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兒
有人罵她是“母老虎”,能在雞蛋里挑出骨頭來。做活稍稍慢了,她不是罵就是打,而且,動不動就罰款,不是一十、二十地罰,而是五十、一百地罰,仿佛罰的錢不是她們辛辛苦苦掙來的!
有人給她取了一個風(fēng)趣、含蓄的外號:“大風(fēng)”,說只要她一來就會刮倒一大片。每次走進(jìn)車間,她非要弄得幾個小姐妹哭哭啼啼才肯罷休;每次她走進(jìn)車間,姐妹們就如臨大敵,不知什么時候噩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但她仿佛又是我鄰家的小妹妹,當(dāng)她偶爾和我們坐在一起。即使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也依然相信:她甜美嬌柔的嗓音,和銀鈴般的笑聲,一定隱藏著身為車間主任的委屈和無奈,以及些許的迷茫。
宿舍樓下的小店。
貴州小妹子雙手托住腮幫,夢幻般的聲音呢喃道:“等發(fā)了工資,我一定要來一份炒面!”
她粉紅的臉像極了蘋果,總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xiāng)的桃花。
連續(xù)好幾天沒有吃早餐的她,突然暈倒在車間。“咚” 的一聲,將忙碌的車間砸出一片喧嘩;“咚” 的一聲,砸出多少小姐妹的后怕與心酸?
一份三塊五的炒面,對她來說是多么的奢侈;一份三塊五的炒面,就是她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多年之后,這個貴州小妹子,是否還記得那個南方小鎮(zhèn)?是否還記得青春的饑餓與疼痛?
廠里,只有我、阿東,和一名保安報名。
為了參加這次大獎賽,我們寧愿被老板當(dāng)作“曠工”。
那天晚上,阿東唱的是《華山論劍》,我唱的是《別問我是誰》,主持人的普通話有些蹩腳,當(dāng)時的場面有點搞笑。
我們有勇氣站在舞臺并完整地唱完一首歌,從容地走下舞臺,在大獎賽進(jìn)入尾聲的時刻,在人群早已四散的時刻,是不是也算成功的歌手?
走在依然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我們聽到天空似乎落下稀稀落落的掌聲。
她以長官似的口吻命令我睡過道邊的下鋪:“小心點,老板娘也許不要你!”
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她一沖完涼,洗完衣服,就威嚴(yán)地發(fā)布號令:“不準(zhǔn)吵了,我要睡覺了!”
她規(guī)定早上七點鐘才準(zhǔn)起床,如果哪個人起早了,就要被她臭罵一頓。
她常常威脅女孩子們說,她老公要多“兇” 有多“兇”,她要叫她老公來收拾她們。
其實,我知道她“兇悍” 的外表下,深藏著一顆不為人知的傷痛的心。她總說她老公對她如何好,不過是在欺騙我們,也欺騙她自己。我曾經(jīng)聽到過她在深夜隱忍地哭泣。
其實,她長得小巧玲瓏,很漂亮,再加上名字里有一個“蓉”字,有時,我會恍惚想起金庸小說中那個嬌俏可愛的“蓉兒”。
我、阿翔和你,像孩子一樣蹲在昏黃的路燈下,相互談?wù)撝膶W(xué),阿翔和你爽朗的笑聲,精靈般在樹影里回響。
你為女朋友一個冷漠的眼神而肝腸寸斷,一張嫵媚的笑臉而神魂顛倒。
后來,我在江蘇收到過你的一封信函。
你說,因為種種原因,不久,你也離開了鴻業(yè)電業(yè)廠。
你說,你已經(jīng)和心愛的女孩在一起,感覺幸福的同時又有了生活的壓力,因為女朋友還沒有找到工作。
你說,還是希望能夠和我在文學(xué)上交流,我們的朋友阿美雖然也能夠和你暢談幾句,但你感覺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阿東,對于愛情,你是不是還是一如既往地執(zhí)著?對于文學(xué),你是不是還是那么天真地向往?
尊她一聲“大姐” 吧,她身份證和廠證上都只有21 歲;叫她“小妹”,或直呼其名吧,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烏發(fā)掩藏不住些許刺眼的白發(fā)。
我說她做得太慢,我叫她坐遠(yuǎn)一點,不要和我說話。
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的聲音是冰冷的。
因為組長忘記給我們安排活兒,因為一個女孩說什么“不聰明的不要!”
她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偶爾用那雙茫然無措、可憐兮兮的眼睛偷望我一眼。
后來,她小心地和我說話,我也輕聲慢語。
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個有些沉悶的下午?
因為,想不到第二天她就轉(zhuǎn)廠了。
隨同她一起轉(zhuǎn)廠的,還有我的委屈與惱怒,我的慚愧與不安,我的牽掛與祝福。
駐馬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你出生的城市。你年輕的容顏,你靦腆的笑,月光般浮上窗簾。
你歪歪扭扭的情書,如清泉流過我枯寂的心田;你歪歪扭扭的情書,點燃那個早春的二月,點燃我靚麗的青春。
歲月的風(fēng),吹散紫色的塑料花,吹不去你精心折疊的浪漫。多年之后,千紙鶴千顆心依然在風(fēng)里飛;多年之后,我依然隱約觸摸到你的淚滴。
不是不愛,只是害怕多年之后年輕的你,無法承載我的蒼老與憔悴;
不是不愛,我是這樣的一片云,又怎能承載你的款款深情;不是不愛,我的柔情,早已化作紛飛的細(xì)雨。
如果可以,今夜,就讓我回到一九九七,回到東莞,縱身躍上你的馬,不管是白馬還是黑馬,都隨你浪跡天涯。