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義
分田到戶時,我家有幸分到了一頭驢,別看它貌不驚人,在那個年代,它卻是我家的主要生產力。
每當收麥子的時候,父親總是駕上車,盡管去時是空車,但那山路足有五里,且一路上坡,回來的路上還得上一個三十多米長,四五十度的坡。而平時拉糞、碾場的活兒就更離不了它了。
我家那頭驢最拿手的活兒就是拉磨,它的個頭兒比較小,在豆腐坊里能施展開。于是,快過年的時候,它就格外的忙。有些人家不好意思白用驢,就把磨豆腐剩下的豆腐渣送給我家,算是對驢的犒賞。那時候,學校放寒假了,許多小孩子愛到那兒湊熱鬧。可氣的是,我家那頭驢在那兒忙著轉,有的孩子不懂事,拿個小樹條,在驢屁股上打,嘴里喊著“駕駕駕”,我氣不打一處來,猛地跑過去推一把,嘴里喊著“別打我家的驢”。那個孩子自知理虧,不敢和我硬上,就把眼睛看向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就岔開話題說:“你們都到一邊玩兒去吧?!蔽业呐e動,不但沒惹人,反而引來許多小孩子的敬畏,一些小孩子就掏出小鞭給我?guī)讉€。為此,我更加喜歡我家那頭驢了。
那時候,各家的土地有限,各家產出的秸稈只夠養(yǎng)一頭牲畜,家家戶戶都是搭伙兒耕地種田的。我家那頭驢干活兒倒是不惜力,可和別的騾馬搭伙兒時總表現得不盡如人意,只好找養(yǎng)牛的人家搭伙兒??墒牵钟辛诵碌膯栴},那就是驢的性子急,跑得快,而牛往往是慢騰騰的。輪到我家耕地時,父親總是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把鞭子往那牛身上招呼。
有一次,父親到地里割草,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見我家那頭驢在和別人家的牛在地里干活兒。他就背著草簍子在地頭兒看,那人也剛好快到地頭兒了,只見拉犁的拋桿是四六掛著的,說明白點兒,就是我家那頭驢要出多半的力氣。那人自知理虧,嘿嘿一笑,掏出煙扔給父親一根,說:“這驢總是跑得快,牛趕不上?!备赣H也沒說啥,就點上煙“唉”了一聲走了。等驢回來后,父親摸著驢的頭說:“驢啊驢,你怎么總改不了你的急性子啊?!?/p>
禮拜天的下午,爺爺讓我去橫嶺關接父親。父親是三天前去朋友家拾柴了,走的時候就說好今天回來,讓家里人牽著驢去接他。爺爺說:“你騎上它去吧?!睜敔攷臀医o驢帶上牙花(控制駕馭驢的鐵鏈子),扶我上了驢,看我走了幾十米,才放心地回去。
我騎著驢,抓緊韁繩,挺起胸膛,顯得特別神氣。我一會兒想自己金榜題名了,一會兒想自己衣錦還鄉(xiāng)了,一會兒想自己是關公千里走單騎了……那真是云天霧地,好不得意。突然,驢發(fā)出一聲長鳴,快步朝前跑去。我從春秋大夢中醒來,使勁兒拉韁繩,試圖控制住它,但它像瘋了似的,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原來,它看到對面走來一頭草驢,盡管它見了人家像見了朋友似的,但人家見它那傻樣就拼了命地往后躲。草驢的主人是個三四十歲的人,趕忙跳下車來維持秩序。只見他從路邊撿起來一塊石頭,抓住我家驢的韁繩,朝它的嘴部打了幾下,又牽著過了他的車才松手。
我是又氣又恨,氣的是,他打了我的驢,它只是一個牲畜??;恨的是,這個牲畜跟著人進化了這么多年了,還是去不了基因里帶來的劣根性??戳丝次壹业捏H,幸虧它的皮厚,沒留下什么傷痕,我的氣也就消了大半。
不知不覺就到了橫嶺關,老遠看見父親已在那兒等著了,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我把驢的劣跡告訴了父親,父親只是笑了笑,然后駕上驢,讓我在前面牽著,他在后面扶著車回家了。
后來,我到外地讀書了,見到那頭驢的次數就少了。偶爾回去,給驢添草時,就把缸內的麩子適當地多給它一些,用掃驢槽的笤帚幫它趕趕蚊子、蒼蠅……
如今,那頭驢已和它的同伴們帶著它的優(yōu)點與劣跡,背負著那厚重的歷史漸行漸遠了。
每當看到融著它的汗水的土地時,我依稀能聽到它高亢的嘶鳴聲,盡管不那么悅耳動聽。我想,其實思念它的還有許多植物吧,因為它們不再有美味的農家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