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和
一
我也老了。老到已經(jīng)看見死。于是,有些事,慢慢變得模糊,另一些事,卻慢慢變得清晰。模糊下去的,都是些大事。清晰起來的,都是些小事。比如,我答應(yīng)過十三姨,給她打一件毛衣,但到現(xiàn)在還沒打好。十三姨已經(jīng)死了,她不會穿毛衣了,但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那件毛衣。
我翻箱倒柜,想把那件沒有打完的毛衣找出來。我記得我把她壓在樟木箱底層。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跑到哪里了。我把毛衣看成她,而不是它。我知道我又在犯糊涂。我把身邊所有東西都看成她。女人的她。這讓我感覺還生活在女人當(dāng)中。十三姨老說我頭腦比別人少了一根筋。最重要的一根筋,能把東西區(qū)分開的那根筋。但到現(xiàn)在我還是區(qū)分不開。她跟它非要區(qū)分開,能區(qū)分開嗎?那件毛衣跟十三姨在我頭腦里能區(qū)分得開嗎?我想毛衣就是想十三姨。想十三姨就是想毛衣。毛衣在我等于十三姨。說毛衣就是說十三姨。
十三姨總是能把東西區(qū)分開來。她好像能在頭腦中畫出許多格子,把所有跟她有關(guān)的東西裝進(jìn)去。每一件東西儲存在哪個格子都有規(guī)矩。就像帽子應(yīng)放在衣柜,飯碗應(yīng)放在碗櫥。錯了不行。錯了她就煩躁,非調(diào)整不可。在她眼里,把帽子放在碗櫥就是犯罪。這怎么可以!她聲音尖細(xì),小小的身體幾乎顫抖。
現(xiàn)在我可以想象她那時候的身體了。尖細(xì)聲音和顫抖身體里面的感覺。幾十年帽子都放在衣柜,有一天打開卻突然看到蛇。帽子呢?在碗櫥里了。秩序?秩序!那種震驚,慌亂,身體的異樣感,世界亂套了的感覺……
從不能想象到可以想象經(jīng)歷了幾十年。這幾十年,我的身體漸漸枯竭,老去,所有器官都已經(jīng)像古董,雖然老朽卻依然外表完整地擺在那里。在穿越時間隧道中,我正在經(jīng)歷跟十三姨一樣的老去。我感覺我正在穿越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像洋蔥,被時光一層一層剝落。
現(xiàn)在,只有到了現(xiàn)在,回憶起十三姨,我才終于可以透過表層,體悟到她那時身體里面的感覺了。我終于可以看到她。沒有身體,只有靈魂的她。
但那時候,我只感覺害怕,我聽到她發(fā)出尖細(xì)聲音就害怕。我不知道做錯了什么,只知道我做錯了。但怎樣才能做好我不知道。
所以我在她眼里一直是個罪人。我永遠(yuǎn)會犯把帽子放在碗櫥甚至掛在天井的錯誤。我知道自己不可救藥,整天小心翼翼,想做到讓她滿意。但完全沒用。我看不見衣柜和碗櫥在哪里。我頭腦里沒有衣柜和碗櫥。我頭腦里只有一個大井,我會把所有的東西往井里丟。
你跟你媽媽一樣,沒有一件事能做清楚……她搖頭,先是氣憤,而后悲哀,聲音漸漸低沉下去。
我媽媽,她親妹妹,已經(jīng)死了。
她大約是想起她來了。所以她罵我總是罵到一半就沒了下文。我讓她想起我媽。想起我媽總使她傷心。
但我沒有想起媽媽。她在罵我的時候我一次也沒有想起媽媽。我總是在她的聲音中把媽媽忘記。
媽媽只有在夜里才到我身邊,讓我看到她。我看到媽媽用悲哀的眼睛看我,光看我,跟她在臨死前最后看我的眼光一樣。一句話也沒有。哥哥弟弟爸爸十三姨全在她身邊,但媽媽最后一眼就看我。
我覺得媽媽想跟我說什么。但哥哥弟弟爸爸和十三姨的目光把她的話封住了。
媽媽走后奶奶從莆田老家住到我們家。奶奶叫我洗菜洗衣服洗被子洗碗。吃飯時候,奶奶掌管飯勺。哥哥弟弟爸爸先上飯桌吃飯。我們在廚房洗涮等著。等他們都吃完奶奶跟我才能吃。我們上飯桌時,碗里的菜差不多全沒了。
十三姨差不多每星期都會來我們家。她來了,就跟哥哥弟弟爸爸一起上桌吃飯。有一次她對爸爸說,怎么不叫絲一起來吃?爸爸沒吭氣,話被飯噎住了。
絲是我的小名,媽媽起的。家里人都跟著媽媽叫我絲絲。但十三姨不,她從來叫我絲。就一個單字,絲。我開頭覺得怪怪的,但后來習(xí)慣了,想,也好,這樣就把我跟她劃清了。我在她那里,是絲。我在媽媽那里,是絲絲。她永遠(yuǎn)成不了我的媽媽。
十三姨來時總會提一包吃的東西來。每次里面都有豬油糕。十三姨知道媽媽和我都愛吃豬油糕。
奶奶把十三姨帶來的東西鎖在抽屜里,鑰匙掛在身上。我每天經(jīng)過桌子前,都要看一眼掛著鎖的抽屜。只看一眼。抽屜永遠(yuǎn)鎖著,發(fā)出豬油糕的香味。香味上把守著奶奶的眼睛。
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把十三姨帶來吃的,包括豬油糕統(tǒng)統(tǒng)都吃光了,把豬油糕的香味留下讓我想。我看著上鎖的抽屜就想象是我在吃豬油糕。沒有了豬油糕的抽屜鎖上沒有奶奶的眼睛。我想象我吃得津津有味。我真的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為媽媽做了七個七。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躺到床上,還沒有睡著,聽到爸爸跟十三姨在廳里說話。
同事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爸爸甕聲甕氣,聲音像壓在缸底下悶出來的。
你打算什么時候娶她?十三姨打斷爸爸的話問。
我想越快越好。家里都亂了……
那把絲給我。十三姨說。
爸爸沒回答。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我立刻明白爸爸的意思了。爸爸的沉默里,總是充滿了句號。
我一下對爸爸感到心冷。我不想跟十三姨走。雖然冬天水太冰,我不情愿洗魚洗被子,但我更不愿意跟十三姨走。十三姨的眼睛比冬天的水更冷。
后來我才知道,奶奶也不愿意我跟十三姨走。她覺得女孩子應(yīng)該留在家里幫忙做家務(wù)。女孩不用讀書也可以,但不可以不做家務(wù)。不做家務(wù)的女孩長大成不了女人。
但十三姨,覺得女孩就是做不成女人也不能不讀書。
就這樣,我跟著十三姨到了她家。
十三姨提著一個包袱,我背著一個書包。我十歲,她四十歲。她的歲數(shù)剛好是我的四倍。
四是個好數(shù)字。我的好數(shù)字。
那天,十三姨給我買了五塊“美且有”的豬油糕。我坐在房間里,五塊豬油糕攤在一張紙上,紙上滲著油跡。十三姨坐在我對面,眼睛不看豬油糕光看我。我一口氣把五塊豬油糕都吃光了。我打了幾個飽嗝。她長長嘆了一口氣。
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想不起豬油糕。我感覺我已經(jīng)把世界上的豬油糕都吃光了。
好吃的東西原來也是可以吃光的。我后來想,我是把好吃的感覺吃光了。好吃的感覺吃光后,好吃的東西也就沒了。
桌子上撒了幾點豬油糕碎粉,我用手指捻起來,想放進(jìn)嘴里。十三姨一個巴掌打了過來,厲聲說,沒規(guī)矩。這么臟的東西怎么能吃。
我盯著被十三姨打在地上的豬油糕碎粉,有一顆黑色的芝麻夾在白色的碎粉之中。我很心疼。心想,怎么會把這顆芝麻掉了呢?
那顆芝麻在我心里存放了幾年才逐漸淡化。于是,我也就記住了十三姨打我的手的疼感。
二
我是跟隔壁張嫂學(xué)打毛衣的。那時候誰家的女人都會打毛衣。張嫂的四個女兒都會打毛衣。但十三姨不會。十三姨不會打毛衣也不會燒菜。張嫂說十三姨是享福之人,所以不會打毛衣。為什么享福的女人就不會打毛衣?我沒多想。但我不愿意做不會打毛衣的女人。做一個女人就得會打毛衣。
我從學(xué)織襪子開始。張嫂說學(xué)織毛衣必須從學(xué)織襪子開始。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坐在飯廳里織襪子。十三姨下班回家,經(jīng)過我身邊,從不看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放在房間里的織毛衣針線,她也從來不碰。她臉上的表情既不輕視也不贊賞,總之什么也不是。但我總是不安。她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一定會偷偷去看她。雖然我知道每次看的結(jié)果都會一樣,但就是做不到不去看??戳瞬虐残?。好像她有幾張臉。臉下面藏著臉,隨時會翻頁似的。
什么是享福呢?有次我問十三姨。
享福就是做飯給喜歡的男人,看他吃。十三姨想了一會,很認(rèn)真地說。
我嚇了一跳。她的表情把她話的重量翻了十倍。這不是我期望的回答。我沒想到享福會是這樣沉重的一種東西。
很微妙。十三姨覺得做飯跟看男人吃是享福,張嫂認(rèn)為十三姨不會織毛衣和做飯是享福。到底什么是享福呢?
所以,十三姨并不像張嫂說的是個享福之人。十三姨一定覺得張嫂才是享福之人。張嫂每天做飯給她老公,并看著他吃。
這樣,十三姨的這句話就被我記住了。一記幾十年。幾十年中,我慢慢咀嚼著這句話的味道。
能被記住的話都有味道。
十三姨為什么不結(jié)婚?她有過男人嗎?這兩句話慢慢在我心里變成問題。恰巧這時,我從哪里聽來老處女這個詞,很新鮮,立刻記住,很惡意地記住了。一下把十三姨跟所有女人區(qū)分開來。老處女不是女人。十三姨不是女人。這個想法不知為什么,很讓我釋懷。好像我已經(jīng)是女人,不,將來一定會是女人,而十三姨不是,永遠(yuǎn)不可能是,她怎么努力也努力不到女人了。
我多了許多玄想。心懷惡意。
那些年,我一直豐富自己心目中老處女的形象。怪癖,孤獨,變態(tài),我把所有我對十三姨的反抗都?xì)w納到這個形象上。然后拔出箭來射它。這讓我得到滿足。很奇怪,我沒想到我心里藏著那么多箭,拔出一根又長出一根,最糟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看到十三姨的臉我心里就長出一根箭來,看不見地朝她射去。
好多年以后,十三姨已經(jīng)去世了,我在南門兜偶然遇見了張嫂。我們聊起十三姨。她告訴我十三姨曾經(jīng)拜托她教我織毛衣,并讓她不要把這話告訴我。
這怎么可能?十三姨讓我學(xué)織毛衣?這怎么可能!有幾天我被這句話壓扁了。我不斷地咀嚼,不斷地想去否認(rèn)它,但越否認(rèn)它就越強烈地反彈上來糾纏我。我開始懷疑。懷疑自己這么多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難道十三姨希望我變成女人?我變成了她希望我變成的女人嗎?我突然長出一雙十三姨看我的眼睛。有一種云霧被撥開的感覺。
我猛然一驚。我被十三姨蒙蔽了,被她尖細(xì)聲音顫抖身體蒙蔽了,蒙蔽了幾十年。我把尖細(xì)聲音顫抖身體當(dāng)成了她。
我懂得十三姨的什么?她尖細(xì)聲音顫抖身體以外我懂得什么?我長年堆積起來的那個女人真的是十三姨嗎?
三
張嫂燒菜之好在航運局上杭宿舍里是出了名的。
航運局上杭宿舍是一個商家宅院改造的。上下杭這種宅院很多,高墻,門不大,院子很深。進(jìn)去是個大空間,屋頂很高,過去倉庫改成了食堂。又一道門后是天井,連著大廳。廳兩邊是十二間廂房。廂房里住著七八戶人家。每家爐灶都擺在家門口。只有十三姨家門口沒有爐灶。我們家永遠(yuǎn)吃食堂,自己不燒菜。
我織襪子時,張嫂總是圍著爐灶忙碌。我沒事找事過去問張嫂幾句,找借口去看她燒什么菜。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逐漸被我的胃控制,對食物有著無可抗拒的強烈欲望。那時,在我眼里,所有繪畫音樂、鮮花山水,都抵不上張嫂的紅燒肉誘人。蔥爆油鍋嗆出的香味,加入醬油紅糖,燜久了以后散發(fā)出彌漫在大廳里的肉香,經(jīng)久而迷人。
十三姨不準(zhǔn)我站在爐灶邊看人燒菜,也不準(zhǔn)我站在飯桌前看別家人吃飯,說是看相不好。
十三姨講究“相”。吃有吃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父親有父親相,母親有母親相,妻子有妻子相,丈夫有丈夫相,領(lǐng)導(dǎo)有領(lǐng)導(dǎo)相……住家有住家相,店鋪有店鋪相,總之萬物有相,偏離了相,一個人就完了。
所以十三姨家,用木板隔成的房間,只有十來平方米,但家具物什各居其位,錯落有致,干凈利落,無一絲灰塵,像她梳的頭發(fā)一樣。
我后來想,一個人,把自己收拾得這樣干凈,把每件東西收拾得這樣整齊,日子一定很難過。她一定也想去整齊人生??墒牵吹靡姷臇|西可以整齊,看不見的東西呢?人生哪里是一個可以整齊的東西呢?
世界上有父親相母親相妻子相丈夫相這些東西嗎?要有了這么多固定先天的相,一個人能應(yīng)付得了嗎?就像一個人戴帽子,只能你挑帽子,而不能讓帽子挑你。不能讓你的頭去適應(yīng)帽子。你的頭只有一個,尺寸固定不變。而帽子千變?nèi)f化。
香味是會飄動的。
宿舍里所有人家都在大廳里吃飯。
我們家吃飯比別家早。飯桌上,困難時期那二三年不算,永遠(yuǎn)只孤零零地擺著食堂買來的兩碗菜,一碗青菜,一碗魚或肉。這時候,無論誰家燒菜大廳里就充滿了誰家菜的味道。有時幾家同時燒菜,這家味跟那家味混在一起,甜酸辣咸、魚肉蛋菜味就在大廳里飄來蕩去。我們家的飯桌上永遠(yuǎn)飄著別人家的香味。這使那兩碗菜在我眼里顯得更加丑陋寒酸。我跟十三姨不說話。十三姨目不斜視,臉上永遠(yuǎn)沒有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那時覺得她吃飯跟吃藥一樣,不知道自己吞下去的是什么。
我吃飯時也目不斜視。我不能看,想看而不能看,我得保持一種吃相,十三姨的眼睛正正盯著我。我吸氣,深深吸氣。十三姨怎么能看到我吸氣!她能管我眼睛但管不到我吸別人家香氣。邊吸我邊在頭腦里描繪別人家飯桌上的菜。日長天久,不用看,我就能知道誰家今天吃什么。誰家飯桌上擺著一盤什么好吃的菜,我一清二楚。我能在許多味道中,分辨出這家空心菜炒咸了,那家魚燉淡了。
我吃了十幾年食堂,從十歲吃到二十多歲。? ? 吃到我發(fā)瘋。不知不覺中我發(fā)瘋了。
那種饑餓感,吃飽飯的饑餓感,想象中的饑餓感,我后來花了大半輩子去填滿,但怎么填也填不滿。我認(rèn)為我這輩子的貪吃好吃,就是那十幾年每天聞別人家菜香吃食堂飯養(yǎng)成的。它刺激了我的胃,引發(fā)了胃的欲望卻不讓它得到滿足。任憑我的胃變得貪婪無厭。
我管不住我的胃。我的胃肉眼看不見,就算是十三姨也管不住它。我變成貪吃者。任何好吃的東西都能誘惑我。一講到吃我眉飛色舞。有幾十年,我不能控制自己去找吃。我的鼻子極敏感,它能聞到天空中飄過的最輕微的一絲香味。我不能不跟著香味走。最糟糕的一段時間,我的胃最強壯的那段時間,甚至一個男人,只要他請我去吃幾頓好吃的精料,我立刻會對他產(chǎn)生好感,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交往的人。就算知道事后一定后悔,但我還是無法做到拒絕美食。
我一直佩服十三姨對美食的決絕。她怎么能做到呢?為什么我不能像她,對別人家的美食無動于衷呢?我嘗試過,努力向她學(xué)習(xí)過,但越學(xué)越糟。憋了這一餐,下一餐我會變得更加貪婪。
我現(xiàn)在才懂,十三姨面對紅燒肉香味能那么堅定不受誘惑,是因為她有。她身體里儲藏著紅燒肉的香味。不受誘惑就因為曾經(jīng)擁有。吃美味佳肴長大的人不受美味佳肴的誘惑。就像有錢人不受錢誘惑一樣。
我是在我的胃衰退以后,才逐漸獲得自由的。所以我不害怕衰老,只有衰老才能不被胃控制,從胃的統(tǒng)治下擺脫出來。只有擺脫胃我才能有許多新想法,才能逐漸看清自己,看清十三姨。
四
十三姨覺得媽媽臨死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她跟我說過好幾次,媽媽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我托付給她。
我沒有去反駁十三姨。我覺得媽媽最后一眼看的是我。最后一眼對我很重要。我不愿意媽媽最后一眼看的是十三姨。
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媽媽的最后一眼,對十三姨也很重要。也許正因為這一眼,她才把我領(lǐng)到她家去。
媽媽的這一眼,把我跟十三姨都改變了。
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很長一段時間,有幾年吧,幾乎每個星期天,十三姨都要帶我到她三姐夫家去。一去就是一整天。
每次去之前,我們都要先拐到中亭街的德余京粿店去買包點心,多是糯米糕一類的松軟點心,然后乘一路公交車到東街口。三姐夫家住在靠近東街口的安民巷。一個福州式宅院,兩天井三進(jìn)廂房,一個花廳。一進(jìn)二進(jìn)房一九五幾年被改造,搬進(jìn)來幾戶人家。三姐夫跟大兒子一家住在花廳跟三進(jìn)房。
三姐夫媳婦碧也管十三姨叫十三姨。十三姨的四姐,是碧的母親。三姐夫的妻子三姐跟碧的母親是姐妹,跟我媽媽也是姐妹。我媽媽是她們小妹。
十三姨的三姐夫我要叫三姨夫。三姨夫媳婦碧我要叫表姐。
三姨很早就去世了。三姨夫1949年從漢口離職以后,就一直跟大兒子,也就是碧表姐丈夫一家住。三姨夫每天的生活很單調(diào),看點報紙讀點書,寫點毛筆字。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好吟詩。不管房間里有沒有人,他手里抓著一本線裝書,書半卷著,上半身陷在藤椅里,搖頭晃腦地發(fā)出一種類似念經(jīng)的聲音。
三姨夫年輕時候長得很帥。我見過他過去的一張照片,穿一件白色襯衣,眉清目秀,高鼻梁,眉宇間有股書卷氣。
十三姨到了三姨夫家,就坐在三姨夫房間里,跟碧表姐閑聊。三姨夫要不看報,要不看書,間或他們也說幾句,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到了做飯時間,我就跟著碧表姐,進(jìn)廚房洗菜提水幫點忙。十三姨從來不進(jìn)廚房。一整天從進(jìn)門到出門她一直待在三姨夫房間里,有時候好久兩個人各干各的,一句話不說。到傍晚五點,碧表姐就會早早做好飯,讓我們吃了去趕車回家。
碧表姐比十三姨小六七歲。她們小時候常常在一個院子里玩。我知道十三姨過去的一些事都是從碧表姐那里聽說的。
后來聽碧表姐說,親戚們都覺得十三姨跟三姨夫很合適,曾經(jīng)跟十三姨提議過,讓她搬過來跟三姨夫同住。但不知為什么,是十三姨不情愿,還是在等三姨夫表態(tài),或別的什么,總之,這件事就這么拖著,到最后不了了之。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么老的兩個人居然也有機會跟結(jié)婚這兩個字連在一起。就多了一份心眼,留意十三姨跟三姨夫在一起的樣子。
什么也看不出來。
我實在想不通既然十三姨并沒有想跟三姨夫結(jié)婚,那她為什么要這么經(jīng)常到三姨夫家,一坐就是一天。這么沒話的兩個人怎么能這樣坐在一起?喜歡嘛,就一定有話,不喜歡嘛,就不會坐在一起。
我只好解釋為十三姨不懂得怎樣追男人,三姨夫也不懂得追女人。大約兩個當(dāng)事人都并不怎么想結(jié)婚,只是旁邊人看著,覺得他們還在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
我那時候不知道人可以像空氣,可以既存在又不存在。兩個不相互喜歡的人也可以坐在一起,各想各的心事,各干各的,卻并不相互妨礙,也不覺得尷尬。
有這種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最善意的關(guān)系。
后來碧表姐告訴我,十三姨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我。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該怎樣跟我說話。她不習(xí)慣身邊睡著另一個人,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她半夜會經(jīng)常醒來,醒來后很久再也無法入睡。
我又是一驚。
我永遠(yuǎn)沒想到一個大人面對孩子,也會像一個孩子面對大人一樣不知所措。
我突然明白了。
星期天有那么長,有二十四小時,十三姨一定是沒法面對我。她非得帶我到另一個地方,一個可以不用一直面對我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三姨夫家。
十三姨可以一直面對三姐夫,連話也不要。十三姨卻無法一直面對我,連說話也救不了她。
四十歲的處女第一次面對一個十歲女孩,一個對她心懷惡意的女孩。她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把我領(lǐng)回家。
為什么我要到老了才能體悟這一切?
十三姨已經(jīng)死了。她永遠(yuǎn)也聽不到我的懺悔了。
五
我從來沒有把十三姨當(dāng)作女人。她的身材跟她每天接觸的數(shù)字一樣,又硬又直。
幾歲孩子看三十幾歲女人都老,老得不成樣子。印象中的十三姨一直是老太婆。
后來,我才覺得奇怪,她怎么一張照片都沒有。年輕的,中年的,年老的,反正什么照片都沒有。所有親戚家里的照片也都沒有她。
難道她從來不照相?不喜歡照相?不喜歡被人拍照?難道她從小開始對自己的相貌就完全沒有信心?這跟她一輩子不結(jié)婚有關(guān)系嗎?
碧表姐說十三姨年輕的時候就不漂亮。她什么都小,個子小,臉小,鼻子小,嘴巴小。她不溫柔,沒有女人氣,長年穿一套藍(lán)色的制服,頭發(fā)剪得短短的,一副不要男人的樣子。
小時候她就想一輩子不結(jié)婚嗎?有次我問碧表姐。
恐怕沒有。她訂過婚。碧表姐說,后來被退親了。
退親了?
退親。男方退親了。
男方是誰?
姓潘的。
碧表姐一副不想往下說的樣子。我也就沒往下問。再也沒問。甚至沒往下想。一直到碧表姐也走了。
我并不那么想知道男方是誰,和當(dāng)時具體細(xì)節(jié)。是誰還不都一樣?空位上曾經(jīng)是誰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沒想到,以后,這會成為遺憾。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讓我想起來就心痛,就愧疚,就想對十三姨說,至少說一句對不起的遺憾。
人總是想不到以后的事,身外的事,自己的事。我見過幾個仇視母親的女人,結(jié)果自己以后就變成母親,變成自己最仇視的女人。
十三姨年輕時曾經(jīng)得過肺病。她專科畢業(yè)后,在師院當(dāng)會計,得肺病以后辭掉工作。碧表姐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在鼓山上的尼姑庵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尼姑庵是一個朋友介紹她去的。她告訴家里人她到福安去工作,不讓朋友告訴任何人她住在庵里。
哪個尼姑庵?鼓山上有尼姑庵嗎?我問碧表姐。我有一段時間對尼姑庵很感興趣。
有。聽說在白云洞附近。碧表姐說。碧表姐沒有去過鼓山上的尼姑庵,總是沒有需要去。碧表姐一輩子不需要去尼姑庵。
尼姑庵就這樣走到我心里。但總沒有機會去,總有許多看上去比尼姑庵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但終于,十三姨已經(jīng)走了二十來年后,有一天,我去了鼓山找尼姑庵。
我在山上轉(zhuǎn)了好久。慢慢走,不急著找尼姑庵。那是春天,陽光明媚,山上的樹郁郁蔥蔥,長出許多翠綠的新葉,看上去像許多生命在陽光下跳躍。
據(jù)說十三姨去尼姑庵時也是春天。
春天,總會有許多春天的故事。
從涌泉寺往山頂公路走,約半小時多,穿過射擊場繼續(xù)往前,看到岔路往左,走到蘭花圃,看到一座尼姑庵廢墟。
就是這里了。我對自己說。我走到幾堵石頭墻中間,沉默著,跟它們一起享受陽光。
陽光太好了,好到令人窒息。我無法進(jìn)入想象,進(jìn)入虛幻。
周圍是樹,傳過幾聲鳥鳴。
十三姨?是她嗎?
她在這里存在過嗎?我呼喚她。她有回聲嗎?
尼姑庵右邊有條小路,上去到頂,有一條石子路,分叉,正對面一條下山的小路去白云洞。
白云洞在半山腰。
十三姨一定去過白云洞。
六
我后來經(jīng)常想,在我一生走過的幾道岔口中,十三姨到底有多大影響。有她,與沒她,到底有多大不同。
我是在碧表姐家里認(rèn)識生表哥的。生表哥是碧表姐夫的小弟。北京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東北工作。他每年都會回家探親半個多月。他個子高,長得很帥,很像當(dāng)時的電影明星達(dá)式常。那個星期天,我跟十三姨到碧表姐家,看到天井里一個年輕男子,拿著照相機正在給幾個孩子照相。孩子們簇?fù)碇?,我來我來,爭先恐后地叫著。他滿臉堆笑,嘴里不停地說慢慢來慢慢來。那時候有照相機是很稀罕的事。
他叫過十三姨,揚了一下手里的照相機,笑著問我,要不要來一張。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笑了笑。十三姨推了我一把說,去吧去吧,生很會拍照。
要不你們兩個一起來一張?生表哥笑嘻嘻地問十三姨。
多少年以后,那張笑臉,無邪,充滿孩子氣的笑臉,總讓我想起夜晚天空上的星星。小時候,福州夜晚的天空中布滿了星星。
這張照片至今我還保留著。我把它單獨夾在一本筆記本里。筆記本是生表哥送給我的。很普通的一本筆記本,上面印有字樣,是生表哥唯一送給我的禮物。
那是1968年,生表哥在家里待了很長時間,我?guī)缀跆焯焱瘫斫慵遗?,有時就干脆在她家住。生表哥家?guī)缀趺刻於加锌腿?,同學(xué)呀朋友呀。我們大家在一起聽音樂看書高談闊論。沒有客人的時候,生表哥就跟我講他小時候的事,大學(xué)生活,有時候也講哲學(xué)。講黑格爾愛因斯坦。生表哥對哲學(xué)感興趣。
我深深被生表哥的世界吸引了。我感覺他慢慢覆蓋過來,鋪滿我的整個身體。那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生表哥臨走前幾天,我?guī)缀跆焯於几ぴ谝黄?,一刻也不愿意離開他。
我知道我是愛上生表哥了。我知道他也愛我。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來。我們依依不舍,臨走的前一天,我們倆第一次單獨出門,去爬了烏山。我們挨得很近坐在石頭上,我感覺生表哥身上傳過來的熱氣。生表哥抱了抱我。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抱。我想我已經(jīng)是他的人,這一輩子屬于他了。但這話,我當(dāng)然沒有對生表哥說。
十三姨什么也沒說,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的樣子。我那時以為這純屬遲鈍。想她一輩子沒有愛過什么人,當(dāng)然也就不知道什么叫愛。
生表哥走了。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他的信。我知道他一定會給我寫信。但等了十多天沒有收到他的信,我心急如焚,想他會不會出什么事了,跑到碧表姐家,碧表姐說有收到生寄來的平安信。
我?guī)缀蹩煲罎?。我給他寫了幾封信。幾乎每天都寫,寫了就拿到郵局去寄。
但就這樣,也還是沒有收到生表哥的回信。我只能解釋生表哥變心了。他把我忘了。聽碧表姐講,生表哥曾經(jīng)喜歡單位里的一個女同事。應(yīng)該是他們好上了。于是,我也就不給他寫信。后來,聽碧表姐說,生表哥出事了。好幾年音信全無。
我死心了。十三姨提早退休,把她的位置讓給我。我心懷感激。以后十三姨就到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我想我再也不會愛上什么人了,那嫁給誰還不一樣。我就跟德結(jié)婚了。十三姨相中的女婿。大學(xué)生,技術(shù)員,家也住在上杭路,距離我們家走路只要三分鐘。
三分鐘,是十三姨相女婿的心理距離。
以后我有了孩子,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十三姨跟我婆婆相處不好。婆婆嫌十三姨不會做飯帶孫子。十三姨嫌我婆婆三姑六婆,家庭婦女。兩個人處不到一塊,三分鐘的距離就嫌近了。后來航運局分配宿舍,十三姨分到一套單元,在三角井,她就一個人搬過去住了。
十三姨去世后,很快老公就生病住院,不到一年也跟著走了。以后忙忙亂亂的日子,一直到幾年后我才定下心來去整理十三姨的皮箱,翻出來一疊信。扎得整整齊齊的一疊信,用紅綢帶打成十字,結(jié)成蝴蝶結(jié)扎好。我解開蝴蝶結(jié),看到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我的頭開始發(fā)暈。
信是生表哥寫給我的。有三十來封。都沒有拆封。我打開,第一句話就是:我想念的絲。
看完信我大哭了一場。這么多年過去,我的心早成荒蕪茅草,那一下,像被一把火點燃,燒成灰燼,噴出黑煙。淚水中,我恨不得把十三姨咬死。
我一生中就愛過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被十三姨趕走了。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著要是我跟生表哥,生活會是怎樣的不同。想到我撕心裂肺。四十多歲女人的撕心裂肺是一種絕望。走到路盡頭看到深淵的絕望。
后來,又是七八年過去,有一天,我突然想,為什么十三姨要把生表哥給我的信保存下來?為什么還要慎重地把信用紅綢帶扎成蝴蝶結(jié)?她可以燒掉,可以永遠(yuǎn)不讓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看到才把信留下來的。她知道這些信對我很重要,即使在我老去以后。
她不會想不到,我看到這些信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
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一生為我做的一切都可能在這一疊信中燒成灰燼。感激之意會蕩然無存。我會恨她。
她寧可讓我恨她也要我看到那些信。
為什么?
這是為什么?
七
后來十三姨就死了。
她自己提出要搬到三角井去住。三角井那時候是郊外。四處是田野,沙土路,孤零零的一座廠房,幾座民居,中間一棟航管局宿舍。附近不通公交車,從上杭路騎自行車去要四十多分鐘,去一趟很不方便。搬過去的時候十三姨七十多歲。
我有點生她的氣,覺得她不為我著想。我要上班,帶兩個剛上小學(xué)的兒子。如果加上跑三角井照顧她,就太累了。我想她是跟我婆婆賭氣。我婆婆說她不會當(dāng)外婆傷害了她。我對她說,不要去理婆婆的碎嘴,還是住在上杭路算了。但她執(zhí)意要搬。我只好讓步了。我騎自行車一個星期到三角井兩次,帶吃的給她,幫她做點雜事。她依舊像住在上杭路宿舍一樣,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兩三件舊家具和一些雜物,也擺得整整齊齊。
她開頭還能下樓,到附近的小雜貨店去買點什么,但越來越少,到最后連樓也不下了。
每次去,我都很悲哀。我覺得她這是在等死。孤零零地在等死。我不知道每天二十四小時她是怎么度過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二十四小時,對人,會是多么漫長。人,一天怎么度過二十四小時,其實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但她,沒有對我說一句抱怨的話。房間里有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每次去,電視都開著,里面?zhèn)鞒稣f話聲或音樂聲。
見到我,她總是高高興興從鐵罐里拿出豬油糕來給我吃,說我累了,先吃點東西。她把我當(dāng)作十歲的女孩,跟我剛到她家那天一樣。
在她眼里,或許我永遠(yuǎn)是剛到她家那天的樣子。
這使我難過。
我接過豬油糕吃了。做出很好吃,很愛吃的樣子讓她高興。但其實,我已經(jīng)不愛吃豬油糕了。市面上,有許許多多比豬油糕好吃得多的東西了。但她,卻不懂,也不吃。她只吃豬油糕。自從我到她家,她跟著我吃豬油糕,吃習(xí)慣了。
她跟著我,吃了一輩子豬油糕。
有一次去,她生病了,躺在床上,身體包在被子里,縮成小小的一團。她咳嗽,拼命咳,好久停不下來。我擔(dān)心她的肺是不是又出問題了,勸她到醫(yī)院去看,但怎么說她就是不去。
碧表姐來看過她,說她不會活太久了。
我想,這樣子活,真還不如死了的好。
我搬到三角井陪了她幾天。她叫我走,說家里有孩子老公,她一個人很好。
臨走的前一天,那一天我剛好在她身邊。
她差不多一直在昏睡。我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久久看她。
她臉色死白,眼睛閉著,兩塊鎖骨突起,臉頰凹陷,嘴巴半張著。她變得這樣陌生,與張開眼睛時判若兩人,要不是聽到輕微的呼吸聲,我會當(dāng)她死了。
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xì)看她。當(dāng)我仔細(xì)看她時,她就要死了。
突然,她睜開眼睛,伸出骷髏似的手抓住我的胳臂,像不認(rèn)識似的死死盯著我,兩眼放光,發(fā)出尖細(xì)的聲音,潘qiwu在哪里?他也沒有結(jié)婚嗎?
我顫抖了一下。
潘qiwu是誰?我猛然想起碧表姐說過十三姨被退親的事,那個男的就姓潘。
十三姨又昏迷過去。
到第三天清晨,她走了。
潘qiwu在哪里,他也沒有結(jié)婚的話成了她的臨終遺言。
沒有答案的臨終遺言。
我陷入迷亂。幾個晚上睡不好覺。我感覺到這兩句埋在她心里幾十年疑問的重量。原來那個男人并沒有死,別人看不見而已。她帶著他活過幾十年,他一直就活在她的心尖上。
十三姨不是在問我,她是在問天。
蒼天有眼!
我該怎么辦?
我看著她躺在靈柩里,像孩子一樣瘦小的身體想……
十三姨沒有過男人。
她說過享福是做飯跟看男人吃的話。
她一輩子沒有享過一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