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恩

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黃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紫金冠，騰出營門，急睜睛觀看，那真君①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氣。

大圣見了，笑嘻嘻的將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將，輒敢大膽到此挑戰(zhàn)？”真君喝道：“你這廝有眼無珠，認不得我么！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靈顯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這反天宮的弼馬溫猢猻，你還不知死活！”大圣道：“我記得當(dāng)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罵你幾聲，曾奈無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闭婢勓?，心中大怒道：“潑猴！休得無禮！吃吾一刃！”大圣側(cè)身躲過，疾舉金箍棒，劈手相還。

真君與大圣斗經(jīng)三百余合，不知勝負。那真君抖擻神威，搖身一變，變得身高萬丈，兩只手舉著三尖兩刃神鋒，好便似華山頂上之峰，青臉獠牙，朱紅頭發(fā)，惡狠狠望大圣著頭就砍。這大圣也使神通，變得與二郎身軀一樣，嘴臉一般，舉一條如意金箍棒，卻就如昆侖頂上的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

這陣上，康、張、姚、李、郭甲、直健傳號令，撒放草頭神，向他那水簾洞外，縱著鷹犬，搭弩張弓，一齊掩殺。可憐沖散妖猴四健將，捉拿靈怪二三千！那些猴，拋戈棄甲，撇劍丟槍；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歸洞的歸洞：好似夜貓驚宿鳥，飛灑滿天星。

大圣忽見本營中妖猴驚散，自覺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見他敗走，大步趕上道：“那里走？趁早歸降，饒你性命！”大圣不戀戰(zhàn)，只情②跑起。將近洞口，正撞著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甲、直健二將軍，一齊帥眾擋住道：“潑猴！那里走！”大圣慌了手腳，就把金箍棒捏做個繡花針，藏在耳內(nèi)，搖身一變，變作個麻雀兒，飛在樹梢頭釘住。

二郎圓睜鳳目觀看，見大圣變了麻雀兒，釘在樹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鋒，卸下彈弓，搖身一變，變作個身戎鷹③兒，抖開翅，飛將去撲打。大圣見了，嗖的一翅飛起去，變作一只大鶿老，沖天而去。二郎見了，急抖翎毛，搖身一變，變作一只大海鶴，鉆上云霄來嗛。大圣又將身按下，入澗中，變作一個魚兒，淬④入水內(nèi)。二郎趕至澗邊，不見蹤跡。心中暗想道：“這猢猻必然下水去也，定變作魚蝦之類。等我再變變拿他。”果一變變作個魚鷹兒，飄蕩在下溜頭波面上，等待片時。那大圣變魚兒順?biāo)?，忽見一只飛禽，似青莊毛片不青；似鷺鷥頂上無纓；似老鸛腿又不紅：“想是二郎變化了等我哩！……”急轉(zhuǎn)頭，打個花⑤就走。二郎看見道：“打花的魚兒，似鯉魚尾巴不紅，似鱖魚花鱗不見，似黑魚頭上無星，似魴魚鰓上無針。他怎么見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變的?！壁s上來，唰的啄一嘴。那大圣就躥出水中，一變，變作一條水蛇，游近岸，鉆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著。他見水響中，見一條蛇躥出去，認得是大圣，急轉(zhuǎn)身，又變了著一只朱繡頂?shù)幕寅Q，伸著一個長嘴，與一把尖頭鐵鉗子相似，徑來吃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變做一只花鴇，木木樗樗⑥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即現(xiàn)原身，走將去，取過彈弓拽滿，一彈子把他打個躘踵。

那大圣趁著機會，滾下山崖，伏在那里又變，變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欞。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后面，變做一根旗桿。真君趕到崖下，不見打倒的鴇鳥，只有一間小廟，急睜鳳眼仔細看之，見旗桿立在后面，笑道：“是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桿豎在后面的。斷是這畜生弄喧⑦！他若哄我進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進去？等我掣拳先搗窗欞，后踢門扇！”大圣聽得心驚，道：“好狠！好狠！門扇是我牙齒，窗欞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搗了眼，卻怎么是好？”撲的一個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見。

真君急縱身駕云，起在半空。見李天王高擎照妖鏡，與哪吒佇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見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來。我這里照著他哩?！崩钐焱醢颜昭R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倍陕犝f，即取神鋒，回灌江口來趕。

卻說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爺爺?shù)哪?，按下云頭，徑入廟里。鬼判不能相認，一個個磕頭迎接。真君撞進門，大圣見了，現(xiàn)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廟宇已姓孫了。”這真君即舉三尖兩刃神鋒，劈臉就砍。那猴王使個身法讓過神鋒，掣出那繡花針兒晃一晃，碗來粗細，趕到前，對面相還。兩個嚷嚷鬧鬧，打出廟門，半霧半云，且行且戰(zhàn)，復(fù)打到花果山。

話表玉帝擺駕，同道祖、觀音、王母與眾仙卿至南天門觀戰(zhàn)。菩薩開口對老君說：“二郎神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圍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決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薩將甚兵器？怎么助他？”菩薩道：“我將那凈瓶楊柳拋下去，打那猴頭；即不能打死，也打個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這瓶是個瓷器，倘打著他便好，如打不著他的頭，或撞著他的鐵棒，卻不打碎了？你且莫動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逼兴_道：“你有甚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個圈子，說道：“這件兵器，乃錕鋼摶煉的，被我將還丹點成，養(yǎng)就一身靈氣，善能變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諸物。一名‘金剛琢’，又名‘金鋼套’。等我丟下去打他一下?！?/p>

話畢，自天門上往下一摜，滴流流，徑落花果山營盤里，可可的著猴王頭上一下。猴王只顧苦戰(zhàn)七圣，卻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打中了天靈，立不穩(wěn)腳，跌了一跤，爬將起來就跑；被二郎爺爺?shù)募毴s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罵道：“這個亡人！你不去妨家長，卻來咬老孫！”急翻身爬不起來，被七圣一擁按住，即將繩索捆綁，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變化。

（節(jié)選自《西游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3版，有刪改）

【注釋】

①真君：指二郎真君，即二郎神?！段饔斡洝分?，二郎真君自稱“小圣”。

②只情：盡情。

③身戎（sōng）鷹：又名爵身戎，一種猛獸，似鷹而小。

④淬（cuì）：這里指鉆入水里。

⑤花：漩渦。

⑥木木樗（chū）樗：形容癡呆、孤單的樣子。

⑦弄喧：弄玄虛、耍花招。

名師點評

每次讀到大圣和小圣斗法，心中總是偏向大圣多些，因為孫大圣不僅本領(lǐng)高強，還很機敏可愛。你看，大圣是“笑嘻嘻的”，而小圣卻是“怒道”；大圣變化的是“麻雀兒”“魚兒”，都很可愛，小圣變的卻是兇巴巴的“身戎鷹兒”“魚鷹兒”。特別是孫大圣變成了土地廟，尾巴變成一根旗桿立在廟后，真是讓人好笑。此外，小圣降服大圣，還有梅山六兄弟、太上老君和哮天犬的幫忙，總是讓人覺得大圣輸?shù)迷┩?，大圣才更厲害。在這段描寫中，孫大圣是輸了斗法，卻妥妥地贏得了讀者的心。（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