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拉溪
夜色茫茫,奶奶趴在后窗。透過模糊的塑料布,江堤上的路燈微弱的光灑在土炕上的時候,奶奶搓著褶褶巴巴的手,嘴里念叨著,感覺屋里暖和了。
四面透風(fēng),用高粱稈綁扎,再抹上泥巴的土墻。還有那在縫隙里可以望見星空的屋頂,如果沒有鋪在底層的塑料布,可能下雨的時候,就不僅僅是害怕打雷那么簡單了。
去年的夏末秋初,土墻還沒有干透,我們一家五口就匆匆忙忙地從土城子租的房子里搬了過來。松花江邊的泥土棚子里,這個冬天就要在這里度過了。
每當(dāng)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我被關(guān)在棚子里,躺在土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棚頂,就會想起老家一拉溪。
那里有一條清澈的河水,口渴了俯下身子可以直接喝幾口,吧嗒吧嗒嘴,還有股清甜的滋味。河岸邊是密密實(shí)實(shí)的柳毛子塘,柳毛子的根須扎在岸邊,纏在一起,連成一片,在水里形成了一個個空洞。里面藏著好多魚,有花泥鰍、白漂子、麥穗,還有扎手的扁擔(dān)鉤子。每到夏季,村里的孩子們就長在這條河里,偶爾捉到一條巴掌大的鯽魚或者胳膊粗的鲇魚,會讓我們頓時歡呼雀躍。拾來干柴,河邊攏起火堆,架上薄薄的石片,把魚放在上面,吱吱啦啦地響,不一會兒,散發(fā)出來的香味一個勁兒地往鼻子里鉆。魚肉還帶著血筋,就已經(jīng)被爭搶著吃光了……
當(dāng)我躺在棚子里,凍得瑟瑟發(fā)抖,腦袋蒙在被窩里的時候,也會想起老家一拉溪。
冬天一到,皚皚白雪覆蓋了溝溝壑壑。一拉溪河水也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上游的涎流冰一層層地蔓延,再一層層地凍結(jié),直到把岸邊的柳毛子塘都包裹進(jìn)去。這里便成了我們的樂園,每個孩子手里都拎著一根木棍,直溜的就是趙云的亮銀槍。頭上有彎的,那就是關(guān)公一把青龍偃月刀。分成兩伙,揮舞著木棍,噼噼啪啪地大戰(zhàn)三百回合。偶爾看到一個驢糞蛋子,或者一個土豆、蘿卜,只要是圓的,而且凍透了就好。揮舞著木棍,傳來打去,又可以瘋上半頭晌。
直到棉帽子里的頭發(fā)都打綹的時候,就在冰面上一躺,呼呼地喘著粗氣,一團(tuán)團(tuán)濃白的哈氣從嘴巴里沖了出來。還沒等氣喘勻乎,棉褲兜子里,大腿覺得一絲絲發(fā)涼,后背的棉襖逐漸在變硬了。嗷的一聲叫喚,一個個又躥了起來,掄起手里的木棍,驢糞蛋子又被打得四處亂竄了。直到筋疲力盡,實(shí)在跑不動了,才拖著木棍打著晃回家了。進(jìn)了門,屋里是溫暖的,土炕是溫暖的,桌上的飯菜也是溫暖的,放在我凍紅的臉蛋上,奶奶褶褶巴巴有些僵硬的手也是溫暖的。
那個家真好,就在一拉溪河邊,碾子溝里最好的一面青瓦房。那是當(dāng)年永吉縣大地主家的房子,我甚至能倒背如流地講出奶奶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的故事。當(dāng)年?duì)敔斠粋€人闖關(guān)東來到一拉溪,是碾子溝的大地主收留了他??吹綘敔斍趧谔?shí),逐漸吃飯都在一張桌子。后來爺爺成了地主姑舅妹妹的小叔子家姑娘的女婿,就是我現(xiàn)在的奶奶,成了一家人。不過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爺爺還是給地主家當(dāng)長工,出的力反倒比原來更多了。直到一次為了開墾土地,放大樹時,讓打柈子的樹掀掉了半個腦袋。那年,大伯十五,爹十一。草草埋葬了爺爺,奶奶哭得死去活來。地主有些過意不去,答應(yīng)來年開春給些土地,還打算給蓋一棟房子。這些口頭承諾還沒來得及兌現(xiàn),那年春節(jié)剛過,就被沒收了所有的家產(chǎn),包括這棟一面青的瓦房。奶奶又去找工作隊(duì),他們一聽地主家長工,受到長期壓迫和剝削不說,還是給地主家干活的時候慘死,這是個苦大仇深的典型例子,該分的土地一壟也不能少,而且還必須住進(jìn)地主的房子,讓昔日受壓迫的貧苦階級,做一回真正的主人。
我家和村子里的另一戶貧農(nóng)張樹分這棟房子的正房。說起這個張樹一臉大麻子,長得有多難看不說,還是個好吃懶做的二溜子。當(dāng)年連地主家都不愿意雇的懶漢,一天游手好閑,專門偷雞摸狗。不知道在哪里騙回來個媳婦,也不是個善茬子,沒多久在一拉溪就有了名。破鑼嗓子大喇叭,誰家有個大事小情,想要宣傳一下,不用再告訴第二個人。大隊(duì)長和大隊(duì)會計(jì)為了體現(xiàn)高風(fēng)亮節(jié)分到了廂房。搬家那天,奶奶把著廂房門框,說啥也要讓出正房,這一讓不要緊,張樹也不得不被動地讓出了房子。張樹眼珠子都快氣冒了,也沒法和村里的最高領(lǐng)導(dǎo)爭。憋著一肚子的氣,沒地方撒,看見我們家的人橫豎都不順眼。在一個院子里,奶奶囑咐大伯和爹,惹不起來咱還躲不起嗎?沒有啥來往,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安無事了。
我家在廂房住了六年,等大伯和大隊(duì)長的姑娘成親那年,大隊(duì)長一家搬到生產(chǎn)隊(duì)的果園,大隊(duì)會計(jì)也搬到新蓋的房子去了。這棟房子?xùn)|屋北炕住著大伯和大娘,南炕是奶奶。我就是在西屋的土炕上出生的。雖然張樹獨(dú)占了那趟廂房,在一個院子住了這些年,還是瞅我們的眼神都不對,大伯成了大隊(duì)長的姑爺,他們還是顧忌的,沒有什么過分的舉動。
爹是個半拉木匠,還是半拉瓦匠,還是半拉……反正什么都會些,只是不精。收拾犁杖,安個鍬、鎬、斧子把,做個耙子都不在話下。趕上誰家蓋房子,他去幫忙砍個房架子,墻上抹泥巴也都能伸得上手。所以在我的印象里,這棟一面青房子的門窗向來都是修理得板板正正的,兩個山墻和后墻總是修補(bǔ)得平平整整。灶臺、火墻和土炕總是利利索索的,而且陰天壓氣也從不燎煙嗆人。就連房后的茅樓也是榫卯結(jié)構(gòu)的,而且還擋著一塊麻袋簾子。比起別人家就地挖個坑,四下走光漏風(fēng)要講究多了。
后來,大隊(duì)長老了,大伯就當(dāng)了大隊(duì)長。再后來,爹開始不安分了,經(jīng)常念叨著要去吉林市當(dāng)工人。
一拉溪河邊上的柳毛子冒出一個個毛茸茸的毛毛狗的時候,河面上的冰蓋隨著轟隆隆的響聲,大片大片地坍塌。
原來安逸的日子,被爹一趟吉林回來以后徹底打破了。只記得爹剛回來時,背著一袋潔白晶瑩的大米。爹還說,去吉林就能天天吃上大米飯和白面饅頭。我的心思就隨著爹的話飄到了遠(yuǎn)方,吉林應(yīng)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地方。
當(dāng)天晚上大娘還炒了幾個菜,燜上一鍋大米飯。當(dāng)然大伯家的大哥秀柱、二哥秀梁,姐姐秀雙,我哥秀山還有我都不能上桌子。我們盛上香噴噴的大米飯,泡上醬油,再來一勺葷油。我急不可耐地塞嘴里一大口,又趕緊地吐了出來,伸出了發(fā)紅的舌頭,不住地張大嘴巴哈著氣。
就在這時聽見東屋嘩啦一聲。
“哥!你這是干啥?”
爹氣呼呼的聲音,震得窗框嗡嗡響。大伯脾氣大,我知道,但是當(dāng)著奶奶的面,掀桌子還是第一次。不一會兒,聽見奶奶拖著長音的哭聲,“哎呀……這是不管我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們哥兒倆……哎呀!我的娘??!這還掀桌子,我也不活了,早死早利索,沒有用了……”要是手里沒有端著這碗香噴噴的米飯,這個時候我一定會趕緊用手捂住耳朵,我最害怕這往心里鉆的哭聲。這時候聽見爹說,“娘,你這是干啥……我到哪你就跟著我……大哥你今天說啥都沒有用,吉林我是去定了……”爹說到這,氣呼呼地出了門,一回手,咣當(dāng)……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
這時,外面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湊過來看熱鬧的鄰居低聲嘀咕著,納悶兒原本和氣的一家人怎么突然鬧得這么厲害呢。一張麻子臉在窗前一晃就不見了,我的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就像有根魚刺卡在嗓子里,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聽著爭吵聲音越來越大,腦袋都漲大了,嗡嗡地響,就像摔在冰面上,而且是后腦勺著地的感覺。
我們幾個大氣都不敢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端在手里的飯碗就像一個盛著火炭的火盆,手被燙得生疼??墒巧l(fā)出來的香味一個勁兒地往鼻子里鉆,又舍不得放下,咕咚、咕咚吞咽著口水。大伯家的兩個哥哥和姐姐放下飯碗悄悄地回了東屋,跟大娘收拾一地破碎的盤碗,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出響動再惹他爹生氣。我頭一低,掄起筷子正要往嘴里劃拉飯。
“秀武,別吃了,奶奶和娘都哭了……”哥在西屋門口喊我了。
“嗯……”我答應(yīng)著,放下飯碗,又回頭戀戀不舍地瞅了幾眼才進(jìn)了西屋。
接下來的幾天里,爹和大伯沒有再說話。娘默默地收拾著東西,爹捆扎好了行李。
寂靜的夜還很深沉,我突然被扯著腿拎出了溫暖的被窩,光著身子拽到了院子里。去吉林享福的美夢也被無情地撕碎了。兩只手停在那里,不知是捂住透著涼風(fēng)的褲襠,還是去揉惺忪的眼睛,一時竟然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房子?xùn)|面燃燒的火苗伸著長長的舌頭,舔舐著原本黑蒼蒼的天空。我的臉和半個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紅。屯子里的人陸續(xù)趕來,一拉溪河里的水,被裝進(jìn)臉盆、豬食桶、水筲里慌亂地傳遞著,最終潑在肆虐的火苗上。等東面天空由紅變白的時候,火終于被撲滅了,天也漸漸亮了。疲憊的人們,嘆息著,拍拍大伯和爹的肩膀,安慰一下一直在哭的奶奶,陸續(xù)回家了。人群里我看到了鄰居張樹,在他的那張麻子臉上我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再看看這棟房子,整個房蓋和東邊的門窗都燒光了,大伯家屋里的東西也所剩無幾了。爹看著大伯,想說點(diǎn)什么,卻被劇烈的咳嗽淹沒了。大伯斜了一眼爹,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帶著一家人去了村果園,他的岳父家了。
我在奶奶的懷里,聽著她一聲高、一聲低的哭聲。本想用手堵住耳朵,可是奶奶褶褶巴巴有點(diǎn)僵硬的手,死死地?fù)е业母觳?,雖然奶奶摟著我就不那么冷了,但是這哭聲從耳朵灌進(jìn)去,又一直鉆進(jìn)我的心里。我的頭好像漲大了一圈,我的心里堵得滿滿的,好像即使是一絲風(fēng)都別想再吹進(jìn)去。
爹把捆扎好的行李放在一邊,拎起家什,上了房頂。等房子徹底修好了,原來的一面青瓦房,如今變成了一面青草房了。奶奶、娘、哥和我都坐上了租來的馬車。爹站在院門口,大伯來了,他跟奶奶說,“娘,別去了,跟我在家吧!”奶奶搖搖頭,大伯斜著眼睛看了一眼我爹,嘴里還是哼了一聲,扭頭走進(jìn)了院子。我坐在奶奶的懷里,使勁抽出兩只手,隨時準(zhǔn)備放在耳朵上,可是這次奶奶竟然沒有哭。
第二章? 松花江
一行南飛的大雁從頭頂掠過。夕陽把松花江的粼粼波光,岸邊的垂柳,還有天上散碎的云彩,染上了顏色。從一朵朵萬壽菊,變成了一個個古銅鐘,漸漸地就像燒過了火的木炭。
我躺在高粱稈堆上,望著漸暗的天空發(fā)呆。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嚕嚕地叫喚了。夢里的吉林可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應(yīng)該是寬敞的大瓦房,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墻,光滑的水泥地……
最近爹兜里應(yīng)該是空了,其實(shí)我不知道爹還有沒有錢。一連幾天只是喝著見不到幾顆米粒的菜粥,灌到肚子里,幾泡尿過后,肚皮就貼到了脊梁骨。
房東昨晚又把爹叫到外面去說話,爹回來就一頭栽倒在炕上,一句話也不說。奶奶的哭泣,愈發(fā)頻繁了,我似乎也漸漸習(xí)慣了奶奶往心里鉆的哭聲。要命的是娘也跟著掉眼淚,讓人心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操著不同地方口音的人來打聽有沒有空房子,讓房東堅(jiān)定了攆走我們的決心。
天還沒亮,爹就去打零工,晚上回來就到松花江邊。在靠近江堤的下邊平整了一塊場地。埋上幾根樁子,又去不遠(yuǎn)的田地里撿來高粱稈。哥來幫忙,我也跟在他屁股后面湊熱鬧。哥把一捆捆的高粱稈遞給爹,再用鐵絲勒緊。哥把和好的泥巴撮給爹,再用泥抹子,抹在高粱稈上。
我在江邊摔夠了泥娃娃,再把一個個團(tuán)好的黃泥球晾曬在河灘上,爹給我做的彈弓子,射不遠(yuǎn)石子,泥球干了以后,就成了最佳的子彈。
把手中的高粱稈剝了皮,做了一個眼鏡戴在鼻子上。若是有盒火柴就好了,奶奶教我做的跳蚤就會隨著燒斷的高粱稈皮,騰地一下跳得老高。躺在高粱稈堆上面,望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山那邊應(yīng)該就是一拉溪老家。因?yàn)槲矣涀×耍瑏砑值臅r候我們迎著初升的太陽,如今,我只能望著漸遠(yuǎn)的落日,想起老家一拉溪了。
這個時候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生產(chǎn)隊(duì)的場院就成了我們嬉戲的樂園,深褐的黃豆,金黃的玉米,深紅的高粱,粉紅的蘿卜,翠綠的白菜……我們就在這堆堆、垛垛之間捉迷藏。瘋累了,就在窩棚旁邊點(diǎn)起火,燒黃豆,啃蘿卜,聽看場院的老爺爺講故事。“山那邊??!有個吉林烏拉城,想當(dāng)年清太祖努爾哈赤來烏拉部和布占泰爭葉赫部的美女東哥。這個東哥美得比得上王昭君的落雁,勝得過西施的沉魚,賽得過楊玉環(huán)的羞花,美得過閉月的貂蟬……努爾哈赤就站在松花江邊,只見他手里的鞭子一揮……”
松花江邊的棚子蓋好了,就在那個濃霧彌漫的早上,我們搬家了。路邊濕漉漉的野草打濕了我的鞋子,江堤上的柳樹垂下的枝條滴著露水。奶奶褶褶巴巴有點(diǎn)僵硬的手牽著我,我也攙著奶奶,做她的拐棍。爹扛著捆扎好的行李,走在最前面,哥哥緊緊地跟在后面,舉起兩只手奮力地托著爹背上重重的行李。由于看不見路,步履變得踉踉蹌蹌的。娘端著飯鍋跟在后面,不時提醒著哥哥。奶奶嘴里念叨著,“搬新家,好運(yùn)到,入金窩,福星照……”
爹放下行李折返回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奶奶下了江堤。來到棚子跟前,奶奶的念叨驟然停止了。不一會兒,又變成了往心里鉆的哭聲。棚子的土墻濕漉漉的,墻上泥土的裂縫露出的高粱葉子是濕漉漉的,棚子蓋也是濕漉漉的。窗戶上蒙著塑料布,聚集的霧水淌下一道道的痕跡,就像一溜溜流下來的眼淚。我甩開奶奶的手,跑向江灘,晾曬的黃泥球還是濕漉漉的?;剡^頭看看,就在松花江的岸邊,這個還沒有干透的棚子前,一家人站在那里發(fā)呆。
江堤上的路燈準(zhǔn)時亮起來的時候,奶奶趴在后窗,搓著褶褶巴巴的手,念叨著,感覺暖和了。我盼著爹早點(diǎn)回來,如果運(yùn)氣好,爹會像變戲法一樣,從兜里掏出一個或者半塊白面饅頭。無論多少,爹都會分成四塊,娘一塊、我一塊,最大的那一塊一定是奶奶的,拖著地籠子回來的哥哥也能分一塊。娘找來搪瓷盆,倒出來幾條還在亂蹦的鯽魚。
奶奶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哎!還是一拉溪老家好啊!起碼,還有個像樣的窩。緊接著就聽見娘的嘆息聲,端過來一碗野菜苞米面糊糊,爹接過來呼呼幾口就吞咽了下去。一頭躺在土炕上,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我和哥哥趁著江堤上的路燈還沒有熄滅,借著透過后窗的燈光,收拾那幾條鯽魚,明早就成了我們一家美味的早餐。
深冬的晚上,風(fēng)刮得昏天黑地,感覺整個棚子都在搖晃。緊接著雪下了幾天幾夜。棚子的橫梁、立柱、檁條都咯吱吱地響。爹早早地起來,摟掉棚子上的積雪,土墻外面堆上了厚厚的積雪,減緩了順著墻縫直接灌進(jìn)屋里的寒風(fēng)。雖然,土墻里塞上撿來的稻草,又釘了一層在工地?fù)靵淼募垰?。即使火爐的爐蓋燒得通紅,土炕也燒得烙屁股,可是腦袋露在外面,還是覺得凍耳朵。奶奶的被窩里是溫暖的,我不時地伸出腦瓜,盯著火爐上馬勺里熬著的一鍋白砂糖,咕嚕嚕地冒著玉米粒和黃豆粒那樣大的泡泡,漸漸地變得細(xì)碎了。
“他爹,這糖應(yīng)該是熬差不多了?!蹦餂_著外面喊了一聲。
爹答應(yīng)著,跑進(jìn)來。摘下棉手悶子,伸手抓起一雙筷子,直接插進(jìn)馬勺里,在翻滾的冒著泡的糖水里挑起了一段長長的糖絲,娘遞過來半舀子涼水,爹把兩根筷子輕輕一分,伸進(jìn)涼水里,馬上拿出來,只見兩根筷子之間形成了一個透明的、薄薄的糖片。當(dāng)兩根筷子輕輕一合的時候,咔嚓一下糖片脆生生地折斷了。隨著爹喊了一聲“好了”,娘已經(jīng)遞過來串好的山楂。爹放下筷子,把馬勺挪到火爐的一邊,馬勺稍微傾斜,冒著高粱粒和小米粒那樣細(xì)碎泡泡的糖漿已經(jīng)由白色變成了淡黃色。只見爹捏著竹簽把山楂貼著翻滾的糖漿,再輕輕地一捻,整個糖葫蘆蘸上了一層糖漿。一揮手,啪的一聲摔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浸過冷水的光滑的木板上,再順勢一拽,一個糖翅就出現(xiàn)在糖葫蘆的上面。隨著此起彼伏的啪啪聲,不一會兒糖葫蘆就都蘸完了。哥哥把一根根帶著漂亮糖翅的糖葫蘆從木板上拽下來,再小心翼翼地插在門外的草把子上。我的眼睛只是盯著鍋里剩下的那點(diǎn)已經(jīng)變成黃褐色的糖漿了,爹在木板上放幾根短竹簽,端起馬勺將鍋里剩下的糖漿分別澆在上面,過了一會兒,等糖漿凝固了,捏起竹簽輕輕地活動幾下,一片片的糖片就掀了起來。當(dāng)然,我能分到一片,先給奶奶嘗嘗,奶奶用手掰下一小塊放在嘴里,瞇著眼睛很享受地吧嗒著嘴。
爹蘸的糖葫蘆,酸甜酥脆不粘牙,糖掛得既均勻,糖翅又長。
頭一次蘸的糖葫蘆能把牙粘掉,還有幾次糖熬好了,并不粘牙,可是山楂上盡是些沒有融化的糖粒子在里面,爹說,那叫翻砂了。蘸不好的糖葫蘆,當(dāng)然不好賣,就成了我的口福,看著爹緊皺的眉頭,我雖然嘴里吃著糖葫蘆,心里美滋滋的,但是也得想辦法把臉沉下來,愣是裝出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板來板去,臉有些僵硬,抓起幾根糖葫蘆撒著歡兒就往外面跑。
不過,這樣的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幾天,爹很快找到了竅門。糖葫蘆越蘸越好,哎!允許我吃的機(jī)會也越來越少了。
吃過早飯,爹扛著糖葫蘆去了土城子街里。哥哥背著袋子又去撿煤核了,娘把洗過的山楂一個個地割出口子,奶奶用竹簽子摳山楂核。我是不會老老實(shí)實(shí)悶在這個棚子里的,穿上棉靰鞡鞋,戴上狗皮帽,套上棉手悶子,噌地一下就沖了出去,消失在皚皚白雪之中。
這一段松花江水冬天是不結(jié)冰的,岸邊一群綠頭野鴨,紅紅的爪子,站在潔白的雪地里梳洗打扮,交頭接耳。我撿起一顆石子,奮力地扔了過去,頓時野鴨被驚得揚(yáng)起翅膀,撲棱棱地闖進(jìn)了平靜的江里。
一片寬闊的江灣,水流平緩,夜里蒸騰的霧氣飄散著,遇到冷空氣就逐漸凝結(jié)在岸邊垂柳的枝條上,一串串的玉樹瓊花潔白晶瑩。就連雪地里露出頭的,不起眼的蒿草,如今也被包裝得上了檔次。陽光出來了,反射著七彩的光,就像是一串串、一叢叢、一簇簇的奇珍異寶。
我很自在,就像一只高飛的野鴨,擁有一片天空的自在。就像一條暢游的魚兒,擁有一灣松花江水的自在。我可以盡情地喊叫,可以放肆地打著滾,可以毫不吝惜地?cái)_亂一大片潔白又平緩的雪地。瘋累了,我的自在漸漸地,就變成了一種空落落的孤獨(dú)。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望著藍(lán)天上的白云,讓人羨慕的自由自在地飄蕩。再看看江堤上的垂柳,掛滿單純的霧凇,我的心事卻是道不出的復(fù)雜。肚子又咕咕叫了,我只是盼著爹早點(diǎn)回來,糖葫蘆賣得好,興許我能吃到香噴噴的白面饅頭或者香甜的糖三角。
第三章? 土城子
天陰得厲害,烏云就像一座大山,鋪天蓋地壓在棚子上。江堤上的路燈還是準(zhǔn)時亮了,這次竟然沒能透過窗戶上蒙著濃濃水汽的塑料布。奶奶趴在窗戶邊努力地向外張望著,路燈就像一個朦朧的亮點(diǎn),若不是陰天,會讓人誤認(rèn)為是一只掉隊(duì)的螢火蟲,或許是一顆掛在遙遠(yuǎn)天際的星星。
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窗戶的塑料布上啪啪地響。雖然窗戶上的水汽被沖掉了,可是路燈的光卻更模糊了,隱隱約約地就像一碗玉米面糊糊晾在那里。
呼呼作響的風(fēng),吹得塑料布鼓進(jìn)來一個大包,我趕緊離開后窗,躲進(jìn)奶奶的懷里,“娘,快點(diǎn)上蠟燭吧!我害怕!”
奶奶一邊用皺皺巴巴有些僵硬的手撫摸我的腦袋,嘴里念叨著,“哎!這大風(fēng)大雨的,秀武他爹怎么還不回來呢!”
話音剛落,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娘剛剛點(diǎn)著的蠟燭一下子又熄滅了。等重新點(diǎn)燃蠟燭的時候,爹已經(jīng)脫下雨衣,在嶄新的翻毛皮工具兜里掏出一個油紙包,三下兩下撕開以后,竟然是一只金黃冒著油的燒雞。
“我有正式工作了,九一公司招工,我報了木工,今天現(xiàn)場試一試,班長說我還是塊料,把名報上了……”借著燭光,我看到爹平時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了,布滿了絡(luò)腮胡子的嘴角,向上翹著,快要和濃黑的眉毛連在一起了。
“哎!太好了,終于熬出頭了!”奶奶一下來了精神,接過娘遞過來的燒雞腿,先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閉上眼睛,不住地點(diǎn)著頭,再放到嘴邊慢慢地啃著。
“娘,等我開工資咱就搬土城子住,今年冬天也不用在這遭罪了。先租個房子,以后公司還給分房子呢!”爹說到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奶奶的笑聲原來也往心里鉆,不過能感覺到奶奶的興奮。我的心里那么舒坦,就像我泡在一拉溪河里,清爽爽、暖洋洋的。
夜已經(jīng)深了,雨水嘩嘩地傾瀉下來,拍打著棚子。雨下了多久,我已經(jīng)渾然不覺了,因?yàn)樵趬衾铮覀円患易∩狭藢挸ǖ拇笸叻?,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墻,光滑的水泥地……這樣的夢我想一直做下去,不愿意醒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咔嚓一個炸雷震醒了,緊接著一道閃電在窗前劃過,轟隆隆一串悶雷滾過天際。雨就像用盆盛的,再潑到棚子上一樣??耧L(fēng)吹得江堤上的柳樹嗷嗷怪叫,覺得棚子就像我的兩條腿一樣不住地顫抖。我把頭蒙在被窩里,又聽見奶奶那往心里鉆的哭聲。趕緊把頭伸出來,看見爹已經(jīng)穿上雨衣,剛剛閃開門縫,冷風(fēng)呼地一下扯開了房門。頓時,墻上掛著的柳條蓋簾、水舀子,爐子邊的水桶,鍋臺上的飯盆……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窗戶上的塑料布都奮力地凹向外面,隨時都有撕開的可能。爹一步跨了出去,用力把門關(guān)上。頓時屋里消停下來,窗戶上的塑料布呼地一下又鼓了起來,濕漉漉撞到了我的頭上,我趕緊鉆進(jìn)了被窩。
咣當(dāng)一聲,門又打開了,地上的水桶、飯盆、水舀子、柳條蓋簾又噼里啪啦地活躍起來了。
“快收拾東西,趕緊上江堤,水就要漫上來了……”爹使勁拉上房門,可是屋里再也沒有平靜下來。娘慌亂地拽上兩條被子,哥哥拎起兩個水桶,我愣在那里一時還沒有緩過神來,奶奶褶巴巴的手把我拽出了被窩。等我胡亂套上衣服,這時水已經(jīng)進(jìn)了屋地。爹把雨衣披在奶奶身上,背起奶奶,掄起另外一條胳膊,用力一夾,我就到了爹的腋下。咣當(dāng)一腳,踹開房門,沖了出去。等一家人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江堤,這時一道閃電的光亮,我看到水已經(jīng)淹到了塑料布做成的窗戶了。我在爹的腋下被勒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想要掙脫,可是爹的胳膊把我夾得更緊了。
雨水嘩嘩地傾瀉著,我覺得整個人都浸在黑墨水里,什么也看不到,又憋得透不過氣,簡直就要窒息了。就在這時,一道撕裂天際的、刺眼的閃電,晃得我勉強(qiáng)睜開眼睛,只見浸在江水里的棚子,被一個漩渦忽悠一下就卷走了。悶雷轟隆隆地滾過來,震得我的心都在哆嗦。爹打了個激靈,夾著我的胳膊又用力地勒了一下。我仰起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張嘴想要咒罵,雨水瞬間灌滿了我的嘴巴和鼻腔。咳咳咳……一陣咳嗽……趕緊閉上嘴巴。
就這樣暈乎乎的不知道搖晃了多久,在一個屋檐下,爹終于把我放下來。我張開大嘴,好半天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奶奶一把將我摟在懷里,用褶巴巴有點(diǎn)僵硬的手撫摸著我濕漉漉的腦袋。往心里鉆的哭聲,從耳朵鉆進(jìn)去,塞滿了我的胸膛,憋得我簡直就要窒息。娘拍打著我的后背,哥牽著我的手搖晃著。
屋里的燈亮了,一趟房的燈也陸續(xù)亮了。
“讓不讓睡覺了,三更半夜的號……”我覺得這個破鑼嗓子怎么那樣熟悉呢?
這趟房子,東頭窗戶最大那間房子的門打開了,一道光柱射了過來。
“你們這是?下這么大的雨,這是怎么了?”
“我們江邊的棚子淹了,沒有地方去!”爹迎了過去。
我的眼睛迎著光柱,一時什么也看不清。
“還有老人和孩子,快進(jìn)屋吧!”
奶奶牽著我,跌跌撞撞地進(jìn)了屋。揉揉眼睛,才看清楚,這屋里怎么和我夢見的房子一樣呢!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墻,光滑的水泥地……
帶我們進(jìn)屋的和藹老人,是這個院子的主人,他答應(yīng)收留我們住下。我不用掐自己,也知道這并不是做夢,因?yàn)槲医舆^一杯熱水,燙得手生疼,幸好奶奶及時搶了過去,要不非扔了不可。
陸續(xù)進(jìn)屋看熱鬧的租戶里我竟然看到了張樹那張麻子臉,我使勁兒揉揉眼睛,想要再仔細(xì)辨認(rèn)一下,一晃怎么又不見了呢?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想起來那場燒毀了一拉溪老家那棟房子的大火。我頓時惶恐起來,即使睡夢里突然墜落深淵,就連親眼見到棚子被洪水一下子卷走的時候,都沒有如此惶恐。
我的擔(dān)心還是在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應(yīng)驗(yàn)。房東原本和藹的臉就像善變的天氣,時若雨晴。我身上的衣服還是潮乎乎的,喝過房東拉著臉子送來的一盆稀粥,我們一家不得不離開這個院子。
天空的烏云還是沒有消散,一直翻滾著向東而去。奶奶沒有哭,抬起褶巴巴的手,指著掛在東邊天空的那道彩虹。嘴里念叨著,“東虹日頭,西虹雨,天總有晴的時候?!蔽姨痤^看看,似乎覺得烏云在變得稀薄了,距離我們的頭頂也越來越高了。
第四章? 工棚子
毒辣辣的太陽,把工地上的物件曬得燙手。
我從工棚子旁邊的那個家逃了出來,即使躲到悶熱的水泥庫房里瞇一會兒,也比那個與工棚子用板子隔開的家強(qiáng)多了。
工棚子里濃烈的汗臭,還有辛辣的老旱煙。中午休息,從捂了半天的鞋里解放出來的,能把人熏個倒仰的臭腳丫子,尤其讓人受不了,順著木板的縫隙,蔓延過來。這種氣味,簡直就是一股毒氣。滿嘴、滿鼻孔,都是一個味道。就連拿在手里的二合一發(fā)面饅頭,還有湊到嘴邊的大頭菜湯,也都成了一個味道。
哎!一拉溪那個家真好,這樣的大熱天,躺在鋪著蘆葦席子的炕上,敞開的前后窗戶,一陣陣的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別提多愜意了。順著北炕,翻過后窗。菜園子里的黃瓜架,隨手揪兩根鮮嫩的黃瓜,用手?jǐn)]掉上面的小刺和頂花,輕輕地咬上一口,咔嚓咔嚓的脆響,一股股清香從嘴里散發(fā)出來,再鉆進(jìn)鼻孔里,頓時清涼了好多。
叮叮當(dāng)當(dāng)……吱吱嘎嘎……工地上嘈雜的聲音,灌滿耳朵,耳孔就像塞上了棉球。最要命的是夜里震動棒嗡嗡嗡……嗡嗡嗡的聲音。睜著眼睛感覺離你挺遙遠(yuǎn),就像一群炸了營的馬蜂。你閉著眼睛它就在你的耳朵邊,就像一群準(zhǔn)備隨時下嘴叮咬的蚊子,攪得你心煩意亂。還有那該死的電鋸,遇上難鋸的硬雜木,更是撕心裂肺地尖叫。就像錐子一樣,從耳朵眼兒一直扎進(jìn)腦子里。
奶奶很忙,把彎曲的釘子撿回來,再用榔頭敲直。娘也很忙,食堂里有刷不完的碗筷。哥一大早就去上學(xué)了,而我在相對安全的地方,悶熱的水泥庫里打著盹兒……
我的額頭滲出了汗珠,怎么覺得躺在江邊的那個棚子里了!炎炎夏日里雖然棚子潮乎乎的,只要清涼的,帶著水草的清新味道的風(fēng)順著掀開的塑料布,輕撫著我的額頭,頓時渾身都清爽了。即使酷寒的冬季會讓我瑟瑟發(fā)抖,只要沒有一絲風(fēng)的雪夜,躺在土炕上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沙沙的、簌簌的……
四周竟然如此安靜,我們一家住上了寬敞的磚瓦房,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墻,光滑的水泥地……
“加把勁……嘿呀……”我抹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一骨碌爬起來,震撼有力的號子震得水泥庫房上的灰珠珠,一串串地往下掉。只看見一個個房架被穩(wěn)穩(wěn)地安上了高墻。我不由得拍手歡呼雀躍起來,因?yàn)榈f過,那棟房子建好以后,其中有一棟就是單位分給我們家的房子。
我突然感覺從未有過的舒坦。工地里嘈雜的聲響之中,找到了一片安靜的那種舒坦。臭氣熏天的工棚子里,聞到了一股清香的那種舒坦。從無處安身,到躺在窗明幾凈大房子里的炕上打滾兒的那種舒坦。
“出事了……有人從房頂?shù)粝聛砹恕烊タ纯窗?!”整個工地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
人群的縫隙里,我看到了爹蒼白的臉,緊閉著的眼睛,腮幫子兩邊繃得緊緊的兩塊疙瘩。救護(hù)車?yán)L笛,就像代替爹在呻吟,一路“哎吆……哎吆……”
走遠(yuǎn)了,只有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人群漸漸地散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吱吱嘎嘎的聲音里摻進(jìn)了奶奶往心里鉆的哭聲。
好在爹并沒有生命危險,胸椎和腳踝壓縮性骨折,至少三個月才能下地。一家人吃的,用的不必發(fā)愁,公司都考慮到了。只是原定給我們家的兩間屋子,其中一間分給了新來的工友。
這樣一來,兩家公用走廊、廚房和廁所。不管怎么樣,總算告別了塞滿鼻孔的毒氣味和灌滿耳朵、刺進(jìn)腦子的嘈雜。搬家的那一天,隔壁的房門敞開著,我竟然看到了那張最不愿意看到的麻子臉。難道那個張樹竟然成了我們的鄰居?
“誰那么缺德,門口堆這些破爛,還有沒有人要了……”破鑼嗓子就像撕褲襠的聲音一樣,徹底證實(shí)了最壞的結(jié)果。
爹躺在炕上,一動不能動。娘出去看看,還沒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就被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那罵聲就像錘子不斷地砸在我的頭上,覺得胸膛有股熱流,涌到脖子上,又灌滿了整個腦袋。頓時,眼睛模糊,頭一陣陣發(fā)暈。抓起炕沿上,準(zhǔn)備釘窗簾的斧子。奶奶從炕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沖了出去。
“小兔崽子,還他娘反了你了,給我砍個試試!來,朝這里砍……”麻子臉離我越來越近,一股爛魚臭蝦的氣味,從張樹的嘴里噴出來,頓時嗆得我眼淚差點(diǎn)沒掉出來。眨眼的工夫,一雙鐵鉗子一樣的大手已經(jīng)抓住了斧子。只是稍一用力,我的手掌一酸,斧子已經(jīng)到了張樹的手里。只見他慢慢地把斧子舉了起來,我覺得剛才還鼓漲漲的腦袋,竟然一下子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娘撲了過來,兩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
“啊……”的一聲尖叫,竟然從就像吃了大糞一樣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有點(diǎn)讓人納悶兒。一塊磚頭從張樹的頭上滑落下來,棱角上似乎還粘著一縷頭發(fā)和血跡。張樹的麻子臉一下子變得醬紫,眼珠子瞪得像兩個鈴鐺。就在娘一愣神的時候,他奮力地掙脫了娘的手,往身后猛地一揮?!班邸币宦晲烅懀粋€人影從張樹的身后一頭栽倒了。
我的眼前就像騰起一片紅色的幔帳,一下子把我罩住了,我伸出兩只手奮力撕扯,但是沒有絲毫的作用?;艁y之中,揉揉眼睛。使勁睜大,再睜大……我的手上、身上竟然全是血。我趕緊使勁揉搓著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終于看清了,血是從哥的脖子上噴濺出來的。
救護(hù)車沒有拉響呻吟一樣的長笛,拉走了蒙著白布的哥哥。警察帶走張樹的時候,那張麻子臉蒼白得就像新房子的墻壁,那張冒著臭氣的嘴巴,一直張著,張得大大的……
第五章? 新吉林
一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我接爹的班,成家,生孩子……
化建公司分給我的家屬樓,公司大樓后面的新吉林小區(qū),在三樓的一套房子。一進(jìn)門就是客廳和廚房,兩邊各有一個臥室。從土城子和爹娘一起住的平房,搬到這個新家,我的心一直在翻騰。
奶奶走了,在大伯接她回到一拉溪的第三天瞪著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奶奶從張羅回老家開始就不怎么吃飯了,大伯接到信盡快趕來了。我陪奶奶回到了一拉溪,再也沒有找到那條清澈的一拉溪河。渾漿漿的河水,昔日的柳毛子塘早已不見蹤跡,兩岸都是不規(guī)則的亂石。一直開到河邊的耕地,壟溝里灌滿了淤泥和沙礫。
一面青老屋,還在那里。屋脊已經(jīng)坍塌了,殘?jiān)珨啾谏祥L滿了蒿草……讓我留戀的一拉溪老家,只能停留在美好的回憶里了。
站在陽臺上,透過寬大的玻璃窗,望著馬路上穿梭的車流,車燈漸漸地匯成一條河,流淌著,交匯著……讓我想起了一拉溪老家。想起一面青的老屋,還有那條清澈的一拉溪河,想起了松花江邊的棚子……想起來逝去的哥哥,就應(yīng)該在這條河的盡頭吧!
抬起頭望向點(diǎn)點(diǎn)繁星的夜空。突然覺得自己竟然那樣的心酸,一顆流星悄然離去的心酸。一只掉隊(duì)的野鴨在泥潭里掙扎的心酸。一個人的夢里再也找不到歸宿的心酸。
爹和娘不愿意離開土城子,他們說哥哥還在那間屋子里。盡管每次聽到這里,我的后背都簌簌地冒著冷風(fēng),我還是硬著頭皮點(diǎn)點(diǎn)頭。
爹娘不愿意搬過來的原因還有一個。他們聽說張樹在監(jiān)獄里得了半身不遂,無期徒刑改判了,最近放出來好像也住在新吉林這邊。
咚咚咚……響起了敲門聲,“救命??!快救救我家老太婆吧!”門外的聲音竟然那樣的熟悉。
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我怔在那里半天沒有動彈。妻子從我身邊擠過去,扶起了癱坐在門口的老頭子。那張麻子臉上多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褶皺,就像一塊破爛的抹布。渾濁的眼珠在浮腫耷拉的眼皮縫里,可憐兮兮地注視著我。
“幫我叫救護(hù)車吧!老太婆不行了,我的半個身子不好使……”
妻子搖晃著我的胳膊,“怎么了,快去打電話呀!”
“喂!是吉化總醫(yī)院嗎!請來新吉林化建家屬樓,11號樓3單元301,有個重病的人需要搶救……”
作者簡介:劉晉宏,本名劉永紅,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蛟河市,出版古體詩詞集《淺品人生》,散文隨筆集《冰溜花》,長篇小說《四海店》,紀(jì)實(shí)文學(xué)《宏江這十年》,文集《火蝴蝶》。系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