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1
天陰得非常厚,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雪。鵝毛似的大雪片紛紛揚揚,從天穹里向下墜落,路邊的冬青樹葉上,點綴著一朵一朵的白。袁麗蘋在鎮(zhèn)上下了車,就去二姐家接兒子。差不多有一年沒有見到兒子了,她想得心尖子都疼。從下車的地方到二姐家足足有三里地,她幾乎是跑著走完的。她的背上和手中,都是大包和小包,沉甸甸的,鼓囊囊的,其中有個包內(nèi)是她特地給兒子買的禮物,有變形金剛,有電動小火車,還有魔方與不倒翁。
今年過了元宵節(jié),袁麗蘋和姜水準備去省城打工,三歲的兒子沒有人照料,她就托付給了嫁在鎮(zhèn)上的二姐。二姐夫從事水果的收購與販賣,掙了一些錢,在街上蓋起一幢二層小樓,讓二姐入住其中。二姐夫指示二姐說,你什么活都不要干,只管在家里生孩子帶孩子,錢由我來掙。二姐的生育本領(lǐng)不簡單,一氣兒就生下了四個孩子。前三個孩子都是妮,直到第四胎,才生下一個帶雞雞的小子。二姐的小四叫小兵,比袁麗蘋的兒子小明大三個月。二姐說,反正一個羊是放,兩個羊也是放,你就把小明交給我吧。袁麗蘋高興地將兒子交給二姐,與姜水去了省城,直到年關(guān)才回家。
袁麗蘋很快就來到二姐家的小樓前。
進了一扇大鐵門,只見二姐正在院子里的雨棚下忙著給殺死的雞煺毛。二姐挽著袖子,系著圍裙,看上去十分干練。正下著雪,天有點冷,盆子里的水冒著騰騰的熱氣。小樓內(nèi)的客廳中,電視正開著,里面?zhèn)鱽韯赢嬈穆曇簟?/p>
二姐!袁麗蘋高興地叫了一聲。
二姐抬起頭,略怔了一怔道,咦,麗蘋,你帶著大包小包的,這是從哪里來啊?
袁麗蘋道,我從省城來啊,剛下車呢。小明在屋里看電視吧?她說著已經(jīng)顧不得同二姐寒暄,登上高高的臺階,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了客廳。還沒有進門,就興沖沖地叫了聲小明。只是,袁麗蘋邁進門檻,卻沒有看到她的兒子段小明,只見一溜兒沙發(fā)中,坐著二姐大大小小四個孩子。四個孩子似是一窩兒燕雛,正一邊嗑瓜子兒,一邊看電視。她怔了怔,急忙返回院子里,沖著二姐叫起來,問二姐怎么沒有看見她的兒子段小明。
二姐已經(jīng)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煺了半拉毛的雞丟在盆子內(nèi),木木地站在院子里,將眉頭擰成一個大疙瘩說,你和姜水不是一塊回來的?
袁麗蘋急急地說,姐,咱先不說那個王八蛋,快說小明呢?
二姐說,昨天,小明讓姜水接走了。
袁麗蘋的臉立時就白了,背上和手里的包,撲騰撲騰地掉到了地上。
二姐不解地說,你和姜水怎么了?
袁麗蘋怔怔地說,我和他分手都半年多了!
好好的怎么分手呢?二姐接著問。
袁麗蘋已經(jīng)顧不得回答二姐。她打了個哆嗦,蹭地一下跳起來,沖著二姐大聲說,姜水這個王八蛋,他憑什么來接走小明呢?他是小明的什么人?有什么資格?。?/p>
二姐伸著濕淋淋的手,張著嘴回答不出來。
袁麗蘋根本不需要二姐回答,凄厲地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袁麗蘋的家不在鎮(zhèn)子上,在距鎮(zhèn)子二十里外的山里。那是個只有百來口人的小山村,叫段家套。袁麗蘋原來的丈夫叫段有泉,兩人結(jié)婚不到半年,袁麗蘋就為他生下了兒子段小明。因為有了兒子,為了兒子將來有個好生活,原本迷戀文學(xué),準備為文學(xué)而奮斗的段有泉改變初衷,放下寫書的筆,毅然地跑到外面去打工。只是,他在山西一家煤礦打工還不足一個月,就遭遇塌方,從此魂歸九泉。孩子不足周歲,袁麗蘋成了寡婦。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哭。
袁麗蘋成了寡婦,來給她說媒的,勸其改嫁的人不少??墒遣还軐Ψ绞鞘裁礃拥娜耍愄O都統(tǒng)統(tǒng)選擇了拒絕。就這樣,袁麗蘋守了差不多有兩年寡。
有一天,袁麗蘋正領(lǐng)著小明去地里點豆子,剛出家門就遇到了初中同學(xué)姜水。姜水的家住在山那邊的另一個村子里,叫姜家溝。那地方比段家套更偏僻,更貧窮,兔子都不在那里拉屎。上學(xué)的時候,姜水雖然是班上穿得最破爛的學(xué)生,卻有一副別人不能具備的好嗓門,歌唱得相當(dāng)嘹亮,連老師都說他將來會成為第二個李雙江。她曾經(jīng)暗暗地喜歡過他,甚至還給他遞過一張紙條。只是,姜水喜歡的卻是班里的另一位女生。初中畢業(yè),他們都沒有考上高中。她回到村子,準備嫁個男人了事。他則不甘心,考了次市藝校,結(jié)果沒有考上,就跑到省城去闖蕩。在省城混跡了兩年,非但沒有闖出個眉目來,還差點兒讓人將胳膊卸了去。實在無路可走,才返回了村子。
姜水來段家套,是向袁麗蘋求婚的。他對她說,他早就和那個女同學(xué)分了手,因為家里窮,沒有混出個人樣來,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說上媳婦。他說著,眼里淚花閃閃。袁麗蘋本來硬下去的心腸,在看到他眼里閃出的淚花時,突然柔軟了下來。
兩人成了親,姜水搬了過來,住到了她的家里。
身邊有了個男人,地里的事情多了個幫手,日子卻過得仍是窮困。村里的年輕人都出門去打工,每年回來過春節(jié),都帶回大把大把的票子,兩個人就眼熱了起來,便將小明托付給二姐,雙雙離開村子去了省城。
兩人去投奔一個在工地上當(dāng)工頭的老鄉(xiāng),那個老鄉(xiāng)對他們挺不錯,安排她給大家燒水做飯,安排姜水開升降機。兩人的工作,都是工地上最輕松的活。特別是姜水,工作更是輕松與閑適。每天上工,只要在那里一坐,動手按按電鈕就大功告成。可是,他卻不珍惜,不是晚來就是早走,中間還跑到街上看人家打臺球。干了不到半個月,就讓那老鄉(xiāng)換掉,發(fā)配他去腳手架上干力工。那腳手架上的活兒自然苦累,他在上面只遞了一天磚,就撂挑子不干了。是她好說歹說,那老鄉(xiāng)才派他干了值夜的差事。誰知道有一天,他竟然進了一家洗頭房去嫖娼,讓警察給捉了個正著。那天,袁麗蘋交了三千元罰款將他領(lǐng)出來,回到出租屋,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憤憤地說,姜水,真沒有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
姜水卻將眼一瞪說,你以為老子是個什么人?
袁麗蘋說,不管是什么人,都要為人正派,不能干那些吃喝嫖賭的下三濫事。
姜水聳聳肩膀說,老子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玩?zhèn)€小妞又怎么了?哪天似你那個短命鬼男人那樣,年輕輕的來個橫死,想玩也晚了。
袁麗蘋沒有想到姜水會拿她死去的丈夫說事,氣得渾身打哆嗦,道,姜水,你不是個人!你是個畜牲!
姜水竟然怪怪地笑起來,道,對,老子不是人,老子就是個畜牲?,F(xiàn)在,老子就讓你領(lǐng)教領(lǐng)教畜牲是個什么樣子。他說著竟然掄起巴掌,啪地一聲甩在了她的臉上。
袁麗蘋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把粘乎乎的血。她沒有哭喊,也沒有還手,她知道兩人的日子已經(jīng)過到了頭,斷然地同他分了手。但她沒給任何人說,每次用公用電話打給二姐,她都絕口不提跟姜水分的事,她想著反正一言兩語也說不清,等辦完離婚手續(xù)再說也不遲。
袁麗蘋此次從省城回家,一是與兒子團聚;再一個,就是同姜水辦理離婚手續(xù)。
從鎮(zhèn)上到段家套不通公共汽車,兩地的人員往來,除了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外,就是坐一種叫蹦蹦的三輪車。袁麗蘋從二姐家跑出來,雪仍然下得紛紛揚揚,她抬眼朝街的兩端看,正好看見一輛三輪車冒著飛雪開了過來。她急忙招手攔下,蹭地一下跳上去,說聲去段家套,那車主便踩下了油門。一路向前走著,袁麗蘋的心就似揣了個兔子,怦怦地蹦跳個不停。她不明白姜水為什么要來接她的兒子。兩人分了手,他和她的兒子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想起他平時的嘴臉,覺得兇多吉少。她在心里想,如果小明有什么山高水低,那可怎么辦?對不起段有泉且不說,自己的一生也沒有了指望。
她對車主說,哥,請快點好不好?
三輪車司機顯然從她的表情中看出有大事情,油門加了再加,路坑坑洼洼的,三輪車差不多變成了暴躁的野驢,不停地蹦來跳去。而天上的雪,則下得越發(fā)大,遠處的山野與樹林,近處的村莊與田土,都在茫茫的雪中隱去了。終于到了段家套,遙遙地就看見漫天的大雪中,自己家的房子正在那里若隱若現(xiàn)。車到村頭,她迫不及待地從車里鉆出來,付錢給司機后,就急急地朝那熟悉的院子跑。搶步來到院門口,便呆定在那里成了只木雞。只見那張破破的柴笆門,落著一把大大的鎖。
她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袁麗蘋再次到達省城時,天已近黃昏。省城里的雪似乎下得比家里還大,雖然早已停了下來,但是樹木上,屋舍上,路邊的綠化帶中,還是有厚厚的雪積堆在那里,有的地方還出現(xiàn)了長長的冰掛。再過三天就要過年,火車站里仍是客流洶涌。帶著大包小包,拖著拉桿箱的男男女女們,將站前廣場圍得擁擠不堪。袁麗蘋從火車站的出站口走出來,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動,恍然如在夢中。昨天,她正是從這里乘坐火車回家的。想不到連家門都沒有進,就返轉(zhuǎn)了回來。此時,對于她來說,年和家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兒子段小明。
2
可是,那個千刀殺萬刀剮的姜水,將兒子帶到哪里去了呢?她返回省城來找他,完全是一種本能。她覺得那個王八蛋將兒子接走,應(yīng)該是回了省城。去別的城市雖然也有可能,但是省城對于他來說應(yīng)該更熟悉,更適宜。一路走著,她已經(jīng)猜出姜水接走兒子意味著什么。在省城將近一年的打工經(jīng)歷,她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了許多在村子里永遠都不知道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有那么一種人,專門拐賣婦女兒童。還有那么一種人,利用兒童做誘餌,在街上向路人乞討。他們黑了心腸,為了博得路人的同情,將好端端的孩子弄成殘疾。她偶爾到大觀園或者中心廣場逛街時,就經(jīng)常遇到類似的乞討者。兩種情況如果發(fā)生在兒子身上,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接受。因此,坐在車中朝省城走的時候,她的心是提到嗓子眼的,淚更是不停地默默地流。
她走到廣場對過的馬路邊,坐上了一輛公交車。
她在一個空著的位子上坐下來,主意馬上打定。她想,既然斷定那個王八蛋來到省城,就應(yīng)該到他經(jīng)?;顒拥牡胤饺フ?。姜水經(jīng)?;顒拥牡胤剑瑧?yīng)該就是打工的那個建筑工地。那天,她斷然地同他分了手,就將自己的衣物用個袋子盛了,跑到與工地相反的方向,在一家小餐館里找了個差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年。至于姜水是個什么情況,她一概不知。
換了三次車,袁麗蘋來到原來的那個建筑工地。天已經(jīng)黑下來,省城里燃起了千盞萬盞的燈火。袁麗蘋還記得她離開工地時,十幾座住宅樓的整體工程還沒有封頂?,F(xiàn)在,那些樓不僅封了頂,還開始了外裝修,有些樓房完全可以入住其中。不過,施工人員并沒有撤離,在旁邊開始了第二期工程的建設(shè),另有十幾座住宅樓拔地而起。因為年關(guān),暫時停止了施工,整個工地讓一堵綠色的隔離墻團團地包圍了起來。她在夜色中轉(zhuǎn)了半天,才找到工地入口,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工地上靜靜的,除了遠遠近近的幾盞燈火外,到處都是黑黑洞洞。她知道,雖然大家都回家過年去了,工地上是一定要留人看守的。姜水原來就干守夜的差事,同她分手后算是沒有了家,留在工地值守是很有可能的。她踩著地上沒有化的雪,朝工地的更深處走了走,見仍然沒有任何人影,靈機一動,便摸起了一塊磚,朝著腳手架上的鋼管咣咣地敲了起來。這個辦法十分奏效,遠遠地就聽到有人喊,誰?干什么的?
她沒有回答,繼續(xù)用磚頭咣咣地敲了幾下。
就見那人從遠處急急地趕了過來。燈光下看出來,他的腿有些問題,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還沒有看清面目,她就知道來人是林玉成。
林玉成的腿原來并不拐,有一次他推著磚在腳手架上走,不當(dāng)心從上面摔了下來。從醫(yī)院里出來,那條腿就不再靈便。本來,工地上的負責(zé)人要拿幾個錢將他辭掉的,他卻哭眼抹淚地死活不肯走,說只要留他在工地上,他情愿不要任何補償。就這樣,他留了下來,得了個值夜的差事。
玉成哥!林玉成剛走到近前,袁麗蘋就叫了起來。
你是誰?林玉成湊過來,借著燈光打量她,竟然沒有把她認出來。
袁麗蘋便說,我是袁麗蘋啊。她接著便急急地問道,玉成哥,我是來找姜水的,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林玉成終于認出了她,奇怪地叫道,袁麗蘋,你怎么這個時候來找他啊?姜水沒有回家過年嗎?他已經(jīng)離開這兒三個多月了!
袁麗蘋張了張嘴,沒有將話說出來。她的腿似是讓人抽去了筋,有種要癱軟的感覺,忙扶住了旁邊的腳手架。淚卻控制不住地嘩嘩流了下來。
林玉成很是奇怪道,麗蘋,到底出了什么事?
袁麗蘋哭著說,他把俺兒子偷走了!
林玉成明白了她的意思,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等袁麗蘋哭訴完,林玉成陪她一起去派出所報案。從派出所出來,林玉成安慰她道,麗蘋,事已經(jīng)出了,你也別著急,姜水這么大個人,早晚會找到的。
袁麗蘋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雖然肚子里沒有絲毫的饑餓感,體力卻有些不支。她是被林玉成架到值夜室的,飯也是林玉成為她特地做的。是一碗面條,蔥油炸的鍋,里面加了兩個荷包蛋。將飯吃下,天已是不早,該是睡覺的時候。工地上是建有許多臨時房子的,有管理人員辦公用的,有放置器物的,也有人住的。大家都回家過年去了,床位便空置在那里。林玉成給她開了一間房,讓她在里面暫住一夜。
她是和衣躺在床上睡去的。天亮之后,在林玉成那里吃過早飯,她準備到別處去找姜水。剛要跟林玉成告別,林玉成開腔說,這么大個省城,你到哪里去找?。?/p>
袁麗蘋搖搖頭,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去找,眼里卻噙上了淚花。
林玉成鎖了下眉頭道,姜水離開工地后,有人曾見他在街上打過臺球,估計他還在省城??墒?,在偌大的省城找人,是大海撈針的事情,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找到的,你得有個長遠的打算。見她沒有吭聲,他想了想說,這么著吧,反正大家都過年去了,過了元宵節(jié)才回來,晚上你就仍住在這里吧。
袁麗蘋急匆匆地來省城找人,哪里想過夜里住宿的事情?她的被褥倒是還放在那個餐館里,可是餐館的老板家在四川,早回家過年去了,門是落了鎖的,根本無法進入。聽了林玉成的話,她的心暖上來,感激地叫了聲玉成哥。
隨后的幾天里,袁麗蘋白天到大街上尋找姜水,夜里就到工地住宿,轉(zhuǎn)眼便到了除夕夜。
其實,還沒有到大年三十,省城就明顯地現(xiàn)出清冷來。往時擁擠不堪的大街上,不見幾個行人,只有一些車輛在行走,顯得匆匆促促。到了年三十,過了中午,見街上的人更稀少,車輛也鮮有,料到不會找到那個殺千刀的姜水時,她才早早地回到了工地。
進了工地入口,就看到林玉成正在那里探頭探腦。見她回來,他高興地說,麗蘋,我弄了個燒雞,還有火腿腸、醬牛肉什么的,雖然是出門在外,年還是要過的,咱們喝一氣,算是過個年吧。她進了屋,搭眼看去,見那張臨時支起來的圓桌上,幾樣菜肴已經(jīng)切好成盤,一一地擺在了那里。還開了瓶高粱大曲,在熱水里暖著。她已經(jīng)沒有了客氣,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在桌子旁坐了下來。
平時,她是從不喝酒的,今天卻喝了半杯,臉熱熱的,似是著了火。林玉成同樣喝了不少。他的年齡其實并不大,還不足四十歲。他的家在魯西南的一個小村里,五年前妻子病逝,家里有兩個孩子還沒有成人,都跟著爺爺奶奶過。他的任務(wù)就是掙更多的錢養(yǎng)活他們。他之所以連過年都不回家,除了本職工作就是值夜外,還因為能在節(jié)日里掙更多些的錢。兩人都默默地喝酒,不說話,都在想各自的心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聽到門外的鞭炮聲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先是稀稀的,接著變得密集。不遠處,有人還燃放起煙花,一朵朵煙花在空中炸開,綻放出一片片炫目的美麗。
兩人都停下吃酒,將目光轉(zhuǎn)向門外。
看了半天煙花,繼續(xù)喝酒。首先醉了的是袁麗蘋,歪倒在桌子旁。林玉成雖然也有些醉,頭腦還是清醒的。他過來攙扶袁麗蘋,想將她弄到旁邊的那張破沙發(fā)上去。他架起她,剛將她拖到沙發(fā)上,袁麗蘋突然用胳膊環(huán)在了他的脖子上,嘴里說,玉成哥,你抱我,抱緊我!
林玉成僵在了那里,張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3
袁麗蘋沒想到尋找的結(jié)果會讓她如此絕望,都三年時間過去了,她竟然沒有覓到姜水和兒子的任何消息。
三年的尋找,她用盡了各種手段。除了走街串巷地找尋外,還將姜水與兒子的照片翻印出來,在大街上張貼。為此,她特地購買了一部小靈通,甚至還在報紙與電視上登載了尋人啟事。見沒有絲毫的效果,她在林玉成的建議下去了北京,去了廣州,去了深圳以及上海。只是,不管去了哪里,均是失望而歸。
有無數(shù)個晚上,想起兒子不知道流落到哪里,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心碎肝裂,淚水長流。有時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幸虧身邊有林玉成,在她痛苦和絕望的時候,總是用暖暖的話來安慰她,讓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兩人在那個除夕的夜晚走到一起后,就生活在了一處。為此,他搬出了工地,在不遠處租了所民房住下來。她每天尋找兒子歸來,就到他們租的房子里投宿。他在空閑的時間里,也跑到大街上幫她尋找,幫她張貼廣告。他甚至將那些尋人啟事,一一地郵寄到別的城市,讓他認識的打工者幫著張貼和尋找。
除了林玉成關(guān)心自己外,就是二姐。只是當(dāng)兩年的時間過去,還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時,二姐就反對她再繼續(xù)尋找下去了。有一次她還跑到省城,極力地勸她回家,讓她找個合適的對象再嫁。甚至,她已經(jīng)為她物色好了一位。然而,二姐一將話說出口,就讓她堅決地拒絕了。段小明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怎么能不去找了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省城找了不長時間,她隨身帶來的錢就花了個光。雖然房子的租金和吃穿用度都由林玉成支付,但是印刷尋人啟事,以及赴外地尋找時的交通費用,卻同樣是不小的一筆。而且,今后的路還沒有個盡頭。她知道林玉成的艱難,不想連累人家,就想找個事情做,一邊做著事情一邊尋找。她跑到原來打工的小餐館,看看人家能不能再收下她。小餐館的老板是個好心腸的人,知道了她的情況,痛快地留下了她,并且只安排給她一個洗碗的工作。如此一來,她就不用同其他的人員一樣,每天要早早地來上班,一忙就是一整天了。一般,她吃過午飯到崗,將食客用過的碗筷洗凈,放入消毒柜中,就沒事兒了。她就有了整個中午的時間。通常,她吃過早餐就出門,然后開始漫無邊際的尋找。
說是漫無邊際,也是有選擇、有重點的。一是大街上的熱鬧地方,再就是飲食娛樂場所。特別是那些洗頭房、歌舞廳,更是不能放過。她知道姜水不正經(jīng),喜歡朝那種地方跑。
在尋找姜水和兒子的第四個年頭,有那么一天,她正在小餐館里埋頭洗碗,忽然有個人站在了她面前。那人站在那里不說話,只是拿著眼睛直直地盯她。她不由抬起了頭,眼睛就猛地瞪大了。她以為是個幻覺,可是,她還是叫了起來,姜水!
眼前站著的家伙,正是那個千刀殺萬刀剮的姜水!
她猛地跳了起來,沖了上去,將他一把抓住道,姜水,你把小明領(lǐng)到哪里去了?你快還我兒子!她說著放聲大哭。
姜水卻顯得異常鎮(zhèn)定。他猛地甩開她,一面點著煙吸著,一面冷冷地道,姓袁的,我告訴你,想要你兒子,就乖乖兒聽老子的,否則,你永遠見不到那個小雜種。
她的叫聲和哭聲立刻打住。盡管她恨不得將他撕碎,可是她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個魔鬼,在魔鬼面前,她必須委曲求全,賠著小心,找到兒子才是至關(guān)重要。她抬起眼,可憐巴巴地說,姜水,小明他在哪兒,求求你,把兒子還給我。
那你就乖乖地跟著我走。姜水將煙蒂丟掉,轉(zhuǎn)身就走。
袁麗蘋則像被施了魔法,乖乖地跟在了后面。
兩人出了餐館,來到街上,坐上了一輛公交車。公交車里沒有幾個人,兩人坐在了車的最后那排座位上。車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袁麗蘋還恍然如在夢中。她找了他差不多有四年,連個影子都沒有找到,現(xiàn)在,他竟然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只是,她見到了姜水,并沒有見到兒子。不過,她知道,很快就能見到兒子了。她的心不由跳了起來。
車走過幾條街,兩人從車上下來,又換乘了新的一輛。接著走了幾站,再換乘了一輛。車開去的方向,已經(jīng)是省城的郊區(qū)。
車在郊區(qū)行走了一陣,終于停了下來。她從車上下來,跟著姜水朝路邊的小巷走。小巷很長,很窄,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才進了一個小院。小院是四合院結(jié)構(gòu),屋子都破破的,上面還罩著油毛紙。他打開其中一間局促在墻角的低矮小屋,走了進去。袁麗蘋原以為兒子就在小屋里,趕緊跟著進去,可是拿眼去看,卻沒有見到任何人影。小屋里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只有一張床橫在那里,地面上丟了些瓜子皮、衛(wèi)生紙、雞蛋殼,臟臟的,亂亂的。姜水一進門,便歪著身子躺在了床上,拿著冷眼望著她。
她叫道,小明呢?
他竟然如此回答了她,不知道。
她立刻跳起來,沖上前去抓住他,瘋了似地哭叫起來。姜水躺在那里卻沒有動,冷著臉任她撕扯。過了半天,他突然發(fā)出一聲吼叫道,你還鬧?你還要不要兒子了?她立刻又似中了什么魔法,定格在那里不動了,只有眼里的淚還在流。她軟了下來,抽搭著說,姜水,求求你,把小明還給我。
還給你?沒那么容易吧?姜水冷冷地說。
姜水,你想要我怎么樣?。克蛩哪抗鈳狭似蚯?。
很簡單,拿錢來!姜水說著向她伸出了手。
你想要多少錢?我給你!她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
最低也得三萬!拿來錢,就領(lǐng)你見兒子。姜水說。
她叫了起來道,三萬元?我哪里有那么多的錢?。?/p>
姜水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冷冷地瞥她一眼道,袁麗蘋,實話給你說吧,小明讓我賣掉了。沒有三萬塊錢是贖不回來的!
4
袁麗蘋跟著姜水去贖小明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零三天,山野里已經(jīng)遍布斑駁的秋色。她和姜水在省城坐上一列綠皮火車,就行進在層次分明的秋野中。
三萬塊錢是她回家籌集的。二姐給了她一萬五,大姐給了她五千,娘家哥給了她三千。另外的七千元,是她賣掉家里的幾棵大楸樹,再跟東鄰西舍借了點,好歹湊足的。她回到省城,將錢交給姜水的時候,他竟然沖著那錢輕蔑地瞥了一眼道,還是你自己拿著吧,就不怕我拿著錢跑了?她怔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氣,心里想,這個王八蛋可不是好東西,萬一真如他所說,將三萬元拿到手再跑掉,她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莫可奈何了。不過,有他這句話,倒是讓她將心放了下來。想,人就是再壞,也不能壞到如此的田地吧?
火車在不緊不慢地向前行進,姜水歪在那兒打起了盹。她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望著車窗外面一掠而過的景色,恨不得讓火車變成飛機,一翅子飛到兒子身邊。足足有四年多沒有見到兒子,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八歲,是上學(xué)讀書的時候了。她期待著見到兒子的那一刻。她在心里說,段有泉啊段有泉,我終于找回你的兒子來了,你在地下可以瞑目了。
袁麗蘋在十八歲前并不認識段有泉,有一次她去段家套走姨家,從姨的口中聽到了他的名字。在姨的口中,段有泉是個怪物。明明是個莊稼人,卻不喜歡務(wù)作田土,天天貓在家里寫什么書。二十四歲了,還沒有找到媳婦。姨將他當(dāng)怪物看,袁麗蘋便覺得好奇與驚訝。姨家與段家正好一墻之隔,她就跑到他的家,想看看那個怪物是個什么模樣。進了那張破破的柴笆門,果然就看出了他家的窮困和凄涼,等她探頭探腦地進了那口快要倒塌的小草屋時,立刻驚得將眼睛瞪成了鈴鐺。只見窄癟癟的屋子內(nèi),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只有一張床和一口盛糧食的囤,破破地戳在那里。段有泉在家,正以床為桌,趴在那里寫著什么。她進門半天了,竟然沒有發(fā)覺。她大著膽子吭了下嗓子,他才抬起了頭,驚訝地望著她說,你是誰,怎么到我家來了?
她并沒有回答他,而是說,你先別問我是誰,你先告訴我,你寫的是什么?
他皺了皺眉頭道,我要是不告訴你呢?
她大著膽子道,你不告訴我,那我就待在這兒不走了。
他奇怪地望著她,突然笑了起來道,那正好,我還沒媳婦呢,你不走了,正中我下懷呢。
那天,她還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書呢,就已經(jīng)喜歡上這個怪物。她覺得他和村里別的小伙子不一樣。后來,當(dāng)她知道他寫的東西是小說,而且還要寫得比磚頭更厚的時候,就決定這輩子非他不嫁了。
兩人相戀的事情公之于眾,家里人都激烈反對,她便用大起來的肚子,昭示了自己的決心。無可奈何,家里人只得由著她嫁到了段家套。她生下了兒子段小明,段有泉的書寫了差不多有一半。兒子從醫(yī)院里接回來的那一天,他破天荒地沒有貓在那里寫書,而是圍在孩子身邊轉(zhuǎn)個不停,一會兒親親孩子,一會兒親親她,興奮得眼里都閃出了光。就是在這一天,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書先不寫了,要到外面打工去,要掙足夠多的錢,讓兒子,讓袁麗蘋過上好日子。為了表示他的決心和決絕,他將那寫了一半的書稿捆起來,吊到了屋梁上。來日,他就上了路,走得義無反顧。
綠皮火車跑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終于在翌日凌晨停了下來。她跟著姜水走出火車站,復(fù)又進了汽車站。當(dāng)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他們乘坐的大巴車又奔跑在路上。無論是在火車上還是汽車上,一只人造革包,總是牢牢地抱在她懷里,那里面就是贖兒子的三萬塊錢。
你怎么把小明賣到這里來了呢?她忍不住開腔說。
別多嘴!姜水瞪了她一眼。
那你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到?她還是忍不住又開了腔。
他淡淡地說,快了。說罷沖她呶呶嘴,道,看好你的包,小心車上有小偷。
她就牢牢地將包抱緊,還不時伸手在里面摸摸。
剛離開汽車站的時候,還是平原地,走了半個來鐘點,就進入山中。她家鄉(xiāng)那地方也是山區(qū),那兒的山大都是砂石山,雖然綿綿亙亙地十分眾多,卻并不是太高峻,屬于丘陵地帶。此地的山卻和家鄉(xiāng)的山不同,山都是黑的,一架一架,或橫或豎,都相當(dāng)高猛,有的山都刺到云里去了,看上去有種恐怖之感。而且,車越往前走,山越是高,也越是多。后來,車差不多就爬到了山的半腰處,看看路下面,卻是萬丈深的崖壁。
大約在中午光景,終于在一個小鎮(zhèn)上停了下來。兩人下了車,仍然沒有到達目的地,又坐上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倒是與老家的三輪車如出一轍,跑起來蹦蹦蹦地響,蹦蹦蹦地跳。響著蹦著,過了約一個來小時,才在一個深山溝的溝口停下來。從車上下來,姜水對袁麗蘋說,到了。
袁麗蘋迫不及待地說,小明就在這個村?
姜水瞪她一眼說,廢話,不在這個村,我領(lǐng)你來干什么?說著就沿著一條小路,朝山溝的深處走。到了村口的時候,他突然站下來,回頭對她道,你得在這兒等著,我先進去跟他們商量。
她說,我跟你一起進去不行嗎?
姜水說,不但不行,錢你也得給我拿著了。
姜水拿著錢進了村子時,袁麗蘋的心就懸了起來。她擔(dān)心姜水此一去,會生出什么幺蛾子。她本來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的,現(xiàn)在卻有點兒坐不住,站起來在那里走來走去,不時地扭頭去看那條通往村子的小路。兩個小時過去,還不見姜水出來,她便有些慌,腿蘇蘇地哆嗦起來。再等了一會兒,看看還是不見他的蹤影,將心一橫,決定去村子里找。剛走了幾步路,卻從村子里走出來幾條漢子,將她團團地圍住了。她看到漢子中沒有姜水,知道情況不妙,拔腿便要朝回跑。幾個漢子卻早沖了上來,二話不說,架起她就向村子拖去。
她掙扎著大叫,就聽一個漢子道,袁麗蘋,你已經(jīng)被你男人賣給俺村的遲家做媳婦了。
5
袁麗蘋被姜水賣掉的第三天,跟村里一個叫遲三寶的男人成了親。兩人沒有去民政部門登記,也沒有拜天拜地拜祖宗,只是擺了好幾桌酒席,熱熱鬧鬧地請了些親朋,大吃大喝了一場算是了事。她呢,在整個過程中,則被關(guān)在一個貼有大紅喜聯(lián)的新房內(nèi),門上落了把大大的鎖。
在剛剛關(guān)進這戶人家的時候,她是哭叫跳鬧了好一陣子的,身邊能夠摔的器物,都砰砰啪啪地摔了個粉碎,卻一點用處都沒有。漸漸地,她的嗓子就變得沙啞,身上半點力氣都沒有了。院子里的酒席是什么時候散場的,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時候黑下來的,她同樣不知道。當(dāng)幾個鬧房的丫頭小子纏著做了新郞的遲三寶,討了些喜煙喜糖離去時,新房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剛才還樂呵呵的新郞倌,在獨自面對她的時候?qū)擂纹饋?,站在那里嚅嚅著,不知道如何是好。過了半天,他才試試探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但是,他沒有敢靠近她,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他勾下頭,猶豫了一下開腔道,麗蘋,俺知道你不情愿嫁給俺,俺知道你是被人騙來的,可是命里讓咱倆走到了一起,就是個緣分哩。
不!她突然開了腔。
可是,俺是花了錢的,那可是俺一輩子的積攢呢。
不!她重復(fù)了一遍那個“不”字,態(tài)度仍是那么堅決。
他嘆了口氣,終于沒有再吭聲。
她是和衣躺在床上睡去的,他則從床底下抽出一領(lǐng)破席子,在地上鋪了鋪,再從木頭箱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同樣是和衣睡在了那里。
來日,他早早地醒來,將席子與被子卷起,歸回原位,開門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時間里,兩人晚上睡覺,都是如此的格局。她漸漸地冷靜了下來,不再吵鬧,不再摔砸東西,她將嘴牢牢地封住,不說一句話,每天除了坐在床沿上發(fā)呆,就是想著怎么別讓那個男人碰自己的身子,怎樣才能離開這里。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家里只有遲三寶和他娘兩個人。遲三寶原本有兩個哥哥的,大哥去了鎮(zhèn)上,給人當(dāng)了倒插門女婿。二哥則是在外面打工時,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她還知道,遲三寶已經(jīng)三十五歲,因為家里窮,一直說不上媳婦。
事情都是從老太太口中知道的。老太太一邊看守她,一邊抹著眼淚對她訴說,求她安下心,同她的兒子好好地過日子。
不管老太太如何說,袁麗蘋就是閉緊嘴巴不吭聲。不過,她心里還是對這戶人家有了些同情。想,如果沒有段有泉的話,也許俺就認了命,就在這戶人家過下去了??墒前秤辛硕斡腥嘲阉膬鹤咏o弄丟了,就是到了金鑾殿,就是讓俺當(dāng)皇后娘娘都不成了。俺必須找到段小明,必須給段有泉留個后。
不僅老太太來求她,東鄰西舍的,也來求她和勸她。有一天,她正在屋里發(fā)呆,推門走進來一個小媳婦。那小媳婦笑模笑樣,懷里吊著個吃奶的孩子。小媳婦坐在了床沿上,一面解開衣扣喂懷里的孩子,一面同她扯起了家常。袁麗蘋聽她的口音,覺得不似當(dāng)?shù)厝?,正在那里猜想時,小媳婦告訴她,她的家在云南的昭通,也是被人拐來的。她對袁麗蘋說,她的男人比她大了二十歲,還是個獨眼龍,剛開始的時候,她怎么都不從,大吵大鬧,要死要活,整整三年過去,都沒有跟那個男人同房。三年中,她逃跑了八次,每次都給抓了回來。在第八次被抓回來的時候,獨眼龍終于露出了兇相,將她身上的衣服脫了個光,用繩子將她的手與腿捆綁起來,強行那么了她。直到過了半年,見她的肚子鼓了起來,才為她解開了繩子。
袁麗蘋聽得心驚肉跳,不由道,你沒有再跑?
那小媳婦嘆息一聲說,都懷上人家的孩子了,還跑什么啊?
袁麗蘋不解地說,懷上孩子了,就不跑了?就認命了?
那小媳婦再嘆息一聲說,姐啊,你是和遲三寶沒有孩子啊,你只要和他有了孩子,就是趕你走,你都不會走了呢。
袁麗蘋心里想,俺和遲三寶雖然沒有孩子,可是俺和段有泉卻有孩子哩。而且,俺的孩子還讓人給拐走了。俺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孩子找回來哩,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再嫁給別人,再給別人生孩子呢?那是斷斷不可能的。她沒有再跟那小媳婦說什么,將臉別到了一邊。
那小媳婦的到來,倒是給了袁麗蘋一個啟發(fā),那就是學(xué)習(xí)她,伺機逃跑。只是,有個老太太在身邊看守,院門更是時時落鎖的,逃跑的機會并不多。不過,有一天,當(dāng)遲三寶上工走了時,她還是嘗試著跑了一次。她瞅到老太太到茅坑去了,便從屋里沖出來,踩著院子里的一口雞舍攀上了墻頭,借著墻外的一棵榆樹,跳到了院子外,拔腳就朝村外跑去。她跳墻落地的聲音,還是驚動了老太太。老太太立刻沖出院門,扯著嗓子呼喊了起來。老太太的呼喊就似吹響了號角,在地里干活的村里人立刻出動,從四面八方將路口堵住,袁麗蘋只有乖乖地被他們捉回。
其后,袁麗蘋又逃跑了幾次,無一例外,都被捉拿回來。她最后一次逃跑,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xùn),沒有直接朝村外逃。她跳出院墻,來到遲三寶家的大門口,鉆進了門外的一個草垛。她想躲在里面,等到天黑了下來時再逃不遲。那一天,遲三寶和村里的人,在山山溝溝,在各條小路上圍追堵截,鞋子都踏爛了,也沒有見到她的影子。天黑了下來,等大家回村吃晚飯的時候,她才從草窩里悄悄地爬出來,趁著夜色朝村外跑。只是,還沒有逃出村巷,卻讓人一把捉住,扭頭看去,捉住她的人,竟然是那位從云南拐來的小媳婦。
小媳婦說,袁麗蘋呀,俺早就看見你鉆進了柴禾垛呢。
她對小媳婦說,妹子呀,咱們都是拐來的,你就放開我,讓我走吧。
小媳婦說,俺給人家生了孩子了,就是這里的人了,俺的心就得向著三寶了。
她說,妹子呀,看在咱們是相同的命,求求你還不行?
小媳婦說,俺就是把你放了,你也逃不出去,還有人在路口等著呢。
袁麗蘋終于沒有了話說。
不過,每次逃跑被捉回,遲三寶并沒有似那個獨眼龍,用繩子將她捆綁起來,強行與她發(fā)生那事情。每次捉回家,也只是將她鎖在房子內(nèi),無奈地沖她嘆一口氣,就算是作罷。夜里睡覺時,他一如既往,還是睡在席子上,從來沒有對她動手動腳。即使到了夏天,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物,光裸的身體透出強烈的誘惑,他也沒有任何不軌的行為。非但沒有,偶爾抬眼看她時,還總是姑娘似的羞紅了臉膛。她忽然有點可憐他,覺得他是個老實人,也是個苦命的人。
憐憫心一生,狀況隨之發(fā)生。那是秋天里的一個晚上,院子里的一株桃樹結(jié)滿了艷紅的桃子,小風(fēng)從窗子里吹進來,讓她感覺出了從來沒有過的涼爽與溫柔。天上黑影的時候,遲三寶照例來屋里睡覺。他從床底下將席子扯出來,將褥子與被子在上面鋪好,倒頭便睡。她有點鬼使神差,突然沖他開腔道,你到床上來睡吧。
他竟怔在了那里,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又開了腔,且提高了聲音道,遲三寶,我的話你沒有聽到???
他慌忙應(yīng)著,爬起來,睡到了床上。但是他并沒有脫衣服,和衣躺在了那里,且將自己團成了一個刺猬,縮在床的角落里。
她望著他,嘆了口氣,再次開腔道,你還是把衣服脫了吧。
他磨蹭了半天,才將衣服脫了下來。
翌日天亮的時候,遲三寶走出房門,就變得一臉燦爛了。那個老太太看看兒子的臉色,明白了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同樣也是一臉燦爛了。
6
袁麗蘋雖然同遲三寶似夫妻般地睡在了一起,并不意味著她就認了命,安下心來給他做媳婦了。她要逃走的心并沒有變,她要找回兒子的想法更沒有變。那母子倆卻有了踩著鼻子上臉的味道,他們渴盼著她的肚子大起來,給他們生個孩子。尤其是那個老太太,更是有點望眼欲穿。見她飯吃得少了,就會說,俺媳婦,是不是害口了?讓三寶給你摘個杏嘗?見她皺眉頭,就會說,俺媳婦,是不是犯惡心?讓三寶給你弄個石榴吃?當(dāng)半年的時間過去,她的肚子還是不見起色時,老太太才有點慌張。忙跑到鎮(zhèn)上的娘娘廟里燒了香,許了愿,回到家,在院子里擺下香案,雙膝一脆,香火裊裊地供起了菩薩。那個遲三寶則極是賣力地配合他的娘,將那件事情做得更加努力與勤奮。
很快,袁麗蘋竟然在遲家關(guān)了兩年。盡快地逃走,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
袁麗蘋畢竟是讀過初中的,又在省城打過工,尋找兒子的過程也讓她有了歷練,她覺得只靠蠻力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須采用計謀才有可能實現(xiàn)。在遲三寶上工的時候,她就鎖著眉頭想計謀,終于有那么一天,她似開了竅一般,將辦法生了出來。有一天晚上,遲三寶又要在她的體內(nèi)播云耕雨的時候,她將他一把推開說,三寶,你是不是想要個孩子???
遲三寶說,是啊,俺做夢都盼著呢。
她說,你就是再在俺身上做,都不會生出孩子來的。
他叫道,為啥呢?
她說,俺是戴了環(huán)兒的,不把環(huán)兒取出來,怎么能懷上你的崽?
遲三寶立時將眼睛瞪圓了。
來日天亮,遲三寶叫了輛三輪車,兩人雙雙坐進去,蹦蹦蹦地到了鎮(zhèn)上,準備到醫(yī)院里去取環(huán)。走到鎮(zhèn)街上的時候,袁麗蘋對遲三寶說,三寶,你在這里等一等,俺得解個手。她說著一邊做出解腰帶狀,一邊朝著街邊的一個大院走。三步并作兩步,就進了派出所。
逃出遲家的袁麗蘋沒有回省城,她直接回了家。所謂的家,因為沒有了丈夫和兒子,其實早已不算是家。她去的是鎮(zhèn)上的二姐家。一見著二姐,姐妹倆就抱在一起哭了個不停??蘖税胩觳胖?,家里人發(fā)現(xiàn)她失聯(lián),大規(guī)模地尋找了差不多有兩年。案也報了,電視報紙也上了,印上她照片的尋人啟事貼遍了全天底下。折騰了足足兩年,卻連半點消息都沒有。二姐說著就拿出剛剛印制好的尋人啟事讓她過目,說如果不是她突然回來,明天就準備去上海張貼。袁麗蘋將那沓尋人啟事抱在懷里,摟著二姐放聲大哭。二姐說,麗蘋啊,小明的事,你就別找了,嫁個男人從頭開始吧。
她卻說,不!
二姐說,都六七年過去了,你不但沒有找到,還把自己找丟了???
她說,二姐,你就別勸我了,就是死了我也要找下去。
袁麗蘋在二姐家將息了半年,體力和精神逐漸恢復(fù)過來時,再次上了路。
在家中的半年里,她做了兩件事,一是跑到鎮(zhèn)上的法庭,以缺席判決的方式,同姜水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接著跑到派出所,以姜水拐賣兒童和婦女為由報了案。
派出所受理了案子,并且根據(jù)她提供的線索,與省城的公安干警配合,采取了一次行動。只是,警察找到姜水的住處時,卻撲了個空。
袁麗蘋來到省城,她打算到建筑工地找林玉成,先把自己安頓下來再尋找兒子。自從那天在餐館同姜水遭遇,她就再沒有見到林玉成。她本來想打個電話將情況告訴他的,一是她的小靈通讓姜水搶去,二是林玉成沒有移動電話,根本無法接聽,再加之她急于見到兒子小明,同他的聯(lián)系就此斷掉。在被人囚禁般地關(guān)在那個小山溝里時,她是經(jīng)常想起林玉成的。她不知道自己突然失聯(lián),他會怎么樣,是否在尋找她,是否為她焦急與擔(dān)憂。除了二姐,她覺得他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她甚至還想,有那么一天,他會似個俠客,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將自己搭救。
從車上下來,卻不見了那個建筑工地。小區(qū)的建設(shè)不知什么時候早已完工,業(yè)主已經(jīng)入住,魚兒咬尾似的私家車,正源源不斷地進出。
她找到小區(qū)的物業(yè)部門,詢問施工人員的下落,人家對她的回答卻是直搖頭。她跑到當(dāng)年同林玉成共同租住的那所民房里找。民房倒是還在,開門出來的,卻是陌生的小兩口??茨樱彩峭鈦韯?wù)工人員。離開那所民房,她就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不知道去哪里尋找,更不知道自己該棲身何處。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省城里燃起了萬家燈火。她坐在那里發(fā)了半天呆,終于想起她打工的那個餐館,與那位好心的老板。
換了好幾次車,直到夜里九點鐘,才找到那家餐館的位置。只是下了車之后拿眼去看,她就呆在了那里。原來的那一大片房舍,全被綠色的防護網(wǎng)圍了起來,有人開著推土機,正在連夜拆除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她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動。
她是在橋洞子里住下的。懷里雖然揣了二姐塞給她的五千元錢,她卻舍不得住旅館。好在是夏天,沒有讓她嘗到挨凍的苦,只是臉上手上讓蚊子咬了許多個包。
天一亮,她就從橋洞子里爬出來,開始四處找事情干。已經(jīng)快八年了,她知道對于兒子的尋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邊打工一邊尋找,才是唯一的出路。她沒有別的手藝,只會在餐館里洗碗,就沿著大街朝那些餐館跑,看有沒有人要用她。找到第三天的時候,遇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仔細去看,正是原來打工的餐館老板。
那老板再次留下了她,仍然安排她洗碗,只是在洗碗的同時,還要做傳菜與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如此一來,雖然尋找兒子的時間比過去少了許多,晚上的時間卻還是有的。另外,餐館里還有房子免費住宿,就省了一筆不小的開支。她安心地在餐館干起來。晚上,餐館打烊,她就跑到大街上尋找,順便將尋人啟事張貼出去。她已經(jīng)不似原來那么焦急,知道再焦急都是無用的,只有堅持和等待,才是唯一的選擇。她相信還會與那個王八蛋碰面的,她早做好了打算,只要見著他的面,就立刻報警,讓公安人員將他拿住。她買了一部手機,還備下一把尖尖的刀子。萬一他要逃脫,她就用刀子將其逼住。如果逼不住他,就沖上前去先給他放放血。
時間過得太快了,寒來暑往間,又過去了兩年。有一天,她正在餐館里打掃衛(wèi)生,手機突然響起來。她一接聽,是個女人打來的。那個女人在電話里說,看到她貼出去的尋人啟事,她發(fā)現(xiàn)她的村子里,有個孩子很像照片上的段小明,那孩子額上有個淺淺的疤,耳邊還有個拴馬橛,年齡是十三四歲的樣子,而且是領(lǐng)養(yǎng)的。她聽罷,心就怦怦地跳起來。她的兒子額上就有一個疤,那是不當(dāng)心碰到灶臺上留下的。耳邊有個拴馬橛,因為他的爸爸段有泉就有一個。兒子讓姜水領(lǐng)走時是四歲,現(xiàn)在可不已經(jīng)十三四歲了?
她問清了那女人的地址,就從餐館里沖了出來。
那女人等她的地方在省城的郊外,沒有去那兒的公交車,她是打了輛出租車趕去的。一面坐在車上朝郊外走,她一面通過電話與那女人聯(lián)系。在那女人的搖控指揮下,出租車進了省城南部的山中。在山路上繞來拐去,行走了半天,終于到了一個小村旁邊的山崗上。只見路邊的一棵柿子樹底下,停了輛昌河面包車,有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正拿著手機站在那里東張西望。見她下了車,女人迎上來說,你就是那個丟了孩子的大姐吧?
袁麗蘋說,俺就是。
那女人就用下巴呶呶山崗下面的村子說,那個孩子就在村子里,你到車上來,我領(lǐng)你去認認。女人說著給她打開車門,將她朝車里讓。
袁麗蘋看看那女人,善眉慈目的,不像個壞人,稍一猶豫就上了車。還沒有等她在座位上坐定,車門就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司機踩下油門,便將車開走了。那個女人卻沒有上車。袁麗蘋正奇怪,從后排座上就伸過來兩雙手,將她牢牢地按定在那里。
7
昌河面包車奔跑了半個白天,袁麗蘋被兩個漢子一左一右地架出車時,已經(jīng)是黑黑的夜晚。她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到處漆黑一片,什么東西都沒有看到。一種豬糞的氣味跑進她的鼻孔,讓她知道是到了鄉(xiāng)下。走了幾步,漸漸適應(yīng)了眼前的黑暗時,她發(fā)現(xiàn)進了個空闊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排排低矮的建筑物,估計是豬舍,不遠處是幢樓房,樓上有幾點昏黃的燈火露出來。
兩個漢子將她架進了樓,沿著樓梯不知上到第幾層,開了個房間,將她丟了進去,隨之兩個漢子離開,那情形就似犯人給投進了監(jiān)舍。袁麗蘋站在房間里發(fā)了半天呆,拉亮了吊在頭頂上的燈。燈的光亮將房間充斥,她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一張床,一個床頭柜外,什么東西都沒有。窗子有一個,鑲著粗粗的鐵欞子,還有磨砂玻璃遮擋著視線。床上是有被褥的,白色的被褥已經(jīng)變得黑黃。沒有人來招呼她,也沒有人來跟她發(fā)生什么交集。如果是別人,會大喊大叫,會放聲哭嚎與掙扎了,她沒有。實際上,在這半天的時間里,當(dāng)她被兩個漢子按定在那里,不知載向何方的時候,她并沒有掙扎和喊叫。她現(xiàn)出了特別的平靜與淡定。她是個失去丈夫和兒子的女人,是個有著不平常經(jīng)歷的女人,連死都不怕了,還何怕之有?
她在那張床上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門被嘩啦一聲打開,有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走進來,在床頭柜上放下兩個大包子,默默地離去,出門時咔嚓一下落上了鎖。昨天一天沒有吃東西,她早就饑腸轆轆。大包子是熱的,她忍不住就抓起來咬了一大口。兩個大包子吃下去,肚子得到安撫,她站起來,想在房間里走動幾下,沖著磨砂玻璃向外面看看。一陣倦意上來,讓她歪倒在床上。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她原以為是個夢。夢中,房間的門被打開,進來了幾個男女,七手八腳地將她的褲子脫掉,分開她的雙腿,將一個涼涼冰冰的東西探入到她的體內(nèi)。醒來的時候下身還是光裸的,小腹隱隱作疼,看看床單上,有幾點新鮮的血漬,床下還丟著個金屬質(zhì)地的圓東西。她認出那圓東西是節(jié)育環(huán),是當(dāng)年生下兒子時,被人置入體內(nèi)的。顯然,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是夢,是有人將她體內(nèi)的環(huán)兒給取了出來。只是,他們將她帶到這里來,將她的環(huán)兒取出來,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她鎖了半天眉頭,都沒有找出答案。有一點她很清楚,那就是將環(huán)兒取出來,若是和男人發(fā)生了那事情,就會懷上孩子的。
中飯和晚飯還是老女人送來的,還是大包子。她不說什么話,抓起大包子就吃。
吃過晚飯,房間的門再次打開,進來了三個漢子。三個漢子她都認識,一個是開昌河面包車的司機,另兩個就是一左一右地架著她的家伙。他們站在她面前,微笑著望著她。其中一個漢子開腔說,你是叫袁麗蘋吧?
袁麗蘋閉著嘴沒有回答。
那個漢子接著說,袁麗蘋,你被帶到這里來,是不可能跑出去的。你只要乖乖地聽我們的話,就不會吃苦頭。
袁麗蘋閉著嘴,仍然沒有說話。
那個漢子繼續(xù)說,袁麗蘋,你不是要找兒子嗎?告訴你,找是找不到的。但是找不到不要緊,你還可以再生一個是不是?我們將你弄到這里來,就是讓你再生一個兒子。只要你將兒子生下來,我們就放你走。
袁麗蘋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個漢子望望她,道,好了,袁麗蘋,咱們就開始做生孩子的事情。你若是配合我們呢,就跟我們中的一個人做;若是不配合呢,我們?nèi)齻€就一齊動手,你現(xiàn)在選擇吧。
袁麗蘋已經(jīng)明白了漢子的意思。她渾身哆嗦著朝墻角躲,嘴里只說出了一個字,不!
三個漢子不再說什么,交換了一下眼色,一齊撲上去,七手八腳將她按定在床上。
袁麗蘋懷上孩子,是三個月之后的事。在這三個月的時間里,她一直被關(guān)在那間房子里,一日三餐由那個老女人來送。每天夜里,三個漢子都要光顧一次。她每次都是堅決地不從,拼了命地躲避與掙扎,然而,縱然她怎么躲避與掙扎,都是無濟于事。三個漢子似是兇神惡煞,早將她牢牢地按定在那里。在漢子們完事離去的時候,她眼里只有淚水無聲地流出來。她曾多次想到死,找遍房子里的所有角落,卻沒有一件可以讓她死掉的東西。一度,她試圖一頭將自己碰死在墻上。橫下心來要去碰的時候,卻想起了段有泉,還有他們的兒子段小明。她覺得自己不能死,兒子還沒有找到,如果現(xiàn)在就死了,到了陰曹地府時,怎么見段有泉?她想起那三個漢子說的話,如果生出個兒子來,就會放掉她,盡管她死都不肯給這些壞人生兒子,卻已經(jīng)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斷定她懷上了孩子,三個漢子才不來光顧。一日三餐卻好起來,有了牛奶和雞蛋。而且,她還有了些自由,可以走出房間,在樓房內(nèi)自由活動了。她這才知道,被關(guān)在樓內(nèi)的,不僅僅只有她一個人,還有十多個類似于她的女人,分別住在其他的房間里。她還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是個廢棄了的兵工廠,處在一個遠離村莊的深山野谷中。兵工廠遷走,將建筑物留了下來。大部分房子被附近的居民拆掉,只有這座樓房還算完好,就讓那三個漢子承包下來,對外聲稱搞品種豬繁殖。院子里的確建了幾排豬舍,也養(yǎng)了幾頭母豬和公豬,但是,那只是個幌子。真實的情況是,他們拐騙來育齡期的婦女,讓她們懷孕生子,再銷到外地。
那十多個類似于她的女人,似乎都接受了眼前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沒有了哭鬧和掙扎,都安靜地住在各自的房間里。袁麗蘋第一次見到她們時,她們正聚在那兒打撲克,一個個都挺著大肚子。她們見袁麗蘋走進來,便同她打招呼,問她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肚子里的孩子幾個月大了。袁麗蘋望著她們,似是見到了親人,回答她們的是撲簌簌的一串淚。
有個還是姑娘模樣的女人說,姐你別難過,這就是咱們的命呢,認命吧。
她說,咱們還是人嗎?這不就是人家養(yǎng)的母豬啊?
那女人說,母豬就母豬,還能咋的?天底下什么活法的人沒有?。?/p>
她說,咱們的命咋這么苦???
那女人說,苦,咱才得找點樂子呢。會打牌嗎?過來摸一把?
袁麗蘋當(dāng)然會打牌,但是她一點心情都沒有。
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大起來,離臨盆已是不遠。袁麗蘋盼的就是快點將孩子生下,好離開這個魔窟。她一直記得那三個漢子的許諾,只要為他們生個孩子,就可以放她走。因此,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是一天天地數(shù)下來的,終于就到了要生的那一天。袁麗蘋原以為會送她去醫(yī)院,或者什么小診所生產(chǎn)的,卻沒有,孩子就在她所住的那個房間里生,接生婆則是那個送飯的女人。
因是生第二胎,倒是比較順利,沒費多大的周折,孩子就哇哇地生了下來,而且是個小子。孩子一鉸斷臍帶,就讓那三個漢子抱走了。她原本以為當(dāng)孩子給抱走的時候,她會撕心裂肺地難受的,會大哭大叫著阻攔的,竟然沒有。非但沒有,還木頭似的無動于衷。后來她就明白,孩子雖然是她生的,卻是那三個壞蛋強行讓她懷上的,是根本不能同段小明相提并論的。她想,給抱走就抱走吧,不然只要看到這個孩子,就會想起自己的恥辱,就會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產(chǎn)后虛弱的身體很快恢復(fù)如常,有一天晚上,當(dāng)一個漢子終于在她房間里出現(xiàn)時,她向他提出了離去的要求。那個漢子哈哈地笑了起來道,袁麗蘋,你以為我們真放你走啊?
她說,你們可是紅口白牙說出來的,你們要講信用的。
那漢子又哈哈地笑起來道,像我們這種人,怎么會講信用呢?
她就像木雞似的呆在了那里。
8
袁麗蘋被警方解救出來時,又懷上了四個月的身孕。那是夏日里的一個夜晚,天上忽然下起了嘩嘩的大雨,一百多名警察借著雨聲的掩護,將那個大院圍了個水泄不通。十幾位育齡婦女重獲自由,三個漢子和那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束手就擒。
袁麗蘋是被警察帶到醫(yī)院做了引流手術(shù)回到家中的。警方一直想找到她的家人來陪護和認領(lǐng),她卻自始至終只對警方說了一句話,那就是她沒有任何家人。警方無奈,只好在她的身體復(fù)元后送走了她。
袁麗蘋之所以拒絕告訴警方自己家人的情況,是因為恥于讓親人知道她這幾年的經(jīng)歷。那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如此的事情發(fā)生在她身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承受和接受。她沒有去鎮(zhèn)上的二姐家,更沒有去娘家村見哥哥和大姐。她在鎮(zhèn)上坐上一輛三輪車,直接去了段家套。她想一個人待在家中靜靜地療療傷口,撫一撫恐怕一輩子都撫不平的傷痛。
房子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人居住,早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漏雨的地方生著塊塊霉斑,屋角處甚至還生出了些不知名的弱小植物。不過,房子再破,也是自己的家。而且,她還能從房子中嗅到丈夫和兒子的氣息,仿佛他們就在身邊。一度,她都拿定了主意,從今之后再也不離開這里,再也不到外面那個充滿兇險的世界去了。只是時間過去沒有三天,想起那個能把歌唱得跟李雙江差不多的王八蛋,想起被他拐走的兒子段小明,她又咬緊了牙關(guān)。
她收拾好行囊,再次走出了家門。
她從火車站里出來時,省城已是晚上。站前廣場上雖然還有進進出出的旅客,卻比白日顯著少了許多,讓她感到了這里天地的空闊。她背著行囊站在廣場的中心位置,在想今天晚上將在哪里棲身。她是完全可以再去那個小餐館的,好心腸的老板或許還會接納她,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再去投奔。林玉成有可能還在省城的某個建筑工地,上次尋他未果,兩人便徹底地失去了聯(lián)系,找到他恐怕比找姜水還要難。想了半天,她覺得還是先在火車站的售票廳里住一夜,第二天先覓個工作再說。
她轉(zhuǎn)回身,朝售票廳走去。
快走到售票廳門口時,她冷不丁一下站住了腳,她看見有個人的背影十分熟悉,似是在哪里見過。那是個拾荒者,手里掂了條聚氯乙烯編織袋。他彎著腰尋找著地上的廢品,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有點兒像林玉成。她知道林玉成是在工地守夜的,不可能成了拾荒者,便收回目光繼續(xù)朝售票廳走。走了幾步,她不由自主地又回了一下頭,當(dāng)她看清他的面孔時,她立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沒想到拾荒者正是她的玉成哥。盡管若干年不見,他老相了許多,頭上甚至有了白白的發(fā)茬,她還是馬上就認了出來,不由脫口叫了聲玉成哥。
林玉成已經(jīng)認不出她。他聽到叫聲抬起頭,把眼打量了她半天,還是搖起了頭,道,你是誰?。吭趺凑J得我?
袁麗蘋道,玉成哥,我是袁麗蘋啊。
林玉成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在跟著林玉成朝住處走的時候,她知道林玉成早就不在建筑工地守夜了。他先是在醫(yī)院里給人當(dāng)護工,后來給人家看大門,現(xiàn)在專職收廢品。白天,他拖著地排車在小區(qū)門口等待,收購那些業(yè)主家里的廢品;晚上就到火車站一帶溜達,撿拾礦泉水瓶子、廢紙張、易拉罐之類。他的住處距火車站不遠,從天橋底下走過去,有片破破爛爛的民房,他就在一幢老式四合院里租了間房子居住。邊走,她邊向他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只是將人家把她騙去,母豬似的生孩子的事情隱瞞了下來。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此事她對誰都不講,就當(dāng)是一場噩夢,永遠爛在肚子里。
兩人說著話的當(dāng)兒就進了一個小院子。
林玉成將編織袋丟到墻角,打開了一間小房屋。她走進那間小房屋,就嗅出里面有種特別的味道,那種味道,只有女人才能揮發(fā)出來。她拿眼在屋內(nèi)一掃,就看到了好幾件屬于女人的東西。那是放在窗臺上的幾個發(fā)卡,那是搭在繩子上的乳罩與內(nèi)褲,還有床底下露出來的女人的鞋子。東西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林玉成知道袁麗蘋不傻,臉上就露出尷尬之色來,道,麗蘋,你走了的這幾年,我跟一個叫桂蓉的女人住在一起了。
袁麗蘋表現(xiàn)得很淡定,道,桂蓉怎么不在呢?
林玉成說,她回家看兒子去了,明天才回來。
袁麗蘋沒有再吭聲。她理解林玉成,更不會責(zé)怪他。當(dāng)年,她被姜水騙到那個小山溝賣掉后,這么多年過去,兩人各在天涯,不會想到還有一天再相遇。何況,兩人當(dāng)年只是同居關(guān)系,并沒有法律或者道德的約束。孤單單的一個男人生活在外面,是需要女人的。她平靜下心情,同林玉成聊了幾句,站起來準備告辭。林玉成說,麗蘋,你別走了,我到別處湊合一晚上,你就住在這里吧。
林玉成一臉真誠,袁麗蘋沒有拒絕。自從將那個孽種引流,她的身子一直是虛弱的。坐了一天的車,她早累了。林玉成離去,她就躺倒在那張不大的床上。卻半天沒有睡著,那個叫桂蓉的女人,一直在她眼前晃,讓她心里涌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來日,她剛起床,林玉成就來了,手里提著個方便袋,里面有幾個大包子。她一看見那種圓形的吃物,臉色陡變,猛地就想起被那三個漢子帶到那座深山中的小樓時第一次吃的那頓飯,就是幾個大包子。她慌忙說,我不餓。說著拎起行囊就走。
林玉成追出門外說,麗蘋,你怎么急著走呢?
她說,我得去找個事兒干。她說著就從那個大院里走了出來。
沿著省城窄窄的馬路,袁麗蘋正匆匆地走著,林玉成忽然從后面追了出來說,麗蘋,我在醫(yī)院當(dāng)陪護時認識了兩個老人,他們想找個保姆,不知道你肯不肯干?
袁麗蘋站了下來。
9
那兩個老人是對退休夫妻,住在大觀園附近的省文聯(lián)家屬院。男的是個寫書的作家,女的在劇團唱青衣。他們有個兒子與一個女兒。兒子在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女兒在澳大利亞的阿德萊德。夫妻二人都已經(jīng)七十多歲,身體還蠻好,不僅能自理,還能蹦蹦跳跳地在馬路上快步走。他們請袁麗蘋當(dāng)保姆,沒有多少事情干,就是打掃打掃衛(wèi)生,完成一日三餐的制作。夫妻兩人則將全部的時間與精力用在健身延年上。
袁麗蘋對這個工作很滿意,那對老夫妻也對她表現(xiàn)出認可的態(tài)度,她就安心地在老夫妻家中住了下來。白天,她待在家中干自己應(yīng)該干的事情,吃過晚飯,夫妻二人到外面去散步,她就開始了對那個王八蛋的尋找。
大觀園正好是省城的中心部位,她就以此為中心,向四下里輻射。每次出行,她自然是要揣上一把刀子的。只是,若干個日子過去,卻不曾見到那個王八蛋的影子。她并不著急,她知道早晚會有找到他的那一天。而且,她不找他,他興許還會來找她呢。上次,她正在餐館里洗碗的時候,他不就似空降般地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嗎?
袁麗蘋在老夫妻家干到第四年時,兩個老人被女兒接到了阿德萊德,要在那個到處有袋鼠跳來跳去的國家里待上半年。臨行,他們并沒有將袁麗蘋辭退,而是留下了她,讓她為他們看守房子,薪資待遇照舊。她自然非常高興地答應(yīng)。主人一走,她就將所有的時間用在了尋找兒子和姜水上。隨著時日一天天過去,她與兒子段小明的距離越來越遙遠,對姜水的仇恨則越來越深、越來越大,手中的那把刀子就握得越發(fā)緊。老夫妻赴澳洲的第三天晚上,突然而至的暴風(fēng)雨讓她沒有外出。八點左右,她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中正在看電視節(jié)目,突然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她本能地沖著門外問,誰?
門外應(yīng),物業(yè)的,來看水表的。
她一面嘀咕著,一面過去打開了門。隨著一股涼風(fēng)進入,從外面闖進來兩個漢子。兩個漢子進了門,就用刀子將她逼住了。不知道從哪里掏出根繩子,將她雙手朝后縛了起來。她大喊大叫著掙扎,兩個漢子取出一團膠帶紙,將她的嘴封住了。做完這一切,兩個漢子就將她丟開,在房間里翻找起來。他們撬開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櫥柜,在里面翻找著,最后將掠到的東西塞入隨身帶來的大提包。臨走的時候兩個漢子踹了她一腳,將捆著她雙手的繩子解開,忙忙地逃掉。就是在兩個賊人給她解繩子的時候,她突然認出來,其中的一個家伙,正是那個千刀殺萬刀剮的姜水!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盡管他捂著只大口罩,她還是將他認了出來。她大叫著爬起來撲向他,膠帶紙封住的嘴卻讓她無法發(fā)出聲音來。當(dāng)她連滾帶爬地追到樓下時,除了風(fēng)雨之外,就只有黑黑的夜色了。
袁麗蘋知道,姜水已經(jīng)成了個賊,一個夜闖民宅進行搶劫的賊。
袁麗蘋知道姜水成了賊,找他的范圍便縮小了不少。其實,在前幾天,袁麗蘋就從電視上看到,最近一段時間,省城經(jīng)常發(fā)生入室搶劫案,作案者的目標(biāo)就是那些老城區(qū)的舊住房。此類房子內(nèi)大都住著些弱小無力的老人。作案者往往會以上門看水表,或者推銷保健品為由將門騙開,公然地進行搶劫。
那對老夫妻還在阿德萊德逗留不歸,袁麗蘋成了完全的自由身。白天,她養(yǎng)精蓄銳地在家中睡覺,到了晚上就開始行動。她不再似往常那樣漫無目的地尋找,只是在城中心地帶那些老家屬院活動。為了避免與巡邏的警察相遇,出現(xiàn)不必要的麻煩,她特地穿上了一身破爛衣物,將頭發(fā)弄得散亂。以如此的面目出現(xiàn)在大街上,在人們的眼中,她就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
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是讓所有的人都可以放松戒備的。
又是一個風(fēng)雨之夜,雷聲轟隆作響,風(fēng)刮得樹葉嘩嘩抖動。袁麗蘋來到距大明湖不遠處的一個機關(guān)大院旁,縮在院門口的角落里等待著魚上鉤。
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有輛小轎車停在了旁邊,從車上下來兩個人,朝院門口走來。他們發(fā)現(xiàn)門口設(shè)有值班室,里面有個老頭正在看電視,就離開門口走向袁麗蘋。走到袁麗蘋旁邊時,他們看了看她,還用腳撥了撥她。見她只是哼了哼,就丟下她走了過去。隨即捂上大口罩,翻過了不高的柵欄墻,進了大院。雖然下著雨,借助院門口的燈,袁麗蘋還是認了出來,兩個家伙正是那天去老夫妻家搶劫的賊,那位個子稍高者,正是姜水。在兩人走到她身邊,用腳撥她的時候,她就想奮然而起,將刀子捅過去。但是她沒有。她怕萬一捅不到他,就錯過了機會。見兩人翻墻入院,她忙從墻角跳起,沖向兩人停在那里的車。她幾乎沒有多想,就用刀子將車的四個輪子給捅爛了,接著掏出手機向警察報警。
她是知道報警要打110 的,在掏手機的時候卻掏了個空。她摸遍了全身,也沒有找到那個現(xiàn)代化的通訊工具。
報警顯然不可能,她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那里著急,忽然看到那輛小轎車是輛破得不成體統(tǒng)的老爺車,車窗竟然沒有玻璃。她將手伸進去,找到開門的把手扭了扭,很容易地便打開了車門。她沒有多想就鉆了進去,藏在了車的后排座上。藏好后她有了主意,她估計兩個賊人上了車,一個駕車,一個會坐在前排副座上,如此一來,她在后面完全可以趁其不備,將刀子捅進那個王八蛋的脖子里。
她將刀子握緊在手里。
兩個賊人很快回來,他們顯然已經(jīng)得手,將鼓囊囊的大提包丟入后備箱,就一左一右地上了車。果然如她所料,兩個賊人一個駕車,一個坐在了副座上。坐在副座上的那個家伙,正是姜水。轎車雖然破,很容易地就發(fā)動了起來,只是,走了兩步卻停了下來,那個駕車的賊人叫道,怪,車輪好像沒氣了。坐在副座上的姜水說,不會吧,剛剛還好好的???駕車的賊人又將車開了幾步路,停了下來說,壞了,他媽的,好像四個輪子全沒氣了。
我下去看看。姜水說。
姜水說著就要開車門,就在這個時候,袁麗蘋猛地爬起來,握緊了刀子,狠狠地朝他的脖子扎去。誰知,眼看著刀子就要扎進那王八蛋的脖子時,聽到動靜的姜水回了回頭,將驚恐的目光盯向了她,并且發(fā)出了一聲大叫。她的手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哆嗦起來,再要咬緊牙關(guān)捅去時,姜水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面推開車門,一面將她朝車下拖。另一個家伙先是在那里發(fā)呆,當(dāng)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時,忙從駕駛座上跳下來,用腳去猛踹袁麗蘋。袁麗蘋則死死地抱住姜水的腿,怎么都不肯松開。
雨還在下,風(fēng)吹得街兩邊的樹木唰唰地響。深夜的馬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一個弱女子,哪里能抵擋住兩個漢子的擊打?袁麗蘋眼看著不能支撐時,忽然有輛小汽車飛似地駛來,剎車不住,將三個人給撞飛到了馬路邊。
10
姜水在事故中當(dāng)場斃命,另一個家伙受了重傷,袁麗蘋的傷較輕,住了兩天院就告痊愈。
就是這場車禍的發(fā)生,讓警方破獲了一個困擾多年的盜竊大案。經(jīng)過對那位受傷賊人的審訊,他很快就供述出兩人自從合伙作案以來的盜竊經(jīng)歷,其中甚至還有一樁命案。消息傳出,省城大嘩,各路媒體蜂擁而至,袁麗蘋成了懲惡揚善的江湖女俠。袁麗蘋面對那些記者的長槍短炮,卻現(xiàn)出了慌張與驚恐的表情。她幾乎什么話都沒有說,覓個機會,分開眾人,逃般地消失。
袁麗蘋回到了那對老夫妻家。
半年后,那對老夫妻風(fēng)塵仆仆地從澳洲回來。當(dāng)他們得知家里被搶劫的東西失而復(fù)得,當(dāng)他們得知袁麗蘋做出的劍俠之事,以及她的命運遭際時,不由大加感嘆與贊賞。男主人說,老夫我已經(jīng)封筆十年,看來又要寫點什么了。他說著,真的打開了塵封多年的電腦,躲入書房,噼哩叭啦地敲打起來。那位女主人也不肯閑著,說要幫她尋找丟失了十八年的兒子。她同樣說做就做,先是領(lǐng)著袁麗蘋去公安機關(guān)抽血取樣,接著將她的尋人信息發(fā)到一個叫“寶貝回家”的網(wǎng)站上,利用網(wǎng)絡(luò)的力量尋找。她聽說北京有家電視臺,開辦了一個大型公益性尋親節(jié)目《尋找你》,只要向他們求助,他們就會幫助你尋找,便幫袁麗蘋打去了求助電話。
隨后的時間,就是等待再等待。
《尋找你》節(jié)目每周一期,播出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鐘。往時,老夫妻在這個時間段早就上床入睡,自此之后,他們卻將作息時間變更,陪著她觀看。每當(dāng)看到那些失散幾十年的親人被找到,親人見面抱頭大哭的時候,他們便淚水漣漣,唏噓不已。袁麗蘋想起自己與兒子的離散,想起自己十幾年的遭遇,更是涕淚滂沱。
老夫妻便安慰她說,麗蘋,別難過,你的兒子會找到的。
她哽咽著說,俺的小明啥時會找到呢?
老夫妻便說,你要耐心等,會有那一天的。
電視臺的電話竟然不久就打了過來。有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告訴她,讓她來北京做節(jié)目。放下手機,她就呆在了那里,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渾身激動得都有些發(fā)軟。難道電視臺真的幫俺找到了兒子?要知道,俺為了找到兒子,在外面漂泊了十八年,歷盡了千險萬難,歷盡了死死生生和無盡的恥辱?,F(xiàn)在,她向節(jié)目組求助僅三個月就有了結(jié)果?簡直比夢還讓她難以置信。想起就要見到失散十八年的兒子,她的眼里閃出了淚花。那對老夫妻卻顯出特別的冷靜對她說,麗蘋,你也不能高興得過早,還要做好沒有找到的思想準備。他們雖然打電話讓你去做節(jié)目,沒有找到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她立刻冷靜了下來,想了想,在已經(jīng)看過的幾期節(jié)目中,的確有沒有找到的情況。
她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走進了電視臺的演播大廳。
在一片嘩嘩的掌聲中,在光怪陸離的演播廳內(nèi),她看到了節(jié)目主持人,看到了觀眾和那些邀請來的嘉賓們。
她在主持人的指點下,坐在了沙發(fā)中,節(jié)目正式開始。
節(jié)目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接受主持人的采訪。同《尋找你》過去的所有節(jié)目一樣,主持人問了她的姓名、年齡與籍貫,便問起孩子的丟失與尋找過程。在回答上述問題的時候,她一如既往,沒有將那段被人綁架,母豬般生孩子的經(jīng)歷說出來。事實是,面對那兩位好心腸的老夫妻,她同樣將那段日子隱瞞了下來。她不僅不肯對任何人講,甚至連回憶一下的勇氣都沒有。那永遠是她的奇恥大辱,是她難以愈合的疤與痛。
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完成后,就是開啟希望之門,與兒子見面的環(huán)節(jié)。她的心不由怦然而跳,事已到此,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還是不相信馬上就要見到兒子段小明。
開門的機關(guān)是她輕輕按下的,門卻開得如此緩慢。她站在大廳的中央,掩住就要蹦出喉口的心,將眼睛盯向了那扇紅色的大門。她一面緊張地等待,一面在心里暗暗地祈禱,祈禱從門后出現(xiàn)的,正是她的兒子段小明,而不是節(jié)目的另一位主持人。如果出現(xiàn)另一位主持人,就說明兒子沒有找到。門緩緩而開,似乎過了一個世紀的樣子,終于還是完全地打開。她看見門外站著的那個人,不是她的兒子段小明,正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另一位主持人。也就是說,小明并沒有找到,她只是被叫來做了個節(jié)目而已。巨大的失望讓她似踩了個空,登時墜入了無底的山谷,她不由絕望地掩面而泣。
另一位主持人已經(jīng)走向她,同情地上前抱了抱她,開腔道,袁大姐,你先別難過,請聽我將尋找你兒子的情況告訴你好不好?
袁麗蘋鎮(zhèn)定住自己,含著淚花點了點頭。
那主持人便道,根據(jù)你提供的求助信息,你的兒子叫段小明,十八年前被人拐走時是四歲,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二十二歲了,對吧?
袁麗蘋點了點頭。
主持人繼續(xù)道,很遺憾,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到段小明。不過你放心,我們還會繼續(xù)找下去,請相信我們,做完這個節(jié)目,我們會動員一切力量,幫你找到他。
袁麗蘋已經(jīng)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好,只含著淚花木然地點頭。
按照慣例,節(jié)目到此,應(yīng)該是結(jié)束的時候,上一個求助者下場,下一個求助者該上場了。主持人卻沒有向她發(fā)出離場的指示。非但沒有,還突然嚴肅起面孔對她說,有個新情況想要詢問她。袁麗蘋不明白還有什么新情況,現(xiàn)場的觀眾也不明白新的情況是什么內(nèi)容,就都抬起頭,將眼睛望向主持人。
主持人對全場的觀眾和電視機前的觀眾說,六年前,安徽警方開展了一次集中打擊拐買婦女兒童犯罪的突擊周行動,共解救了被拐賣的七名婦女和十二名兒童。在那十二名兒童中,有十一名陸續(xù)找到了他們的親生父母,并且全部回到了父母身邊。只有一名兒童沒有找到,無奈之下,只好送到蕪湖一家社會福利院收養(yǎng)?,F(xiàn)在,那孩子應(yīng)該八歲了。
主持人接著說,警方在將這名兒童解救后,是采集了血液樣本的,之所以多年沒有找到親生的父母,是因為在數(shù)據(jù)庫中沒有找到與之匹配的對象。但是在最近錄入數(shù)據(jù)庫的血樣中,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樣本,兩人高度吻合的數(shù)據(jù),證明了他們就是生物學(xué)上的親子關(guān)系。而這個樣本的提供者,就是袁麗蘋。也就是說,袁麗蘋在丟失了兒子段小明后,還有一個兒子被拐賣。
所有的觀眾都把眼睛瞪大了,嘴里發(fā)出了驚呼之聲。袁麗蘋不僅將眼睛瞪大了,她差不多已經(jīng)虛脫與崩潰。
主持人說到此時頓了頓,再次將目光望向袁麗蘋道,袁麗蘋女士,我們都感到困惑,想問一問,你為什么只向我們求助尋找兒子段小明,為什么沒有提及另一個兒子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隱情呢?而且,今天,這個孩子已經(jīng)來到了節(jié)目現(xiàn)場,想見到他的親生母親,你愿不愿意同他見面呢?
袁麗蘋當(dāng)場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