趣?!?/p>
“你也沒看懂,它原是青玉的,淡紅是汗沁、血沁和土沁,叫作‘脫胎’,稀罕物。你準(zhǔn)備出價多少?”
“八千。”
“它值十萬。讓我來跟布朗弗說說。”
董懂叫富泉端來一碗涼水,然后把玉佩放入水中,過了一陣,水變成深紅色。
富泉驚得直吐粗氣。
布朗弗問:“你是變魔術(shù)吧?”
董懂說:“老布呀,我敢說你應(yīng)該是第一次看到,你很幸運。這塊‘壽’字玉佩,材質(zhì)不是紅翡的,是青玉,叫‘脫胎’,是玉中翹楚。玉佩先是被死者佩戴入葬,漫長歲月浸染了尸氣,出土后又被人收買,佩戴在自己身上,直到這個人老了死了,再入土陪葬。入土、出土兩三次以上的玉件,方能稱作‘脫胎’。”
布朗弗激動得叫喊起來:“寶貝,我要了。不是董先生提醒,我差點與它失之交臂!富老板,結(jié)賬!然后,我們喝茶。”
富泉真沒想到,他今天是鴻運當(dāng)頭了。有董懂當(dāng)向?qū)М?dāng)翻譯,那只藍(lán)釉青花寶杵碗不但出了手,還好好地賺了一筆。還有“脫胎”,一下子進(jìn)賬十萬元。他覺得布朗弗是個舍得出大價錢的主,這個機會絕不能輕易錯過。他滿臉堆笑,問道:“布先生,我還有好東西,你看不看?”
這倒讓董懂吃了一驚,只好照實翻譯給布朗弗聽,心想:富泉呀富泉,你的心也太大了。
布朗弗說:“有好東西,你只管拿出來!”
富泉搓了搓手,禁不住哈哈大笑。然后,跑到里間去,搬出了一只斗彩團花帶蓋的大瓷罐,小心地放在柜臺上,請布朗弗觀賞。
布朗弗看了好一陣,激動地再提起來看罐底,有一個清晰的楷書“天”字。這不是珍貴的明成化天字罐嗎?
董懂也湊過去看。天字罐存世量極少,而且多在有相當(dāng)規(guī)模的博物館里,屬于國家一級文物。那么,這只天字罐來自哪里?只可能來自不正當(dāng)?shù)那溃?/p>
“富泉,這東西太貴重了,曾在國際拍賣會上拍賣,起價就是百萬美元。”
“我知道。如果布朗弗要,我只出價五十萬元人民幣,請你幫忙撮合?!?/p>
“這是國家一級文物,他能帶出海關(guān)嗎?我想問問,你是怎么收來的?”
“董主任,古玩行素有‘英雄不問出處’的說法,你忘了?”
董懂不好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臉,開始為布朗弗進(jìn)行解說,英語說得不但緩慢,還帶著一種調(diào)侃。他說這只天字罐他看過好多次了,是贗品,店主居然還要拿出來!
布朗弗自然不會買天字罐,這使富泉很懊惱:明明有大錢賺的買賣,這老頭子怎么就不動心呢?
兩個小時后,董懂和布朗弗告辭離開了富泉古玩店。
富泉一直送到門口,拱拱手說:“歡迎布先生下次再光臨小店!謝謝董主任的關(guān)照!”
董懂繃緊一張臉,什么話也不說。
午飯后,董懂又走進(jìn)了富泉古玩店,和富泉在關(guān)上門的里間,好好地長談了個把小時。然后,富泉隨董懂去了市場管理委員會,詳細(xì)地說明了情況,并筆錄“備案”。原來天字罐是一個外地的陌生人主動送上門來賣的,只要了五萬元錢。
一個月后,天字罐果然出了事。它是外省的一伙盜墓賊,在當(dāng)?shù)匾蛔魍蹂估锉I挖出來的。因富泉提早說明并“備案”,總算是脫了干系,但天字罐被沒收了,還白白地賠了五萬元錢!
富泉嚇出了一身冷汗后,又慶幸自己逢兇化吉,這一切多虧了董懂。他決定在洞庭春酒樓好好宴請董懂。
董懂說:“你知道我的規(guī)矩,古玩街上任何店主的宴請,我都不參加。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