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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秀

2022-02-22 11:23馮玉雷
飛天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縣長醫(yī)生

馮玉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yuǎn)》《敦煌遺書》《禹王書》《野馬,塵?!贰缎軋D騰》等;出版文化專著《玉華帛彩》《敦煌文化的現(xiàn)代書寫》等。小說曾獲甘肅省敦煌文藝獎?,F(xiàn)任西北師范大學(xué)《絲綢之路》雜志社社長、主編。

1

故事從秀十六歲那年開始。

那天,秀搬個小凳坐在院子里做刺繡,春天的太陽曬得她內(nèi)心有一種什么情愫莫名其妙地涌動,她抑制不住,走神了,針幾次扎到了指頭上。她把指頭放進(jìn)嘴里吮吸。嘴唇和手指摩擦的感覺令她陶醉。就在這時候,外面鑼鼓響了。秀心里一驚,以為又要殺西路軍戰(zhàn)俘,頭皮陣陣發(fā)麻,不由得想起半年前縣城里那悲慘的一幕。半年前的一個夜里,城外忽然響起密密的槍聲,秀從夢中驚醒,看見哥哥和父親在地上挖坑埋值錢的東西,她的心撲通直跳,不敢多問。天亮后,縣城就被紅軍占領(lǐng)了。秀央求父親讓她出去看看紅軍的模樣,父親堅決拒絕。隊伍來了,躲都來不及,哪還敢送上門去?秀只好從門縫里偷看貼標(biāo)語的紅軍。這些人外地口音,其中還有十五六歲的女兵!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但并不像當(dāng)?shù)伛v軍那樣流氣。秀思忖這是一支什么樣的部隊?秀還沒想清楚,兩天后的中午,城里城外激烈的槍聲又響起來,聽說敗走的駐軍搬來了大隊騎兵,在攻城。下午,城破了,國民黨軍叫喊著沖進(jìn)來四處打槍,抓人。秀想爬到墻頭看,被父親罵下來。猛地,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房頂,隨即槍聲也跟上了他。人影從一個房頂跳到另一個房頂,邊躲邊打槍,腿被打準(zhǔn)了,他就跪在地上打槍。一陣激烈的槍聲爆響之后,再沒見他起來。這個突如其來的情形使秀開了眼界,也恐懼到極點。她站在墻邊瑟瑟發(fā)抖,不能動彈。父親看見了,罵罵咧咧說叫你猴,想吃槍子的猴娃子!看你嚇成這樣,誰給你叫魂?秀回到屋里,慢慢心就定了,她想房頂?shù)哪莻€人是死了還是活著?她親眼看見他倒下去的。過一陣,槍聲歇了,國民黨士兵挨家挨戶砸門,叫喊:誰敢私藏紅軍,知情不報的,全家殺頭!都到城外集合。父親知道躲不過,讓秀抓亂頭發(fā),染黑臉,換上舊衣服,匯在外面的人流中出了城。城墻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人群被手持大刀的騎兵包圍著,自然分成兩半。一邊是老百姓,一邊是拴駱駝樣反手拴在一起的紅軍男女戰(zhàn)俘。騎兵讓百姓挨個說話,不是當(dāng)?shù)乜谝舻模境鰜硭偷綉?zhàn)俘隊伍中。天近黃昏,人分清了,一個騎兵長官叫喊一聲,騎兵便迅速圍住戰(zhàn)俘,押著他們往離城不遠(yuǎn)的土溝走去。百姓擁著去看熱鬧。秀不曉得要去干什么,被人群裹著走。她看見戰(zhàn)俘中有不少年輕人,有的邊走邊對路旁老人說,大爺大娘,求求你們救我一命,我給你們當(dāng)兒子,成不成?我啥都會干,我才十三歲呀!老人們只是擦眼淚,不敢說話。突然,隊伍前頭傳來悲慘的叫聲,戰(zhàn)俘們陸續(xù)被推下溝內(nèi)新挖的大土坑里。這時秀才明白,要活埋,要把這些人活埋了!她的臉變得煞白,驚恐地捂住了眼睛……事后,父親請了鄰居嬸娘給秀叫幾次魂,秀才恢復(fù)知覺。但那倒下去的人影、十三歲士兵的苦苦哀求和戰(zhàn)俘們悲慘的叫聲一直像夢魘壓在她心頭。隨著天氣變暖,夢魘才像冰塊一樣逐漸消溶。

鑼鼓聲更密更緊了,是從戲園子里傳來的,是要演戲了。秀長出一口氣。縣城好久不演戲了。皮影戲、眉戶也不讓演。鑼鼓聲震得秀心里癢癢,她很想去看戲,半年來沒出過幾次門,悶得慌。現(xiàn)在能演戲,說明天下太平,不會再打仗。早去早回,父親不會知道,知道了罵一頓也值。正思想,秀聽見院外有熟悉的聲音喊她名字,她猶豫一下,就匆匆忙忙照照鏡子理理衣服隨她們到戲園外。進(jìn)戲園要買票,她們不想花錢,搬來石塊墊在腳下,剛好高出墻頭,能清楚地看見戲臺。

戲還沒開演,秀發(fā)現(xiàn)戲園子里多是當(dāng)兵的,同伴說演戲是為了驅(qū)散陰魂,那些活埋的人的魂魄夜深時都到城外來哭怨,煞氣弱的人都能看見他們……正說話,兩聲槍響,戲園子里安靜下來,一個黑虎拉茬的軍官上到戲臺上講半天話,大概內(nèi)容是說由于弟兄們的嚴(yán)防死守,縣城免遭劫難,而且配合友軍,擊潰了西路軍一個連。臺下人鼓幾次掌,戲就開場了。秀開始只露出眼睛,隨著劇情熱熱鬧鬧的開展,她忘了顧忌,整個玉盤般的臉全部暴露在墻頭上,偶爾還有一段脖頸。她太陽般的青春氣息招惹得一些士兵指指點點,接著,引起軍官注意。軍官本想訓(xùn)斥士兵,看到墻頭上開著一朵明媚的花朵后,也忘情地欣賞起來。他陶醉了。他的三個姨太太與這朵牡丹花相比只能算作狗尾巴草了。于是,他突發(fā)一種愿望,嘿嘿笑著走了過去。士兵們急忙假裝看戲。軍官越來越近,賞花也越來越清晰,愿望也越來越強烈。秀的心思粘在戲里,軍官走到墻下還全然不覺。旁邊的伙伴悄悄推她幾下,秀才驚訝地看見了一張黑虎拉茬的臉。

軍官笑嘻嘻地說:“女子!叫啥名字?咋站著看戲?進(jìn)來,我讓你坐最好的位子,還有瓜子和糖!”

秀搖了搖頭。

軍官說:“怕啥?來,進(jìn)來看嘛,站著腿不困嗎?”

他回頭命令兩個士兵出去接秀。秀猛地一驚,醒悟過來,跳下石塊就往回跑。士兵和軍官在后面追。軍官認(rèn)下了秀家門,然后托人提親。秀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哥哥,他們堅決不同意,因為軍官在當(dāng)?shù)氐目诒軌摹\姽俅吡藘纱?,不見回音,就把秀的大哥抓了壯丁。過幾天,又抓了她二哥,揚言要送到永登與西路軍戰(zhàn)俘一起做苦力。正糾纏著,上面突然來命令讓軍官換防。軍官不甘心,開拔前一天晚上帶兵沖進(jìn)秀家。秀早被送到鄉(xiāng)下親戚家,軍官把秀的父親吊到房梁上打一頓,走了。

父親耗盡家產(chǎn),要把兒子贖回來。老二被放回來,老大已經(jīng)編入部隊,去外地了。秀父親知道是軍官從中作梗,也無可奈何。二哥把秀恨得牙根直癢癢,對她不理不睬。

軍官的事沒成,卻把秀的名聲炒作起來了,各種有身份、有地位、有錢財?shù)娜硕纪腥藖硖嵊H。秀挑挑揀揀,最后選中在縣黨部作書記員的高長泰。高長泰在省城上學(xué)前,母親怕他學(xué)成后遠(yuǎn)飛,就在鄉(xiāng)里給他娶了女人,十年了,還不生養(yǎng),家人就逼著讓他再娶。高長泰沒有遇到中意人,一直拖。去年,傳來消息說,黃埔軍校畢業(yè)、后來參加紅軍的哥哥高啟泰在著名的寧都暴動中犧牲。母親在悲傷中又提起讓他納妾的事。高長泰打算找一位知書達(dá)理的女性,對秀的事情并不認(rèn)真。沒想到媒人說成了。高長泰想,秀沒文化,但是人長得漂亮,咋說也占住了一頭,娶吧!

秀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給了高長泰。

新婚把秀的風(fēng)骨、神韻、內(nèi)質(zhì)升華了,美得讓高長泰挑不出毛病。他再三問:“秀!我只是政府里下苦干活的職員,并且人都說我的壞話,你咋會看上我?”

秀說:“人都說你酸,古板,這是毛病嗎?泥人都有個土性哩!說你怪,三個盆子洗臉,愛干凈,有啥不好的?其實,你在家里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也挺會來事的呀!”

高長泰說:“這叫內(nèi)外有別。外面是公事,家里是私事,公私不分,成何體統(tǒng)?再說,我們高家本來就是耕讀傳家,有禮有教的?!?/p>

秀說:“其實,我真正看上的,是你膽子大?!?/p>

高長泰說:“那事你也聽說了?”

秀說:“誰不知道?我就想不通,當(dāng)時騎兵步兵,拿槍的,帶刀的,那么多,那么兇,你咋敢為紅軍求情?就不怕死嗎?”

高長泰說:“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說他們不能活埋人!他們是正規(guī)軍,不是土匪強盜,咋能這樣野蠻?特別是那些可憐的娃娃兵,能干什么壞事、干多大的壞事,非要那樣殘忍地殺害?還有沒有一點做人的良心?這跟狼有啥區(qū)別?”

秀說:“人們都說你迂,我才不那樣看呢。你是真正的男人,煞氣大,什么邪都能鎮(zhèn)得住,所以我就看上了你!”

高長泰說:“咱縣城就是把掌大的地方,我以前為啥沒見過你?”

秀說:“你眼頭高,往天上看哩?!?/p>

高長泰說:“你是天上的天仙女,我咋沒看見?”

秀說:“平常我不敢出門,爹罵哩。那天家里沒人管,我實在想看戲,戲沒看成,差點出了事。”

高長泰故意說:“軍官不也挺好嗎?”

秀說:“他太粗了!再說,他們說走就走,還要打仗,誰知哪一天就死了,靠不住?!?/p>

高長泰就說那軍官在縣城駐扎時的霸道,讓他的隊伍開拔得很遠(yuǎn)也是縣長用大煙、銀元活動的結(jié)果。秀對政界的事情不感興趣,更怕心頭又被戰(zhàn)俘們的陰影籠罩,忙插話打問高長泰的大老婆。高長泰不愿提起,秀逼急了,就說:“說老實話,她叫啥名字我都忘了。我很少回家,回去了,也不跟她睡覺?!?/p>

秀說:“你是念過書的新式學(xué)生,怎么會娶你看不上的女人?”

高長泰說:“都怪我媽!她怕我像哥哥一樣不回來,就給我包辦一個當(dāng)?shù)嘏怂┳∥?。?/p>

秀摟住高長泰的脖子撒嬌說:“我也是當(dāng)?shù)厝?,我要把你牢牢地拴住,拴死,連老家都不讓你回?!?/p>

高長泰說:“其實,不是她拴了我才回來的?!?/p>

秀說:“那為啥?聽說你家有很多家傳的財寶,是不是?”

高長泰說:“比財寶值錢多了?!?/p>

秀鬧著要看,高長泰出去一會,拿來幾卷古字畫,正要打開,秀遠(yuǎn)遠(yuǎn)地嗅到那逼人的古舊味,皺皺眉頭,說:“就這些東西?這有啥好的?我討厭這種味道,你快拿走?!?/p>

高長泰便出去,回來講半天吳趼人《俏皮話》里的笑話,秀才高興過來,高長泰就勢抱住秀,在槐木床上翻滾起來。

高長泰蜜月過得很扎實,他沒想到自己快三十多歲了,還像十八九的小伙子那樣精力充沛,這應(yīng)該歸功于秀的青春活力。以前每次看見大老婆,聞到她的氣息,甚至有人說起她,高長泰就渾身冰涼,兩腿間的東西也條件反射地萎縮。知心朋友拉他去逛窯子,朋友與窯姐兒打笑逗樂,還真刀實槍地干,并且向高長泰渲染詳細(xì)的過程。高長泰卻一直提不起精神。

朋友笑話他:“我說老兄,你為鄉(xiāng)下的小腳女人守節(jié),是不是?何苦呢,現(xiàn)在時局動蕩不安,明天是啥樣子,神仙都說不準(zhǔn)!現(xiàn)世的福現(xiàn)享,這才是聰明之舉……”

高長泰聽到“舉”字心里一動,忽然想起“根本”。根本根本,以根為本,根不行了,還“舉”個屁!接著他聯(lián)想到科舉的“舉”、“舉子”的“舉”,為啥要把“舉”字鑲嵌到這里?是不是皇帝首先要求參加考試的人首先要具備男人的雄性,能“舉”起來?高長泰一邊懷疑自己的功能,一邊對這個問題思考很久,還查有關(guān)資料,都找不到證據(jù)。

娶了秀以后,高長泰發(fā)覺自己的“功能”是沉睡而不是癱瘓,當(dāng)秀在身底叫得死去活來時他就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成就感,對原來耿耿于懷的升遷問題也看淡了,他仿佛悟到了人生的真諦,不再在官場上用心思,全神貫注于秀的身體。

整整半年時間,高長泰都沉醉在蜜月狀態(tài)中,直到秀的肚子大起來才歇口氣。

2

娶秀以前,高長泰除了上班就是看書,很少與同事、上司來往。別人把他看成酸腐的年輕文人。城里真正的舊文人覺得高長泰受新式教育,自視甚高,也不認(rèn)同。而且他還有些怪僻讓人當(dāng)做笑談,比如他愛干凈,家里常備三個嶄新的盆子,三條高檔的新毛巾,每次洗漱,挨個盆子過,共三遍,每遍都要打香皂。這在縣城里算一大怪。再比如,他走路時目不斜視,表情莊嚴(yán),從不停下來與人聊天。遇見熟人,也是快速打個招呼就走。

秀嫁給高長泰,大出人們的預(yù)料,在氣憤、嫉妒之余不得不重新審視高長泰,而高長泰也一改往日的死氣沉沉,變得精神煥發(fā),能說能笑,大家便主動與他來往,有時試探著要看看他珍藏的古物,高長泰立刻變臉色,露出以前脾氣來,以后再沒人提了。

高長泰帶著新媳婦掙別人羨慕的目光,開始應(yīng)付各種場合。當(dāng)時的主要社交活動,無非是看戲、吃酒席、打麻將。真正進(jìn)入社交圈,高長泰和秀都感覺到力不從心。高長泰喝上酒高談闊論無人能比,但上不了麻將桌;秀也不會打麻將,而且言談舉止都拉不展,顯出小家子氣,別人暗暗恥笑?;丶液笮懵裨垢唛L泰在官場混了多年沒得提升,連麻將都不會打!高長泰也怪秀說話沒腔沒調(diào),走相坐相都很局促,不像城里人。秀大哭大鬧,說,你的意思是我這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不如你鄉(xiāng)下的大老婆?那好,你讓她來陪你出出進(jìn)進(jìn)!然后秀罷吃罷睡,連著兩日與世隔絕。高長泰怕出意外,請了假在家里陪她。

第三天,秀打開門,有氣無力地說:“我想通了。從今天起,你學(xué)麻將,我學(xué)抽洋煙,學(xué)走路,學(xué)社交,成不?不能讓他們小瞧了我們!”

高長泰連忙點頭:“我也這樣想,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有了娃娃,行動不便,正好在家里練習(xí)?!?/p>

秀聰明,悟性好,一邊回憶官太太的舉止,一邊對著鏡子苦練,慢慢地就入了門。為了配合她,高長泰常備了水果酒飯邀請一些縣城名流來做客,提前囑咐秀要認(rèn)真觀察體會太太們的一舉一動,吃相和抽煙姿態(tài)。秀在分析對比之下,發(fā)現(xiàn)縣長太太的抽煙相有品位,孫醫(yī)生太太的吃相最文雅,她默默記住要領(lǐng),私下里對高長泰說:“縣長太太抽洋煙時的高架腿,目不斜視,手心朝外,確實有派頭,可是她的指頭太粗,露丑!我的指頭纖長,又白嫩,擺出樣子來,再帶點笑,比她好看!孫醫(yī)生太太吃得仔細(xì),可是,你發(fā)覺沒有,她的牙沒有我整齊?”

高長泰佩服秀的觀察力和毅力——秀每天都堅持練習(xí),到大兒子高之福出生時,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破綻。兒子出月,高長泰大宴賓客,秀作為主婦招呼各界名流,她那得體的言談舉止和少婦的嫵媚相輔相成,光彩照人,像從大城市上完大學(xué)回來的新女性。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忽略了襁褓中的高之福。孫太太悄悄對她說:“秀!你這么好的身材,這么好的皮膚,真像造出來一樣!我要是你,可不喂奶帶孩子,早早地把自己磨成老媽子!”

秀的心里立時投下一道陰影。晚上,她提出要雇奶娘,帶娃娃兼奶娘,現(xiàn)在的保姆就可以辭掉。高長泰說老母親也托人帶話,要是秀的奶不夠吃就從鄉(xiāng)下找女人奶,鄉(xiāng)下女人的乳房大,奶多。秀沒吱聲,高長泰又用嘲笑口吻說,她也帶了話,想養(yǎng)高之福哩!秀忽地坐起來,她?鄉(xiāng)下老婆?她想養(yǎng)?她不會有害心吧?高長泰說她一直沒有娃娃,心里急得跟著火一樣,還動過收養(yǎng)別人娃娃的心思。秀說你為啥不去跟她養(yǎng)一個?高長泰說要是想養(yǎng)早就養(yǎng)了還用得著你指示。秀說用不著我,以后我不想再要娃娃了,我還年輕!要不是那個壞軍官,我現(xiàn)在還在家里繡花哩,哪會嫁人養(yǎng)娃娃?高長泰說一個娃娃怎么夠?還要養(yǎng)。秀說要養(yǎng)就讓大老婆給你養(yǎng)去,我還要自己玩呢。高長泰說看看你那些同伴,嫁了人還愁飯吃不飽,向咱們借了幾次錢了?秀轉(zhuǎn)過身笑著說富貴在天,誰讓我命好呢?接著,她很快就撤去臉上的笑,冷臉說比起縣長太太來,我的命也不算好,你說,我哪一點比不上她?高長泰打個哈欠,說,睡吧,你最好,誰也比不過你。說著就拉起了鼾聲。秀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里搖醒高長泰,說想了一個萬全之策,把娃娃送到老家讓奶娘喂奶,婆婆看,這邊能騰出身來干正事。高長泰迷迷糊糊說成,成。

第二天早晨,高長泰醒來時,見秀在收拾行李,問:“你去哪里?”

秀說:“昨晚不是說了嗎,去你家。生了娃娃,也得讓當(dāng)奶奶的見見,是不是?”

高長泰想了想,說:“你到底還小,心思轉(zhuǎn)得快?!?/p>

走一天的路,到了高長泰老家。秀見高家高門廣庭,老樹護(hù)院,比自己想象的闊氣得多。鄉(xiāng)鄰們早就聽到風(fēng)聲,等了大半天要觀瞻秀的芳容,見了之后,都贊嘆這個大美人果然名不虛傳。秀從她們的眼里看到了崇拜的信息,驕傲得像皇后。她想,就憑這種風(fēng)光的場面,受一天馬車的顛簸也值得!高長泰介紹她見了婆婆和其他親屬,但不見大老婆露面。秀其實最想見的還是大老婆。夜深了,外人走完,婆婆去叫大老婆。秀不自覺地端起城里小姐的架子,待一個瘦弱的女人低頭走進(jìn)來時,秀的心忽然軟了。這個女人很憔悴,也很自卑,她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秀過去拉住她粗糙的手說:“大姐,這次來我也沒帶其他東西,只一塊料子,就算作見面禮吧!”

大老婆顯然感動了,抽出手抹眼睛。這時,娃娃睡醒了,局促不安的大老婆一下找到了精神寄托,從保姆手里接過娃娃說:“你們說話吧,我去哄他睡覺?!?/p>

說完抱著娃娃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沉默一陣,老母親說:“你們累了一天,早點睡吧。”

他們睡覺的房子是當(dāng)初高長泰娶大老婆時的新房,一直空著,只有高長泰回來住幾天。高長泰確實困了,秀卻還很精神,饒有興趣地打問高家家史:“沒想到,你家這么闊氣!以前是不是出過大官?”

高長泰說:“當(dāng)然,這高門樓還是朝庭賜修的呢!以前門樓上有皇帝題字,土匪搶糧時搶去當(dāng)柴火燒了。從那以后,我們高家就敗落下來,一代不如一代。前年,我哥哥又在外省遭了難,連個后代都沒留下。我?guī)状螇粢姼绺鐚ξ艺f要把高之福過繼給他,我知道你不同意,就沒說?!?/p>

秀說:“有啥不同意的,不就是掛個名?!?/p>

高長泰說:“你真的情愿讓高之福留在老家?”

秀點點頭,說:“我放心了。大老婆不是刁鉆的人,我覺得她挺可憐的,她這樣守著你,圖個啥?我也會老的,我會不會落個她這樣的下場?”

高長泰說:“咋會?你是我情愿娶來的。我也給大老婆說讓她再嫁人,她不肯。好在家里地多,足夠養(yǎng)活她和我媽?!?/p>

秀說:“誰知道你能不能靠得住。我想通了,要多養(yǎng)些娃娃,一個心壞了,還有其他的?!?/p>

第二天,母親提出把高之福留下,秀沒有推辭就答應(yīng)了。高長泰說明把兒子過繼給哥哥后,她激動得簡直要將秀當(dāng)成菩薩,再三對高長泰說:“秀年齡小,帶著娃娃性,凡事你都要依著她?!?/p>

大老婆一個勁抹眼淚,臨告別,拿出一雙千層棉布鞋,對秀說:“你不要嫌土,在家時穿上。買的洋鞋太硬,你養(yǎng)完娃娃身子虛,夾傷了腳落下病根,一輩子疼,到老了才難過哩!”

秀收下,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拉了拉她的手。

離開村子后,秀才覺得心里空得難受,忍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高長泰越安慰她越哭得厲害,保姆說:“唉!肚子掉下來的肉,誰能舍得下?不過,老家也不是太遠(yuǎn),想了時就回去看。你不要哭,剛坐完月子,落下病根,就成流淚眼了?!毙憔椭沽丝?,呆呆地望著無邊無際的禿山土路,寬慰自己似地想:這種分別算啥?有的人不到十三歲就要打仗,就要被活埋呢!

3

回城后,高長泰正常上班,有時還要加班加點到深夜。秀熱衷于各種社交活動。在幾位官太太影響下,她還很快學(xué)會搓麻將。秀到低年輕,精力好,能陪縣長太太搓得盡興。她是新手,手氣特別好,總能贏些錢回來。再說,一上麻將桌,她全身心地投入,啥煩惱都沒有了,誰約都去。沒人約時,她就主動約請,還把保姆也教會了——有時侯需要湊數(shù)。高長泰卻沒有搓麻將的天賦和耐心,躲難似地逃避,后來再沒人約他。秀單獨出馬,不再嚷嚷著找工作,她甚至忘了在鄉(xiāng)下的孩子。高長泰提醒她去看看,秀說:“看啥?不看也好好的長著。去看一次,傷心一次,還不如不去。”

高長泰就抽空自己去看。

秀又有了身孕,她怨一陣高長泰,還是決定生下來。高長泰暗想,原以為大老婆是個累贅,沒想到她現(xiàn)身教育了秀!他摸透了秀的脾氣,要是她不想要孩子,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光陰荏苒,幾年時間張張馳馳地過去。小縣城不時地受到外界大氣候的影響,動蕩一陣,但沒有什么大的沖擊——譬如在內(nèi)地同日本打仗,聽得日本軍隊要沖過關(guān)中,一路殺來,后來卻向南去了。人們慌張一陣又恢復(fù)往日的平靜。

已經(jīng)成為國民黨士兵的秀二哥得知部隊要調(diào)往內(nèi)地去打日本人,給秀帶來口信,要她想方設(shè)法活動活動讓他留下。秀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哭著求高長泰找關(guān)系疏通,高長泰一聽,憤怒異常,痛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打日本人那是正義事業(yè),作為軍人,未臨陣就想著脫逃,有什么臉面提出這無恥要求?我要是他長官,先槍斃他個窩囊廢!”

秀氣得臉通紅。他清楚知道拗不過高長泰,便送禮托孫太太。孫太太答應(yīng)幫忙,還沒結(jié)果,部隊就走了。秀哭腫眼睛,半月不與高長泰說話。半月后,二哥請人寫信來,秀不識字,只能求高長泰讀。他們和好了。

高長泰兢兢業(yè)業(yè)上班,有穩(wěn)定薪水,不能大富,也沒有商人和市民的焦慮。秀忙社交,打麻將,樂此不疲,成為標(biāo)準(zhǔn)的官太太。秀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圈子只多了三個孩子,其他人還是丈夫、保姆和麻友。舊時伙伴相聚,無話可說,慢慢就不來往了。就是說,她的生活圈子不是在擴大而是收縮。

二哥的信逐漸減少,后來沒有了。秀晚上做惡夢,嚇醒了,請高長泰寫信問尋,沒有回音。再聯(lián)系不上。秀大哥說準(zhǔn)是他升了官,發(fā)了財,娶了洋太太,嫌老家人土,不敢來往了。秀也不敢往壞處想,只能這么認(rèn)為。日本投降那年,部隊派專人送來了二哥遺物——他戰(zhàn)死了。那次戰(zhàn)斗死了上千人。

秀在傷悲之余把怨氣全撒向高長泰。冷靜下來,生死離別的陰影籠罩心空,她第一次深刻地體味到人生的無常、生命的空虛和時間的流逝。她久久地照鏡子,對著少女時的照片惆悵,發(fā)呆。她開始品嘗濃濃的失落滋味,向高長泰訴說,高長泰建議她學(xué)畫畫。秀說我沒文化咋畫?高長泰說那你就識字讀書吧,多少時間都能消磨掉。秀索然無味地說八十歲學(xué)嗩吶,遲了。高長泰說繡花吧,這你總會吧?秀生氣地跳起來,指著高長泰的鼻子說,像我們這個層次的太太誰繡花?你是成心寒磣我,讓她們笑話?高長泰解釋說古代大家閨秀都會繡花。秀的生氣升華成憤怒,尖聲說,我不是什么大家閨秀!我知道你嫌我沒文化,從心底里瞧不上。我養(yǎng)了四個娃娃,變老變丑了,總有一天會同大老婆一樣抬不起頭來。高長泰發(fā)誓賭咒,保證??菔癄€心不變。秀慢慢氣平,說,你要寫個字據(jù)。高長泰讓她找來一塊白稠布,工工整整,認(rèn)真寫。秀見他做得一絲不茍,破涕為笑。

高長泰接著討好地說:“你討厭的那個粗魯軍官死了?!?/p>

秀問:“咋死的?打仗嗎?”

高長泰說:“要是打仗死掉就光榮了,是因為花花事鬧大了被槍斃的。唉,一個軍人沒死到戰(zhàn)場上倒死在女人的褲襠里,真可惜!”

秀從來沒聽過一向文謅謅、自稱是大家子出身的高長泰說過這般粗俗的話,一時愣住了。高長泰以為秀在為他擔(dān)心,說:“我是文官,啥時候都不上戰(zhàn)場;至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可不是我高家人的追求。秀,你當(dāng)初選擇嫁給我,還是有先見之明的!”

秀說:“他們認(rèn)定你不再會升官,都說我嫁你虧了。我覺得知足,沒給你出過丑?!?/p>

高長泰說:“你不要向那些官太太學(xué),她們懂得什么?不是我沒本事,現(xiàn)在的世道太黑,當(dāng)不成官。我這樣平平安安地過,有吃有喝就成了。小時候算命先生說我有一次牢獄之災(zāi),我就不信!我本本份份地做人做事,咋會出差錯?”

秀說:“就是,平安是福。我們?nèi)伎磕?,你可不能有啥閃失,現(xiàn)在的錢都越來越不值錢了?!?/p>

高長泰說:“會轉(zhuǎn)好的。我們政府的人要是挨餓了,老百姓咋辦?生活的事,不用你操心,就是政府垮了,老家還有地,我還可以教書,餓不著你們?!?/p>

秀說:“我可不到鄉(xiāng)下去,茅房四面透風(fēng),還臭得進(jìn)不去。”

高長泰說:“你不要盡往壞里想,文職官員端的是沒有風(fēng)險的鐵飯碗,不像當(dāng)兵吃糧的。我那個當(dāng)營長的同學(xué),我們結(jié)婚時他專門來了,他死得才叫冤枉呢!誰讓他當(dāng)墻頭草,沒有主見呢?上面派他去看押修路的西路軍戰(zhàn)俘,本想教育他們悔罪,誰知倒給戰(zhàn)俘說過去,信了他們的主義,打算帶領(lǐng)部分士兵和戰(zhàn)俘一起逃跑,結(jié)果讓人告了密,上面沒有審問就槍殺了?!?/p>

秀驚訝地說:“啥時候的事?”

“幾年了。”

“那你咋才想起來給我說?”

“事發(fā)時我就給你說過,你愛聽不聽的,誰知心思在哪里!”

秀想一會,說:“不提這些事了,不吉利?!?/p>

抗戰(zhàn)勝利并沒有帶來平安和祥和,紙幣的貶值,戲園子的冷清,匪兵的橫行霸道,不斷地透露著某種令人心慌的信息。秀在看戲搓麻將之余,也開始思考一些現(xiàn)實的問題。她與官太太們在一起時也嗑瓜籽,抽煙,討論時局變化與自身的關(guān)系。孫太太說秀的靠山牢固,高長泰做了多年文書練好了文筆,啥時候都有用,最壞也能教書過活;秀說還是孫醫(yī)生的職業(yè)好,治病救人,時代翻幾個滾也甩不掉。縣長太太不喜歡這些話題,聽一陣就打茬,說時局是男人們關(guān)心的,做太太的閑操什么心?太太們一起說,你當(dāng)然不用操心,你家縣長連了幾任,把幾輩子的光陰都挖下了!到時候,我們找去,可不要翻臉不認(rèn)人呀??h長太太就一疊聲地叫窮,說家里孩子多,吃飯、穿衣、上學(xué)各種花銷像水一樣往外流,有門沒門的窮親戚也常常來沾光,不搭理吧,讓他們回去瞎說胡說劃不來……于是,話題引向別處。秀想起高之福在鄉(xiāng)下上學(xué)的錢全由高長泰負(fù)擔(dān),城里高之祿、高之壽、高之美三人的學(xué)雜費一天多似一天,而她的手氣也臭進(jìn)茅坑,老是輸。秀原來不在乎輸贏,連著輸,輸急了,也就開始計較起來,并且巧妙地耍點賴。其他太太也染上了類似毛病,于是大家不歡而散,再不相約,各自活動。

秀的注意力開始轉(zhuǎn)向家政。曾經(jīng)樂天知命的高長泰對時局越來越不滿,下班回來一進(jìn)屋子就大發(fā)牢騷:“什么世道嗎?買一袋面得幾袋鈔票,這正常嗎?有這樣的政府嗎?不想著解決問題,整日在廣播上說假話,自欺欺人,真不像話!”

秀沒好氣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你急啥?”

高長泰說:“我是讀過書的人,領(lǐng)國家的薪水,怎能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

秀狠狠瞪他一眼,坐上太師椅,翹起高架腿,點上洋煙,優(yōu)雅地吸一口,吐三個圈,然后開始持久論戰(zhàn):“你沒做成大事,光關(guān)心有啥用?縣城里混了這么多年的人,誰像你原地不動?不升官倒也罷,掙來錢也是本事,你掙了多少?我在外面打麻將不敢出手,讓人家風(fēng)言風(fēng)語笑話,你聽了舒服嗎?再這樣下去,只怕連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聽不到,該帶著幾個孽障娃娃沿街討吃去。”

“你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咋會落到那個光景?我的老家——”

秀拍桌子,厲聲說:“又要夸老家地多,是不是?你家祖上顯赫!你家地多!你家富得流油!可是咋不見顯出來?高之福的吃喝拉撒還要你管?”

“高之福是你養(yǎng)的,我們不管,誰管?”

“虧你說得出口,不是你們老的少的哭著喊著要過繼給你哥嗎?”

“你知道,那只是個名分?!?/p>

“名分?你家人都愛名分,是不是?給你養(yǎng)個大老婆也是為了名分,是不是?高之福從來不叫我一聲媽,冷淡我,肯定是她從中挑唆。假期他來城里,光知道像長工一樣悶著頭找活干,我問半天也沒一句話。他讓大老婆調(diào)教得哪像大戶人家娃娃?你還要帶城里的三個娃娃去鄉(xiāng)下,我可不讓他們一個個變成土包子。就高之福一個,都讓我在官太太們面前我丟盡臉面了?!?/p>

“自個骨肉,有啥丟臉的?!?/p>

“我都后悔死了,早知道這樣,讓保姆在城里帶?!?/p>

“城里鄉(xiāng)下還不一樣?四個娃娃,吃你奶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一年,哪個當(dāng)媽的像你?”

“吃奶,吃奶,又是吃奶!讓我像你媽一樣奶你到六歲,我辦不到。”

高長泰盯著秀,氣得渾身發(fā)抖:“我媽奶我到六歲,難道錯了?你不覺得她更像一個母親嗎?這些年,娃娃們的事你管過嗎?你除了看戲打麻將睡懶覺,還干啥了?”

“娃娃有保姆操心。我嫁給了你,就要靠你養(yǎng)。城里的太太誰不是這樣?你要沒本事養(yǎng)活,就不要娶我呀。我都后心脹死了,當(dāng)時不懂事,為啥要嫁個大自己十幾歲的男人?!?/p>

“當(dāng)初我沒當(dāng)官,也沒錢,又沒搶你去,是你自己看上的?!?/p>

“哼!要不是我怕鬼怕惡夢,就是當(dāng)老姑娘也不嫁你?!?/p>

高長泰懵了,說:“你說怕鬼是咋回事?”

秀沮喪地說:“那年活埋紅軍的事也還記得嗎?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后來聽說那是個大官,被打死到房頂上,接著看見那么多的人被活埋,我怕呀!我媽死得早,晚上我做惡夢嚇醒了也沒個靠頭。我想你有煞氣,能避邪,又在政府工作,生活有保障,就托了個媒人去說,嫁給了你?!?/p>

“你托媒人?”高長泰想一陣,猛地一拍頭,說:“我清楚了,難怪當(dāng)年媒人再三攛弄著讓我也去提親,原來是你打發(fā)來的?”

秀嘆口氣,說:“我還花了一點私房錢呢。唉!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真傻,跟演戲做夢一樣?!?/p>

高長泰發(fā)一會呆,說:“你再不要怨天怨地,高家就是火坑,也是你自愿跳到里面的?!?/p>

秀埋頭哭了起來。高長泰知道這種口舌戰(zhàn)是無休止的,即便勸她不哭,偶爾一句話會導(dǎo)致新一輪沒有結(jié)果的斗爭,還不如任她哭去吧。他坐到一邊,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起來。

4

六月的一個星期天,高之福送來一籃子“李廣杏”。這是秀最愛吃的,她與三個兒女一口氣吃了半籃,才想起高之福,出去找,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掃完院子,正掃大門外的路面。秀喊他過來,說:“你勤快的很,誰讓你掃院了?還掃到馬路上去了。”

高之福低著頭,訥訥說:“多掃點,不費力氣。”

秀說:“你來城里就兩天,跟上弟弟妹妹們挺直腰桿到處轉(zhuǎn)轉(zhuǎn),不要光干活。”

高之福不敢大聲出氣,頭更低了。秀從他畏縮的姿態(tài)上看到了大老婆的影子,心里一陣酸楚,說:“這也是你的家,誰都沒多嫌,你有啥怕的??。磕隳挲g最大,要同弟弟多說話?!?/p>

鄰居過來,說:“這就是高之福嗎?都長這么高了?”

高之福沒抬頭,秀忙打完圓場,叫他進(jìn)了院子,關(guān)上大門,說:“別人問你話,咋不言喘?你咋變成這樣了?誰欺負(fù)你了?是不是那個小腳女人?”

“不,沒有人欺負(fù)我,大媽待我很好。是大媽讓我送杏子來的?!?/p>

“大媽大媽,叫得多順溜!她是你大媽,我是你啥?”

……

“說,你是誰養(yǎng)的?”

高之祿、高之壽和高之美說說笑笑走過來。他們要去看電影。高之美經(jīng)過高之福身邊時,站住說:“大哥,你想不想看去?”

高之福搖了搖頭。高之美還想動員,高之祿、高之壽咳嗽,吐唾沫,瞪她,并作勢要走,高之美跟他們?nèi)チ?。秀望著高之福呼呼生氣。保姆看見了,悄悄躲進(jìn)房子里。僵持一陣,高長泰回來了。

“你們站在這里干啥?剛才高之祿他們?nèi)タ措娪埃咧U]跟著去?”

“呸,他還想看電影,我看天世下的苦命!”

“高之福多長時間不進(jìn)城,你發(fā)啥脾氣嗎?”

“發(fā)脾氣都是輕的,我還想打他哩!我十月懷胎,讓他叫一聲媽都不肯。”

“你又犯犟。高之福長大了,懂事了?!?/p>

“懂事了為啥不叫?我活得清清白白,有眉有眼,有啥叫不出口的?他叫過你爸沒有?以前想著他大了會明白事理,誰知越大越木訥!我們是土匪還是討吃的?你不稀罕他叫你爸,我偏要他叫我媽。今天,我非要他叫一聲才成。”

高長泰沖高之福說:“不管你過繼給誰,她是你親媽,你都十四歲了,該懂事了,就叫一聲吧?!?/p>

高之福只是一個勁把頭往下低,不說話。

秀氣得聲音都顫抖了,指著高之福說:“你犟!好,你犟!小腳女人給你灌了多少迷魂湯?叫一聲媽就這么難嗎?你愛干苦活嗎?好!去,把茅房收拾干凈。”

高之福轉(zhuǎn)身往茅房走去。

高長泰說:“這是他干的活嗎?有糞工來收拾呢?!?/p>

秀說:“讓他去。”

高長泰喊來保姆扶秀進(jìn)屋,然后到茅房,見高之福光著脊背正干得起勁,說:“你媽說的是氣話,誰讓你真的干活了?快穿上衣服,不要著涼?!?/p>

高之福憨笑一下,說:“她不打發(fā)我都要收拾的。大媽說城里現(xiàn)在錢緊張,我多干點活,給你們省些錢。奶奶、大媽都說讓你不要往回帶錢。”

“該帶的錢,還是要帶?!?/p>

“鄉(xiāng)下傳說城里人蒙住臉到飯館等著吃剩飯,舔油碗。我怕你們……”

高長泰哭笑不得,說:“現(xiàn)在形勢不好,是緊張了點,但也不至于——唉!你的心眼真死,別人說了你就信了?我是政府里的人呀,咋會落得……唉!”

高長泰勸不住高之福,就呆呆地看著他干活,心里猶如打翻了五味瓶。

從此,秀對高之福涼了心。高之福卻一如既往,進(jìn)城時趕著驢車送面、菜、棉花和水果之類,回去時拉了糞土給土地當(dāng)肥料。高長泰家的茅房掏干凈了,他就掏別人家的。糞工見高之福搶他們的飯碗,要打,礙于高長泰面子,不敢動手,便找秀告狀:“你們是吃官飯的人家,怎么同我們這些下苦的糞工爭吃的?就不怕人笑話嗎?”

秀支吾著應(yīng)付過去,等高長泰回來,新賬舊賬一股腦翻騰出來吵得天昏地暗。

下次高之福來,秀嚴(yán)告他不準(zhǔn)再丟人現(xiàn)眼,掏別家的茅房。高之福說這有啥丟人?我不偷不搶,他們同意了的。秀說那你覺風(fēng)光得很,是不是?要不要給你披紅掛彩?高之福說人都要拉屎尿尿,就要掏茅房,沒啥。秀氣得心急肉跳,找高長泰吵鬧:“說正事時高之福三腳踢不出個響屁,論起歪理來,一套一套的,根本把我這個媽不放到眼里!我看他是來臊皮的。你告訴他,以后再不要到城里來。”

高長泰好說歹說,最后回老家一趟,說服高之福,保證不再到城里拉糞,才平息這場風(fēng)波。

高之祿、高之壽因為高之福拉糞的事受到同學(xué)嘲笑,又隱約聽父親說要讓他在城里上學(xué),他們商量好絕食示威。保姆勸不進(jìn)食,著急了,找到秀說明情況。秀和那幫太太們一樣,不搓麻將手癢得難受,終于打破冷凍局面,約好現(xiàn)場清賬,重新開戰(zhàn)。保姆找到縣長家,秀正打得熱火朝天,懶洋洋說不吃飯那是飽著,餓了自然就吃開了,你不要管。晚上回來聽說還沒吃,就去過問,高之祿、高之壽齊聲說:高之福害得我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要是在城里上學(xué),我們就當(dāng)兵打仗去。學(xué)校都動員幾次了,別看年齡不夠,我們偷著到前線去。

秀怔怔地盯著兒子看半回才反應(yīng)過來,說你們不要胡來,我找你爸說理去。這個家還要不要了。

高長泰正在書房看報紙,正要對有關(guān)淮海戰(zhàn)場的報道進(jìn)行評論,發(fā)現(xiàn)秀怒氣沖沖,以為她搓麻將輸了錢,說,輸了多少?沒關(guān)系,犯不著為輸點錢生這么大氣。秀沒吭聲,徑直過去坐上太師椅,翹起高架腿,點上洋煙,優(yōu)雅地吸一口,吐三個圈。高長泰看秀擺蘭花指架勢抽煙,就知道她胸有成竹,準(zhǔn)備要持久論戰(zhàn),以為前天晚上同朋友到窯子里喝花酒的事被偵知,心里發(fā)毛嚇得出一身汗。秀冷冷地瞪著高長泰,足足有一百零八秒。

“你是不是要讓高之福在縣城上學(xué)?接下來是不是要把大老婆和你媽接來?有什么打算你早點說,我們娘幾個出去當(dāng)討吃的,不要被擠進(jìn)溝里了還做夢?!?/p>

高長泰回過神來,說:“哪里的話,她們住慣了鄉(xiāng)下,還要守地,才不到城里來呢?!?/p>

“那高之福呢?是不是下學(xué)期就要上學(xué)?難怪他臭表現(xiàn)呢。”

“……他也是咱們的親骨肉,你我沒管個啥就長到了十四歲。上小學(xué)本來就遲了,中學(xué)再不能耽擱。你知道,鄉(xiāng)下沒有中學(xué)?!?/p>

“你不要給我說廢話。我問你,高之福在縣城上學(xué)不?”

“咱們商量商量……”

“我告訴你,高之福要來,老二和老三就要出走。他們要是真走了,我可不答應(yīng)?!?/p>

高之祿、高之壽推門進(jìn)來,說:“爸,媽,我們長大了,同學(xué)中已經(jīng)有人當(dāng)兵去了,我們也打算到外面闖蕩去?!?/p>

高長泰說:“你們翅膀還軟著哩,不然,想飛哪里就飛。你們以為打仗是玩老鷹捉雞的游戲嗎?”

“我們知道,打仗會死人,沒有啥怕的?!?/p>

秀拍打著桌子說:“老二、老三,不要說生呀死呀的!爸靠不住,有媽哩,媽就是拿個碗拿個打狗棒討吃也要供你們上完學(xué)……嗚嗚,我的命真苦呀……”

高之祿、高之壽見秀哭了,腰桿硬起來,把平日積攢的怨氣全發(fā)泄出來:“爸!你到學(xué)校里看一下,我們是政府子弟里穿得最寒酸的,有些鄉(xiāng)下土地主家的學(xué)生都比我們強!別的家長常請老師吃飯,你連老師面都沒見過,老師總找我們的茬兒欺負(fù),聽起來你還是政府里工作的人呢,你看誰把你當(dāng)回事?又來個鄉(xiāng)巴佬高之福臊皮,傳得滿城人都知道,把我們的臉丟完了。眼看開學(xué)了,我們咋進(jìn)學(xué)校門?誰還看得起我們?”

秀插話說:“千錯萬錯,不該把高之福過繼給旁人,既然已經(jīng)錯了,就錯到底吧。以后,不許他再進(jìn)我們家的門。”

高長泰鐵青著臉走來走去,說:“把親生兒子拒之門外,我做不出來。老二、老三,你們不要看一些表面的、世俗的東西,我在政府里是學(xué)問最高的,誰小瞧了我?”

“政府里要比官位高低,你學(xué)問高,官就應(yīng)該高呀,咋還不如給縣長趕過馬車的車夫?他不是現(xiàn)在都升官了嗎?”

高長泰吃驚地打量著兩個兒子,心里一陣陣發(fā)冷。高之祿十三歲,高之壽才十歲,他們竟然成精了,說出一大堆這么世故的話。

秀和兩個兒子滔滔不絕,越說越氣憤,高長泰心亂如麻,又不想當(dāng)著秀面與兒子爭辯,傷感地閉上眼,低下頭,忍住沒讓淚水流出來。

高之福在縣城上學(xué)的事泡了湯。高長泰專程到老家去說,打算讓高之福到另一個縣城上學(xué),高之福說要照顧奶奶和大媽,不想上學(xué)。高長泰無力勸說,只得任其自然。第二天,出了家門,回頭凝望高大門樓說我離了職就回來住,種種地,鋤鋤草,挺好的。老母說回來對回來對,葉落歸根嘛,人都是這樣的。

高之福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說話。

5

學(xué)校一開學(xué),家里就冷清了。秀幾天不搓麻將就沒著沒落,轉(zhuǎn)出轉(zhuǎn)進(jìn),丟了魂似地。她大部分時間泡在麻將桌上。因為怕寂寞,太太們都改正風(fēng)氣,麻將搓得愉快??h長太太連著幾天手氣好,算一算贏了足夠買兩匹馬的錢,一得意,忘了縣長的警告,向諸位太太宣布一個秘密??h長通過駐軍長官重金加上等煙土租了幾部春宮片,她和縣長偷偷看幾個晚上,看了好多遍。秀和其他太太以前只聽說過大城市有放映春宮片的,沒想到身邊就有,一起要縣長太太讓她們也看看??h長太太說這種事只能讓男人們?nèi)ハ朕k法,女人家咋好出面?大家想想也是,再沒心思搓麻將,就打聽春宮片的內(nèi)容和細(xì)節(jié),縣長太太也樂于添油加醋地描述。太太們聽著,笑著,捱到天黑回家了。

晚上,秀早早叫高長泰到臥室,滿面春風(fēng)敷衍幾句話,便切入正題,說了春宮片的事情。高長泰皺起眉頭說男女之間把骯臟事像戲一樣演,還是人嗎?跟牲口有啥區(qū)別?秀說那事有啥骯臟的,你要不骯臟哪來幾個娃娃?高長泰說事情本來不骯臟,但是演出來就骯臟了。他們繞口令般辯論一陣,高長泰煩躁了,說你覺得理由長得很,是不是?問問孩子們,讓他們評評理。秀也煩躁了,但她耐著性子說咱們忙頭忙腳,都快把那事給忘了,這像兩口子嗎?高長泰說我們都這把年紀(jì)了,心思應(yīng)該放到兒女身上,哪有工夫想這些事?秀冷笑一聲,說你老了,我還年輕。你不要忘了,我是十六歲嫁給你的。人都說女人像貓,在家里喂不飽就跑到外面去偷吃……她一邊說一邊觀察高長泰的臉色。高長泰氣樂了,說你這只貓要覺得餓就偷吃去吧!秀說你不要以為我不敢。高長泰說你是南天門上的白豬娃,倔起來把玉皇大帝都敢拱。秀看出這樣斗嘴沒啥意義,重整旗鼓,把話題又引向春宮片,于是新一輪理論開始。幾個回合下來,還是沒有結(jié)果,倒把兩人的情欲激發(fā),不再爭論,在床上親自演練一陣。事完,高長泰喘會氣,說不看春宮片,我照樣能成。萬一有問題了,我就喝鎖陽酒。秀說鎖陽酒也不是靈丹妙藥。高長泰立刻反駁說咋不是?那年省上大員來河西視察,點名要的土特產(chǎn)就是鎖陽酒。秀沒興致聽他的話,心里盤算著如何說服高長泰。

秀辦法用盡,都不能使高長泰動搖。她去問孫太太,遭遇一樣。兩人同仇敵愾,把各自的男人貶一通,解解氣。下次搓麻將時故意輸給縣長太太一些錢,然后瞅準(zhǔn)時機提出讓她再看春宮片時把麻友們也叫上。縣長太太并不領(lǐng)情,當(dāng)即回絕,說看這種片子,只能是兩口子,有旁人在,多難為情。諸位太太想想也是。秀還不甘心,建議縣長太太想辦法光讓麻友們看,不要男人。麻友們是多少年的情意,又都是女人,不會尷尬的??h長太太眼珠一轉(zhuǎn),說我合計合計吧。大家抓到一線希望,不肯輕易松手,繼續(xù)輸錢。過了半月,縣長太太還在合計中,大家都有上當(dāng)?shù)母杏X,她們相約要折磨折磨縣長太太,半月不與她打麻將??h長太太熬不住寂寞,派人請,親自請,都被推脫了。

秀報復(fù)縣長太太,自己也倍受煎熬,便常找孫太太聊天。一個雨天,她打傘去時保姆說孫太太去了孫醫(yī)生診所。秀想去買些藥,順便把孫太太約到家里去抽煙說話,快到診所,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孫醫(yī)生一個人沒打傘,淋在雨里。秀問你站在雨里干啥?孫醫(yī)生說這里的雨太稀罕了,難得感受感受。秀說南方人我見多了,沒有你這樣想雨的。孫醫(yī)生請她進(jìn)去,秀買上藥,問孫太太呢。孫醫(yī)生說在家里。秀立刻明白孫太太撒了謊。撒謊是女人的天性,秀想不通孫太太為啥要撒這個沒有意義的謊。孫醫(yī)生請她坐,等雨小了再走。秀想回去也是孤寂,還不如在這里消磨時間。

孫醫(yī)生似乎很懂女人的心,他避開時局、物價不談,只挑一些服飾和走紅電影明星方面的事說,引起秀的興趣,她痛快地聽,痛快地笑。不想孫醫(yī)生話頭一轉(zhuǎn)說,高太太,你是當(dāng)年的縣花,比起那些明星來,也不遜色。秀一愣,臉潮紅,說孫醫(yī)生你說笑話,我是啥,人家是啥。孫醫(yī)生說我說的是實話,咱們這里太偏僻,缺少機遇,不然,保不準(zhǔn)你也會走紅哩。秀笑一下,悵然說回頭看,當(dāng)姑娘時的事就像昨天,其實呢,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多少。唉!老了。孫醫(yī)生說時間確實過得快,但高太太的風(fēng)韻沒有損失多少呀。哈哈哈!這句話讓秀心驚肉跳,熱血直往臉上涌,但見孫醫(yī)生笑得爽朗,知道他是說笑話,就也當(dāng)笑話,順著茬兒說真的?要是現(xiàn)在我們都是單身,你肯娶我嗎?孫醫(yī)生說咋不肯?我是求之不得呀。當(dāng)年你在縣城走紅前,我就向你父親提過親。秀說我只記得你給我看過病,可沒聽說過這事。孫醫(yī)生半真半假地說不信問你父親去——哦,他老人家歸西了。不過,確有其事,你走紅后我還請媒人湊了熱鬧,可你看上了高文書。你有眼力呀!高文書在政府干事,多有前途,不像我,給人看一輩子病,最后也會得病死掉。秀如墜煙霧里,想一會,說孫醫(yī)生,你不要欺負(fù)我心眼實,你說的究竟是真還是假?孫醫(yī)生說你感覺真的就是真的,感覺假的就是假的,我有啥辦法?哈哈哈……秀也陪他笑一陣,看看雨小了,小跑著回家,對著鏡子照,翻出舊照片看,找出好衣服,一件一件地穿著欣賞。試完了,就品味著孫醫(yī)生的話和笑,百思不得其解。孫醫(yī)生平常沉默寡言,溫文爾雅,今天怎么像換了一個人?

她想著,癡癡地一直坐到高長泰下班回來。

縣長太太堅持半月,終于憋不住了,登門拜訪秀,說她為片子事努力過,被縣長嚴(yán)辭拒絕,還翻了臉。秀不信,說縣長只有你一個太太,舍得罵嗎?縣長太太流著淚說明的就我一個,暗的四五個,我摸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說破,說破了沒有啥好吃的果子。我知道,將來還得依靠兒子養(yǎng)老,男人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秀安慰她幾句,說不曉得我家男人在外面有沒有?縣長太太嘆息說管他們有沒有,知道了也是增加些煩惱,只要供穿供吃供喝,由著他們?nèi)グ?!在名分上我們還是明媒正娶的,死了到陰間閻王都不承認(rèn)那些妖精!秀可想不了那么遠(yuǎn),說我今晚得問問他,不能讓他把錢花到野女人身上??h長太太突然眼睛一亮,說光顧哭了,差點忘了正事,你家男人升官機會來了。秀問啥機會?縣長太太說黨部書記出了問題,死罪是逃不脫的,他的職位算來算去只有高文書能接。秀激動地說真的嗎?是不是縣長說的?縣長太太說我是在家里偷聽到的,恐怕你家男人還蒙在鼓里呢。秀說他真要升了官,我得重謝你!縣長太太說不用重謝,咱們麻友湊齊搓麻將就成了,你和孫太太感情好,你去約。

高長泰對仕途早就心灰意冷,只是熱衷于高談闊論和收集壯陽補品。鎖陽酒每天早晚喝兩次,從不耽誤,同房時對秀更是盡心盡力,一絲不茍。秀沒感受到鎖陽酒的威力,倒以為是“貓論”發(fā)生了作用,心里暗笑,同時也暗自得意??h長太太的話在她心里激起千層浪,特地到城隍廟里燒香許愿,晚上,象征性地與孩子說些話,就早早叫高長泰到臥室里,先繞個彎,打個馬虎眼。聽說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是不是?高長泰一驚,問這是誰造的謠?我有那閑心嗎?我有那精力嗎?秀看他急了,連續(xù)拋出煙霧彈。我還說女人像貓呢,其實男人個個都是饞貓,賊溜溜地眼睛四處找腥味!我這朵花插在你這堆牛糞上十幾年,不是沒有蝴蝶蜜蜂飛來,是全讓我堵回去了。你倒好,馬不跳鞍子跳開了。我可給你說,現(xiàn)在還有男人說我“風(fēng)韻猶存”哩!高長泰老貓樣的眼睛盯著秀看,總覺她的發(fā)怒不真實,尋思她道士葫蘆里裝的什么鬼。秀畢竟沒城府,怕他看穿,急忙切換主題,說你要沒外心,為啥要升官了還瞞著我?想把我甩掉娶新老婆嗎?都說男人三大喜: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你要升官、發(fā)財,我不會累贅你的,我會喝大煙死掉為你騰開路的。高長泰笑了起來,說我知道你三天不吵鬧,嘴就癢得難受,捕風(fēng)捉影的事讓你說來就跟真的一樣。說完拿起報紙看。秀一把奪過,套一陣話,見他確實不知,就點破黨部書記的空缺問題,高長泰索然無味,說那事能輪到我嗎?我連想一想的興趣都沒有。秀說了縣長太太透露的內(nèi)部機密,高長泰大笑道,哈哈!這是縣長常用的伎倆,我可不上當(dāng)!每次有了空缺職位,他提前就放出風(fēng)來誘人送錢送煙送古董。我家祖?zhèn)鞯墓哦之嫴簧?,就是不給他送。秀說你不要舍不得,升了官,不就掙回來了?高長泰說為官一時榮,字畫千古事。秀說官是活的,字畫是死的。高長泰說官能帶回家嗎?能帶進(jìn)墳?zāi)箚幔啃阏f字畫就能帶進(jìn)棺材了?又是繞口令式爭吵。不過高長泰為了保護(hù)元氣,繞兩圈后就主動休戰(zhàn),任秀如何刺激,他都佛像樣無動于衷。秀只好從其他地方找缺口,問原黨部書記咋出問題的。高長泰說這叫“天要滅曹”,你記得那年在房頂竄來竄去打槍的紅軍嗎?他還是一個不小的官,當(dāng)時被打成重傷,正好掉到書記家院子里,書記太太救了他,書記知道后也沒舉報,等紅軍養(yǎng)好傷后就送出城。書記以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還是讓人知道了。最近,這事被捅出來,聽說他還私通共產(chǎn)黨,看來要殺頭的。秀吃驚地說那人看起來老實,竟做這種事?難怪他不與人來往,把太太也管得很緊,不讓出來打麻將看戲,這次準(zhǔn)沒好果子吃。高長泰說狗咬狗兩嘴毛,究竟為了啥事誰也說不清楚,害得我天天寫材料,頭昏眼花的。我在政府多少年,把他們的丑陋嘴臉看透了,除了我,有幾個干凈的?高長泰為進(jìn)一步強調(diào)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就勢借題發(fā)揮,綜合國內(nèi)形勢和縣城小道消息,把政府官員挨個批判一通。秀心里打算已定,但假裝聽得很認(rèn)真,高長泰說得更起勁,后來見秀困打盹,怕睡著了,叫她兩聲,問那個夸你“風(fēng)韻猶存”的男人是誰?你可不要搓麻將把心搓野了。秀說那是我瞎編的。

第二天晚上,高長泰又問,秀說你告訴字畫藏在啥地方我就告訴你。高長泰警惕地問你又不懂,再說你不喜歡那種味道,打聽干啥?秀說你吹得那么好,我想看看究竟好在哪里,再說,我是家庭主婦,應(yīng)該知道你的秘密。你說,還有啥事瞞著我?高長泰忙說不是我瞞誰,我不是勸你學(xué)過畫嗎?你對這些根本就不感興趣,你想看我取出來。秀跟出去,高長泰打開雜貨房門,從雜貨堆里搬出兩個箱子,里面全是一卷一卷的古物,高長泰逐個給他講解,秀半懂不懂,耐著性子聽。高長泰挑選出一幅水月觀音圖和一卷寫經(jīng),說是敦煌藏經(jīng)洞里的文物,最值錢,外國人出500兩銀子他父親都沒賣。秀吃驚地問有這么值錢嗎?高長泰這是唐朝的字,宋朝的畫,快一千多年了,人才能活多少年?秀疑惑地說那么值錢你咋放在雜貨房里?高長泰詭秘地說這是孫子兵法上都沒有的戰(zhàn)術(shù),萬一世道有變,賊、土匪和亂兵撞進(jìn)來絕想不到這雜貨堆里有奇貨的。秀沒想到高長泰會有這個心眼,她思忖兩天,又偷偷拿出古物仔細(xì)看,實在品不出好在哪里,就疑心高長泰故弄玄虛,哄她;如果真的值錢,會藏在雜貨房里?高長泰喜歡空談,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秀猶豫再三,挑上十件《水月觀音圖》《敦煌寫經(jīng)》等古物,精心包裝好,托縣長太太轉(zhuǎn)給縣長,算是投石問路。

過兩天,縣長太太約她去家里。秀去后,發(fā)現(xiàn)麻友不齊,縣長倒在。他應(yīng)付幾句話,忽然問高太太,《水月觀音圖》和《敦煌寫經(jīng)》真是藏經(jīng)洞里的古物?秀說我不曉得,高長泰說是他爺爺當(dāng)官時別人送的。縣長“哦”了一聲,說我也覺得不會假。高文書干了多少年,盡職盡責(zé),我一直考慮他的前途,沒有合適的空缺,再說,他的性格有點倔,讓我為難哪……說完,緊緊地盯著秀看。秀見他的眼睛似乎也在說她“風(fēng)韻猶存”,不由得心里發(fā)毛,便躲開。縣長笑兩聲說,不過,最近有個很好的位子,多少人爭得擠破了頭,在我看來,高文書人穩(wěn)重正直,比較可靠,只是——縣長太太接過話頭說,他也為難呀!省上的,地方的,哪一路神都得燒香磕頭呀,說穿了,方方面面打點到家,事情才能成?,F(xiàn)在時局不穩(wěn)當(dāng),一個小職員,說炒就炒了,還是官高點好呀!秀迷惑不解,問你是說,還得花錢?縣長太太說,不用錢,古物就是很好的敲門磚??h長已經(jīng)洞察出秀是背著高長泰在操作,心里暗喜,沖他太太說,人家高文書半輩子清高,喜歡收藏,并不熱心求官的。秀急忙說,不,不!他也想著哩。你說,還得多少古物?縣長太太說當(dāng)然是越多越保險啦。秀說明天我再送十件來,成不成?縣長太太說試試吧。秀說那我就送二十件來,就那么多??h長說成,成。

秀回去翻揀,數(shù)一數(shù),總共還有五十八件,便挑二十件殘缺的、發(fā)黃的字畫送給縣長。做完這些事,秀心里一陣空落,她隱隱覺得這些東西是值錢貨,不然縣長不會輕易出面。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三十件古物換一個官,也值,何況,那些古物本來就是人送的呢。

6

高長泰榮升縣黨部書記的消息又在城里掀起一陣風(fēng)。市民都說高長泰福大命大,陰陽先生說高家的風(fēng)水好,脈氣正旺,高長泰還能升幾級官。自然,羨慕的、嫉妒的、咬牙切齒的,不在少數(shù)。尤其那些競爭失敗的對手恨不能雇土匪滅了高長泰。論在官場技能與社會周旋的能力,高長泰不比任何人強,為啥他在情場、官場的競技中輕而易舉獲勝?不服氣的人聯(lián)合起來,翻出高啟泰早年在寧都鬧暴動和高長泰為紅軍戰(zhàn)俘求情的事,再引用一些高長泰多年來誹謗政府的話,上書告他。其時省城蘭州正全力準(zhǔn)備同解放軍決戰(zhàn),無暇顧及小縣城。他們不甘心,又在縣城造謠說高長泰利用了老婆姿色,當(dāng)年他娶秀時就是為了日后的升官,等等,諸如此類。招數(shù)使盡,高長泰的位子紋絲不動,并沒受到影響,他們才偃旗息鼓。腦子靈活的,又忍氣吞聲,想法靠近高長泰。

官帽落到頭上,高長泰感到很意外,他尋思大概與不斷惡化的時局有關(guān)。政府以前慣用無德無能的小人,結(jié)果內(nèi)外交困,半壁江山都輸給了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看來幡然悔悟,要依靠有真才實學(xué)的賢人能士了。高長泰想十多年來的臥薪嘗膽沒浪費,在眾人賀喜的酒席上開懷暢飲,朗誦李白的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高長泰享受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覺”,還沒完全進(jìn)入新官上任的角色。秀以前苦練出的社交本領(lǐng)也派上了用場,她游刃有余地應(yīng)付各種場面。約她搓麻將的人更多——而且是年輕大方的新太太,縣長太太、孫太太等老麻友卻很少露面。

秀只是偶爾思想一下,并不在意。

當(dāng)?shù)刈怨乓詠砭陀兴┩尥抻H的習(xí)俗,縣城人對這種傳統(tǒng)兼容并蓄,水煙作坊主、小官員等社會名流托媒人與高家攀親。以前高長泰“不得志”時就斷斷續(xù)續(xù)有人想拴住高之祿、高之壽乃至高之美,秀沒看上,推出高長泰做擋箭牌,高長泰極力反對陋習(xí),得罪不少人。現(xiàn)在,各種有來頭的人卷土重來,這類事不能隨便敲定,秀應(yīng)接不暇,焦頭爛額。鄉(xiāng)下地主豪紳也盯上了高之福,到城里來提親。秀沐浴在春風(fēng)得意中,反思對親生兒子高之福的刻薄,她良心發(fā)現(xiàn),便把他的婚姻問題當(dāng)做頭號大事來抓。她打發(fā)人做了詳細(xì)的調(diào)查了解,最后選中一家富戶女兒,給高之福拴上,等兩年后年齡大點了娶過來。婆婆知道后,覺得門當(dāng)戶對,也滿意。大老婆自然是隨聲附和。高之福聽別人都說是一門好親事,再看那姑娘長得水靈,也就默認(rèn)了。

正忙得不可開交,老母撒手歸西。高長泰想老母年輕守寡,飽經(jīng)風(fēng)霜,現(xiàn)在看家族興旺了就悄然離去,不禁悲痛萬分。政府人員和其他名流出面張羅,請和尚念經(jīng),請大戲小戲賢孝一起唱,歷時半月,喪事辦得規(guī)模宏大,熱鬧非凡。

之后高長泰閉門謝客,在家休整。秀叫高之祿幫著算兩天賬,發(fā)現(xiàn)干落的錢竟超出喪事費用十幾倍,大喜過望,悄悄存起來。秀原來朦朦朧朧只知道升官好,但沒想到有這么好,就盡量抽時間陪著高長泰。高長泰還是從悲傷里拔不出來,自責(zé)對老母盡孝太少,要不是高之福代為照顧,真?zhèn)€是豬狗不如。秀安慰說你也不要說得這樣難聽,你在城里工作,沒少給家里補貼,這不是盡孝是干啥?老母說啥我們聽啥,我們養(yǎng)的頭一個兒子剛出月就過繼給你哥,這個孝心還不重嗎?高長泰很容易感動,他拉住秀的手說這件事我一輩子記你恩,當(dāng)時我沒想到你會同意,而且情愿把娃娃留在老家。秀把高長泰的頭貼在胸部上,說兩口子,一根紅線拴到了人世上,死活在一起,說什么恩不恩的。

來安慰秀的太太們也不少。她們來勸秀不要太傷心,實際說不了幾句,話題就轉(zhuǎn)向岌岌可危的時局。蘭州已經(jīng)被攻破,聽說解放軍還要沿著河西走廊一路打來。解放軍還沒到,國民黨的潰兵和馬家隊伍混雜不清,進(jìn)了縣城如狼似虎,哄搶一陣。土匪也穿上軍服來混水摸魚,孫醫(yī)生的診所都讓洗劫過一回。當(dāng)?shù)伛v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井水不犯河水。開始秀只是聽一聽,以前這樣的打仗搶劫和虛張聲勢太多了。但這次不同,風(fēng)聲越來越緊,傳說縣長帶著全家逃往西寧。兩天后,消息被證實,縣長家里遭劫一般凌亂,顯然是主人不打算再回來。于是,縣政府徹底癱瘓,大小官員驚慌失措,亂了手腳——他們清楚高長泰在關(guān)鍵時刻百無一用,也不找他;秀沒想到時局會變化這么快,而且亂得一塌糊涂,簡直跟做夢一般。她惶惶不可終日,對高長泰說縣長都跑了,你還守什么?是走是留你快想辦法,我看現(xiàn)在保命最重要。高長泰說你急啥?我是文官,又不同他們打仗,再說,我沒給地方辦過什么好事,但也沒干過壞事,哪朝哪代都能挺起腰干說話。秀說你不打仗槍子就不找你了?到時候一開戰(zhàn)整個縣城就成了戰(zhàn)場,聽說現(xiàn)在的解放軍不像紅軍那時侯了,飛機大炮都有,咱們那點駐軍能抵擋得住?太可怕了!要是有一個炸彈落到我們家,就全完了。我們也逃跑吧,找縣長去。高長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喝道,逃跑,逃跑!你能跑到天上去?人跑了,地能帶走嗎?秀茫然問,什么地?高長泰說我家的土地。就是死也要死在我家的土地上。秀冷笑說到這時候了你還牽掛你家的土地,你就不想一想幾個娃娃的活路,他們就是僥幸躲過打仗,讓解放軍抓去當(dāng)兵咋辦?高長泰說當(dāng)兵就當(dāng)兵,哪個當(dāng)兵的不是爹媽養(yǎng)的。秀氣得說不出話來,連聲說你不走我是要走的,我要雇車?yán)贤尥迋冏摺?/p>

說是雇車,出了門她不由自主向?qū)O醫(yī)生的診所走去。診所關(guān)了門,她又找到孫醫(yī)生家,敲半天門,孫醫(yī)生才開了門,請她進(jìn)去。

“孫太太呢?”秀問。

“跑了?!?/p>

秀一驚,迅速瞟一眼,孫醫(yī)生表情很嚴(yán)肅。

“我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只不過面臨的戰(zhàn)爭迫使她提前跑了?!?/p>

秀說:“你為啥不帶著她跑?”

孫醫(yī)生苦笑著搖搖頭。

“那么,她跟誰跑的?”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跟誰跑都一樣。”

秀更加吃驚,愣了片刻,說:“聽說你的診所遭了搶劫……你還等啥?你沒有拖累,為啥不跑?”

孫醫(yī)生又苦笑一下,說:“不,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要在這里,最好與縣城一起滅亡?!?/p>

秀焦急地問:“為什么?你們男人為什么都這樣戀家?孫醫(yī)生,我知道你是外地人,這里沒有啥留戀,咱們結(jié)伴逃跑吧!活著總比死了強?!?/p>

“咱們?”孫醫(yī)生吃驚地看她一眼,“高長泰呢?”

“他不跑,他舍不得老家的土地。”

“他應(yīng)該為孩子著想。”

秀哭了起來:“可他不這樣想……他傷透了我的心,我恨死他了,真不該當(dāng)初嫁給他,一輩子啥都沒得到,眼看著他升了官,有好日子過了,誰知又……我的命真苦呀……”

孫醫(yī)生悶半晌說:“不過,聽說現(xiàn)在路上更不安全,土匪、亂兵趁火打劫,專搶咱們這種人。高長泰老家不是在鄉(xiāng)下嗎?為啥不到那里躲一下?打仗不會打到鄉(xiāng)里去。”

秀想想也是,回來要對高長泰說,推開大門,見衣冠不整的高長泰正手持木棍,渾身哆嗦,鐵青著臉,氣急敗壞地喝罵站在他對面的高之祿、高之壽:“說,你們把古物賣給誰了?不說我打斷你們的腿,反了你們。”

“不知道,我們沒有賣?!?/p>

“沒有賣?哪來的錢?你們穿的皮衣,騎的洋車,哪來錢買?我掙多少錢,自個兒心里清楚?!?/p>

“皮衣是燒酒坊的李伯拉我去買的,洋車是糧行的?!?/p>

“放屁!撒謊!瞎說!我打死你們?!?/p>

保姆從來沒見高長泰這樣暴怒過,怕他失控真的動手,但又不敢勸,見秀回來,一個勁使眼色。秀從容走過去,說:“都啥時候了,你還發(fā)威風(fēng)?丟些古物算啥?”

“你不要管,古物不是丟的,肯定是他們偷了賣掉的。你說什么?丟些古物算啥?你這個繡花枕頭懂什么?那是高家傳了多少代的呀。我知道你不心疼,你的眼里除了錢和麻將再沒有啥好東西了。家傳?都是家傳?你爸挑擔(dān)賣水煙掙小錢的那些小心眼全傳給了你。繡花枕頭中你也不算好的!”

“……你!你!我爸死了幾年了,你還咒他?你光說孝心你老娘,你想過孝心我爸嗎?好!你說我是繡花枕頭,你憋了多少年,終于說出來了。我是繡花枕頭,可我這個繡花枕頭是為了支起你的頭。實話給你說吧,古物是我拿走的。我不信你能把我們娘母子吃了?”

“你拿走的?現(xiàn)在在哪里?”

“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個兒想去吧,你是咋升官的?!?/p>

高長泰猛然醒悟,說:“難道,你把《水月觀音圖》《敦煌寫經(jīng)》,還有那么多稀罕的古字畫都……都……給了……”

“世間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沒有這些古物,憑啥官帽會飛到你頭上?”

“你……無知……繡花枕頭!我要圖官,早就能升上,但古物就守不住了……你要了我的命呀!”高長泰扔了手中的木棍,悲愴地攥緊兩只拳頭,絕望地長嘯一聲,癱倒在地上。他仰望高遠(yuǎn)遼闊的藍(lán)天,腦里一片空寂死白。

秀氣沖沖拉兩個兒子進(jìn)屋,保姆遲疑一下,也跟進(jìn)去。

7

解放軍進(jìn)城時沒放一槍。傳說中的混亂局面沒有出現(xiàn),反而比以前更加安定,人心逐漸鎮(zhèn)靜下來。高長泰與其他舊職員一同被召集開會,談話,看不出有肅殺氣象。高長泰等待著,觀察著,新政府要安排工作,就再干幾年,不給工作,就回鄉(xiāng)下教書去。

有天晚上,高長泰被一輛吉普車?yán)娇h政府,有位軍官問他一會話,說:“我和你哥高啟泰是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志,我想探望一下你的母親?!?/p>

“她已經(jīng)去世了?!?/p>

“我想到你們的老家看看,時間緊張,我們現(xiàn)在就走?!?/p>

車在村外停住,高長泰帶軍官和兩個警衛(wèi)悄悄進(jìn)村,到家里只叫高之福起來,打開上房門,軍官對著高長泰父母的畫像三鞠躬,說:“高啟泰同志是個難得的將才,只可惜犧牲太早……”

軍官坐一陣,要來筆墨,題了“革命烈屬”四個大字,然后問:“你們有啥困難和要求沒有?我看這個小伙子長的壯實,他是誰?想不想當(dāng)兵,跟我們?nèi)バ陆???/p>

高長泰說:“他是我的大兒子,過繼給了我哥。只要你能看上,就讓他去吧?!?/p>

高之福抬起頭,說:“我要給大媽養(yǎng)老送終。”

“大媽?她是誰?是不是高啟泰上學(xué)前娶的婆娘?”

“不,她是伺候過我母親的保姆……”

軍官拍拍高之福的肩頭,回了城。高長泰后來聽說那軍官地位很高,就把他題的字做成匾牌,掛在老家的門樓上。秀本來與高長泰冷戰(zhàn),看解放軍的小車接送高長泰,硬著頭皮打聽情況,高長泰心里還怨恨秀偷送字畫的事,故意說:“解放軍要我到省城去當(dāng)大官!等軍官從新疆回來,就走?!?/p>

“你?你舍得離開老家的土地了?”

“哼!”高長泰閉目養(yǎng)神,再不搭理秀。秀聽城里人都說高啟泰的戰(zhàn)友當(dāng)了大官,要照顧高長泰,秀就對高長泰的話確信無疑。哭著認(rèn)錯,高長泰用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懲罰她。

但形勢的發(fā)展出乎人們的預(yù)料,也令高長泰猝不提防。有人揭發(fā)高長泰為了竊取官位,陷害原縣黨部書記——他臨解放前被押送省城,與一些進(jìn)步人士一同被殺害。高長泰覺得四面楚歌,心底倒坦然了,他不再關(guān)心是坐牢還是殺頭,只是思想怎么稀里糊涂被卷進(jìn)了黨部書記的案子?自己為什么總被一只無形的手推來推去?他始終沒解開疙瘩。

秀怕連累著孩子,提出同高長泰劃清界線。高長泰同意了。

高長泰到省城坐牢。他離開的時候只帶著三個臉盆,沒人送行。

孫醫(yī)生要把全部存藥捐給解放軍,解放軍不收,讓他繼續(xù)開診所。秀無依無靠,也不知道明天會是啥樣子,常找孫醫(yī)生說話。一年到頭,所有能涉及到的話題都說遍,孫醫(yī)生又寡言少語,秀無法忍受相對兩無言的尷尬,想都新社會了,還有啥拉不下臉的?干脆說穿了,成就成,不成就算,省得天天跑來,挖空心思找話說。她知道縣城的雨天千載難逢,就等一個近似雨天的陰天找孫醫(yī)生。秀先試探說要給孫醫(yī)生瞅一樁親事,孫醫(yī)生笑著問女方是啥樣。秀問你要啥樣的,孫醫(yī)生說跟你一模一樣的。秀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說那只有我了,你想娶我嗎?孫醫(yī)生哈哈大笑起來。秀的臉微紅,說你要有誠心,咱們就一起過。其實,我一開始來找你就想著這事。孫醫(yī)生見秀說得認(rèn)真,驚得站了起來,說不成不成,開玩笑哩,你咋當(dāng)真了?秀癡癡地望著他說我是認(rèn)真的,自從那個雨天后我一直想著你,我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想一個人……

孫醫(yī)生聽著聽著,臉變得蒼白,眼里的光也漸漸暗弱,冷得瘆人。他轉(zhuǎn)過頭,下決心似地一口氣說:“我是醫(yī)生,沒有啥忌諱的,我給你實說了吧,我不能要太太——不,不能結(jié)婚,我受過大傷。是大傷害!是……你聽過皇宮里的太監(jiān)嗎?我同他們一樣?!?/p>

秀如遭雷擊,怔怔望著他。

孫醫(yī)生咬牙切齒地說:“我是一個現(xiàn)代太監(jiān)!”

秀喃喃說:“咋會呢?好好的人呀?”

孫醫(yī)生慘笑一聲,頹然說:“人的很多秘密、很多丑陋、很多罪惡都隱藏在堂堂正正的衣冠下,我也在隱藏,但我隱藏的是傷口!……我年輕時是軍醫(yī),和一個被上司強占的女大學(xué)生相愛了,上司為了拆散我們,就卑劣地把我變成沒用的太監(jiān),我死幾次沒死成,就流落到了遙遠(yuǎn)的西北,這里的荒涼和古樸正像我心靈深處的傷口,我才茍延殘喘這么多年?!?/p>

“難怪孫太太沒有生養(yǎng)過?!?/p>

“不!她多次懷過別人的孩子,每次都是我處理掉的。你知道‘孫太太’是誰嗎?就是那個女大學(xué)生。她竟然找到這里來,我說了自己的隱痛,她說她知道我是為了愛情才遭受奇恥大辱,才歷經(jīng)磨難找我……后來,她違背了她的諾言,我也認(rèn)了,想這么將就下去,哪料到……也好,現(xiàn)在倒落得清靜了。哦,那個雨天我說了些瘋話,縣城很少下雨,那場不小的雨讓我很傷感,讓我想哭。我太壓抑了,覺得你那么美麗,又那么本分,就說了些夢話。你走出門我就后悔了,想給你道歉,可實在拉不下臉面,你不要見怪,那全是瘋話。”

“可我當(dāng)真了。孫醫(yī)生,你不要難過,也不要自責(zé)。說心里話,你的那些話我永世記著。高長泰從來也不會說那么有人情味的話!我真的很感動……自懂事起,我的心被打動過三次,第一次是那年在房頂上跑來跑去打仗的紅軍,當(dāng)時他們的人抓的抓,打死的打死,他不投降,還站得那么高打仗,這不同天神一樣嗎?我眼看著他倒下去了,但不愿想著他死,總幻想他有一天來敲開我家的門,站在我面前,讓我到近處瞧瞧他的模樣,問一問他哪里來的那般膽氣。白天想他,晚上夢見的卻老是滿臉是血的紅軍和活埋他們時的慘叫聲,嚇?biāo)牢伊恕诙温犝f高長泰站出來為戰(zhàn)俘們求情,覺得他是一條漢子,唉!那時太小了,才十六歲,啥都不懂就嫁給了他?!?/p>

“高文書還是很正直的,他給紅軍求情時我就站在旁邊,我很欽佩他?!?/p>

“跟他生活了這些年,我看清楚了,那不是他有魄力,是犟。他就像他鄉(xiāng)下家里的老式家具,雖然做工好,瓷實,但到底古舊,沉重,占地方,只適合擺在老式的鄉(xiāng)下屋子里。換個地方,堵腳擋手,只有劈成柴燒了?!?/p>

“我們又何嘗不是老式家具呢?!?/p>

“你是大地方來的人,跟高長泰不一樣。你的身體雖然殘缺了,心腸沒少啥,你知道把人當(dāng)人看,有幾個男人能容忍女人的那事情?我為高長泰生了四個娃娃,十幾年來,沒生過二心,可他從來沒把我和我的家人當(dāng)人看過。我只是像硯臺、毛筆、書之類的東西供他消遣,我還不如一堆燒火都不旺的廢紙!他現(xiàn)在的一切罪孽都是他自己造的,我和他離婚不是太早,而是太遲了,我要知道社會這么變,早就同他分開了。孫醫(yī)生,我們一起過吧。你無兒無女,我把高之壽過繼給你,讓你有個后代。我呢,才三十歲,有個男人在家,就沒人來欺負(fù)。再說,我們是一類人,要互相依靠呀!”

……

“你不要想著你的身體,我不在乎那種事的,只要你把我當(dāng)人待,就知足了?!?/p>

孫醫(yī)生和秀結(jié)了婚,成為解放后縣城的第一樁婚事。

秀想著新政府成立后,生活還恢復(fù)原來的樣子和節(jié)奏,但眼見得麻將沒處搓,旗袍不能穿著上街,市面流行的種種與以前大相徑庭,她所有的社交都中斷了。而孩子們都上學(xué),孫醫(yī)生早出晚歸,間或還被集中起來學(xué)習(xí)。兩人單獨在一起時,說過的話重復(fù)幾十次,沒有新的內(nèi)容補充,就不再重復(fù)了。秀想喝酒,孫醫(yī)生說酒對她的皮膚有害,秀便打消念頭。晚上沒有別的事干,早早睡覺,秀要孫醫(yī)生撫摸她,孫醫(yī)生缺少激情,不挨秀身體,撫摸得漫不經(jīng)心,秀的興趣頓消,說睡吧,夠了。孫醫(yī)生覺得愧疚,說我現(xiàn)在思想壓力大,實在打不起精神來。秀說你怕啥?你又不是前政府的官員,給人看病會有啥問題?孫醫(yī)生嘆口氣再不說話。秀忽然想看看孫醫(yī)生的私處是怎樣的傷,傷到什么程度。孫醫(yī)生臉色大變,憤怒地說沒想到你這么低級趣味。秀忙說我是好奇嘛,不是笑話你。孫醫(yī)生呼哧呼哧喘氣,說你再要這么低級趣味,我就同你離婚,或者自殺。我那里藥、刀都很方便的。秀哭著保證再不“低級趣味”。她的保證隨著空氣的緩和失效了——她琢磨著孫醫(yī)生極力護(hù)短的原因,越琢磨就越想看個究竟。于是,在一個晚上孫醫(yī)生睡熟之后偷著打手電去看,誰知孫醫(yī)生的內(nèi)褲由繩帶控制,難怪他每晚要熄燈后才脫衣服,而且防賊似地防止他們之間身體的接觸。秀取來剪刀,剛剪斷繩帶,孫醫(yī)生就驚醒了。兩人不敢大聲吵鬧,就低聲互責(zé),孫醫(yī)生每句話都離不開“低級趣味”,強調(diào)幾十遍,最后決定要與秀分居。秀想想,反正是掛名夫妻,咋樣都成。

秀的時間像大江大河里的水一般往來涌,揮霍不完,就在著裝打扮上用心。秀雖然年過三十,且生了四個孩子,但她養(yǎng)尊處優(yōu),凡事不操心,那美人胚子還沒走形,打扮出來對著鏡子看,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社會變了,人心變了,時尚變了,體態(tài)本身卻不會隨著變化!既如此,就要充分表現(xiàn),她收拾齊整,掛著洋包到商店買并不需要的小東西。人們心態(tài)復(fù)雜地觀賞,小孩子們跟在她后面唱:“新媳婦,紅襖襖,中間夾個紅蘿卜!”

秀走到哪里,歌就唱到那里。以后,老遠(yuǎn)看見秀,他們就叫喊著奔走相告:“快來看呀!擺身身兒的來了,擺身身兒的來了?!?/p>

秀鎮(zhèn)定自若,目不斜視。

吃飯時,高之祿、高之壽和高之美冷著臉,不與她說話。有一天,高之美可憐巴巴望他許久,說:“媽,我求求你,不要再上街了,成不成?”

秀說:“為啥?別看你們大了,可我才三十歲呀,讓我待在家里當(dāng)老媽子?”

高之美眼淚出來了:“同學(xué)笑話我,低年級的學(xué)生跟在我后面唱歌,難聽得很,我沒處躲去,只有往廁所里藏。我都要被羞死了!”

秀說:“媽媽年輕時被國民黨大軍官帶兵追過,幾個碎娃娃瞎鬧著玩,有啥怕的?”

高之祿、高之壽氣沖沖說:“你不怕我們怕。人們說我們高家光出怪物!”

“怪物?咋怪了?舊時代能穿的衣服,新時代倒不能穿了?”

“你那是古董,落伍了?,F(xiàn)在誰還穿旗袍呀?你倒好,一天換一身去顯擺?!?/p>

“好!好!你們翅膀硬了,嫌棄開我了。虧得你們還沒做上官、娶了女人,到那時,只怕我天天要吃剩飯挨鞭子了。好!你們本事大,找你們高家人去,我一個人過?!?/p>

高之美說:“我想爸爸,你帶我去看爸爸吧?!?/p>

秀怒目圓睜,說:“你們誰也不準(zhǔn)提他。他害得我們還少嘛?要不是我改嫁,你們吃啥?穿啥?還想上學(xué)?常言說,好女不嫁二男,你們以為我愛嫁人嗎?我為了誰呀?”

高之壽哭著說:“媽,我們知道你苦,你也要為我們著想,出門時你穿得素一些,成不?我們求你了。爸的事讓我們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又要忍受同學(xué)的嘲笑……”

高之祿也低頭抽泣。

秀陪他們哭一陣,說:“成,就讓那些好衣服壓箱子,等老鼠去咬吧。”

消停半月,秀又照常濃妝打扮,穿上旗袍在院里走來走去,叫保姆賞評。遇上黃風(fēng)下塵的天氣,就端坐在太師椅上,翹起高架腿,點上洋煙,優(yōu)雅地吸一口,吐三個圈,再吸一口,吐三個圈。在缺少論戰(zhàn)對手的孤獨中冥想,常常從早晨坐到中午,從下午坐到晚上,書房里烏煙瘴氣,看不見人影。

保姆發(fā)現(xiàn)秀在書房里獨自抽煙、靜坐時,姿態(tài)、動作仍然很講究,從不茍且,就嘆息。

8

高長泰坐了三年牢,查清沒有太大問題,被釋放回家。他知道纏不過秀,打算見一見幾個孩子,說一些做父親的該說的話,就拉上書和那些殘余的字畫回鄉(xiāng)下。到達(dá)家門口——應(yīng)該說是秀的家門口,當(dāng)初劃清界線時高長泰前途未卜,說定房子全歸秀和孩子們。高長泰站在恍若隔世的院子里,百感交集,想大哭一場,心卻如同戈壁灘般冷硬,眼睛也干涸得像古河道,擠不出一滴眼淚,只能縱容理念在腦海里哭泣。保姆看見他,吃一驚,說聲秀在書房就躲進(jìn)了廚房。高長泰木然走過去,推開門,在煙霧繚繞中凝視半天,才看清正襟危坐的秀。秀也認(rèn)出了他,驚訝地說:“你坐滿牢了?”

高長泰坐到當(dāng)年屬于自己的位置上,說:“眼下看,是滿了。”

“那……你來干什么?”

“我想拉走我的書,另外,還想見一見孩子?!?/p>

秀立刻警惕起來,她又點上一支煙,慢悠悠地抽,吐出煙圈兒,說:“孩子們都上學(xué),好好的,日子照常過;至于這些書,你拉回去也沒用,就留給孩子們吧?!?/p>

“我現(xiàn)在只剩下書了?!?/p>

“不是還有大老婆和老家的土地嗎?——哦,土地聽說土改時被分掉了,老院子還在?!?/p>

“書,我一定要拉走。”

“不成?!?/p>

“我回鄉(xiāng)下安頓好就來拉。還有那些剩余的字畫,不能少一件。”

“古物讓賊偷了?!?/p>

“是家賊偷了吧?咋偷去的,咋吐出來!”

“哼!坐幾年牢,口氣硬了起來?反正這些都是我的家產(chǎn),一根線一片布你也拿不出門。我也勸你以后不要來我家,我已經(jīng)嫁了人,我不想讓你影響他的前程。”

“你嫁了人?誰要你?”

“你問干啥?你以為離了屠夫就不吃肉了?”

“你嫁給誰了?是新政府的人嗎?”

“是孫醫(yī)生。”

“他?不是以前你就……”

“你少給我潑臟水。我不想跟你吵,他快下班了,你趕快走吧!”

“我不是等著看你的新郎君,是等孩子們。”

“不行,他們年級小小的就替你背黑鍋,遭人白眼,你以為他們還想見你嗎?我沒讓他們姓孫就算可憐你了。你走吧,你過你自己的去吧,孩子們的事再不要你管。你快走吧!”

……

“你再不走,我讓保姆到大街上喊人去!”

高長泰黯然說:“好,我走?!?/p>

出了門,高長泰躲在墻角處,等到放學(xué),見高之祿、高之壽和高之美一起過來,情不自禁,走出來。高之祿、高之壽先看見他,吃一驚,繼而漠漠地望著他。

高之美眼睛一亮,失聲叫道:“爸?你回來了?”

秀快步過來,拉住高之美,沖高之祿、高之壽喝道:“發(fā)啥愣?不想上學(xué)了,是不是?想到鄉(xiāng)下種地放羊去,是不是?”

高之祿、高之壽一扭頭,進(jìn)了院。

秀擰一把高之美,罵:“再不長記性,我把你賣給人販子?!?/p>

高之美被秀拖進(jìn)院門,她掙扎著回頭望高長泰,眼里噙滿了淚水和悲憫,高長泰脆弱的神經(jīng)被女兒稚嫩的目光所觸動,痛哭失聲,背著三個爛臉盆搖搖晃晃出了城。

步行到鄉(xiāng)下,已是第二天深夜。高長泰不想驚動人,就在老家的高門樓下坐到天亮,突然看見門樓上紅匾的上部多了一塊粗糙的黑匾,上面是章法無序、筆力羸弱的四個字:“官僚惡霸”。高長泰吃驚地打量半會,想“革命之家”和“官僚惡霸”的匾牌掛在一起太荒唐,叫開門,要高之福拿來梯子和斧頭砍掉黑匾牌,高之福甕聲甕氣說:“算了,你不要再給我們招禍了?!?/p>

高長泰說:“誰是官僚?誰是惡霸?我一輩子清清白白的,怎么是官僚?我們霸誰了?”

高之福說:“就是這么定的。誰還有力氣論這個理,少挨些批斗就算是享福了?!?/p>

大老婆聽見聲響,燒火做飯。高之福忙自己的活,仿佛高長泰沒坐過牢,也沒遭遇變故,一切還同以前一樣。

高長泰心里覺得奇怪,叫住他,說:“你知道我坐牢的事嗎?”

“知道。”

“你不想說啥嗎?”

“沒有。有啥說的。”

“你和那個拴下的女子還沒成親嗎?”

“人家嫌咱家黑?!?/p>

“黑?她家不也是大戶嗎?”

“烏鴉落到豬背上,黑上加黑,不是更黑嗎?人家看得遠(yuǎn),嫁給了一個老光棍,貧農(nóng)出身?!?/p>

高長泰說不出話來。高之福又悶著頭忙去了。

吃過飯,高之福問:“你啥時候回城里?我給你套只兔子去燉上吃?!?/p>

高長泰說:“我不走了,就留在老家養(yǎng)老?!?/p>

高之福愣怔半會,問:“你不走了?為啥?”

高長泰說:“我不想在外面奔波了,在這過后半生。我可以教書掙薪水?!?/p>

高之福幾乎是怒吼著叫道:“你以為你還有資格教書嗎?”

大老婆勸住高之福,打發(fā)他出去,低著頭說:“他爸,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在上房同你說話,我也不知道啥時候讓社員打死,趁早說些心里的話吧?!?/p>

“你說吧,這些年,也難為你了?!备唛L泰看著她多年來似乎沒有變化過的黑布衣服,心頭涌起一陣真實的傷感和愧疚。

“剛才聽你說不走了,我很吃驚。我順從了你一輩子,這件事不能從?!?/p>

“為啥?這是我的家。高之福是我的親兒子。”

高之福闖了進(jìn)來,高長泰說:“你出去,我同她說話?!备咧Eみ^頭,不動窩。

大老婆說:“不想出去就聽吧,讓娃娃也知道一些。我十六歲嫁給你,再就沒出過村子。這兩年常出去,讓人拉到各個村子沒頭沒臉地批斗。好在他奶奶死得早,不然也得受這罪。到現(xiàn)在,我等于守了一輩子活寡。我不怨你。你后來當(dāng)了城里人,懂詩書,又給公家干事,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稀圖啥,想著只要嫁了個男人,有個名分就成了。我一直想有個娃娃,可你一回來就躲我。記得一次他奶奶把你的房門鎖了,你寧愿睡到牲口圈里也不進(jìn)我的屋子……”

高長泰說:“這些年,我確實虧欠了你很多?!?/p>

“我不怪你。有了高之福,我看得跟自個養(yǎng)的一樣,再不為難你。我沒有辦法回頭,改道,只能做個古舊木花瓶樣的擺設(shè),你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一眼。我知道,你記不清我的模樣,也忘了我的名字。不過,我不怪你,我都忘了自個兒還活在世上哩!我怕照鏡子,怕看認(rèn)不出里面的陌生人,真的。我越看越不像我,因為我從來不曉得自各兒是啥樣子。幾十年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你的冷臉和背影,我攆不上你,你也不要回頭,想著就這么一直走下去,現(xiàn)在你要回頭”她停下來,抬起頭,盯著高長泰問:“你留意過戈壁灘里的黑石頭沒有?”

高長泰迎上大老婆的目光時,心里不由一驚:這種像古井般的清冷深邃怎么會出現(xiàn)在她目光的目光里?她也會像讀書人一樣思考重大問題嗎?當(dāng)初,自己為啥怕見她,為啥那么拗呢?大老婆又淡淡地問一遍。

高長泰感覺到自己被審問,但還是說:“咋沒留意過?遍地都是?!?/p>

“對,遍地都是。我想那些又黑又硬的大小石頭最早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它們經(jīng)受了太多的風(fēng)吹日曬和持久的寂寞才變成這樣的,不然就會被旱死,凍死,被風(fēng)吹走……年輕時,我怕看見黑石頭,我怕我有一天也會成為它們中間的一個……現(xiàn)在,我承認(rèn)我已經(jīng)變成了又黑又硬,冷冰冰的石頭。我也習(xí)慣了石頭在戈壁灘里與大風(fēng)、太陽、枯樹為伴的生活。”

“不!你想錯了,我不是來——”

“我知道你不是來認(rèn)我的。”大老婆堅定地打斷了他的話,接著說:“我也有與石頭不一樣的地方,我的心還沒死。這么些年,我覺得最高興的事情就是這一場‘運動’拆散了高之福和那個女子的親事。上天有眼呀。他奶奶走了后,我和娃娃為你受了從來沒受過的罪,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家罵我是官太太,地主婆,其實,我一直都勞動,沒剝削人……遭人打,受人罵,戴高帽子挨各村批斗,算啥罪呢?”

高長泰憤然說:“胡說!他們誰不清楚以前要沒有高家,誰能在這里站住腳?”

“我不去爭那個理。我不怪你。不管咋樣,從禮性上講,你是我男人,我該受牽連,沒有啥怨悔的。我只想親眼看著高之福笑呵呵娶回一房女人,在這之前,我不想受到打擾?!?/p>

“打擾你?我是這個院子理所當(dāng)然的主人,不能住嗎?”

“對!你不能住進(jìn)來。不是我恨你怨你,實在是我不習(xí)慣了,我不能看著這個院子里多了個生人出出進(jìn)進(jìn),我不想時時刻刻聽見你的聲響……說一千,道一萬,這老院到底是你們高家的,你非要住進(jìn)來,我就搬出去,不過,你得給我一張休書,我是明媒正娶進(jìn)來的,也要合情合理的出去……”

“大媽,你哪里也不去,就住這里。奶奶臨死前說了,誰也不能把你從老院推出去?!备咧4舐曊f,然后轉(zhuǎn)向高長泰:“你不是在城里有闊氣的家嗎?為啥要回來占我們的地方?”

高長泰深深地埋著頭,怔了許久,才凄涼地笑一笑,說:“現(xiàn)在,我啥都沒有了,落得真干凈!我回來不是占地方的。葉落歸根,我從小就在外面上學(xué),工作,很少在家陪過你奶奶。現(xiàn)在,啥都放下了,只剩下了時間。我要在你奶奶墳旁蓋間土房子,好好陪陪她,盡一盡當(dāng)兒子的孝心?!?/p>

“奶奶的墳不在了。祖墳都不在了?!?/p>

“什么?你說什么?難道土匪連墳都搶嗎?盜墓賊又挖墳了嗎?”

“不是的?!?/p>

“那是為啥?你就沒上過墳?沒添過土?你不知道戈壁灘里風(fēng)大,兩年不添土就被吹平了?”

“不是風(fēng)吹的,讓社員們平整成土地了。”

“我不信會把墳?zāi)蛊匠赏恋??咋會這樣?”

“不信你看去吧。誰讓你給舊政府干事呢!誰讓你幫著害紅軍呢!”

高長泰到村外,看祖墳地果然淹沒在一片荒草灘里,尋找半回,也確定不了母親墳?zāi)沟木唧w位置。勁風(fēng)吹得草頭亂動,刀樣刮在他的臉上。

高長泰枯樹樣呆立許久,問遠(yuǎn)處的高之福:“他們平成地時你就沒有阻攔嗎?你就看著他們挖?”

高之福扭過頭,不說話。

高長泰悲憤地說:“高之福,你聽奶奶講過我們高家的歷史嗎?我們的先人在外面當(dāng)完官,坐老牛破車回來時只帶了些字畫和古董,他們開墾了土地,收留了難民,這個村子的人才多了起來。每次土匪來搶,都以為我們有私財,殺我們家的人,高家的人就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連祖墳都保不住了!這么寬展的戈壁荒灘,為什么連幾座孤墳都容不下呢?”

高之福突然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大媽為護(hù)奶奶的墳,差點讓人打斷腿,你們一個個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享清閑哩!我沒犯天條,為啥要承受這么多哩,你為啥要養(yǎng)我哩,你們升官享福時我們在哪里?奶奶咽氣時你在哪里?現(xiàn)在你又要給我出難題,你讓我現(xiàn)在咋辦哩?”

高長泰真羨慕兒子真情的痛哭,他想被啟發(fā)被熏陶被感染被誘惑被搶劫被流放被傷害被車裂被整合被抽象被夸張被泰山壓頂,酣暢淋漓無拘無束大哭一場??墒?,醞釀許久,還是沒有絲毫要哭的感覺。他就像常年無雨的黑戈壁那樣表情麻木,干巴巴地站在激動不安的草叢中;也就在那時,天空中一群烏鴉哇哇叫著,鋪天蓋地飛過來,黑云般侵入了血色的黃昏。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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