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達(dá)
我溺水那年,恰逢老家連夜暴雨,是幾位本地人救了我,這是我后來從媽媽口中聽到的。
我在水中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病床上。周遭很安靜,屋內(nèi)只有我一人,直至一名男大夫推門而入,我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眼眶通紅的母親。
大夫看看我,又回頭看看她,只說了句:“您簽個字吧?!?/p>
母親顫抖著接過紙板,放在了桌上。
“植物人!是那個意思嗎?”她的聲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語。
大夫掏出一張卡片遞給她:“要是您愿意的話……”沒等大夫說完,她暴怒地推搡著,將那人轟出了門外。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印象里,她除了對我兇狠,對其他人永遠(yuǎn)是笑臉相迎。
“媽……”我說出的話散于空中,沒能得到任何回應(yīng)。我想站起來,四肢卻全然不受控制。大腦一陣刺痛,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那天起我才明白,比起“媽媽的巴掌”,這世界上幾乎沒有更輕微的懲罰了。
我在熟悉的窒息感里驚醒,上一秒感慨“幸虧只是一場噩夢”,下一秒便意識到,現(xiàn)實比噩夢更讓我畏懼。
那天被接出病房后,我在這張雙人床上躺了整整三年,十五到十八歲的年紀(jì)就這樣獻(xiàn)祭給病魔。
母親的腳步聲一年比一年沉重。
她來到我房間時,我知道清晨已到,她像往常一樣,輕撫我的臉頰,然后替我翻動身子。
這聽起來不太可信,但事實是,我始終清醒地知道這三年來家里都發(fā)生了什么,母親卻權(quán)當(dāng)我是一個昏睡的人,偶爾與我說話,也會掉下眼淚:“你讓媽媽怎么辦呢,媽媽好累啊。”
她轉(zhuǎn)身抹淚,又回過頭來盯著我,就只是盯著,一言不發(fā)。
我常被這樣的注視嚇到,因為我曾在爸媽離婚時見過她這樣的眼神??砷]上雙眼,她又總會抱著我的頭,小聲地和我說:“病會好的,你別害怕。”
“讓我死吧?!蔽蚁氚堰@句話告訴她,是因為我能聽到家里來人時,那些親戚朋友對母親的勸慰。
他們大多一個意思:“你這個年紀(jì),也還能生,別折騰自己,你這是相當(dāng)于搭進(jìn)去兩條命?!?/p>
兩條命,他們說得一點錯也沒有。
有一年冬天,大姨一家來看我,她一句話一嘆息,惹得我媽也紅了眼眶。
大姨不斷罵著,說我爹沒有人性,是個冷血動物,說罷又朝我媽手里塞錢,她們吵著去了廳里,小姨妹獨自留在了屋內(nèi)。
“哥?”大人們走后,她眨巴著眼喊我。
我自然做不出反應(yīng),只是能感覺到她稚嫩的小手在我胳膊上游走。隨后,竟有一陣刺痛傳來,是她雙指緊合、將指甲扣入了我的肉中。
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何這么做,而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下手……直到房門被我媽打開,小姨妹跳著撲到了大姨懷里。
“別打擾哥哥休息了,說再見?!?/p>
“再見,哥哥?!?/p>
她擺著手,離開了房間。
我想這大概是她少有的童年游戲,分不清是惡意還是不知者的罪。
他們走后沒多久,媽媽給我翻身時發(fā)現(xiàn)了我胳膊上的血印,愣了許久,她拿著剛收下的錢沖出了門。
我知道從那天起,最后一家關(guān)心我們娘兒倆的親人,也不會再來了。
那天夜里,媽媽躺在我身邊,輕聲說著:“孩兒,你還想拿走媽的啥?!?/p>
這些過往反而被我刻進(jìn)腦子里,當(dāng)成了寶藏。因為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只有這些特別的記憶,才能讓我感覺到活著。
而那一天,大概率也是特別的一天——我看到母親久違地畫了淡妝。
從我出事那天起,她便沒買過新衣服,更別說化妝。她匆忙地給我揉肩捏腿,然后在我的房間里噴了些許清新劑。
不多時,門鈴響起。
我不知道如今還有誰會來拜訪,直到我聽見對方是個男子,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在屋里呢?”男人的聲音。
“我?guī)氵^去。”母親帶著他靠近,房門被打開后,我看到了一張憨厚的臉。
來的男人穿著黑色外套,望著我笑了:“這張臉,倒是挺隨你的?!?/p>
母親也笑了。
從那天開始,這個被母親喊作“老吳”的男人便時常出現(xiàn)在我家,母親也經(jīng)常隨他外出,第二日才回來。
吳叔有個女兒,叫做小英。他經(jīng)常帶著女兒到我家吃飯,他們倆拉著小英坐我床邊,讓小英喊我哥哥。
我看到這樣的小女孩就想起了姨妹,心生一陣惡寒。
或許是我的眼神出賣了心思,小英盯著我的眼睛沒多久,哭了起來,躲到了吳叔身后。
“對不起啊,孩子不懂事?!?/p>
“沒事兒……嚇到她了?!眿寢寯[擺手,起身帶他們離開了房間。
我能感覺到,他們是相愛的,母親也很疼愛小英,他們在一起時,就像我童年時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樣子。
她的笑聲變多了,常抱著小英講:“你要慢慢長大啊?!?/p>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母親笑后又陷入沉默。
同樣的一個炎炎夏日,吳叔再次來家里,兩人聊到深夜,他第一次留宿了。
母親來我房間關(guān)了燈,一段時間后,我聽到了從隔壁房間傳來的、我本不該聽到的呻吟與嬌喘。
那一刻,我既為母親開心,又為自己的家庭感到可悲。過于復(fù)雜的情緒不斷沖擊著我的大腦,我全身開始發(fā)燙,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席卷神經(jīng)。
“嗚?!?/p>
是我的聲音?
“嗚……”
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發(fā)出了一聲悶哼。
我想要發(fā)出更多聲音時,一束光亮瞬時籠罩了我的雙眼,短暫的眩光之后,我看見了身子半藏在門外的媽媽和吳叔——
他們穿著單薄的內(nèi)衣望向我,眼睛里寫滿了驚恐。
因為剛剛開口出聲的喜悅,我居然跟著落下了一滴淚。
我媽瘋了似的撲到我的面前,她顯然是誤解了這滴眼淚,哭著對我喊:“孩兒,對不起,媽錯了,是我忽視你了……”
“媽,我沒怪你,我為你開心,開心!”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她,卻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我還是無法開口,說不出一個字。
剛剛的聲音與眼淚,就像是回光返照,如今我又回到了地獄。
吳叔離開房間,再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穿好了他來時的衣服,我看到他丟了一張卡片到母親手邊。
母親轉(zhuǎn)頭望著他,那個憨厚的男人背過身去:“你瞧,他能聽見的,他能感受到……我的錢都給你了,你帶他去吧。
“我怕,小英也怕?!眳鞘暹煅实?。
吳叔離開許久,母親拿起那張卡片,我詫異地發(fā)覺那居然是多年前那名男大夫留下的……
第二日,母親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
無人訪問,她只是工作、照顧我、睡覺。
但她也不再和我說任何話,若不是我能聽到她貼近我時的呼吸聲,我會以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聽覺。
一個月后,她穿戴整齊地來到了我的房間,坐在我身邊。
她突然伸手碰我時,我還以為只是為我翻身,不承想她用的力氣很大,很快我意識到,她在試圖拖動我。
她抱住我的臂膀,反身將我背了起來。
就像當(dāng)年我溺水被救時的感覺,我被一路抬上了車,那是一輛面包車,躺在其中也能感受到它在急速行駛。車廂內(nèi)一片漆黑,我卻還是被戴上了眼罩,母親就坐在我的身邊,沉默不語,直到有人摘掉了那該死的眼罩。
過了幾秒,我瞧見幾名穿白色制服的人。他們扯著我的身體,將我抬到了手術(shù)臺上。
我的病有救了?還是說,我會死在這個臺上?我有些恐慌,寧愿回到床上做一具行尸走肉,也不愿在此處挑戰(zhàn)未知的命運。
畢竟我看不懂眼前的一切,而身邊的醫(yī)生們也不像是要給我做手術(shù)的樣子,反而在調(diào)試一些復(fù)雜的儀器,幾根線路纏繞于我的頭顱。一張戴著口罩的臉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隨后我竟感到頭內(nèi)閃過電流,酥酥麻麻的感覺令我很快昏睡,失去了一切感知。
那年夏天墜河時的噩夢重現(xiàn),岸上的人依舊在呼喚我,這次我能看到,岸上是母親的臉,她異常冷漠,仿佛在怨恨那些救下我的人。
我在這樣的河水里不斷下墜,無法停止。
墜落,墜落,看不到盡頭。
啪。
一束燈光亮起,我猛地睜開眼睛,全身都是冷汗,身邊只有母親和戴口罩的醫(yī)生兩人。
“媽?”
是我的聲音,我清晰地聽到了我的聲音!
母親沖上前來,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又收回雙手十指相扣,像在禱告。她逐漸控制不住表情,肩膀也跟著顫抖。
“孩子,你……”
“我好了?”我伸出手,看到了自己的臂膀,它能自由地活動。
我下床站了起來,面前的母親比我矮了不少,我緊緊抱住了她,感受著支配身體的無限快感。
發(fā)生了什么?我尚未來得及問出,紅光閃爍于眼前,每一幀都令光線急速變暗。
“電力問題,還是需要調(diào)試的。”一旁的口罩男人講道。
母親轉(zhuǎn)頭望著他,回首時對上了我的眼睛,她搖搖頭。
“媽不知道怎么說,孩兒,你……你現(xiàn)在的身體……被機(jī)器替換了,你能明白嗎?”
她焦急的眼神,想要說明一切,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就像兒時對我解釋她為什么離婚的樣子。
口罩男人遞來一份文件,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
“要我解釋嗎?這是一個科研項目,我們選中你,因為你身體反應(yīng)缺失,大腦皮層卻異?;钴S。我們得以提取你的意識神經(jīng),將其導(dǎo)入芯片,連入這臺智能軀體的樹突中……
“你不用過多擔(dān)心。神經(jīng)細(xì)胞的人工制作一直是基于科學(xué)理論進(jìn)行的。人的記憶與意識依靠著神經(jīng)元連接,存在于腦細(xì)胞之中,如今我們的樹突完美替代了這樣的連接功能……換言之,大腦只是意識的接收器與放大器,我們用機(jī)器替代了它,使其作為你意識的新載體,并為它配備了各類反應(yīng)裝置,也就是你現(xiàn)在這副器械身軀……
“試試吧,你現(xiàn)在想到的行為動作都會成為指令,用以操控你現(xiàn)在的機(jī)械身軀——和普通人用大腦對身體下達(dá)指令,沒有太大區(qū)別。”
他開始解釋,而我只覺得荒唐,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或者說我根本不想明白其中的原理。
過了許久,我明白荒唐的地方究竟來自何處。不是對未知科技的畏懼,而是……擺脫植物人的宿命后,我成為了一個機(jī)器人。
我再次伸出雙手,這雙聽我支配的、擁有溫度的手,只是,一副虛妄的機(jī)器。
機(jī)器終歸是冰冷的。
好在久違的感覺——說話、走路、吃飯,都令我感動不已。
可惜,人又怎么會知足呢?
我打量過自己的身體,皮囊與人類并無差異,只是汗毛與毛孔的銜接方式不夠自然。輕輕拔下幾根,也會有十分逼真的微微痛感。
我想起那名“醫(yī)生”所說的話。
如果這具軀干只是機(jī)械所制,一切的反饋都基于我的意識,那是不是代表一切的感覺也能被我自己掌握?
我刻意不去思考“疼痛”,再用尖銳的鋼尺刺入皮膚中,如我所料,沒產(chǎn)生任何痛覺;而相對的,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去回憶一些痛苦的過往……比如姨妹的指甲,身體也會收到類似的指令,將痛覺傳遞給體感系統(tǒng),從而讓我感受到疼。
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我試探著翻出了記憶中的無數(shù)事,一次次地去驗證,就像去重新經(jīng)歷了那些小事、那些我還作為一個健全人類時的人生……
這很困難,需要我集中所有精力,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在感受中停留太久,往往只能回味過去記憶里的一個瞬間。
是因為時間系統(tǒng)、視覺系統(tǒng)都能輕易將我拉回現(xiàn)實——視覺系統(tǒng)時刻捕捉現(xiàn)實畫面,將其轉(zhuǎn)化為圖像信息素,反饋到我的意識中,讓我像所有普通人一樣,用眼睛看到一切。
我不知道為何,現(xiàn)實畫面總是不受控制地出現(xiàn),打斷我的回憶與思索;時間系統(tǒng)則建立了我的維度感知力,讓我明白過去是虛幻,此刻才是現(xiàn)實,好讓完全以我的意識為主導(dǎo)的身體,不會墜入記憶這個黑洞。
它們的“功效”讓我在思索中保持清醒,無法完全沉浸其中。一個現(xiàn)實畫面抑或一次時間感知,都能立刻擊潰虛假的聯(lián)想。
我不斷探索著,如何用全新的自我與這個世界相處。然而到了最后,我還是放棄了一切思考,只想著如何才能離開這個不再擁有意義的房間——
從被接回家的那天起,我已經(jīng)被鎖在臥室一個月了,每天只有母親會開門探望我。
母親說,因為芯片要接收信號,我的房間內(nèi)壁被安裝了特制屏蔽器,阻斷了外界電磁波的干擾。我也因此不能踏出房門半步,否則便會造成各項感官系統(tǒng)的混亂。
母親端著飯碗來到房間時,我依舊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她總是突然出現(xiàn),默默將飯菜放到桌子上。
“媽。”我坐到飯桌前,“醫(yī)生那邊怎么說?”
“暫時還做不到,那些機(jī)器安裝需要挺多錢的,你還是在家里忍兩年吧,等他們研究出更高級的,成本低了,媽就帶你出門。”
“那要多久呢,一年,五年,還是等到你離開了沒人管我的時候?”話說出口,我便覺得后悔。
母親沒有接我的話,我不敢看她,便看著這個房間唯一連通外面世界的小小窗戶,那里被對面的樓房擋住了一半風(fēng)景,天上的云也只有可憐的兩朵。
當(dāng)然了,比起當(dāng)初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自然好很多。
“我現(xiàn)在的身體倒是能任我擺布了,但還是只能待在這個屋子里。這個房間,和當(dāng)初那張床,也沒啥區(qū)別吧。”我低下頭,隨意扒拉了兩口飯菜。
等我再回頭時,她已經(jīng)一聲不吭地走了,整個房間又只剩下我自己。
“媽媽。”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她在外面總是聽不到這個房間里的聲音。
飯菜的味道很淡,更多時候我像是在夢里進(jìn)食,雖有隱約的飽腹感,但我知道那只是大腦的幻想。我將吃剩的推到一旁,趴在桌子上,不久又有了困意。好像從換完機(jī)械身軀后,我反而更容易困。
不知道機(jī)器人有什么好睡的?媽媽告訴我,因為我的大腦意識依舊是人,是人就得睡覺。要睡覺,要吃飯,要思考,要做這些和“機(jī)器”二字無關(guān)的事,才能讓我看起來更像一個人嗎?
顯而易見,它們反而像在提醒那些我與真正人類的差異。
我甩甩頭強(qiáng)迫自己清醒,站起身來走向了窗前,一成不變的青灰色高樓聳入稀薄的云。我想起這段時間來的不安,為何我從未在這個房間見過夕陽?
靠近玻璃,光線折射的弧度開始變化,七彩流光浮于空中。
是我的視覺系統(tǒng)出了問題?我調(diào)整著視角位置,原本稀薄的云竟透出粉嫩,一道彩虹從中躥出,通往遙遠(yuǎn)的天際,幾只闖入畫面中的野鴿留下殘影,飛向世界盡頭。
我想跟它們一起離開。
這樣的念頭從困倦與迷惘中出現(xiàn),即便我察覺到自我不再清醒,還是能用意識操控著身體,終于將手掌貼上了玻璃。
大腦里突然閃過一句話——“別這么做?!?/p>
這是母親植入在我潛意識中的指令。她設(shè)置了無數(shù)的條條框框,但凡有了越界,我就會聽到她的聲音。
就像現(xiàn)在,她不斷地叮囑我,窗戶是為了日照不得已安置的,絕對不能打開,否則會破壞我房間內(nèi)的信號屏蔽器。
這樣的邊界指令和時間、視覺系統(tǒng)相同,總會在我將要無法分清現(xiàn)實與虛幻的臨界點里出現(xiàn),把我硬生生拖拽回來。
粉色的云接連消散,窗外的畫面逐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
可這扇窗戶依舊散發(fā)著強(qiáng)烈吸引力,我這雙手也多次握緊了拳頭,金屬所制,大概一拳就能擊碎玻璃吧?
我愈發(fā)無法控制自己,高高揮手……
“你在干什么?”母親不知何時回到了房間。
“我……”我突然無法發(fā)出聲音,四肢也變得僵硬,保持著之前的動作站在窗前。
我知道,是母親按下控制器的“暫停”指令,讓我的身體停止了運行。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這又是第幾次?”她向我走來,聲音發(fā)啞,我能聽出她的憤怒。
“你感覺挺好玩的吧?小時候,我告訴你別去河邊,你要去。長大了,我讓你別碰玻璃,你要碰。你不舒服,你不開心,那你覺得媽媽這些年很容易?”她越說越失控,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是不想活了,媽陪你,咱娘倆一起跳下去!”
“……”
“你要說什么?”她已夾帶哭腔。
“我沒有!”我不知母親從哪控制著我的機(jī)器開關(guān),她總是一聲令下,我就能重新獲得語言和行動能力,我猛地跪在了地上,“媽,不是的,我沒想死,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外面,只是感受一下……難道不可以嗎?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是個人,哪怕是現(xiàn)在,我也要強(qiáng)迫自己思考說什么、做什么,才能與你對話,好像我一旦不這么做了,我就不再存在了……”
母親也坐了下來,掩面垂頭,揉著她自己發(fā)腫的面頰。
“不是的,你當(dāng)然存在……即便你什么都不想,感受不到自己的時候,媽媽也能看到你……小時候,你睡覺的時候,不也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嗎?可媽媽能看到你,能看到的……”
我不再言語,因為剛剛的事情讓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我怕有一天,母親重新奪走我吃飯走路的權(quán)利。
關(guān)于七彩的云,我決定閉口不談。
第二日,我像往常一樣從噩夢中清醒,聽到房門外傳來了久違的對話聲。
“日子會慢慢好的,我這不是回來陪你了?”
——是吳叔的聲音?母親……挽回了他嗎?
我回想起他憤而離去的那個傍晚,突然意識到,他留給母親的選擇,大概就是要不要將我變成機(jī)器人吧。
這真的是一個能讓母親托付的男人?
“我不求這輩子還能有啥,只希望你和英子都平平安安的。”母親似乎在啜泣。
好像自我生病以來,她整日都是以淚洗面,我對于她的眼淚已經(jīng)麻木,甚至深感厭煩。畢竟生病這件事,從來也不是我的錯……
“要去看看他嗎?”
“嗯?!?/p>
我閉上眼睛,回憶起那日穿著單薄內(nèi)衣的母親和吳叔,悲傷之感再度襲來。
他們對話過后,不知為何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我才在困意中被他們的聲音打斷。
“叔來看看你?!毖矍笆悄菑堅S久未見的中年男人的臉。
“嗯?!?/p>
“孩兒,叫人啊,叔給你帶了挺多東西。”
“挺多東西?電池還是拐杖?”
“孩子,你怎么說話呢?”母親有些著急,我也不敢再亂開口。
“沒事,我理解他,換作是叔,這樣活著也不舒服。叔不怪你。”他高高在上的樣子直讓我惡心。
“這樣活著是什么意思呢。您的英子活著就算好好活著了?老實說,我也不需要您來這邊看我!”我狠狠盯著吳叔,仿佛他才是導(dǎo)致這一切的罪人。
“你給我住口!你照這么長下去,永遠(yuǎn)不會有人再來瞧你!”母親甩下這句話,匆忙拉著他離開了房間。
我心里只想著,還會有誰來瞧我呢?媽媽,除了你認(rèn)識的這個無用的中年男人,還能有誰呢?
“晚上我?guī)в⒆樱蹅內(nèi)ネ饷娉詡€飯吧,孩子也說挺想你的?!遍T外再次傳來他的聲音。
“我……”母親猶豫了。
“沒事,你不用勉強(qiáng),要是沒心情的話,咱們改天也成?!?/p>
“就今兒吧,我也該出屋走走了。吳,我總感覺最近自個兒的記性不太好使了?!?/p>
“誰遇到這種事,一晃這么多年,都是要落下病的吧。你別擔(dān)心……”
他們的聲音逐漸變小,似乎是母親將吳叔送出了屋外,也可能是母親隨他離開了。
要到什么時候呢,媽。我在心里默念,卻突然聽到門外一聲巨響。
“媽?”我拼命地推著房門,可沒有任何效果,“媽,出啥事了嗎?”
無人回應(yīng),只是房間的光影突然變暗了。
我回過頭望向窗戶,開始懷疑自己只是睡著來到了詭異的夢境——
此時的玻璃外面有一只巨大的貓眼。
貓?沒等我反應(yīng),它揮起了爪子。我下意識地伸手阻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隨后,我的視線前方一陣閃爍。幾道黑影夾雜著房間畫面,其中一道黑影隱約成像,我透過它看到了房門對面的客廳,我從未見過它的樣子,但我能感受到那是我們家的客廳,那里有一面落地鏡。
鏡子里有一只黑貓,和一盒摔落在地、帶有圓形攝像頭的黑匣子。一旁是幾個摩托車頭盔一般的帽子,它們的線路插在黑匣子兩側(cè)。
畫像閃爍,我逐漸失去了意識。
回到家的母親見到這一切,十分慌亂地收拾起我,她像是對待一個物品而不是對待一個孩子,雖然事實就是如此——
在母親回家后,她將我?guī)У搅嗽?jīng)的那個實驗室里,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得知,如我猜想,我根本沒有身體,我的實體只不過是一臺形如主機(jī)的黑匣子,而我的意識則是被傳入了這臺黑色機(jī)器中。
那名“醫(yī)生”并未過多欺騙,他所講的體感系統(tǒng)、時間系統(tǒng)、視覺系統(tǒng)都是真的,我曾經(jīng)對“新身體”的探索也是真的……只是它們依靠的不是“智能軀體”,而是這個簡陋無比的盒子。
聽起來區(qū)別不大,但于我而言,那意味著這雙手甚至不再是冰冷的機(jī)器,而是二維空間里的虛假數(shù)據(jù)、一套游戲里的逼真模型、或是一次可憐植物人的意淫。
房間、軀體……它們只是被提前設(shè)計好的代碼,用于限制我的思維,告誡我看山是山、見水是水,認(rèn)定眼前有一個物質(zhì)世界,否則我將會沉淪在漫無邊際的記憶與想象之中,徹底與現(xiàn)實斷聯(lián)。
失去了身體而獨立存在的意識,自然需要大量的維度規(guī)則加以限制,我早該想到這一點。
一旦打破這些規(guī)則,也意味著我放棄了與他人交互的唯一方式——能佩戴儀器的人,可以將意識短暫上傳至機(jī)器中,與我見面。
我恍然大悟,那兩個像極了摩托車頭盔的帽子,便是母親見到我的工具。就像是一臺游戲機(jī),他們才是我這臺“機(jī)子”的玩家。
可就在昨日,一只調(diào)皮的貓打翻了這臺機(jī)器,才讓那串?dāng)?shù)據(jù)在系統(tǒng)崩潰前,意識到了自己身處何地。我還會對自己的存在進(jìn)行思考,這或許是“意識”與“機(jī)器”的唯一區(qū)別吧。
我回憶起,那只黑貓是吳叔當(dāng)日送來陪伴母親的。他帶給我的,似乎永遠(yuǎn)是厄運。
我莫名有了求生欲望,與當(dāng)年自暴自棄時想要離開世界的想法完全不同。
母親望向我,詢問白衣男子們我這種狀態(tài)還能存在多久,對方說其實只要去除損壞元件,還是能維持很久“生命”的。
一番操作后,我成功被帶回了家中,母親望著作為盒體的我,終于眼眶泛紅。
但她拒絕了與我的交流。
第二日,黑貓被母親送走。臨行前,黑貓與我對視,就像在看著一個敵人。
我大概是瘋了,能從一只貓的眼睛里捕捉恨意。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切,又有誰能坦然接受呢?
自那日起,我陷入自己究竟是“靈魂的嫁接”還是“思維的復(fù)制”這類沒有意義的哲學(xué)問題中——對別人來說自然沒有意義,可對我來說,這決定了我是否還算是自己。
而在母親眼中,更嚴(yán)重的事情在于:被拆除的損壞元件究竟會帶走我的什么功能,尚且無人得知。
我仍然活在那個狹窄的房間里,可卻比以往更像一個囚徒。
母親每日都會出現(xiàn),不斷地詢問,甚至?xí)栁以S多過去的事,來驗證我是否失憶,驗證我是否“留”在了當(dāng)下。
她開始窺視我在房間里留下的一切痕跡,“數(shù)據(jù)畫面”會告訴她,我今晚吃了多少食物、我看了幾本書、我在紙上寫下了什么……
我知道,因為在母親眼中,只有當(dāng)我明白進(jìn)食對一串?dāng)?shù)據(jù)而言毫無意義卻仍然選擇進(jìn)食的時候,才證明我會以一串?dāng)?shù)據(jù)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她可以隨時戴上那個破頭盔,隨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甚至出現(xiàn)在睡著的我的身邊,查看我的一切——我的任何舉動都暴露在了母親眼里。
于是有一天,我在那個她經(jīng)常翻閱的筆記本中寫下:“媽,你為什么要無處不在?”
她的表情略顯滑稽,將筆記本合上放回我的床頭,裝睡的我無比興奮,有種報復(fù)成功的快感。
可惜,我遲遲沒有等來她的問詢,她就像是遺忘了這件事。不僅如此,她不再是每日都前來探望我,甚至有時一周才會出現(xiàn)一次。
“媽?!币惶煜挛?,我趁她來到房間,忍不住開口問,“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像很久才會過來一次。”
“我不是每天都來看你的嗎,傻孩子。”
我瞪圓了眼睛,她是出于憤怒才這么說的嗎?
“不,媽,不對?!?/p>
“什么?你怎么了孩兒?!?/p>
“你昨天根本沒有過來!”
“我,我來了……”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遙遠(yuǎn)。
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就像是過去跑步時只能聽到自己呼吸聲的感覺。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確認(rèn),損壞的元件是時間體系。對于純粹的意識而言,喪失了時間體系,它的時間感知便會是混亂的……或許暫時可以沿著之前的記憶正常運行,但之后……”
“那會……怎么樣?”是母親的聲音。
“和人不同,時間錯亂對‘意識本身而言,就意味著它不再擁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概念,這些東西都將被混淆,最終,意識會迷失在混亂的記憶中。我建議你還是選擇復(fù)制意識本身的思維路徑,重新制作一張意識芯片,建立新的機(jī)身,雖然記憶可能無法同步,但起碼會是健康正常的產(chǎn)品?!?/p>
“不,不行……您要幫幫我,我……”母親的哽咽我早就習(xí)以為常。
事實上,從一個植物人到機(jī)器人,從一個機(jī)器人到一串?dāng)?shù)據(jù),最終從一串?dāng)?shù)據(jù)走向毀滅,倒是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囊粭l路。
“或許還有一種方法,芯片修復(fù)已無可能,但人體本身是擁有時間認(rèn)知功能的。我們的意識芯片本就從人體中提取,所以,如果有人體能夠共享這部分功能,便存在修復(fù)時間體系的可能?!?/p>
“那……那是什么意思呢?您可以直接告訴我?!?/p>
“我們可以將您的意識做成芯片,提取其中的神經(jīng)元作為新的時間感知元件,之后再將您與您的孩子放置在同一套系統(tǒng)中?!?/p>
“你的意思是,讓我上傳意識,和我孩兒待在一起?”
母親問出這話的瞬間,我切身感受到了涼意,所謂的意識想象能帶來真實感受,此刻更被證明。
他們只是一群為了科技不擇手段的瘋子,這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毫無保障的實驗!
“理論上是可以的,但這要征求您的意愿。”他們將語速放緩,似乎在試探母親心中的底線。
“我當(dāng)然愿意?!蹦赣H脫口而出,我并不真實存在的心也為之一顫。
“但……”她繼續(xù)講道,“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不過我大概明白,時間嘛,就是一天天的日子,知道今天過了是明天,今年過了是明年……可是我啊,我好像不是那么清楚了……”
“您這是什么意思呢?”
“很久之前,我的記性就不好了。老吳逗我說,我可能是要患老年癡呆了,不過我知道,那很有可能是真的……雖然我年紀(jì)不老,但我記不住事情了。所以我才會跑到這孩子的‘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在做什么,問著他過去的事。但就有一天……我瞅著他在筆記本上寫著一句話,是什么話,我現(xiàn)在怎么都想不起來了,您說,我要是記性不好了,那個什么時間感,還有用嗎?”
對方沉默了許久,最后才說:“只要您愿意一試。”
烈日之下,我沿著灰色街道前行,一束光反射,我看到了兩朵云。
樓頂?shù)墓战菗踝×税肫炜?,我奮力抬頭,瞅不見更多,不過轉(zhuǎn)頭望去,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窗臺。
那是……之前困住我的房間?
我不理解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地,便拼命向樓棟前方奔去,出乎我意料的,那里站著一個男人。
“吳叔?”
他低頭看我,沒有說話,反而是抱住了我。我被一路帶上了樓,黑白光影交錯,就在房間里,我看到茶幾上放著一臺黑匣子,它的一旁是幾個摩托車頭盔一般的帽子,它們的線路插在黑匣子兩側(cè)——
那,那是?
我被騙了嗎?母親還是復(fù)制了思維、制作了新的芯片盒子?
一時間,憤怒的情緒涌向我,我跳至茶幾,一把將黑匣子掀翻在地。
等等……我猛地轉(zhuǎn)頭望向客廳,那里有一面落地鏡。鏡子里,有一只黑貓,和一盒摔落在地、帶有圓形攝像頭的黑匣子。
畫像閃爍,我逐漸失去了意識……
這是過去嗎?是我記憶中的過去?
似夢非夢,以至于我不知是自己扮演了黑貓打翻匣子,還是我僅僅回憶起了這段不同視角的往事。
無論何者,我都能明晰這不單單是幻覺,也或許是我長久以來都依靠著意識的感知能力存在,即便當(dāng)下是追憶,也足夠逼真到讓我無法分辨。
我意識到,沒了現(xiàn)實畫面與時間感知的束縛,我徹底墜入了記憶之中,重復(fù)體驗著那些早已發(fā)生的故事。
自那天起,我便反復(fù)穿梭于過去的記憶,扮演一只貓、一盆花、一張紙??赡莻€記憶衰退的、說要來一起陪伴我的母親,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她被騙去了哪?她還在人世嗎?還是說,她最終選擇拋棄了我?
我不敢想下去,只覺得時空穿梭,她的面容也逐漸變得模糊。我想起她對那群混蛋說,自己的記性不好了,開始糊涂了,如果是那樣的話……
媽,我還挺難想象,居然有這么一天,我們能體驗到同一種痛苦,一種無法再掌控時間的痛苦。
可惜了,如今我像孤魂野鬼般飄蕩于記憶世界,逃離了童年的束縛,逃離了冰冷的河,逃離了床,逃離了黑匣子,飛向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卻再也回不到你身邊。
但,為什么我會看到吳叔?為什么一只黑貓,一棵樹都存在的世界里,卻唯獨少了曾經(jīng)“無處不在”的母親?
一日,我昏沉沉地睡去。
再睜眼時,已是寒冬臘月,窗外飄著雪花,透過窗戶玻璃,光線折射的弧度開始變化,七彩流光浮于空中,稀薄的云層透出粉嫩,一道彩虹從中躥出,通往遙遠(yuǎn)的天際,我成為一只闖入畫面中的野鴿,飛向盡頭,終于看到了夕陽。
我從未見過此等壯麗美景。
飛躍雪地,凍結(jié)的河中,冰面出現(xiàn)裂紋,隨后天空下起了暴雨。河畔泥土松軟,我瞬時出現(xiàn)在河中央。
我意識到自己在下墜,便拼命地向岸邊游,最終抓斷了幾根雜草,在身子徹底失控之前,我望向河岸,站在上面的人竟然是母親!
我終于遇見了她,可為什么是在這?在這一切慘劇發(fā)生的源頭?
這顯然是被我的大腦埋葬的一段記憶,甚至被異化……岸上的母親眼里并無怨恨,相反是焦急地跳入水中,朝我游來。
她奮力抱住我的臂膀,即便在水里,我也感受到了她的力氣。
我想起自己后來經(jīng)歷的一切,那些逼真的觸感,大概不是來自科技的反饋,而是因為我曾永遠(yuǎn)記住了那是什么感覺。
“孩子,別怕,媽帶你去醫(yī)院!”
我趴在母親的背上,她已經(jīng)將我拖上了岸,我能聞到她被河水浸泡后仍然殘留的特殊香氣,那來自更遙遠(yuǎn)的過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別睡孩子,撐著,別睡過去……”
母親的聲音縈繞在耳邊,但我的確開始昏沉,瞥見母親的腦后正不斷流著鮮血,似乎是在水下撞到了什么……
“馬上就到醫(yī)院了,孩子……”
是這時候留下的后遺癥,才導(dǎo)致母親早早開始記憶衰退的嗎?我的愧疚之情涌出,卻不知該說什么。
“媽媽沒保護(hù)好你,對不起……這次我一定,一定救下你,孩子……”
母親的喃喃自語突然讓我驚醒,“這次”是什么意思?
病痛的感覺從我身上散去,母親將我放置在醫(yī)院病床上,便轉(zhuǎn)身離去。
不同于記憶中那位白褂醫(yī)生的到來,這次的母親沒有跟在他身后重新出現(xiàn),反而是頭也不回地跑離了醫(yī)院。
我起身追趕,發(fā)現(xiàn)熟悉的道路帶領(lǐng)我回到了河邊。
依舊是暴雨,我看到慌亂的母親正站在岸上,朝河中呼喚:“孩兒,你在哪?我過來了,孩子……”
河中并沒有人出現(xiàn),直到我重新回憶當(dāng)時的畫面,才在睜眼后重新墜入河中,依舊是湍急的水,依舊是奮不顧身的母親……
一次次,一遍遍。
我恍然大悟,現(xiàn)在的母親并不是我記憶中的構(gòu)想,而是真正的她,是她的意識,是她說過要來陪伴我的證明。
只是她早已遺忘了所有,只記住了一件事,便是關(guān)于我的“消失”,無論是肉體還是意識。所以她才會被困在暴雨中,不斷地重復(fù),不斷地拯救……
最后一次見到這樣的母親,是在她將我送往醫(yī)院時,我鼓足勇氣拉住了她的手。
我輕聲說著:“媽,謝謝你,你救了我?!?/p>
她擦去滿頭的汗,終于不再像往常一般離去,而是神情恍惚,將手掌貼上了我的臉頰:“孩兒,媽陪你慢慢長大。”
說罷,她終于坐下,留在了我的身邊。
痛,我一睜眼,發(fā)現(xiàn)腳掌被卷入了自行車的輪子里。
又是一個時間錯亂的日子,看來我終于跳脫了溺水的記憶,匆忙扔下車子,環(huán)顧四周,是幾盆橡皮樹。
這是……老家的院子?
我踉蹌著,往平房的大門走去。里面的人哼起了一段小曲,我不敢再動彈。
“孩兒?是你回來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吱聲。
隔了一陣兒,綠色的木門被推開,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站在門口,雙手沾滿了面粉,笑著喊我:“你傻站著干啥啊,把書包放下,來給媽干活?!?/p>
我向前邁了一步,生怕這一瞬間消失。
“媽,你終于走出來了嗎?”
“你說啥呢?這孩子?!彼龥]再理我,回到了屋里。
我已分不清眼前的母親是她的意識還是我的記憶,也不知自己應(yīng)該回到河邊還是應(yīng)該繼續(xù)游蕩。就仿佛那年夏天暴雨下的泥潭只是噩夢,如今夢醒了,我回到了現(xiàn)實。
但所有的記憶又在提醒我,我曾身處一個黑匣子之中,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場幻念。
我想起在全身無法動彈的日子里,她曾念書給我聽,里面講道“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我不知道自己和母親,還能不能從這樣的迷宮里走出來。
但總歸當(dāng)下的感受是真實的,那就別再讓它被遺忘了。
“媽,我來了?!?/p>
我放開腳步,朝著屋內(nèi)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