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君

下了火車，又乘汽車，一天多的旅途顛簸，使得神色憂郁的金禾嬸，又添疲意，迷迷怔怔中，還不時地低聲自語：“這個沒良心的，都不認(rèn)娘了，還來看她干嗎？”

忽然聽見乘務(wù)員喊“柳河村到了”。金禾嬸慌忙尋得包裹，走下汽車，抬頭望去，不禁被眼前的景象蒙住了：一片遼闊的稻田，在夕陽的余暉里，反射著綠瑩瑩的光芒。一條銀灰色的灌渠，斑馬線似的，在田野里向遠(yuǎn)處延伸。這不分明是自己家鄉(xiāng)的情景嗎？

“這真的是柳河村嗎？”她疑惑地問身旁剛下車的一位中年婦女。

“這一帶村莊，再沒有叫柳河村的了?！敝心昱松舷麓蛄恐?。

“可是……以前，好像沒聽說有這樣大片的稻田啊?！?/p>

“你說的那應(yīng)該是四年前的事了。這兩三年，你肯定沒再來吧？我跟你說啊，自從那柳家的媳婦銀水進(jìn)了門，情況可就變了。你說也真是怪了，這地，以前種啥啥不長，玉米棒一拃長，黃豆半尺高?？墒?，那叫銀水的媳婦來村里后，說，這地能長稻谷，誒，可真的就能長稻谷！這一茬的稻谷，頂過去的十茬莊稼！你說神不神？”那中年婦女眨著一雙細(xì)小的眼睛，不無稱羨的神情。

“哦，有這么能耐的女孩子？”金禾嬸神色中略顯質(zhì)疑。

“怎么，你不信？”那中年婦女仍不停地沖金禾嬸眨著細(xì)眼睛，說，“我跟你說，那媳婦還有更傳奇的經(jīng)歷呢！她老家是在距這千里之外一個朝鮮族聚居的村，那兒可是全國聞名的稻谷之鄉(xiāng)呢！聽說，水稻楊花期，馨香彌漫數(shù)百里之外！想來，那情景也不亞于咱們這兒滿山開遍紅杜鵑的醉人景象！不過……”

中年婦女略一沉吟，壓低了嗓音，說：“那村里，也還沿襲著一些傳統(tǒng)老舊的習(xí)俗，不許本族人與朝鮮族之外的人戀愛結(jié)婚！可是，銀水在大學(xué)期間，偏偏就愛上咱村漢族小伙兒青川！大學(xué)畢業(yè)，銀水不顧母親的反對，愣是把青川領(lǐng)回村莊，還不避諱他漢族的身份，沒等進(jìn)家門，當(dāng)街就宣揚得全村皆知。你猜結(jié)果怎么著？她母親一氣之下，竟把青川關(guān)在了門外。銀水也真是有股倔犟勁兒，見母親如此不近人情，拉起男孩，轉(zhuǎn)身就走，頭也不回地拋給母親一句話：‘既然你不認(rèn)可他，那我們就永遠(yuǎn)也不再回來！那母親自然不是善茬子，也硬邦邦地說：‘不回就不回，就當(dāng)沒生你這個女兒！這不，如今，銀水到這村莊里已經(jīng)四年多了，一直還沒回過娘家呢。不過，說起來，這媳婦的娘家媽，也真夠狠心的，女兒在這邊沒能得空回去，可那當(dāng)媽的，竟一次也沒來！唉！”

金禾嬸聽了，不禁有些失神，心想，天下的父母，哪個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啊！她那樣做，也是出于無奈??！金禾嬸年輕時，也曾看上了一個外地來村打工的漢族小伙子。那小伙子挑著兩百斤重的秧苗，在細(xì)窄濕滑的田埂上，依然健步如飛。小伙子把一擔(dān)擔(dān)的秧苗，撂在距她最近的地方，那秧苗里總是會抖落出一塊塊的口香糖，一盒盒的潤膚霜，一方方的花手帕……夜晚，那小伙兒總是悄悄地約她出來，牽著她的手，沿村西的河畔，慢慢地走著，星星在眨眼，似乎顯出倦意，可他們的身影，依然在河畔徜徉……

稻谷收獲之后，那小伙兒便要帶她遠(yuǎn)走高飛。那晚，父母屋里熄燈之后，她就悄悄地挾了包裹，輕輕地推開了屋門，可是，門前矗立了一個鐵塔似的黑影，讓她立時一怔！隨即，一個低沉而又冷酷的聲音，從黑影里傳來，“今天，你要是敢邁出這道門，那你就永遠(yuǎn)也別想再回來！”是母親的聲音！這聲音，猶如晴天霹靂，讓她霎時頭腦暈眩，眼前漆黑，不知不覺地雙膝酥軟，癱倒在地……

后來，金禾嬸便在她父母的包辦之下，和同村的男人成了婚。婚后的第三年，他們唯一的女兒降生了?？删驮谂畠喝龤q時，孩子的父親卻突然病逝了。金禾嬸沒有再嫁人，獨自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一直供她念到大學(xué)。金禾嬸因昔日的戀情，曾備受村人的嘲諷和冷落，她不能讓女兒再經(jīng)歷那一切。她希望女兒能給她爭得臉面，贏得尊嚴(yán)。然而……唉！

“哎，這位大嬸，您是來這里走親戚吧？”那細(xì)眼睛的中年婦女問。

“啊，是的?！苯鸷虌鸹剡^神兒來，敷衍著。

“那您就跟我走吧，沿著這條渠，一直能走進(jìn)村里。興許，半途還能遇見您的親戚呢！”

那細(xì)眼睛的婦女說著，起腳率先邁上渠堤走著，金禾嬸便緊隨其后。

那中年婦女顯然是個話匣子，沒走幾步，便又扭過頭來，手指著眼前的稻田，沖金禾嬸說：“要說，搞這旱田改水田，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頭一年，試驗倒是成功了，銀水就想著擴(kuò)大種植規(guī)模，誰知道第二年，二三百畝稻秧都被一場突襲而來的寒潮毀了！結(jié)果，成本都沒回來。銀水不甘心，抹著眼淚，說，明年必須得雙倍地討回來！可到了明年，有了籽種、化肥、農(nóng)藥的錢，怎么也籌集不到土地流轉(zhuǎn)的費用。公婆也反對，不再抻頭幫忙。怎么辦？銀水便把從娘家?guī)淼囊桓眱r值不菲的玉鐲子，悄悄地給賣了！”

哦？金禾嬸不禁一驚，心想，那玉鐲可是珍藏了幾代的傳家寶啊，在她們母女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沒舍得賣啊。

金禾嬸不禁悵然若失地嘆息一聲，抬頭又往稻田里望去，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水稻已開始揚花，正是灌溉的關(guān)鍵期，可是，水渠里的水流，卻清清淺淺的。而且，一路走來，所遇見的十幾人，不但不抓緊往稻田里蓄水，而且還把自家的進(jìn)水渠口封堵上。金禾嬸種了大半輩子水田，還是頭次遇見這樣的怪事。她指著一個正在封堵渠口的人，問那中年婦女：“這也都是那柳家的媳婦銀水讓這樣做的？”

那中年婦女稍愣下神，恍然大悟似的說：“哦，你是說，如今這會兒，秧苗都顯枯黃了，他們?yōu)樯兑馇滤前桑靠?，還不是因為眼下這幾十年未遇的旱災(zāi)給鬧的嗎！這不，西柳河水都快斷流了，只剩這細(xì)流給引到渠里了。說來，那柳家媳婦的稻田，本來在渠的上游，有話叫近水樓臺先得月嘛，先澆先灌，誰也說不出啥?？赡窍眿D，卻總是把通田渠口堵上，好讓水先澆灌別人家田。人心都是肉長的，見哪個年輕媳婦能做到這一點？哎，這位大嬸，跟你實說吧，這個村，雖說是蒙、漢、滿、達(dá)斡爾等多個民族合居的村落，但大家相處得卻都很和睦，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用銀水的話說，千畝稻田，共飲一渠之水！”

“哦，是這樣啊?！苯鸷虌鹑粲兴嫉卣f：“你好像對那柳家的媳婦很熟悉？”

“唉，不瞞你說，頭些年，我孩子他爸鬧病，饑荒沒少拉，可人最終還是走了。那時，我覺得日子可真是沒啥指望了。后來，多虧那柳家的媳婦，開導(dǎo)我把眼光放長遠(yuǎn)些，不為別的，也得為孩子著想啊。她還幫我把旱田改水田，手把手地教我育苗、插秧，一季稻谷收下來，還真就把饑荒還上了。日子總算是看到了盼頭！”那中年婦女稍頓，望著金禾嬸，臉上掠過一絲羞澀的笑容，說：“其實，我家現(xiàn)在的那口子，就是那柳家的媳婦銀水，給牽的線，搭的橋。他是外地來她家稻田干活的一個滿族人?！?/p>

金禾嬸發(fā)現(xiàn)，那中年女人，在說這些時，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幸福和喜悅之情。

金禾嬸卻黯然神傷，心里感慨，那柳家的媳婦，對別人都能做到熱心周到、寬容大度，可是，對自己的母親，卻未免太冷酷無情了?。∵@么多年，不但不回來探望一眼，而且，連個電話也不打啊。她是徹底忘記了這個媽！

“那柳家的媳婦，真的就不惦記她的親生母親嗎？”金禾嬸不禁脫口問道。

“天底下，既沒有狠心的父母，也沒有狠心的兒女啊！三四年了，她能不想自己媽嗎？其實，我都發(fā)現(xiàn)多少回了，她手捧著母親的照片，默默地流淚。我勸她，先給媽打個電話，她搖頭，說，等把旱田改水田的事搞成功了，就和老公一起，帶著孩子，一家三口回老家去看媽。她還跟我說，這次回去，就算是媽拿棍打她，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樣，轉(zhuǎn)身就走了。這不嗎？她本來已經(jīng)買好了回老家的車票，可就在要動身的當(dāng)口，這旱情又加劇了，她只能再把歸程往后拖延?！?/p>

那中年婦女，起手指著水渠遠(yuǎn)方仿佛鐵塔似的一處鐵架子，說：“看見沒？就在那里，銀水和她老公青川，還有村干部們，正在組織人日夜不停地鉆深水井呢！聽說，這次的選址很理想，有望在這一兩天內(nèi)打出水來。銀水親口對我說，等到機(jī)井打完后，旱情徹底緩解了，就立馬動身回娘家，一刻也不再耽誤！她還說，要把她親手培育的稻谷，也拿回村里，讓母親看看，也讓全村的人都親眼看看！”

中年婦女突然止步，回頭附身金禾嬸的耳畔，低聲說：“其實，銀水之所以這樣做，不只是為自己爭名、炫耀，更想為她的母親爭一口氣??！她聽村里人說過，她母親年輕時，曾和一外來的漢族小伙兒戀愛，還差點兒跟他離家出走，因此而備受村里人的排擠和歧視。所以，銀水從懂事起，就在心里默默地藏著一個想法——長大后，一定要把村里這沿襲了數(shù)百年的陳規(guī)陋習(xí)，給徹底地改掉！銀水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千畝稻田，一渠相貫，不論什么民族，大家同飲一渠之水！”

金禾嬸心里一顫，不禁偷偷地抹了把淚水。

“這位大嬸，”那中年婦女手指灌渠旁一個臨時窩棚，說，“我這就到地方了。您就只管沿渠往前走吧，一準(zhǔn)能走進(jìn)村里?！?/p>

在鉆進(jìn)窩棚門之前，那婦女突然又回頭望了眼金禾嬸，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瞅這人咋覺得那么面熟呢，莫非是那……”

金禾嬸發(fā)現(xiàn)，那中年女人在窩棚門口突然愣住了，瞬間驚愕之后，突然顯出異常驚喜的神色。

金禾嬸慌忙扭過頭，往前緊走幾步，離開了那窩棚。

走著走著，金禾嬸猛然覺得腳下的渠水聲，似乎越來越清晰，她低頭望一眼，果然見原本清淺的渠水，已顯得深些，流動也明顯快了。憑著經(jīng)驗，金禾嬸知道，又有新的水源開始注入灌渠。莫非是女兒、女婿他們正在鉆探的機(jī)井出水了？

金禾嬸俯身掬一捧清涼的渠水在臉上，頓感，眼睛清晰明亮，身心舒爽暢快，旅途中所有的煩惱與疲憊，也隨之一掃而去。聽著那淙淙的渠水聲，仿佛正流經(jīng)心扉，潤澤著她那干涸已久的心田……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